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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如此

女孩如此

这种事,婵娟说她以前当教师时看过太多了。她以前在女校教书,尽管是城中名校,每年会考成绩放榜,成绩都十分傲人。但一所学校上千名学生,别说高中生里常发生这种事,每年总有几个学生因为偷吃禁果,不慎怀孕而被迫辍学嫁人,初中部也有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她估计,在那些白衣蓝裙的幢幢人影中,难说没有一些更早熟或更果敢的,会瞒着大人私下把事情解决。

小珊懵懂地问,怎么解决呢?

这个中午,婵娟在家忍受够了隔壁人家为一幢房子大整容而制造的噪音。那房子像是被活劏一样,又像被挫骨扬灰,一整个上午不断尖叫嘶吼。这噪音让婵娟头疼,又生耳鸣。她让女佣早早忙完家务后,开车载她到店里帮忙,之后她奔波着接送女儿,载她去两个补习班。路上太阳酷烈,强光铺天盖地,融化了路人的面目。小珊原是在调收音机频道的,忽然她喊,妈你看!婵娟瞥一眼望后镜,见是一只土狗挺直僵硬的四肢横尸路旁,两只黄澄澄的小狗欺近它,在那磙烫得冒烟的柏油路上,看着像是它们在闻着一只烧烤中的全羊。她念了一声佛号,仍觉得内心不靖,便对女儿说,小珊,你记得堂姊春分吗?

记得。

她呀,刚生了个女儿。

小珊一脸茫然。她扭身再追踪了一眼路旁的死狗,阳光吞噬了它与两只小狗,只吐出来几个黑点。她再回过头来,脸上已现忧心忡忡,说那该怎么办呢?

婵娟不说话。她对这事由始至终冷眼旁观而已;偶尔对丈夫评议;一句话里冒出几下冷哼,说这种事我以前当教师时看过太多了。细辉不接话,倒是别过脸问女佣,玛娃,你几岁开始当的妈妈?问得这般没头没脑,女佣不禁错愕,工作还拎在手上,眼珠像算盘珠子似的上上下下,像是用了点时间做心算,然后笑着说,十六岁。

“我的女儿都九岁了。”说起女儿,女佣脸上那笑如朱槿初绽,越开越灿烂。

女佣的女儿自然是有个名字的。她总是把家乡的女儿挂在嘴边,向大家展示过手机里储存的照片,说她多么的聪颖和调皮,多么的有表演天分;学校的老师怎样的称赞她。但因为那印尼名字的发音有点古怪,婵娟和细辉都记不牢,家里只有小珊能说得出她女儿的名字来,还知道那名字底下有个“满月”的意思。女儿每说起这个总表现得洋洋得意,婵娟说这值得你骄傲么?学校测验不会考这个。细辉则说,你记性这么好,那你告诉我玛娃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小珊说不出来。她瞥一眼女佣,用撒娇的调子说这题太难,恐怕连玛娃也回答不了。

女佣嫁给她的丈夫已经十年了,但细辉与家人从未听她提起过丈夫的名字;她只说“我的男人”。婵娟有时候旁敲侧击,打探她家里的事,一点一点凿开她的世界。女佣不敢不回答,目光暗沉了下去,脸如满月逐渐被乌云遮蔽,一点一点透露说,我的男人不好,没工作,待家里的老人也不善。

“必然也交了女朋友吧?”婵娟问。女佣不语,站在暗影中耸耸肩。

婵娟会意,她说这种男人我们这儿也不少。说着睨一眼细辉,转用广东话说,你哥就是一个。

女佣来自苏门答腊,在细辉家里已经两年了。婵娟当初到仲介公司聘人,列下许多要求,说明不要伊斯兰教徒,也不要大龄人士(二十五岁以上)、身材肥胖者(体重超过六十公斤)以及家乡有孩子的人。等了将近三个月,最终不得不因应现实条件放低门槛,接受了仲介公司分配给她的玛娃──至少她的年龄和体重都附合要求,况且那时女佣还诓称自己单身,老家只有父母和兄长等族人。这谎言没说了几天便被揭穿,其实也是因为婵娟强加逼问。她说,我在女子学校教书十几年,会看不出来你生没生过孩子?

