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辉说,以前他住在近打组屋,十年里发生了二十馀宗跳楼事件。那些来自杀的人,有老有少,有华人和印裔;多是女子,每一个都当场死亡。当中有的人舍近求远,弃六十多层的光大大厦与伟岸宏硕的跨海大桥不用,不惜坐两个小时的车从北方来到锡都,选了近打组屋来跳楼,把血和脑浆染在别人的地方,之后还得劳烦家人南下认领尸体。这种事情,他见多了。
“最后一个来跳楼的是个女学生,肚里怀着孩子。”
在死了二十五个人以后,近打组屋才在各楼层装上铁花,再不让轻生者有隙可乘。也因此,婵娟看见的近打组屋,就像用几百个笼子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一幢庞大的笼屋,远看时会错觉里头养着许多鸽子。婵娟虽在锡都长大,她对早期的近打组屋却毫无印象,直至识了细辉,他应母亲要求把她带回家里,婵娟才第一次踏进这一直像地标那样耸立在旧街场的大楼。其时近打组屋便已被铁花重重围困,一副让人求死不得的格局。
细辉与何门方氏的住处甚小,两房一厅;以前为让莲珠下榻而用夹板弄出来的小房间,在她走了以后没有拆除,而是用作了杂物室,里头放的东西七颠八倒,还满布尘埃。婵娟禁不住多看了几眼,何门方氏观其颜色,猜她见嫌,便一直说细辉以后要买房子,“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了一辈子。”婵娟点头称是,小声把话复述了一遍。怎么住得了一辈子?
她与细辉交往的第一年,无非是吃饭看电影,偶尔在饭后到迪亚公园聊聊天。晚间的迪亚公园十分静僻,处处隐晦,他们因此被两个持刀的印度青年抢劫过一回,连人家的相貌都没看清楚。那以后,在细辉买汽车以前,婵娟怎么也不敢再到迪亚公园了。两人只能在近打组屋楼下找个不当眼的角落,或是在婵娟与父母的住家庭园里,一起坐在铁架秋千上,一边追打蚊子一边谈情。一年后有一回细辉陪她到都城去出席一个中学同窗的婚宴,那晚上两人在酒店里住一个房间,便算落实了关系,回来计划结婚,开始讨论买房子的事。由于婵娟是教师,买房子可以申请公务员贷款,利息比外面的银行低,因而心头比细辉高些,打算买一幢“见得人的房子”;指标之高,颇令细辉为难。何门方氏知道后不说什么,挣扎了好几天才给小姑莲珠打电话,先是抱怨膝盖和手上的关节疼,说是“捱出来的病”,之后再说到细辉的婚事与其他种种难处,说要是买不到像样的房子,婵娟大概就不愿下嫁了。
“人家当老师的呢,识字识墨。多么好的一个对象呀。”
莲珠会意,说可以的没问题。“细辉在我眼皮下长大的呢,我在心里把他当作亲弟弟。”
到律师行签字买房子时,细辉与婵娟已经先到婚姻局注册过了,却要到新屋入伙以后的第二年,两人才举行婚礼,大宴亲友。婵娟的家人朋友与学校的同侪来了不少,见新人新屋,十分欣羡。婵娟那晚上喜极,敬酒时未免多喝,只觉得眼所能及,流光溢彩。晚宴后回到家里,她与细辉各自脱去向婚纱公司租来的礼服──细辉那一件肩膀加了厚埝的外套,她的一套缀满亮片,裙底下埝着许多层内衬的蓬蓬裙。两人赤身裸体,顿觉彼此都缩小了一号,像两只干巴巴的蚱蜢。可那晚上婵娟真感到快乐。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温顺地躺在细辉的怀里,迎合他,不把灯拧息,甚至稀罕地发出声音,学着色情片中的日本女优喘气呻吟。细辉大为受用,分外使劲;她眯上眼微笑,身体若一块海绵承受细辉给的点点滴滴,顿觉人生富足而美满。
