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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白事

红白事

楼上楼的住户,在那一幢组屋里朝见口晚见面,居民不分种族像是感情甚笃,可一旦离开了那里,以后便像流落在人海中,各自随波逐流,很少会再联系和碰面。也许那地方本无可留恋处,人们莫不是因为潦倒,住不起像样的房子,人生被迫到了困境,才会落难似的聚集在那楼里,忍受狭隘的走道与逼仄的居室,因而楼上楼的居民多数抱着寄居的心态,从搬进去的那一日起,便打定主意有一天会搬走的;走的那一日也意味着困境已渡,人生路上走到了宽敞地,再不需要与同病相怜者相濡以沫。

银霞不等自己一家搬走,就领会了这事。拉祖一家如此,细辉一家也一样,搬走了以后便忙着经营和拓展新生活,有了新邻居,不得不生疏了昔日人。直至她自己搬到美丽园,对这情形更多了几分体会与了悟。那时她的母亲梁金妹常为此感叹,说以前你与细辉和印度仔可要好呢,记不记得楼下关二哥怎么叫你们的?

银霞记得。关二哥每每看见她与细辉和拉祖在一起,老远便喊他们,喂,铁三角!

彼时三人年少,细辉不明就里,问关二哥为什么是铁三角而不是“金三角”。关二哥快没笑得气岔,对拉祖说这儿你最聪明,你若能道出铁三角和金三角的来处,我送你一个手表。

“我知道铁三角是刘备、关羽和张飞!桃园三结义!”拉祖嚷着回答。

“好!金三角呢?”关二哥问。拉祖迟疑了一阵,久无声响,银霞便急了,抢着说我知道!

“你知道?不会吧?”关二哥深表怀疑。

“是泰国,缅甸和老挝。”银霞被关二哥的语调弄得腼腆了,声音变小。“是……种鸦片的地方。”

关二哥后来果真从他店里的玻璃橱窗中拿出了一只橡胶带子的电子表,却是送给拉祖的,说反正银霞用不上。拉祖拿过手表后,转身便塞给了银霞。银霞不要,拉祖一味坚持,说你才是能把问题回答齐全的人。细辉在一旁帮腔,还抢过手表硬要替银霞戴上,银霞不得已只能由他,感觉到那一块半塑料半橡胶做的东西套在她的手腕上。她好奇地触摸它,把它凑到耳畔去聆听,没听见滴答滴答的声响,虽悄无声息,可储存在手表里的时间仍一点一点流失。

那手表想必是件廉价货,表壳十分硕大,造型粗犷,可那年代特别时兴,许多孩子都有一个。银霞戴在手上几天,妹妹银铃看见了吵着也要,梁金妹便叫银霞除下来让给妹妹。银霞坚持不给,有一天在房中卸下后去洗澡,出来遍寻不获。她为此坐在房门口呜咽,哭得衣襟湿答答,一半是泪,一半是发梢坠下的水。梁金妹被她哭得心烦,从神台抽屉里拿出手表来还她,说这样的一件烂东西,值得你哭得这般凄凉。

以后一年多,银霞每天都戴着那手表,直至有一日在巴布理发室里下棋时,细辉刚输了一盘,在旁看她与拉祖苦战,忽然对她说,银霞你的手表没电了,表壳里面黑漆漆一片。

银霞自然知道这手表有一天电池会被用尽,但她不知怎么总想像着一旦电池用光,意味着手表里流转的时间中止,就像墙上的挂钟一样,表壳里的数字会停在某个点上,直到换上新的电池,将那中断的时间接驳下去。细辉这么说了她才明白过来,她手腕上戴着的手表不但没了电池,连时间也已用罄,像一个沙漏徒有圆滑的流沙池,里头没了沙子。

那以后银霞便没再戴那手表了,也没去找关二哥,让他换一枚新电池。妹妹银铃早让母亲给她买了手表,她便将自己的收起来,与其他几件她宝贝的物事一起放进一个结实的巧克力盒子里,又将那盒子塞到衣柜深处。以后搬家时,衣柜早已残破,她的盒子却完好无损,又被带到新家来,让她放到了梳妆柜的抽屉中。梁金妹去世后,银铃每年特地回来替她整理房子准备过年,发现了那盒子以及盒中的东西,觉得可笑,说那手表不仅没电,橡胶带子上还长了白色的霉斑;表壳上用塑料仿的玻璃表面被刮花了一大片,该扔掉了。银霞一把将手表夺回,果然那橡胶带子摸上去像在融化中,已有点黏性。她说长了霉斑也没关系,这东西我要收着留念。

“留念?这是要纪念什么?童年吗?”