至于宗教信仰,女佣本身没有对那些教条表现得多坚持;除了不把猪肉放进嘴里,再没有其他禁忌,婵娟便也不好苛刻。她更顺势要女佣与她一起吃素,女佣也不拒绝,两年下来在婵娟的指导之下,她不但素食煮得不错,连何门方氏授于婵娟的几道家传好菜──豉汁凤爪,咸鱼蒸肉饼和香芋扣肉,尽管女佣之前从未尝过,竟也弄得八九不离十,与何门方氏生前做的颇为相近。偶尔她也应细辉的要求弄一些拿手的家乡菜肴──黄姜饭,椰浆蕨菜,酸鱼汤和巴东牛肉,细辉与小珊吃得赞不绝口,婵娟却不让女佣碰鱼汤和牛肉,说吃素得有恒心,不该随意破戒。“以后你会感激我的。”婵娟说。女佣点头,便不吃。

婵娟听过许多人说起家中外劳时吐的苦水,便对这女佣看得很紧。除了放她到店里帮忙以外,平日总像随身物品似的带在身旁。女佣也十分顺从,让她站便站,坐便坐;不让她与别人家的女佣说话交往,她便不敢逾越。隔壁人家也雇女佣,五年里跑掉过两个,又辞退了几个,说是因偷盗或撒谎,十分苦恼,因而经常夸奖婵娟,说她把女佣调教得极好。就连莲珠也曾笑说,婵娟你把女佣当学生来管教了。

这女佣表面看来好得没话说,婵娟却知道她骨子里藏着一股叛逆劲,而且有种乡下人的狡狯;脸上装着纯朴温顺,心里却在算斤算两,偷偷与人过不去。她来的第一年,六月伊斯兰斋戒月,婵娟暗中观察,留意到她偷偷守斋,从早上晨礼时分到日落,女佣都借故不吃,甚至也不饮水。婵娟心中不爽,当即多给她分派工作,让她在屋里忙得汗流浃背,嘴唇发白,她却始终没去碰一碰水杯。第二天中午,婵娟又命她清扫门廊,还让她顶着三十五度的大太阳整理屋外的小庭园及路旁的草地,连早上晾在衣架上的牛仔裤和浴巾都被烈日晒得干透了,女佣戴了一顶草帽,穿得像个菜农一样,用几层衣服将自己裹得密密实实;脖子上披了一条毛巾蹲在庭园里清除杂草,站起来时有点摇晃,嘴唇已干裂脱皮。她进屋里来,婵娟给她递上一罐冰箱里拿出来的运动饮料,女佣接过,说了一声谢谢,迳自穿过饭厅走进厕所。出来时手上的铝罐已然空了,女佣将它投进垃圾箱。婵娟全看在眼里,内心十分不悦。

那晚上婵娟睡得不好,细辉说半个夜里都听得她在磨牙。翌日等女佣做完家事,婵娟将她带到她父母家里。两老退休在家,住的是锡都早期的老式排屋,门前有一大片空地,种了九重葛、朱槿和凤仙花等花草以及班兰叶、芦荟和小辣椒等植物。婵娟让女佣替他们除草和整理花圃。这回女佣没做好准备,只戴着两老拿来的草帽在屋外工作了大半天,结果中暑晕厥,趴倒在草地上。婵娟一时慌了,马上与父亲一起扶着她到附近的诊所。医生给了药,嘱咐病人必须多喝水,女佣接下来便不得不喝水服药,而且白天也不能不进食了。婵娟甚为称心,却没有对谁说,只有细辉感觉到她无端端的得意,却问不出所以然。

到了第二年斋戒月,婵娟直接对女佣挑明,要不想再中暑病倒,你就别像去年那样逞强了。当时她们在车上,小珊在前座低头滑手机,婵娟在望后镜里看见女佣抿着嘴看向窗外,那张侧脸棱角峥嵘,眼里炯炯发光,显然还是不服气的。

这样的表情态度,婵娟以前在女校教书,看过太多了。那些女学生都叛逆而倔强,犯了错被责问时一贯不回话,只是抿着嘴,或低下头或别过脸,以为不言而喻,仅仅以一种姿态予以反击。婵娟痛恨这种自以为强大和坚硬的沉默,她忍受不得,许多责罚由此而来。她让那些学生在椅子上站一节课,有些更顽劣更可恶的则站在桌子上。课室外经过的学生和老师难免投来目光,人们难免窃笑,桌椅上站着的女孩渐渐挺不直背嵴,头也越垂越低。这种惩罚还有更高的一级──她将她们的罪名写在一张全开马尼拉卡上,“我没交作业”、“我懒惰”、“我愚蠢”、“我没礼貌”……要她们把它举到胸前,站在课室门外示众。没有人在经过时按捺得住不去看那纸上用马克笔写的大字;看了的人没有谁不别过脸,加紧步伐匆匆走开。

