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银霞记得是一个声音娇嗲的小女孩。那时她跟随父母到梁虾的丧礼来,大辉把孩子带到银霞面前,说要叫人啊,叫银霞阿姨吧。春分像是迟疑了一下,也许正打量着银霞那一双异于寻常的眼睛,最终仍嗲声嗲气地喊,银霞阿姨。另一个女儿只有三岁,死活不肯开口,几乎被逼得哭了。他们说这女儿名叫夏至,银霞说两个女孩的名字好特别,是廿四节气之名,真美。
“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快要出生了。”蕙兰头一次听见有人对孩子的名字表示欣赏,十分高兴。“已经照了超声波,是男孩。”
“男孩呀?那给他取什么名字呢?”银霞说。“立秋吗?”
那正是孩子的名字;蕙兰的父亲叶公涎着一张脸请求国内一个老作家给想出来的名字。人家还是前作协会长呢,虽已垂垂老矣,与满堂家眷儿孙坐在贵宾房内用餐时,一副懵懵懂懂苟延残喘的样子,耳朵也不灵光了,却仍对叶公请他为孩子取名感到莫名的高兴,仿佛叶公是拿来了他的著作请他题字签名。这名字依然是写在餐巾纸上的;笔迹颤颤巍巍,远不如以前写“春分”时苍劲有力,甚至也比三年前写的“夏至”委顿了不少。这回因为蕙兰才刚验得有孕,胎儿的性别未卜,叶公怕再碰不上这位老会长,便请他男女名字各想一个。于是餐巾纸上便写着“男:何立秋,女:何白露”。
在蕙兰识得的人之中,银霞第一个说出了这些名字的出处,不仅她十分惊讶,大辉也为之侧目。但银霞知识之广,记性之好,那可是上过报纸,许多人都晓得的事。她在锡都无线的士电台工作,用了三年记下来一整个锡都大街小巷的路名,钜细靡遗,电台的的士司机们无不为之哗然并广为传颂,常对乘客说“我们电台有个阿霞……”,很快的便有报馆和其他媒体跟进,派人来采访。当年来访的人当中,有的甚至带上一册锡都路线图,挑一些马来甘榜之类的偏僻之地来考她。银霞气定神闲,不光是这些连当地人都多不知晓的巷弄之名,她还能细数锡都许多街道的前世今生,把那些一长串的马来路名背后有过的中文或印度名字,以及它们的坊间别称一一说出来。这堪称特殊技能了,各报的地方增版都曾大幅报导;大报写“盲人之光”,小报写“人肉地图”,后来还有国营电视台邀请银霞上了一档午间播出的女性节目,让她在全国观众面前即场表演一番。主持节目的翘腿女主播一再喝采故作大惊小怪,一旁正襟危坐的秃头脑科专家则不断讲解各种脑部功能,以说明银霞的博闻强记合乎科学常识,不值得过分惊讶。
当然,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银霞出的锋头不过一年半载,当时甚至曾有人联系她,想找她替某个品牌的奶粉拍电视广告,也有个儿童珠心算学院邀她当代言人,还有社会福利局的官员曾找上门来,企图说动她拍张欢天喜地的照片放在他们的宣传册子上。这些事最终都不了了之──奶粉广告企画人只打过一通电话来便没了下文;珠心算学院不准备付费,却谓之“双赢”;社会福利局那里则无关付不付费,却是银霞亲口回绝的,说这么多年你们丝毫没有帮助过我,如今竟好意思要我帮你们呢。
尽管广告没拍成,但银霞那时还与家人住在近打组屋,大家可是为她欢腾过一阵的。楼上楼的居民但凡见到老古和梁金妹,无不说哎呀呀当了这么多年邻居,居然不晓得你们家银霞这么厉害。梁金妹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老古则说这算什么本事呢?耍杂技而已,赚不了钱。
被各大报炒作成传奇人物以后,银霞有一阵成了城中红人,连在茶室里吃午饭也会被人认出来。不少人上前拍过她的肩膀,对她说了许多赞赏和鼓励的话,或是在她面前对自家小孩说,看,人家眼睛瞎了都比你强。
在梁虾的丧礼上,细辉与拉祖都忆起当年这些事,说他们在报纸上看见银霞,两人都连忙给银霞打电话。拉祖直接拨了电台的号码,不说召的士,而是要找“你们的电台之花”。那是阿月接的线,含笑转给了银霞。拉祖在电话里嚷叫,说银霞银霞你知道自己有多上镜吗?那时拉祖在都城的律师行执业,仿效他的偶像日落洞之虎,专攻刑案,已小有名气,细辉也已经搬到了新屋子。听到他们两人的声音,银霞不知怎么突然激动起来,她说拉祖我好想念你,我也好想念细辉。拉祖听了说我下个礼拜回去,我们出去喝酒!细辉却听到银霞说的话夹着颤抖的哭音,他顿了一顿;电话那一端良久才传来他回的话,说,我也很想念你。
这一句话,银霞知道细辉是不会记得的。他倒是记得拉祖果真回锡都来,约了他和银霞出去,三个人叫了几客辣食,鱼虾蟹皆有,又喝了两大瓶啤酒,之后两男像挟持似的,将银霞带到歌厅里唱卡拉OK。银霞拿着麦克风不敢开口,拉祖说唱吧唱吧,你唱歌好听呢,声音就像锡塔琴。