第二天早上,婵娟下楼来,看见客厅里一片幽暗。借着晨曦从门窗透进屋里的微光,只见何门方氏弓起背坐在沙发上,一手抱着铁皮桶装的马里饼,另一只手抓了一块饼干往口里塞,复以她未戴上假牙的扁嘴不住啮啃;茶几上搁了一杯美禄,也可能是桂格燕麦。这些道具和光线,让她看着像养老院里一个被儿女弃养的孤苦老人。婵娟忽然意识到生活其实没有一点改变,昨夜的美好不过是酒后的幻觉。她说饭厅里不是有桌椅吗?妈你怎么坐在这儿吃早餐?何门方氏斜乜一眼,顾不得嘴角掉下来许多饼干屑,说饭厅的橡木椅子硬绷绷,坐得人屁股痛。
婵娟后来买了坐埝放到饭桌的椅子上,何门方氏却依然故我,不光是吃早餐,后来她甚至将沙发当作眠床,借口自己躺着呼吸不畅,心悸,而且经常半夜小腿抽筋,不得已要以坐姿睡觉,便索性把床铺迁到客厅来。于是那沙发上总放着她的枕头和用了许多年的百纳被;枕头上汗渍斑斑,被子上也总散发着一股老人味。为了“保护”沙发,她在那三人座沙发上铺了一张洗褪了颜色的破浴巾。至于茶几,玻璃台面上堆放了许多瓶瓶罐罐;除了饼干零食,还有驱风油,万金油,如意油,正骨水和卫生纸等物。婵娟看得十分碍眼,几次将东西挪到别处去却遭婆婆抗议,细辉也帮着母亲说话,夫妇俩不免龃龉,婵娟便说你们这些住廉价屋出身的人,真能把龙床睡成了狗窝。
婵娟的父亲一辈子教书,母亲也通文墨,加上两人都虔诚信佛,弄的小康之家向来雅致而井井有条,连一家三口用的茶杯该怎么放都有其规矩。她与细辉成家,生活上不少习惯需要磨合,而细辉也愿意一步一步退让配合,但婆婆何门方氏恶习不改,在那屋里住了十五年,把屋子底楼当成了自己的地盘;除了客厅的茶几和沙发,当初婵娟花大钱请人装修的饭厅及厨房,早堆满了她从组屋带过来的砂煲罂罉;东西都放得舛错不齐,地上也总是胡乱摊着几件破旧衫裤,用作替代擦脚的地毡。婵娟经常在学校里受了气回家,见状甚觉可厌,不禁唠叨几句,何门方氏横眉冷眼,却不作声,待细辉夜里回家才瘪着嘴向他嘟哝,说你老婆脾气越来越坏,把我当出气筒。
十五年也就这么过去了。最后那几年,就在大辉失踪以后,又收到老邻居梁金妹癌症去世的消息,何门方氏与细辉到美丽园去送帛金,回来解不开心中郁结,好一段时期闷闷不乐,后来因肺炎进了一回医院,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总推说膝盖疼或人倦怠,除了洗衣做饭以外,几乎成天赖在沙发上,开响了电视而不看。她这幅油尽灯枯的模样让婵娟不好发作,心里憋得慌,偏偏那时候学校出了命案,一名女学生遭同学霸凌,下课时被人强迫站在椅子上高举一张图画纸,上面用毛笔写了两行字“我是ET,我有病”。就那一天女孩从四层楼高的校舍顶楼跳下,成了社会新闻,上了全国版。婵娟与那女学生本无多少交接,却因为跳楼现场留下的一把椅子,以及女孩死后被揭发的那些学生欺侮人的把戏──女孩的级任老师在班上的纸篓里找到那张被揉成了一团的图画纸,婵娟因而受牵连,被召进校长室,甚至在教学会议上,当众被检讨了几回。那阵子她每天忍受着别人的闲话,回到家里见楼下的乱象,气往上冲,禁不住揪着自己的头发对满室杂物嘶吼;喊得撕心裂肺,把沙发上的何门方氏吓得手足无措。
