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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

失踪

听说银霞丢失了一只猫,顾老师吃惊不小,说怎么不曾听你说过家里养了猫?那时普乃已经一周没到银霞房里来了。一周,整整七天七夜,足够让神创造世界再一一给万物命名。银霞准备好了的猫粮与水,每天清晨都原封不动。最初两个晚上她夜里醒来几次,尝试在床上摸索那猫,它却不在。之后两天她便睡不牢了,轻易被诸般细微之声惊醒,乃张声试探,普乃?她爬起床来检查窗门,确定它是半开着的。再后来她根本睡不着,无论闭上眼睛或不,黑暗都如墙一样坚实地直逼眼前,压迫她。这种黑暗不是睡着时的黑暗。睡着时的黑暗是虚的,广阔而深邃,仿佛前面摊开了一整个上帝说“要有光”之前的宇宙,当中隐藏着许多未知的内容;会把她的声音吸收进去,让她越涉越深。

银霞在那几个失眠的夜里,对着那一堵厚硬的黑墙面壁思过,不住回想普乃失踪以前最后出现的那个晚上,是否带着异状或出现了某些征兆。她甚至怀疑也许是自己做了什么让它不高兴的事,譬如在沉睡中不经意压着了或踢伤了它,它一怒而去,从此不来。也可能她根本没做错什么,仅仅是猫厌倦了这死气沉沉的房间和夜里一成不变的生活(尽管银霞三不五时更换不同的猫粮),或许它在外头找到了另一扇半启的窗门,去到了新的地方,遇上另一个比她更温柔有趣的女人……

这种复杂的心情和钻牛角尖的滋味,让银霞联想起以前在盲人院最后的那一段日子。先是那盲文版《可兰经》的计划半途喊停。有一天法拉夫人走进小房间里对她说,院方有新的考量,需要重新研究这个计划,再找出更适合的方案。“毕竟由一个非穆斯林来给这《可兰经》打字,是,不妥的。”银霞点头表示明白,猜想法拉夫人本想说“亵渎”,硬生生拧成了“不妥”。她下意识地把两手往裙子上擦了擦,心里说怎么不是呢?这可是个吃猪肉的女人,甚至连狗肉也吃过两回了,有一双不洁的手。

银霞一点也不在意《可兰经》的事,她在意的是伊斯迈已经两周,不,是十三天没走进小房间里来了。银霞一个人坐在房里,偶尔听得门外有人走过,总是心里一紧,不期然停下点字机上手指的舞步与节拍。房间的门没阖上,有两回院长路过,嘻皮笑脸地走进来说阿霞你在这儿啊,与她寒暄,夸了她几句,说她人见人爱。也有一回是耶谷先生,将两块娘惹糕放到点字机旁,叫她尝尝;声音阴柔,虚词颇多;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觉近似抚摸。那糕点透出浓郁的甜香,如同耶谷先生的声音,感觉一半是糖做的。银霞没吃,不一会儿蚂蚁便来了,列队钻入塑料袋里。她将沾满白椰丝与黑蚂蚁的糕点带回近打组屋,回家前先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后来几日那小房间像是成了拷问室,银霞在那里质问自己,胡思乱想,受尽折磨。她也像后来等待猫儿普乃这般,不断回想伊斯迈上次到这房里来时,自己是否说了冒犯他的话,使他不欢喜。她不过只是与他讨论宗教的事,问他,我要想嫁给穆斯林,做他的第二个妻子,是不是就得先成为穆斯林呢?伊斯迈说你别傻,事情没你想的这么简单。那天走之前他像往常那样拥她入怀,亲吻了她,可以后却没来了,下课后总像开水烫脚般匆匆离开。银霞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令他觉悟不妥,故而想要悬崖勒马;亦有可能是盲文版《可兰经》的计划受阻,令他意兴阑珊;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他在别处遇着了更使人愉悦的女子……

那段日子她憋得慌,几乎生出病来。没想到相隔许多年后,普乃失踪又将她的梦魇唤起。银霞在翻来覆去的思潮中煎熬了七夜,后面三个晚上大半时间都是醒着的,白天她便昏昏沉沉,失去了平衡感,在电台办公室门口摔了一跤。到了第八天清晨,她漱洗后打开大门走到对面去,正逢顾老师准备出门打太极,见她站在门外,脸色苍白得像壁虎那样有了点透明度,仿佛晨曦可以穿入她的皮肤,好像阳光再多灌进去一些就能让她消融。他连忙开门相迎,说一大早,什么事呢?银霞说顾老师,我养的猫不见了。

“过去一个星期,疤面有到过你这儿来吗?”