银霞微笑不语,试着把手表戴上。过去明明觉得它硕大无比,那表壳的面积比她的手腕还要宽;以前戴着它,感觉就像小时候穿着母亲的木屐一样的笨拙;如今它却不大不小,橡胶带子也不觉得有那么长了,戴在手上似乎正合适。只是这东西,感觉比多年前轻盈了许多,再不是沉甸甸的,能在手腕上压出一个印花来。银霞不由得想,手表里头的时光当真全部流失,一点不剩。

“我要拿它来纪念拉祖。”她说。银铃在她的黑暗中沉默半晌,也许无意间被她的话绊倒,被卷进了昏黄的回忆里,不由得开始搜索拉祖留在她脑中的影像。银霞寻思,妹妹想起的会是哪一个时候的拉祖呢?是理发师巴布的儿子吗?是捧着比人高的奖杯走到七楼来向她们姊妹俩炫耀的印度少年吗?是报纸上那些彩色图片里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会考状元吗?是梁金妹去世举丧时,到丧府来狠狠地抱着她,陪她哭了一通,以致那晚上说话都有了浓浓的鼻音的律师吗?

“这是他送你的吗?”

银霞摇摇头,又点点头。“它提醒我,拉祖是一个光明的人。”

从近打组屋搬走以后,能把昔日邻人都召来聚首的,唯有家中的红事白事。银霞的母亲去世时未满六十岁,白灯笼上以天、地、人之名义硬硬为她添足,可称享寿。那是银霞的谊父梁虾辞世两年后的事,楼上楼的故人来了不少,却自然比不得梁虾的丧礼。一是银霞一家在组屋里的人脉关系不比马票嫂;二是在那两年间,近打组屋有好些人家,譬如十楼的宝华哥与楼下明明药行的老板,陆续买了房子迁走,失去联系;也有人重病不起,有人死去。细辉携着母亲前来,因之前大辉家中一连串变故,何门方氏深受打击,精神已不如两年前,行路需要人搀扶。她那一晚对银霞出奇的亲近,握住她的手说了好些安慰的话。银霞凝神感受老人那颤巍巍的双手,觉得那力度太大了,不像是在安慰,倒像是汪洋中漂流的人以为自己抓住了一块浮木。

七年后何门方氏逝世,楼上楼更已人事全非,以前的邻里多已各散东西,闻讯来吊唁者更少。那一回银霞坐谊母马票嫂的车子同去,在丧府坐了半天,没碰上几个相识的人,便感叹就连这种场合也召集不了故人了。马票嫂那么活跃的人,在那里也所识者稀,而且她已年迈,没了以前的活力,只有陪着银霞小声说话。正好她们的桌子上有报馆广告销售员送来是日的报纸,银霞说契妈你给我念一念报纸吧,马票嫂遂戴上老花眼镜,给她念了报上的讣告。

我们最敬爱的至亲何门方亚凤老夫人,祖籍潮州惠来县,恸于二零一六年八月廿四日(丙申年七月廿二日),寿终内寝,享寿七十四岁。我等随侍在侧,亲视含殓,即日遵礼成服。泪涓于八月廿七日(星期六)上午十一时举殡,发引还山,安葬于拿乞列圣宫义山。

谨以最悲痛的心情,将此噩耗敬告诸亲友。

银霞没真留神在听。她想起以前细辉的父亲奀仔死,马票嫂的丈夫梁虾死,那些她去过的丧礼,组屋的邻人聚首叙旧,男女老幼围了好几桌,依然东家长西家短的,桌子上堆满了花生壳,听在她耳中热闹得几乎有点喜庆的气氛。直至她自己家办丧事,这种聚会的调子便不一样了,人来得零落,也少有谁带着孩子;无孩童活蹦乱跳满场飞,便无父母大呼小叫,连念经的道士也死气沉沉,铙钹声有一下没一下,听着徒觉欺场。到了何门方氏,由婵娟出面请来一队佛教团体的人到府诵经,殡葬公司派来穿白衫黑裤,甚至还戴了塑料手套的人做招待,彬彬有礼地为宾客奉上茶水,红豆沙;蒸笼里微火温着的素包子以及盛在加盖银盆子里的素炒面,感觉便更肃穆和清静了几分,却也像是在高级俱乐部里享受下午茶,宾客们无不自觉地降低音量说话,变成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满场窃窃私语。

