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伊斯迈老师,
周末在家里空空茫茫地度过两天以后,今天我终于又可以回到盲人院,下课后又能来到这个房间,从壁架上挪来这台点字机,开始练习打字。这一台点字机实在笨重,感觉整台机器像是用厚铁铸的一样,搬动它的时候我必须很小心,唯恐碰撞到什么,损坏了它,那我可是赔不起的。
以往你在,这功夫总是由你来做。你抢先把东西都放端正了,替我拉开椅子,让我坐下来练习。我挪动椅子,调整位置,因为知道你在身旁注视而感到紧张,不得不先甩一甩手,让手指都稍微放松了,才一一置于键盘上,再深深呼吸一口气,像要开始一场演出。
我这动作一定可笑极了。你在笑。我知道。你说放轻松些,这只是练习,不是在比赛。
有老师的陪伴,每天的打字练习都是一段愉悦的时光。
这半个月你没等下课就走了,没时间陪我练习打字,我却仍然照常来到这房间,自己一个人,一天也没松懈。我其实已经不是在练习机械化的打字了;打字根本不难。比起用双手编织箩筐和提篮,用点字机打字实在容易太多了。我的朋友拉祖看过这台柏金斯点字机,说它只得十个键,比起开眼人用的打字机简易许多,另一个朋友则说,连收银机上的键都比点字机多。这机器如此简单,你知道的,对于我们这些长年以手代眼,靠双手劳作的瞎子而言,其实并不需要多勤奋练习也能操作自如。
打字不难,难的是书写,是有话要说,还得把话准确的说出来。
这些天你不在,我在这房里用点字机来写信,写信是一件好玩的事,每次都像打开一个话匣子,又像是推开一扇门去到别的世界。那些空间也和这里一样的漆黑无明,却包容了别的可能。我在那些信里说了许多我平日不敢说的话,觉得这房间虽小,但房里的世界对我如此开放,给我自由。可惜的是我的语言太贫乏,我所知道的英文和马来文词汇都太少了,而我的心却一直是浮动而复杂的,其中波动之大,心思之难解,我可笑的英语恐怕不足于向你描述十分之一。
现在给你写这封信,你不晓得这有多难。因为用的不是母语,我的思绪一再卡住,多少次必须停下来,在脑中苦苦搜索正确的词语和拼写。说到底,给你写信,这比给其他人写信困难许多。其他人读不懂盲文,我写的时候便无所顾忌,不必斟字酌句,细细推敲。然而你毕竟是我的老师,这些盲文在你眼中并非一堆无解的符号。尽管我明知自己不会有勇气将信交给你,却因为心里晓得你能读懂,写的时候便总是多了些考虑,深怕有一天它会曲折地流落到你手上。你一眼便看出这满纸的病句,以及字里行间的漏洞;你会见笑。
你一定会忍不住笑的。即便没弄出声音来,老师你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变化,也会被你的笑传染;心跳会加速,身体会发热,脑子会被抽空,世界会滑向一边,逐渐倾斜。
唉,你早日回来吧,老师。快回到这里。你知道的,我已经在想念你了。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七日
就是这么一封信,因为一直保留在别处,没有与其他信件放在一起,便逃过了被十荒人带走,与别的纸张熔于一炉的命运。这信用柏金斯点字机打出来,用了三张纸。银霞将它对折,放到她向盲人院借阅而从未归还的一本盲文书里。有时候兴之所至,她拿出盲文书,将信取出来摸读,每读一遍便要脸红一遍,仿佛伊斯迈就站在她面前。
信是用英文写的,措词用字难免粗糙,语法也有些凑合,银霞读的时候,在脑子里将它翻译成中文,柔化它,让它变得流畅和细腻。即便如此,仍觉得信里有掩饰不了的轻浮与露骨之处。譬如“想念”这个词吧,纵使她试着将它译成“挂念”、“惦记”或其他的,仍然觉出它的非分与轻举妄动,而信如此戛然而止,更让“想念”一词读来像是集中火力,掷地有声,留下一个深如黑洞的空白。她把信打好以后,将最后一张纸抽出来,放到了点字机旁。之后她到洗手间去了一趟,数着步伐回到打字房时,一进门便觉出里头有人,她赫然一惊。是谁?