这法子一层一层,最终总有奏效的时候。即便是像春分那样的女孩──春分是怎样的女孩,婵娟自然识别得了。蕙兰以前常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说学校三天两头要见家长,她风尘仆仆地赶过去,听老师像受害者那样陈情痛诉,说哎你的女儿呀,这样那样,偷窃,逃学,撒谎,说粗话,比中指,最终她自觉再无颜面,遂给女儿办了停学,把她带到酒楼,让女儿走她的老路,也给人斟茶递水。

“这样的女孩,只要她还知道羞耻,”婵娟老这么说。“倘若落在我手上,总有办法对付得了。”

“要是有的人已经不知道羞耻呢?”小珊打趣地问。婵娟知道女儿不是认真的,便白了她一眼,说不可能,这世上怎么有人会不知羞耻。

“即便是她,一个穷乡僻壤来的人。”婵娟抬头看一眼望后镜里的女佣,转用马来语问她:“玛娃,你知道什么是羞耻吗?”冷不防有这么一问,女佣会不过意来,怔忡了好一会儿。

“羞耻?”女佣一脸狐疑,像是要确认,又仿佛在念一个陌生的词。小珊便哇哈哈笑了,说你看,她就不晓得什么是羞耻。婵娟也忍不住笑,说你真坏。母女俩笑声一颠一颠的顷刻灌满了车子。女佣不知所措,在后座涨红了脸,却也不敢不扯动嘴角陪着一起笑。

这世上当然也有婵娟制服不了的学生以及她攻克不了的沉默。她却是从来未对小珊提起过。事情已过去七、八年,那女孩留在她记忆中的名字已经被时间细细地刮去,剩下来的只是一些静态的形象,仿佛几张旧照片漂浮在她的脑海里。婵娟自然是不可能忘记她的,女孩的长相如此特殊;眼距这么宽,下巴这么短而尖细,而且身材矮小,被斥责时总是低着头翻起三白眼看人,神情十分诡谲。她的母亲说这女儿生下来便患了地中海贫血症,从小就得频常输血,也能动手给自己注射除铁灵。婵娟见过许多这样的母亲了,她们总以为自己的孩子应该比别人得到更多的照料和关怀,因而常常为一点小事到学校来打躬作揖,拜托一番。有一回婵娟问她,林月圆,你确定自己不该把她送到什么特殊学校吗?

那妇人名叫林月圆,婵娟竟是一直记得住的。大概是因为她与林月圆曾经在小学时当过三年的同班同学,也可能是因为女孩逝世以后,这母亲摸到一位华人州议员的服务所去,召开过记者招待会,控诉校方处事不当,因而上过几回报纸。婵娟那时候把所有报纸都读过了,确定字里行间没有指名道姓,却不知怎么仍觉得林月圆冲着她来。她记得林月圆从小白而微胖,音容体态柔软得像一团棉花,加上资质平庸,要不被人忽略,要不躲避不及遭人欺侮。这样的人竟有胆量在女儿死后,让灵车开进校园里示威,之后还在记者会上洒泪哭诉,说“她初中时我就一直在拜托老师了,那老师还是我的小学同学呢。”

校长因而召见婵娟,闭门谈了许久。平日十分严厉的校长那天忽然变得像辅导老师一样的良善温和,话里有磁性,对她谆谆善诱,说了许多好话,譬如“廖老师,你教学很好,就是人太耿直了,有时候难免偏激。”仿佛要说服她相信──因为她曾是林月圆的小学同学,就该为女孩的死多承担一点责任。校长甚至建议她拿个长假好好休息。婵娟忿忿不平,执意不肯;气一粗,话就多了。校长啜了一口清茶,慢条斯理的说,喏,这不是吗?你有时候就是太偏激。

