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祖的声音,说不上有多悦耳,却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说的淡米尔语纯正,没人听得出来他受过中文教育,有着厚实的中文底子;说华语和粤语的时候却压得住生下来便卷成一轴的舌头,还能撇掉浓浓的鼻音,不带一丝印度腔调。以前在学校里,老师们总爱拿他展示教学成果,经常让他代表学校参加华语演讲比赛。据细辉说,一旦拉祖走上讲台,人们无不哗然,必然先赢得满堂掌声;待他演讲完毕,除了鼓掌以外,大家也喜欢额外地加倍给他喝采,让他占了不少优势。
银霞笑。她说要是我们有个华人能用淡米尔语演讲,想必也有同样的效应。
奇怪的是,换了说英语,拉祖虽也鼓舌如簧,却控制不住鼻音,舌头像拉链一般,总带着塔布拉鼓的节奏。银霞倒是爱听的,说里头有乡音;拉祖说那是“我们的印式英语”,说时语调里充满自豪,像是英语的疆土已被印度人占领了大半,可以称作独立的一支了。
有一阵银霞曾认真学着说淡米尔语。拉祖教了她一些基本词汇,加上在巴布理发室里留心地耳听八方,偶尔向迪普蒂讨教,最终能说上简单的句子和对话,可她晓得自己的舌头不够灵活,声带与舌尖震动的频率不足,语速赶不上,终究无法把淡米尔语说好,因而没学上多久便自动放弃,把心思改放在象棋和其他物事上。拉祖除了给她念象棋术语大全,也给她讲许多印度的神话故事,让她听他们的音乐,后来也指导她说英语,于是银霞的英语便也隐约带着“印式英语”的调子,后来她常拿这样的英语(刻意加重其中的淡米尔腔调)娱人,十分滑稽,逗得许多人笑,连拉祖也忍俊不禁。
以前银霞到密山新村的盲人院上课,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学过马来语和英语。那时候学的语言可都有书可读,有摸得着的文字,便有了触感,学习起来特别容易。银霞喜欢那种上课的氛围,喜欢把教马来语的中年妇人称作“布安.法拉”(法拉夫人),教英语的老师则年轻多了,是个语言风趣的人。那时课堂里学生寥寥无几,除了银霞以外,其他人都比这老师年长,因而他坚持要大家直呼其名,叫他伊斯迈。银霞在伊斯迈的课堂上即兴表演过她的印式英语,惹得哄堂大笑,老师因此知道她有一定的英文底子,便特别喜欢与她用英语对话。他问银霞你这英语是向谁学的,银霞便说起拉祖,兴许说的时候眉飞色舞,伊斯迈便打趣地问她,你是准备要嫁给这人吗?
盲人院下课后,偶尔拉祖与细辉共骑摩哆来会她,也常问她学了些什么。银霞便一一说了,那些人,那些书,还有那神奇的柏金斯点字机。密山新村的盲人院没开打字课,却将三台点字机当作宝物一样,收藏在一个上了锁的小房间里。伊斯迈有一天领着几个学生到那房间,让他们亲手碰一碰那些只有十颗键,却笨重得离奇的打字机。盲人们轮候上前,都像瞎子摸象般乱摸索一通。轮到银霞时,伊斯迈从旁抓住她的双手,将她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摆放在键上。银霞的手指可温顺极了,像十只雏鸟瑟缩在键上,动也不动。
“怎样,想学打字吗?”伊斯迈问。那是英语,说得极轻,夹在他暖烘烘的鼻息里,吹拂在她的脸颊上。银霞意识到老师的脸靠得很近,不由得颈椎僵直,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