顾老师在山景花园住下几年了,与周围的邻居多是点头之交,只有与银霞特别投缘,时常与这盲女见面下棋,每每言谈甚欢。银霞素来淡定自持,顾老师何曾见过她如此凄惶?他不由得也紧张起来,细细追问。银霞遂说明原由,说那猫外形酷似疤面,她偷偷喂养了数年,这情况以前从未有过。

“我害怕它出事了。”

“没事的别担心。”顾老师出言安抚,说这种花色的猫,这一带唯疤面而已,而疤面昨日还来过呢。仍然像以往一样,先在阳光中打磙,晒了晒肚皮,等顾老师端来猫粮。吃饱后它只舔了舔爪子往脸上一抹(每次它做这动作,顾老师总以为下一刻它就会变脸了),饱嗝没打一个便翻墙而去。

那一天银霞没上班。得顾老师所准,到他家里去等候那猫。银霞午饭没吃便走了过去,在那儿待了大半天。除了下棋以外,银霞还带来了她珍藏的盲文书,亲自给顾老师朗读。那是一部用英文写的马来民间故事集,顾老师说可惜了你,这只能算少年读物。他从家里的书架上找出几本诗集来,一本唐诗,一本宋词,还有一本台湾诗人的新诗合集。从中挑了几首念给银霞听。那些古诗词银霞并不陌生,倒是新诗于她十分新鲜。顾老师见她喜欢,便找出了音乐版的〈乡愁四韵〉,由殷正洋所唱。银霞听得如痴如醉,只循环听了两回便能背诵,还能唱出歌来。顾老师甚喜。中午他下厨做了两菜一汤,与银霞在饭厅里一起吃。菜做得十分清淡,火候却控制得宜,荷包蛋煎得蛋黄半熟,恰如其分;与甜豆同煮的肉片炒得很嫩,连米饭也粒粒分明,似乎可数。银霞说这饭菜真如其人。顾老师听了便说我盐放少了吧,你吃不惯?银霞笑,说顾老师你也晓得自己给人的印象,就是这么寡淡的么?

饭后银霞坚持帮忙洗碗收十,过后他们回到客厅,又在棋盘上布阵对弈。这天顾老师特别专注,屡有奇招,倒是银霞一直在留意门外的动静,不能聚精会神,被顾老师的棋子逼得险象环生。快要两点钟时,已听到远处有人开响了伴唱器材,麦克风响起了尖锐的杂音,一股热浪随风涌入屋内,掠过银霞,在她的头颈逼出微汗。忽然顾老师“嘘”了一声,拍拍银霞的手背,说它来了。

“谁?”

“猫啊。”

“刚钻进车底了。”顾老师说。“我们慢慢走过去,你喊它,看它什么反应。”说了,他捉住银霞的手,带着她朝门口走去。两人生怕猫被惊走,都像踮着脚似的走到敞开着的落地玻璃门前,顾老师扯一扯银霞的袖子,示意她蹲下。

银霞觉得这路好长,她走得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一个脆弱的梦,怕它会破灭。远处的歌声已经飘荡过来,妇人的哭腔颤悠悠,五音不大齐全;控诉情人负心,人生实难。顾老师的猫却似乎充耳不闻,悠哉游哉地趴在莲花精灵车底下观鸟。阳光下真有几只麻雀,银霞虽听不见阳光却是听得到麻雀的;它们啁啾争鸣,讨论着世间细碎之事。银霞说我现在可以喊它了吗?顾老师说你试试吧。

银霞忽然紧张万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像是集中全力,要看破它。

普乃,普乃。

这是清醒时面对的黑暗,它与睡中的黑暗不同;它牢不可破,坚实如铜墙铁壁。银霞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逼在眉睫的一堵黑色墙壁反弹回来,因而便觉得那猫听不见她。她稍微提高音量,再喊普乃。普乃。普乃!

猫在车底拧过身来回眸一顾,盯着银霞看了许久。也许是因为头部套着一片墨黑,从耳尖一直往下罩,覆盖两眼,使得这猫的眼睛看来不像别的猫儿那样浑圆而灵巧,任何时候都像半眯着双眼。这还是个阳光生勐的白天呢,它的瞳孔细窄如线,颇透着点爬虫类的阴谲邪恶;加上不动声色,显得心思叵测。顾老师却到底喂养它三年了,总可以从它的姿态判断出来,这是疑惑而不是警戒。

“它一定识得你。”顾老师说。“你每喊它一下,它便动一动尾巴,像是在回应你。”