以前住在楼上楼,银霞因为眼睛看不见,便不喜欢在人群中凑热闹,对于这些邻里间的人情世故也不热衷,却是在搬走以后,但凡接到旧时邻居的喜讯或听说有人过世,她总是愿意去一趟的。即便父亲老古有时候不愿载送,但马票嫂总让她有顺风车可乘,而且她在电台工作,识得的士司机无数,并无交通不便之虞。她在这些场合里听见许多熟悉而久违的人声。无论隔了多少年,人们依然喊她,阿霞,阿霞。细辉也常会出现,带着何门方氏,偶尔也带上妻女;远远便招呼她,银霞!到这边来!还趋前来引路,要替她挪椅子。梁金妹在世时,必定拽着银霞的衣袖,不许她坐到细辉一家人那里。“你是要去煞风景吗?”她对银霞说。“没看见细辉老母那一张臭脸?人家可不想我们坐过去。”

银霞自然是没看见的,只觉得奇怪。以前在楼上楼,母亲与何门方氏也算交好。多少个热得人不断打哈欠的午后,她们可是摸到对方家里说了不少掏心话,还把私处发痒男人走私这等隐私也告诉对方。而今见面不过只交换一个点头,懒得问候。银霞怎么也想不起来两人何时何事有了这心病。

梁金妹过世以后,银霞有一回与马票嫂说起这事,表示万分不解。马票嫂说这不稀奇。“你与细辉不也一样,再不像从前那么亲密了吗?怎么说得准何年何月有了的心结?”

“我和细辉何来的亲密,又哪来的心结呢?”银霞自觉耳根发热,想必已然脸红。“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慢慢便懂了。”

“懂了什么呢?”

“懂了规矩呀。”银霞故作轻松,尽量说得像是在开玩笑。“懂了男女有别呀,懂了男女授受不亲;懂了他在明我在暗,懂了白天不懂夜的黑;懂了人会变,月会圆;懂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懂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懂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懂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语毕,银霞微微喘气,禁不住咧嘴大笑,说真痛快。

“你妈没你懂得这么多。”马票嫂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稳稳当当。“她只是明白了,亲家梦碎;细辉和你是不会走在一起的。”

是那样的吗?银霞想,母亲真因为如此而心生芥蒂,从此疏远了细辉一家?她想起来那年妹妹银铃结婚,选了圣诞节当晚在都城设宴。母亲向男家要了两桌酒席,但她们家人丁单薄,即便将母亲在布仙娘家的兄弟姊妹叫上,再加上谊亲马票嫂与丈夫,也凑不齐二十人赴会。母亲列了张名单一数再数,深感苦恼。正巧银霞听说细辉与何门方氏要在圣诞节时到都城大辉家里,便提议把他们请来同欢,母亲回复时恶声恶气,说,呸!非亲非故。

银霞记得那一次到都城赴宴,名单上有好几个人临时来不了。先是布仙埠的大舅父忽传心肌梗塞,入院动手术,大舅母自然随侍在侧;再来是谊父梁虾于婚宴前一日在浴室摔倒,半壁身子撞到马桶上,伤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他与马票嫂便也不能出席了。如此一来,原本就坐不满的两桌酒席只会更显得人口凋零,梁金妹唯恐亲家见怪,那两日忐忑不已,于是银霞再提细辉母子。“反正那两天他们就在都城啊。”梁金妹听了来气,把话说白,“我不想看见他们,听到了吗?我不要看见这家人。”

“那我请拉祖来凑数吧!他就住在都城,与银铃也是从小识得的。”银霞说。“人家可是律师呢。他若肯赏脸,是我们沾光了。”

梁金妹听了一怔,正迟疑时老古抢先不答应,直言万万不行。“我们家的酒席来了一个黑皮的,怎么向人介绍?”他掀了掀鼻子,连连摆手。“不行的,没名没分。”