伊斯迈拿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左手食指上,隔着一片指甲,使力压了一下。银霞听见点字机发出“咔哒”一声,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响亮,室内众人啧啧称奇,仿佛开眼人看见仓颉造字。伊斯迈忍不住笑,遂将整个左掌叠在银霞的左掌上,三根手指各就其位,食指压住银霞的食指,中指骑住中指,无名指搁于无名指。咔哒咔哒咔哒。人们连声“呜哇”,好像那声音有一种表演性;好像那不是点字机,而是一台钢琴。
那些帕金斯点字机,有一回盲人院举办开放日,拉祖与细辉同来,银霞带着他们去参观过了。院里的职员将小房间里的点字机拿出来擦拭干净,加上院长收藏在办公室玻璃柜里的一台新款点字机,与其他盲人做的手工艺品一起放置在大厅里,向公众人士展示。拉祖凑前端详,说它与一般打字机近似,细辉则笑说它更像收银机;两人还不断促狭,硬逼着银霞坐下来示范那点字机的用法。三人的嬉笑声引人侧目,盲人院的院长与两对拿督拿汀注18级的马来嘉宾一再回过头观望。
除了点字机,拉祖与细辉那天也看见了银霞平日常挂在嘴边的那些同学和老师。记得我说过的那一对盲人夫妇吗?他们有一个孩子被送进红毛丹精神病院了。拉祖点头。他说那个身材臃肿肥胖,行路寸步难移的是谁呢?银霞说应该是布安.法拉吧。细辉便问,那么,那边那个呢?银霞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那边”是哪边,“那个”又是哪个。他们三个便又哈哈大笑。细辉说那个呀,浓眉大眼衣冠楚楚,唇上留着两笔稀疏的小胡子。
说来奇怪,银霞竟觉得自己认得那人,她说那是伊斯迈。
那天是盲人院每年一度的大日子。细辉第一次看见银霞认真妆扮,竟穿起了马来女人的传统服装。那衣服甚美,长裙碧蓝如海,上面印了荡漾的波纹,映得她体态撩人。银霞把他与拉祖送出盲人院,与他们在路旁的树下站了一会儿。叶影被阳光投下来,在银霞的衣衫上晃动,如同许多手掌不住地扩张和收缩,细辉禁不住多看了几眼,直至银霞被盲人院里的一把声音唤走。“是伊斯迈喊我呢。”银霞说。“我走啦。”说时脸上描了一抹水彩那样淡淡的微笑,回头应人声而去。去时婀娜多姿,拉祖有点看傻了眼,不由得说,银霞跟以前不同了。
正是那一天,细辉回到无人的家中,天色晦暗不明,楼中静寂。他坐在房中看一对壁虎赤条条地于墙上一大片菱形的光斑中追逐,光像是穿入它们的身体,将里头细节一一透露。细辉一时穷极无聊,在房中褪下裤子手淫。自渎时脑子里想到的竟是银霞──不是像色情杂志里的模特儿那样袒胸露乳或只穿着蛇皮 (或豹纹)比基尼,眼睛半阖朱唇微启的银霞,而是穿着宽袍长裙,仿佛将一条河流当作轻纱披在身上的银霞;是鬓边别了一朵鸡蛋花,两耳各自用发尾打了个小勾,笑时脸色柔和如同水彩,仿佛阳光能够穿透的银霞。如此的银霞以后屡屡在这种时光中出现,影像似远还近,比杂志上的裸女与艳星图片更让细辉亢奋。有许多个午后他在房中闭上眼睛,于浅浅的黑暗中等待这影像浮现。总是光先溢出来的,银霞从中诞生,穿着一袭水蓝色的马来长袍,叶影在她的衣襟上晃荡,像有一双颤抖的手在抚摸她微微耸起的胸脯。
后来有一段时期细辉与拉祖很少再到密山新村去了。一是要为备考而忙,而且他们也觉得银霞有了自己的世界,一门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已不怎么搭理他俩了。确实那阵子银霞正开始学习使用点字机,为它废寝忘食。要知道密山新村盲人院不开打字这门课,怕一群瞎子是乡里人,笨手笨脚,会糟蹋了那几台柏金斯点字机,但银霞对学习盲文和点字有着过人的意愿,院里给的那一排塑料点字板使用起来速度慢,不足于满足她的需求。伊斯迈便向院长争取,让她每天下课后到那个收藏点字机的小房间里,用一个小时练习打字。