此话令银霞精神大作,她再喊了几声,可猫忽然失去兴趣,张嘴打了个哈欠后转过头去继续凝视阳光下的风景。原先在聒噪的麻雀发觉有异,相携着斜飞而去,猫觉得无聊,须臾瘫倒,像一张小小的兽皮铺展在车底下。顾老师与银霞蹲在门前等了一会儿。“怎么样?它睡着了吗?”银霞问。顾老师说它睡了。如此一阵无语后,顾老师忽地失笑。银霞问你笑什么呢?顾老师说我们现在这样子,让我想起以前也曾与我的太太这么并肩躲着,偷偷看我们的女儿学爬行。

“那小瓜曲起膝盖,两手着地,爬得颤巍巍的,像初生的小狗。”

“那时孩子有多大呢?”

“七、八个月吧。”顾老师说。“那时候每看她向前爬一步,都觉得像奇迹。”

银霞笑。她说这话好不夸张,好像你的女儿是在登陆月球。顾老师便也笑了,顺势问她,你知道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是什么时候吗?银霞说我当然知道的,那是一九六九年七月嘛,乘了美国火箭阿波罗十一号。顾老师十分惊讶,说那你知道当时的太空人叫什么名字么?银霞回答是尼尔.阿姆斯特朗。

“他在月球上说,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你怎么知道的呢?”

“收音机上听来的呀。每隔几年总会有节目主持人提到这个,人类大事纪,像是温习功课一样。”

顾老师将银霞扶起来,说可惜了你,要能上学不知会有多出色。银霞在这话里听出爱怜之意,不禁苦笑,说这话听着耳熟,我这辈子听过许多回了。顾老师沉吟半晌,说你等我一会儿,便让银霞坐到沙发上,自己走到楼上。过了好一会才下楼来,将一物事置于银霞手上。银霞摸着那是一本旧书,书皮受过潮,已略微发胀。她说这是什么书呢?顾老师说你摸不出来么?你读过它的。银霞说你在开玩笑。顾老师说真的,你不记得这本《中国象棋术语大全》么?

银霞一怔。脑子里像闪过雷电,许多事情像沉睡许久的生物,因受了刺激,兀地苏醒,并立即伸出许多长长的触爪,相互攀附,彼此交缠,纠结成一团。

“拉祖?”银霞说。

“拉祖.巴布之子。”顾老师用马来语念出这名字。“我年轻时在坝罗华小教过一年书。他是我的学生。”

“是你呀。”远处妇人的歌声越来越牵强,麦克风承受不住,被激发出一阵啸叫,像马上就要爆破,还真将银霞眼前的黑暗轰出一个大洞来。她说,是你?

是他吗?许多年前银霞还只是个女童,在坝罗华小对面的人民公园里荡秋千,腾云驾雾般从半空中摔下,飞扑到地上。那地面半是草半是泥沙,将她四肢擦损,血和沙石混在一起,伤处痛得火辣。拉祖唤来教会他象棋的青年老师将她抱起,跨流星大步带她到学校,光处理那些伤口便花了不少时间,后来还开车将她送回楼上楼,和颜悦色地为她向老古及梁金妹说情,说孩子贪玩无可厚非,而且肉身已受过苦了,何必再责罚?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认得你吗?”顾老师说。

多年前顾老师翻开报纸看见银霞,标题甚大,说是最强大脑,盲人之光。那时顾老师的女儿尚未去国,只是高中生。他让女儿看看图片上的人,忆起往事,说曾看见过这女孩手脚上血肉模煳,她却有忍痛的能耐。后来又听拉祖说她记性极强,能记下半本《象棋术语大全》,却没想到长大了这般了得,把一整个锡都详细描绘在黑暗中。

“要是那时我不把这书讨回来,想必你早已把它熟记于心。”

银霞笑。说那又怎地,总不能靠下棋维生。

往事这口井,再怎么深,底下再怎么干涸,真细心推敲,也总有许多事可挖掘。银霞与顾老师像打开了一个从未被打开过的话匣子,谈了许久,竟忘了门外的猫。待两人回过神来,天色已沉,诱得附近的回教堂开始播放唤拜词。银霞说真奇怪呢,这唤拜词如烟,像是会随风散去;我听了数十年,竟从未把它记下来。顾老师出门一看,厚云底下浓墨重彩,一组倦鸟朝夕阳飞去,猫已不知去向。

“普乃走了。”顾老师说。

“那不是普乃。”银霞说。“我喊它,它都不应答。”

“难说呢,猫这种生物。也许换了个地方就认不得人了。”

银霞叹了一口气,说天晓得呢。“也可能是换了个地方,它就以为自己是另一只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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