“别吵,我正在读信。”那人说。
那搁在桌上的几张纸被他拿走了。银霞猜想他正闭起眼睛,用两手的指头触抚纸张上凹凹凸凸的心事。银霞甚至听到了几乎不可闻的沙沙声响,觉得那一双手动作轻柔,摸上了她的心房。那人还不放过她,开口念出信上的文字。他读得很慢,从他口里吐出来的每一个词都有点陌生,听着像是与原意稍有不同。银霞怔在那里,想想这信写好以后,她已经重读几遍了,却要等到此刻有人把它念出来,因为有了一把对的声音,才让纸张上由点位组成的符号全活了过来,具有了意义。她被那些词语轰得头昏脑胀,心脏像一尾刚出水的活鱼,止不住地噗嗵噗嗵乱跳。
“不要念下去了。”银霞颤声说。
那人不理会,依然在读,直至把信末的日期都念出来以后,他将信搁回原处,对银霞说,写得很好。
那个下午异常闷热,有一场豪雨已经酝酿许多天了,却只是偶尔挤出一两响闷雷。即便头上的电风扇呼呼作响,这样的天气仍让人颈背沁汗,心绪不宁。
“你继续练习吧。”那人说。说了却没有就此离去,而是走到门外的走廊上抽了一根烟,之后再回到房里,他说你怎么动也不动?银霞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晓得有什么可写。那人笑,说我知道啊,打字不难。他刻意一字一字拉长语音,像在背诵一行艰涩的诗。
“难的是书写,是有话要说。”
银霞耳根发热,真恨不得脚下能出现一个地洞,将她连人带椅子吞噬了去。
“那你换一张纸吧,替我打一封信。”说着,那人走向她,站在她身后,两手搁在椅背上。
“一封信?”银霞在点字机里塞入新的纸张,挺直腰背,十根手指各就各位。
“是的。”那人说。“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第一句:亲爱的阿霞。”
亲爱的阿霞,
今天我读到了你写给我的信,它写得很好;文笔流畅,感情真挚。假如这是一份作业,我会给它打很高的分数。
我记得我已经在班上告诉过大家了,我是个有妻室的人。我的太太不久前刚分娩,生下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那是一个女孩。今天下课后我赶回家里,在做一些家务时被妻子挑剔,说了让我很生气的话。我按捺不住与她吵了起来。我们吵得很凶,我冲出家门开车离去,却漫无目的,只有回到盲人院来,想找个地方喘一口气。
整栋盲人院里,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房间了。不仅因为它偏隅,僻静,而是我隐隐知道你会在这儿。果然你在,尽管房里幽暗,但门没锁上,我亮了灯,看见椅子上挂着你的布包,桌子放着你常用的点字机,便知道上一刻你就坐在这儿。我也坐下来,仿佛能在椅子上感触你留下的余温,也就多少重温了过去两个星期我所错失的一些时光。
然后,我看见桌子上放着你写给我的信,
平日批阅你们的作业,虽然眼睛能看见,我却喜欢学你们那样,用手指摸读。这种布莱尔盲文的创造和设计,本来就是让人用手指阅读的。我的手指不如你们灵敏,读得很慢,但对于我,用手指阅读,因为用的感官不同,便有另一种滋味,好像特别能感受到书写者的用心。这一回更不一样,我是第一次用手指去读一封写给我的信,而你写得那么好,它既让我平静,又使我心乱。
你在信里说,只要我笑,即使没发出笑声,你也能感知。我读到这儿,当真笑了,并且连我自己也能感受到你说的“空气中的变化”。当时我闭上眼睛,但眼皮太单薄,拦不住所有的光,光线以雾状漫入;我在一种混沌的,不是那么纯粹的黑暗中,用指头触摸你的文字,感觉好像摸上了你的脸,你的唇,你的轮廓。它们那么实在,像是经由指头上的神经,传输到我的脑里,再刻印到心上。你那时出现,张口阻止我,叫我不要念下去。我睁开眼睛偷眼看你,你的脸涨红,我几乎以为你会拔腿便跑,但你没有,而是站在门边出神地聆听,一副心醉神迷的表情,像是一个作曲者初次听见自己谱的乐曲被演奏出来了,并为纸上画的音符果真变成了耳中盘旋的音乐而感到震惊。
你是一个很聪慧也很敏感的女孩,还特别勤勉上进,令人欢喜。我在盲人院里工作好几年了,难得碰见这么认真学习的学生。我猜你早已经意识到了,知道自己与别的失明人士有所不同。但有一点你自己也许并不知道──你长得很好看,是我在这地方见过的最漂亮,最让人心动的女孩了。我每天来到院里,总是不自禁地寻找你的身影,而你总不叫人失望,在幢幢人影中排众而出,像一朵灿烂辉煌的大红花在绿叶丛中冒现。
我知道这样不妥,然而
信写到这儿,盲人院的院长正好领着两个装修师傅走到这一头,经过门外时停下脚步,把一颗脑袋探进来。银霞认出院长的声音,说伊斯迈你不是回家了吗?伊斯迈走到门口与院长寒暄了一阵,听他说了一些装修的事,再目送他带着人往后头的储物室走去。这么一捣腾,伊斯迈转过身,恍惚大梦乍醒,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银霞始终一动不动,蜡像一般坐在那里,手指仍搁在键上。
“没想到已经这时辰了。”伊斯迈说。“我们该走了。”说着,他一把将点字机里未完成的信抽了出来。银霞心里一急,话脱口而出,说这信写完了吗?