其实打字一点不难。开始时,伊斯迈在旁念书或读报,逐字逐句,让银霞用点字机转成纸上的盲文。银霞的指头何等灵巧,况且每天回到家中仍时时凭空练习,进步神速,很快便能毫不费力地跟上伊斯迈口头的速度。后来伊斯迈让她自己作文,还把她的文章拿到课堂上当教材,让班上的瞎子们都用指头读一遍,且为之惊叹。
银霞把那一摞一摞用点字机写成的作文带回家里,也让细辉和拉祖看。他俩自然读不懂,只觉得满纸凸点十分悦目,如同一幅一幅星图,可却也像外星密码,让他们觉得银霞越走越远,已到了不可及之处,便也有许多事难以启齿,不可告人。
会考前细辉与拉祖最后一回到密山新村与银霞会合,是日天高云低,地上氤氲一股潮湿气。三人坐在福德祠篮球场边上聊天,碰上一群少年来打球,喧闹声不断上升,球落地则嘣嘣的响,像击打在心坎上,让观众席上的三人忽然没了言语。不一会儿下起雨来,先是淅沥沥的雨丝,后来变成了滴滴答答的雨珠,一颗一颗重重地甩到他们的头脸和手臂上。细辉与拉祖扶着银霞到路旁的巴士候车亭里躲雨,那一群少年则留在场上继续打球。有雨助兴,动作必然更粗暴一些,笑闹声越发张狂,夹着粗口,篮板和篮圈频频被许多投不中的球震得嗡嗡地响。银霞一直倾耳在听,忽然感觉异样,怎么候车亭里局促无声,与外头的世界截然不同。
“你们不觉得吗?我们长大了。”银霞说。
“长大了是怎么回事呢?”拉祖问。
“就是世故了。怕雨打风吹;怕会变成落汤鸡;怕感冒,怕生病。”银霞说。
“细辉从小就怕被雨淋,怕生病的。”拉祖说。
细辉假咳两声,三人不禁失笑。
“长大就是开始意识到现实,会去想像将来了。”银霞想了想,幽幽地说。
“银霞将来要干什么呢?”拉祖问。
“我能干什么呢?一个盲人。”银霞说。“继续织网兜子啊,或者编些藤器,或者到街上去兜售彩票。难道真要去替人按摩揸骨?”
“银霞不是一个普通的盲人呀。”拉祖说。“不一定非要走一般盲人走的路。”
雨越下越大,所谓候车亭只是个简陋的铁皮棚子,拱形棚顶被密雨敲击,后来的对话便都湮没在雨声中。银霞只记得那一群打球的少年终于被雨打得溃不成军,也可能是惧怕雷电,在大雨中骑上各自的脚踏车一哄而散。他们三人则被困在亭子里,听到季候风带来的雨奏着不同的调子和节拍,如同百人合奏的交响曲一样的繁复雄壮,也听到了雷如鼓鸣,远远近近。其中有一声雷特别鬼祟,像一杖空投炸弹在他们的头上爆开,把候车亭轰得微微抖动,银霞的耳朵久久仍隆隆作响。
那一天回到盲人院等老古开车来接时,银霞的衣衫几乎湿透了。她在门廊下与拉祖及细辉道别,听着他们的摩哆声远去,之后便用手抓紧袖子和裙裾,想要把衣服拧干。正好伊斯迈出来,说哎呀怎么你如此狼狈,说着掏出手帕来替她拭去缀在后颈和手臂上的水珠,甚至也抹了抹她的额头和发鬓。银霞像是触电一样,遍体酥麻,只好一动不动。伊斯迈将手帕拧干了塞到她手里,说你用这个吧。银霞低头道谢,声音很小,倒是心跳声隆隆,将那一声“谢谢”掩盖了,像是刚才在候车亭下巨雷灌耳,余音不尽,在她的身体内回荡。