银铃的婚宴,古家的两张桌子只坐了十四人。撤去多余的碗筷和椅子后,银霞坐在母亲身旁,仍觉得相隔遥远;说话时每每听力不及,话音难抵,便可以想像人们坐得有多疏落。银铃的夫婿与家长三番两次来问,怎么来这么少人?梁金妹不免尴尬,与老古涨红着脸穷作解释,银霞在旁越听越难堪,却不作声,直至酒宴要散了新娘子来问她怎么乌云满面,她才发觉自己一直在生闷气。

“为什么我们家办喜事,宁愿空着许多座位,也不能让我把拉祖和细辉请来呢?”银霞说了便觉出自己的愤慨与委屈。“他们两个结婚时,可都是请了我的呀。”

银铃笑,叫她别生气。“等以后你结婚,我一定让爸妈把他们两家几代人都请来,一个不漏。”

那一回的红事错过了与细辉及拉祖相聚的机会,再等便是四年后梁金妹死,细辉带着何门方氏前来,拉祖也只身从都城赶来吊慰。细辉来到时,银霞正坐在灵前给泉下的母亲折元宝,十根手指如弹琴一般,在一摞一摞的金纸上舞动,变出一颗一颗的纸元宝和一朵一朵的往生莲花;身边堆放着五、六个胀鼓鼓的,塞满了纸元宝和纸莲花的黑色塑料袋,仿佛她在筑起围墙要将自己藏起来。细辉不禁忆起从前到银霞家里,坐在她身旁看她用尼龙绳编织网兜子。那时她的神情也这般专注,手指的动作如飞,快得让人无法看清楚,身边的织成品也堆积如山,直叫他想起电视上看过的河狸营巢。细辉将母亲安置在一群老邻居之间,之后便回到银霞身边,一声不响地陪她一起折元宝。拉祖来得稍迟,直接冲到银霞跟前,顾不得掀翻了半袋纸元宝,俯身对银霞说,我来了。银霞闻声抬起头,细辉在旁看她下颌抬起的角度,感觉就像以前看她在下棋时抬头望向墙上的象头神,仿佛她是看得见拉祖的。银霞轻轻喊了一声,拉祖?说时她试图起身,拉祖扶她一把,又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膀,叫她别伤心,可说着他自己的话里已有了哭音,银霞忍不住流下泪,两人就在梁金妹灵前抱头哭了一阵。银铃循声而来,站在一旁,不禁也红了眼眶。

拉祖在都城成了家,那时妻子刚于两日前生下第二胎,因为早产,孩子还放在医院的氧气箱里。他这日接到细辉的通知,下午从法庭直接驱车回锡都来,在银霞家里坐了两、三个小时,再赶回头路时已然夜深。银霞放心不下,嘱咐他回到都城后一定要给她打电话报个平安。那一夜家中的电话响起时,坐夜的人已都散去,银铃回房里休息了,老古在门外抽烟,银霞仍在灵堂折纸元宝,头上亮着一支发出嘈音的日光灯。她接过电话,听到拉祖的声音,说他已经回到家里了,又对银霞说了些安慰的话。当时银霞身心俱疲,觉得脑中灌满了日光灯的吟哦,就像有一只嗡嗡叫的虫子钻进她的脑壳里筑了巢,繁衍出成千上万只嗡嗡叫的幼虫来。拉祖说的什么,都被这些虫鸣般一浪接一浪的嘈音掩盖,她多半听不进去。只记得拉祖说了,银霞,不要逞强。

“什么?”银霞回过神来。

“没什么。”拉祖换了种口吻,像小时候那样喊她,银霞银霞。

“什么?”银霞仍会不过意。

“你记不记得……迦尼萨断掉了哪一根象牙?”

那是在母亲的灵堂上,四周无人;灵柩中的梁金妹尸骨未寒,一支日光灯用无尽的抱怨表明自己在辛勤工作,彻夜大放光明照亮别人。那灯光像什么发光化学试剂,照见银霞脸上已经擦干许久的泪痕。她在那惨淡的白光中忽然开怀笑了起来,还不自禁地竖起右掌举到胸前,捏了个象头神的手印。

“是右牙。”她说。“象征祂为人类做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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