婵娟辞去教职后,自是忍受不了成天待在家中与婆婆朝夕共处的,便情愿到细辉店里帮忙,为此又被何门方氏吟哦了一番,说她不该把全部鸡蛋放一个篮子里。“要有一天那店铺做不下去,岂不是全家人都要挨饿?”彼时婵娟的忍耐力不如以前,常会出言顶撞。“以前大辉和他的老婆还有岳父全在一家酒楼打工,你怎么不说?”何门方氏听得怔忡,舌头在嘴里打了结。倒不是婵娟的顶撞有多大的劲道,而是因为“大辉”这名字是个忌讳,她受不了别人这么当头棒喝似的把这名字喊出来,脸色便蔫了,犹如被人甩了巴掌。
婵娟后来回想,思疑何门方氏那些年可能是得了忧郁症,行为多少有点厌世。大辉失去音讯以前,他与蕙兰的争闹无日无之,蕙兰便像个对学生没辙了的教师,转而向家长投诉;三天两头把电话打到锡都来,对何门方氏数落大辉的种种不是,以致何门方氏每听到家里电话铃响,先是一脸警惕,拖拖拉拉地不情愿去接。
那两年大辉替一个据说连蕙兰也不知其背景,只知道他有着拿督注15头衔的神秘老板办事,经常走南闯北,尤其常走东西大道,越过山岭到东海岸去待许多日子;每周回家一趟,来去匆匆。蕙兰被三个孩子缠身,年纪最小的立秋未及两岁,与他的姊姊夏至一样有股执拗劲,把家人弄得身心俱疲。蕙兰半步离不开那屋子,闷到极处,唯有打电话四处找人诉苦。婵娟曾经接到过她的电话,蕙兰自是不会向她泣诉的,甚至不与她磨蹭,只问了个好便直指何门方氏。“妈在吗?”婵娟瞟了一眼沙发上的老妇,她已经坐直身子,并警戒地盯着婵娟,对她摆了摆手。
“妈刚出门了。”婵娟说。“马票嫂来把她载出去,说缺人打麻将。”
这个谎撒得好,婵娟不免有点自喜。蕙兰自然晓得何门方氏喜欢打麻将。以前她与大辉携着春分回锡都来过年,因大辉傍晚出外访友,非凌晨不归,她便在这屋子里,叫了婵娟与何门方氏,再凑上细辉或到访的莲珠一起搓麻将。何门方氏从衣柜里掏出一副麻将来;盒子染尘,牌具都已经微微泛黄,可见时日久矣,盒中一百四十四张牌与骰子却都齐全,细辉再找来一张四四方方的折叠桌子和两张牛皮纸便能开台。
婵娟与细辉本来不善打牌,不过是每年农历新年时逢场作戏而已,因而牌技马虎,出手也慢;何门方氏则在渔村的老家时,从小已踟蹰在大人身边学会打麻将,偶尔牌桌上有人走开,她便受命代人出征。待她稍微年长,其实也只是个少女,逢年过节便与家中姊妹兄弟掏出点小钱来自行开赌。以后嫁给了罗厘司机奀仔,因丈夫经常不在家,她也曾有一段时期十分沉迷四方城,街坊邻里要想打麻将,随时可以让她凑上一脚。何门方氏可是抱着幼年的大辉出战的,因而对自己的牌技十分自负,只是年纪大了手法生疏,思虑也多,出牌便十分慎重。反观蕙兰一上了赌桌便像神料店里的齐天大圣被开了光供上神龛,实时神气活现。她让小春分坐在大腿上,一手揽着她,一手摸牌出牌,动作顺畅如行云流水,节奏明快,叫牌也极具气势,常常等不及别人发牌便叫嚣起来,说唉锡都的人都这样打牌吗?打八圈岂不要二十四小时了?牌桌上馀者莫不吃惊,婵娟不时偷眼瞄向婆婆,只见何门方氏的一张脸拉得老长,纵被蕙兰催促也不言语,只是斜眼瞟一瞟她。