后来在回家的路上,老古不断埋怨,说银霞将车子的座埝都染湿了,以后那上面不仅会留下水渍,还会有一股霉味,会遭乘客嫌弃。银霞说你的车子早已有霉味,恐怕连蘑茹都长出不少来了,岂能怪我?老古便说你到盲人院就学会这些吗?会顶嘴了。银霞咬唇不语,手心里紧紧握住伊斯迈的手帕。回到家后,她洗过澡,像平日处理不慎被经血弄污的内裤那样,就着洗脸盆将那手帕反复搓揉冲洗,在睡房的窗口上晾了一晚。翌日她偷偷拿来熨斗,将手帕烫滑后折得方方正正,夹在一本《姊妹》杂志中,放到她平日带去上课的布包里。
她以后一直想找机会把手帕物归原主,可觉得不宜公然为之,只有苦等下课后同学散去。偏偏那阵子伊斯迈家中有事,说是妻子刚分娩,一连请假数日,之后也每天走得匆忙,只嘱咐银霞每日下课后到书记处领小房间的钥匙,自己到那房里练习打字。银霞一直将那手帕带在身边,日子久了,手帕与夹带它的书本便成为布包的一部分,让她渐渐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
在那一段独自练习的日子里,无人给银霞朗读,她便用盲文写下许多书信。有些信是给细辉写的,也有的写了给拉祖。说来那样的书写等同写日记,不过是心里有个假想的倾诉对象,写的时候便觉得感情有个特定的出口,知道该怎么调整语态,便要比平日写老师派下来的命题作文容易多了。盲人院里没教中文点字,于是写给细辉的信,银霞都用马来文;给拉祖写的,她用英文。写好的信放在他们两人手中,无非都一样只是满布凸点,如同纸张起了鸡皮疙瘩,丝毫察觉不了其中有语言的差异。
银霞喜欢那一段写信的日子。每一次她坐在那门窗紧闭的小房间里,听着自己打字时,面前那一台柏金斯点字机发出一连串的“咔哒咔哒咔哒咔哒”,有点像缝纫机的声响,心里便觉得特别平和安定。后来她甚至拿那台点字机“编曲”,借着敲打的速度与节奏控制那本来单调的“咔哒”声,使它有了音乐般的规律。这让她的点字机练习时段更多了一重乐趣,她既想像自己是个作家,也想像自己是个钢琴师。待练习时段完结,她将点字机挪回原处,收十了东西走出那房间,总感觉自己像在一个宽广的异次元世界里走了一圈,成为过另一个人,自己便又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层面。
细辉与拉祖已经许久没来找她了。银霞不在意。只要每天有这么一个钟头的点字练习时段,她便觉得自己已经与他们说过话了。她把这些信带回家,因为信上的符号无人能懂,她放心地将它们随意堆积在房中,竟一放逾十年。直至后来搬家,梁金妹找来楼下一对捡破烂的老夫妇,将家中许多可回收之物运走。那个中午银霞在无线的士台上班,不晓得母亲正指挥着两个腰背佝偻的老人以及他们的一个智力迟钝的儿子,把她堆放在房中的书信悉数拿去。那些纸虽有些受潮泛黄,却不沾一点油墨,而且少说有十来公斤重。两位老人如获至宝,与儿子来回走了两趟,才将这所有的信件从七楼搬运到底楼去,像蒐积回来的战利品一样放到他们的三轮车上。
待银霞发现这些信不在房中,那已经是翌日早上的事。那对老夫妇中的为人丈夫者,早已于前一日下午在近打组屋出发。他的老妻弓着背为他整装,让他戴上在一次捡破烂行动中获得的草帽,替他将带子系上,打了个活结。那老翁蹬着三轮车,车上满载破铜烂铁、旧报纸、玻璃罐,塑料瓶以及十来公斤无人能读懂的“天书”,专拣小路与后巷走。梁金妹正好走到十二楼去串门,在走道上往下俯瞰,看见老人的三轮车缓缓离开组屋。老人腿脚不太行了,身子前倾,如同驮着重物的工蚁钻入蚁穴,在阡陌纵横的巷弄街衢中穿梭,终于失去影踪。
注18:“拿督”(男)的元配被称作“拿汀”。若是女姓获册封“拿督”,则丈夫没有任何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