女孩从教学楼坠下的时候,婵娟正在四楼的课堂上讲解微积分,教导学生们怎么用一串符号计算抛物线下的面积。女孩很轻,从四楼坠落到底层的地面上,只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人从二楼抛下一个装满了水的塑料瓶子,也可能像是抛下一个西瓜。要不是楼下有人尖叫,迅即唤起更多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引起慌乱与骚动,四楼的一排课室高高在上,根本无人意识到事情发生了。有人从四楼跳了下去,在围栏前留下一把椅子,以及一对浅浅的鞋印。

女孩当下没死,被召来的救护车送到医院,带着一身零碎的骨折与重创的头颅(婵娟向来觉得女孩的身体比例奇怪;颅骨偏大,怎么看都像头重脚轻,因而认为她的头部伤得特别严重,合乎物理学的基本原则),靠着仪器勉强呼吸了两天后,终于撒手。她死或不死,事情已经炸开。女孩的母亲不肯干休,做出那么戏剧性的大动作;开记者会,把灵车开进学校。人们除了追踪新闻报导,也在网络上议论纷纷。尽管网上仍无人提及婵娟,却因为那一把留在围栏前的椅子,有些已经毕业离校的旧学生遂联想起以前在学校里见到的或经历过的,被老师罚站的往事。那些离校生的文采竟比以前在学校时进步多了,叙述流畅,语言简洁,有的文字甚至掰开来有血有泪,因而响应者众,得到许多人按赞留言,无不表示同情与激愤。

婵娟一直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到网上去浏览这些事不关己者的评论,但这些信息一旦释放便无孔不入,总有办法透过别的管道传达于她。多数是别的老师和亲友好意,让那些文字变得口耳相传,九曲十三弯地到达她的耳里。有个亲戚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死者的母亲林月圆私底下对人说,她女儿的这位老师(也即她的小学同学)童年时便常与别人联袂排挤她,对她恶意欺凌。这些流言不断衍生,婵娟以为无稽,但不识得她的人宁可信其有;识得她的人,同僚也好,朋友亦然;就连她的父母和丈夫,尤其是她的家婆都似乎半信半疑。婵娟隐忍了两个月,每天装成个没事的人到学校去,穿着她喜爱的粗跟皮鞋,昂首阔步地走过教学楼底层,踩过那女学生坠落的地方。她有时候会抬头眺望四楼,偶尔也有学生站在那里探出上半身,因为背光,总看不真切是人是鬼。婵娟忍不住在心里搜寻方程序,想要计算那女孩跳下来时的线条。“不该是一条弧线。”她想。可从那围栏到她脚下站的这地方,却分明不是一条正角垂直线。可见那一纵身,因为力学和意向,多少形成了弧度。

然后女孩便来了,在婵娟的梦里缠她,在科学室里要与她讨论几何学与微积分。婵娟记得自己在那梦中十分认真,为此在黑板上画了许多图形和线条,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写上一串又一串的符号。女孩争不过她,有点激越,说那我再跳一次,你到楼下去找一个角度好好看清楚!婵娟果真要走下楼,却因为各种让人气馁的际遇──学生来问作业,校长来问责,碰上伤了脚的老师要她搀扶和救助;家婆何门方氏带着穿小学校服的小珊出现,说这学校不好,怎么找不到小珊的课室……她便一直滞留在楼道上。梦中的教学楼则一直在移形换影,不断改变它的结构;楼梯不再是楼梯,课室不再是课室,宛然一座持续变幻中的迷宫,随着她的行走而扭曲变形,让她走不出去。

她醒来以后便尖叫嚎哭,也许那梦便是在哭喊中结束的。细辉被惊醒,搓着眼睛出言安抚,耐心听她把适才的梦说清楚。然而梦是说不得的,说了犹如摇晃一壶浊水,倒出来时所有的细节便都混淆了。婵娟只记得自己不知怎么又回到四楼,在走道上遇见女孩。女孩站在椅子上,两手举着一大张水蓝色的马尼拉卡,上面用黑笔写着“我有病”。她那么靠近围栏,外面的风吹过来,把她那纤弱的身体当成乐器,拂动她,令她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像倒栽葱一样摔到楼下。

“来吧老师,在这儿跳下去。无人可以阻挠你了。”女孩说。这些话被风吹得一抖一抖,仿佛女孩在哽咽。婵娟这才忽然想起来,女孩已经死了。这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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