“我们改天再继续吧。”
伊斯迈说的“改天”一直没有到来。并非他以后再没有到房间里陪银霞一起练习打字,反而他每日都来,在打字房里待的时间也比以往长。他拿来一部马来文版的《可兰经》,尝试让银霞用点字机转成盲文。此举获得院长大力支持,特地向福利部申请拨款买下一批纸张,供此项“培训计划”应用,并答应支付伊斯迈的加班费。银霞因而成了重点培训的对象,每天的打字练习时间延长至两小时。她征得家长同意(为免节外生枝,没有对父母说明培训的内容和细节)。下课后与伊斯迈待在小房间里,由伊斯迈口述,再由她打字,将《可兰经》转成布莱尔盲文。有时候伊斯迈抽不出时间,院长则安排其他职员,包括法拉夫人和书记耶谷先生替代,甚至院长本人也暂代过一回,如此马不停蹄,务求赶在翌年的盲人院开放日之前完成盲文版《可兰经》,好向上头以及到来的公众人士展示骄人成果。
那《可兰经》有三十册,合共一百一十四个章节,其中不少独特字词。真要将整部经书“转码”,工程浩大,十分耗时。伊斯迈每天逐字逐句的念,偶尔不得不停下来与银霞研究某些词的正确拼法,态度十分认真严谨,却一直不再提起那一封未完成的回信。银霞心系之而不敢提问。她仍然将伊斯迈的手帕带在身边,每隔一头半个月拿出来清洗熨烫,再折好放回布包里。
所以这一笺未完的回信,其实不在银霞手里。她只能凭记忆念想之,一次又一次地试着将它拼凑还原。偏偏打这信的时候,她心里激动,心神恍惚,来不及将字字句句输入脑中。她记得的是眼前的黑暗中似有什么在跃动,自己忍不住转动眼球,想要捕捉它,几乎以为那就是光了。伊斯迈的一只手从椅背移到她的肩上,重量犹如一只鸽子,又在她的肩上迅速长大,变成了鹰那样的巨鸟。那鸟攫紧她的肩膀,仿佛在将一种轻微的抽搐传达予她。
那个下午以后,银霞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回想这封信。她试图将残存在记忆中的那些字眼和零零落落的内容掇十串连,一点一点地让信在她脑中重建。这么做自然会有所遗漏,也不可避免地在回忆的过程中,信手为它做了些增添与润饰,让它变得比原版丰腴美丽,以致最终在银霞脑中完成重写的信,已不知道掺入了多少想像的成分。她甚至分不清楚信中哪一部分来自原文,哪些又是她自己随意添加的创作。
有一点银霞却记得无比清晰──那信就在“然而”(however)一词后戛然而止。那本来是一个表示转折关系的连词,像是一个转角。在它以后,本该有一个拐弯将人引至另一个去向,甚至到达另一个境地,看见另一个角度的事实。那样的一个词,原该是一扇虚掩的门,一个通往别处的入口(或是一个离开此境的出口);门后要么是天堂,要么隐藏着炼狱,反正是这世界迥然不同的另一面。无奈院长恰巧来到,探出灯泡般的一颗头颅;说话时声音如光,照见伊斯迈,让他在这道门前止步,看见那门上的警示。止步!不可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