那样与蕙兰打过两回麻将,就连莲珠偶然凑兴打了一阵后也喊吃不消,以后蕙兰再与大辉回来锡都,无论怎么穷极无聊,再没有人敢提议开台。蕙兰自己也是不提的,大概真受不了小埠居民打牌这般婆婆妈妈。婵娟倒觉得自那一回在牌桌上见了蕙兰的面目以后,何门方氏对这儿媳妇十分改观,态度渐不如从前。当她产下小珊,在家里坐月子时,曾听过何门方氏闲里对细辉评说蕙兰,说她是恶妇,连对自己的老爸都声大夹恶。
“唯独对你哥毫无办法。”
细辉听不明白,以为母亲为此失望,婵娟倒听出来那话里有一种幸灾乐祸,洋洋自得的意思。
“我们对大哥又何曾有过什么办法呢?”细辉说。何门方氏白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看报纸上好几家博彩公司的开彩成绩,嘴里呢呢喃喃,说他这么大的人,成家立室了;再不学好,总不能怪到母亲头上。
大辉在东海岸待的日子多了,家中上上下下没有人具体说得出来他替那拿督级的神秘老板办的什么差事,却每个人都心里有数,知道不该过问。蕙兰先是在电话里对何门方氏说,那老板似乎让大辉处理一些“信用卡”的事务(何门方氏问,是让他去弄假卡吗?),蕙兰当时不能确认,后来半年连续换了好几种说法,一说放高利贷,二说去管理按摩院,三说去做地下赌场,不一而足,有一点她倒是言之凿凿。“他在那边有女人。”蕙兰说。“是个大陆妹。”
这消息惊动不了何门方氏,只足于让她长叹一口气。那年代大陆妹也叫“小龙女”,在华人社会几乎是“外遇”的代名词。何门方氏知道,就连她老家古楼河口这等民风纯朴的渔村,几家卖海鲜的餐馆请来大陆妹当招待,其实都是神州大地的乡下人,却每一个都像是带着迷药越洋而来,半年里多少当地男人中招,被那半打大陆妹迷得神魂颠倒,闹出了家变;其中更有一有家有口的讨海人到古楼河口叔公庙里跪拜,当众表示“今生能与她在一起,来世当龟也愿意”此等风月,在村里沸沸扬扬。以前那些餐馆也曾雇过印尼和泰国来的外籍劳工,这些异国女子也一样离乡背井,客途寂寞难耐,因而也与渔村里的男人生过苟且之事,然而她们不擅于缠磨调情,求的只是肉体慰藉,雨散了云收,也容易打发,因而杀伤力不大。至于大陆妹,既有异国情调又能语言相通,她们还特别锲而不舍,说不过来时便用手机传情达意,一声一声“想你”,娇嗲缠绵之极。渔村里的男人白天遭天阿公日晒雨淋,夜里被老婆河东狮吼,何曾消受过这等温柔?因而都无法免疫,光打开手机看见这些短信便连骨头都酥了,自然甘愿为她们抛家弃子或来世当乌龟。乡野之地的餐馆招待员尚且如此销魂,大辉干的这差事离不开繁华城市与风月场所,被一两个寶獅的大陆妹缠上,等于孩童出麻疹生水痘,实在不足为怪。
“没事的,大辉对女人从来不执迷。”何门方氏说。
这大陆妹的事,蕙兰说过几回便没了下文,但以她的个性脾气,恐怕已为此与丈夫大打出手,让万乐花园那屋子翻天覆地。细辉将这事告诉婵娟,忍不住也说起以前有个女孩为大辉怀胎,从近打组屋八楼一跃而下。婵娟后来向婆婆打听,但何门方氏没说得清楚,倒叫她看紧细辉吧,店铺那一带有这许多按摩院,每一家都成批成批的从中国大陆雇来按摩师傅,全都是些脸上画红描绿的女子,怕是不安分的。婵娟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她说细辉才不敢呢。“他跟他哥哥是两种男人,妈你是清楚的。”
何门方氏自然心里明白。以后大辉吸毒,打老婆,最终拎着被蕙兰掷到大门外的两个行李箱离开,她都没表现得多震惊,甚至像是有点麻木了。只有在大辉被逐出家门将近一个月后,一日蕙兰打来电话,说她包了一辆的士,正要带三个孩子回去锡都。何门方氏才大吃一惊,无奈劝阻不及,蕙兰与孩子已经在路上。她连忙打电话到店里找细辉,母子俩与婵娟都明白蕙兰打算把孩子留在锡都夫家,三人为此忧心如焚。婵娟不惜对细辉明言在先,“她以为这里是谁的地方啊?这可是我们的房子,不是你妈的房子!”果不其然蕙兰真是这主意,说三个孩子都姓何,而她没了丈夫,不得不出去找生活。为此莲珠也被召来,与何门方氏、细辉和蕙兰坐在厅里谈了一上午。婵娟那时还在学校教书,下午回家前先绕到店里向细辉问清楚。细辉说事情解决了,明天大嫂就与孩子回都城去。夫妇俩相顾无言,不禁都捏了一把冷汗。
大辉的儿子立秋那时才满周岁不久呢,匆匆来去,屋里的人谁也没把他看仔细。何门方氏在逝世前,念在这何家长子嫡孙的名分,每个月都从她与细辉的联名账户里掏出私己钱来,连着莲珠给的一份,银行转账给蕙兰。每年学校开学前,莲珠与细辉更是多给一份补贴,让孩子买校服和文具。蕙兰又与以前一样回到酒楼当领班,母兼父职,家中则由退休后的叶公帮忙打点,以后再无暇到锡都来。直至何门方氏逝世,她再带着孩子回到夫家,那时立秋已经九岁,记不得自己曾经到过这地方,见过姊姊春分口中常说的“细辉叔叔的大房子”。
何门方氏死,在这房子举丧。为了腾出个灵堂来,客厅的家具多被挪到别处,十有九成堆放在何门方氏的卧室中,阖上房门以掩人耳目。婵娟一直忌讳着该不该对人说,老人怎么死得那么猝然,死状也不体面。虽说多年脚疼气喘,精神委靡,但前一个晚上还像平日般随着她与细辉及小珊出门,到附近的食肆吃煮炒。那天叫来的一盘酱蒸金凤鱼很对胃口,何门方氏吃得不能投箸,细辉见状甚喜,伸出去的筷子便转向了别的盘子,由得她吃。回到家里对婵娟说,以后还带妈到那小食中心去。第二日拂晓,附近的回教堂才刚启动高分贝播音器,传来是日第一波颂经声浪,重复说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婵娟被细辉摇醒时,窗外那一段《唤拜词》尚未念完。
“你起来。”细辉说。婵娟从日光充沛的梦中被拽出来,眼睛适应不了房中的昏暗,看不清细辉的神情。她说怎么啦?说时以为女儿小珊出事,又想会不会夜里有人摸进屋里偷走了东西。
“妈死了。”婵娟仍然看不真细辉的脸,连带着他的声音听来也有点破碎,仿佛十分湮远,像是从梦这口深井里传出来的回声。
婵娟与细辉走下楼,在楼阶上便看见何门方氏在她占据了的那一张沙发前,隆起背伏在茶几上。她逐步下楼,观看的角度一点一点改变,发现老妇人其实屈着腿跪坐在地上,双手撑地,一张脸贴在台面,仿佛下跪叩头,一脸撞到茶几上;口鼻下一滩凝固了已经变色的血浆。婵娟与细辉走到茶几旁,忍不住喊了几声“妈”,好像在试探着喊出口令,看她会不会有所反应。细辉试着将何门方氏扶到沙发上,但她的身体已僵在那形态中了,其状犹如悔罪者。
细辉在母亲的尸体旁怔怔地站了一阵,本想打电话报警,谘询处理的程序;婵娟拦住他,让他等到九点钟银行开门,尽快将他与母亲的联名账户里的存款全提出来,“不然等报死纸出来了,以后取钱不知会不会有麻烦。”细辉觉得在理,便留在屋里等。婵娟让他拿沙发上的百纳被将何门方氏的遗体覆盖起来,免得女儿待会儿下楼来看见了,会被吓着。她自己则上楼去到小珊的房里,在她床畔说,婆婆死了,你今天不用到学校去。
小珊下楼来时天已经亮了,屋内仍然昏昧,细辉面对稍微敞开了的玻璃门,正在给莲珠和蕙兰打电话。何门方氏仍然跪在茶几前,被她自己的百纳被盖了起来,像是一尊塑像等待被揭幕。婵娟把小珊带到厨房,为她准备早餐,也将细辉唤来,一家三口坐在饭厅里,各自往吐司面包上抹牛油和果酱,小声讨论早餐后该处理的事。细辉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不免丢三忘四;婵娟倒是心细,提醒他这样那样,还叫小珊拿来纸笔,将事情列下,让细辉逐一照办。
距离银行开门还有一个多小时,婵娟避讳客厅里那形状骇人的遗体,让女儿到楼上去洗澡更衣。她自己则将何门方氏前一夜泡在楼下浴室里的一盆脏衣物,放到洗衣机里处理。细辉坐立不安,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踱步,又坐在单座沙发上盯着何门方氏的所在恍神许久。八点三十分他便抓起车子钥匙出门去了,说是要在银行门外等候,好抢先入内。婵娟将洗好的衣物拎到院子里晾晒,阳光舔在她的头脸和脖颈上,已有点温热。有些不认识的晨运客以及到附近草地上练了香功或十八式的邻居们遛狗一样拖着长长的影子经过,在门外对她点头微笑,说早啊,晒衣服呀?婵娟便也颔首,说是啊。
晒过衣服后婵娟上楼去梳洗,下来时细辉已在楼下,正在电话上以粗陋的马来语报警,屡屡被许多说不出来的词汇卡住。婵娟听不下去,抢过手机替他把话说清楚。电话挂断后,莲珠就上门来了,忍不住掀起何门方氏的百纳被,没看真切眼泪便已掉下,啜泣着说不出话来。细辉便也伤心,垂下头来不住抽鼻子。婵娟没等姑侄俩哭够,在旁交代了警察在电话中说明的程序,之后便出门去,说先到学校给小珊请假,之后再到谦街去找殡葬公司。她让细辉打电话通知亲戚朋友,也请莲珠联系报馆,找人来写讣告。莲珠从皮包里抽出纸巾来,一边拭泪一边答应。
这一日天气晴朗,云朵甚稀;白云一小团一小团的在天上连不成海。晾挂在院子里的衣服色彩鲜明,像是运动会上挂着的许多彩旗。婵娟将车子开到路上时,从车窗透进来的阳光已有点灼人。她回想自己今早醒来后做的每一件事,以及嘱咐细辉与小珊的每一句话,觉得面面俱到,每一步都周全,就像一个无瑕可击的算式,可心里又隐隐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苦思一阵后不得结果,不由得困恼,遂伸手按响收音机转移心神。那收音机里有人放开喉咙,谁唱的歌呢?像点火一样,一股电子乐如炸弹似的在车里引爆,婵娟被那音乐轰得耳道里一阵尖响,赶紧找按钮调低音量。
就在这时候,当音量变小,婵娟才听清楚了那几乎被音乐淹没的歌声,其实是叫嚷,死了都要爱!死了都要爱!她霍然省起,今早在家这么长的时间,她那么镇定,泪没流下一滴,却终究忘了该像平日一样,在屋里播一回《大悲咒》。
注15:马来群岛早年常见的一种砍刀,形制不少,主要用于开山或噼柴剁骨,也常被黑社会用于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