银霞也记得这些。就在谊父梁虾的丧礼上,细辉将妻女撂在一旁,与她和拉祖轻声说笑,怀缅旧时。拉祖说那你还记得银霞唱了什么歌吗?细辉说记得的,她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他的女儿三岁了,在布棚下踩着会发出吱吱声的小鞋子乱跑,甚至钻到桌子底下去捡花生壳。婵娟不住追赶,小珊小珊;回来对细辉说,我管不住这女儿了,我们走吧。细辉说你等等吧,我们三个难得一聚。细辉的母亲也忍不住出声,说是呢,他们三个从儿时就是好朋友了。
然后大辉一家便来了,春分是个七岁的小大人,不愿与小珊及妹妹夏至为伍,自己到邻桌去与年龄相仿的孩子攀谈。银霞记得在座各人对这小女孩给的各种说法。婵娟说天呀蕙兰,这女儿跟你是一个饼印做出来的吧?梁金妹说不尽然相像,妈妈的皮肤比较白;何门方氏说是呀明明父母都细皮白肉,怎么生下来的孩子会是这颜色?谁的声音插进来,说小女儿倒是粉嫩雪白,得父母真传;另有一人说你们看看大女儿这腰肢,像水蛇。莲珠姑姑来到,乍见春分坐在邻桌一对小兄弟之间,与两人谈笑风生,便说看吧这女孩年纪小小,论交际手腕,我们一桌人谁都比不上她。
许多年以后,当细辉说,春分啊我大哥的女儿,你记得吗?银霞记得的就是这么个众说纷纭的小女孩。她说我记得啊,她怎么了?
“她怀孕了。”
这事不光彩,细辉却不假思索地对银霞说了。那是几个月前在店里,他接到银霞的电话,听到那久违的声音,仍然如往昔般叮叮咚咚,清脆好听,像是哪个电台主持人在说话。银霞说,细辉,我刚接了个召的士的电话,那是你哥哥的声音。细辉觉得难以置信,仍说那我向大嫂打听一下,看看她那里有什么消息。然后他便说了,大嫂近来家里事情多,她很烦乱。
“什么事呢?”
“春分啊我大哥的女儿,你记得吗?”
银霞听他把事情说了。这听起来多么老套,一个叛逆期的怀春少女与人私奔,弄出了一个负担不起的小生命。她不期然想起那个怀着孩子到近打组屋来跳楼的女学生,后来成了野鬼,被困在了组屋里。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若这鬼是真的,也该老了。
“还好她知道该回家,那是不幸中的大幸。”银霞说。“她要是不回家,也许会发生更可怕的事。”细辉听了沉默。银霞说你怎么不出声。细辉便说你讲话就像个电台主持人,有条有理。
这些话,银霞听得很高兴。她在电台里是出了名的“台柱”,多少客人打过电话来都留下深刻印象,对的士司机勐夸,说你们台里有个接线的,声音好听极了,说话也很有风度和礼貌,我还以为自己把电话打到哪家电台的叩应节目了。司机们在线上向银霞转述,等于广播一样,大家便一哄而起,七嘴八舌,说霞女可是我们锡都无线台的台柱。阿月总会适时作姿态,说些带醋味的辛辣话,犹如火上添油,线上闹成一片。
曾经有十年八年,锡都无线的士台一天能接上千个电话。电台旗下两百多辆的士应接不暇,经常有顾客等得发火。电话打到台里兴师问罪。老板怕阿月得罪人,便让她把这些电话都转给银霞处理。银霞的声音有股安抚人的作用,往往连那些满口粗言秽语的粗俗人也被她慑住,不自禁将声音放软;同事们视为奇迹,老板亦把银霞当作瑰宝。的士司机们更笑说我们的霞女啊,前世一定是个传教士,天天对人讲耶稣。
在这些笑闹中,老古倒是出奇的静默。同业们偶尔出言撩他,老古也只是冷哼而已,或是喷出两句粗话,叫大伙儿噤声。
那可是段大好日子,银霞每天早上都精神奕奕地上班,也不在意加班到晚上;几乎就像以前到密山新村盲人院去上学那样,每天充满期待的出门。吃午饭的时候,她到楼下沿着五脚基走到同一列店屋的茶室里;一路有人招呼她,阿霞,阿霞。有人领着她找桌子,有人替她挪来椅子;端上一杯她常点的唐茶,问她今天要吃碟头饭抑或是咖哩面。有陌生人来拍她的肩膀,对她说,啊你是那个上了报纸的电台接线员吧?身旁总有卖面饭的摊主或端茶水的妇人起哄,嚷着说就是她呀还有谁呢;古银霞,全国上下只此一家。
这时期有一段时候,细辉尚未与婵娟结婚,偶尔会来找她一起吃饭。说是去办事时路过电台楼下,看看手表,正巧是吃饭时间。银霞说那我们走远一些吧,我正好换换口味,吃点别的。细辉有时候用车子载她,有时候领着她走路──常常是轻轻扯着她的袖子,越过马路去到别处,与她安安静静地吃饭。也遇过不识趣的人上前来指认,你是那个盲人接线员吧?银霞不由得腼腆起来,细辉微笑而已。人家便问,这是你男朋友啊?
不是的不是的。两人都使劲摇头。
当细辉在电话里说“春分啊我大哥的女儿,她怀孕了”,这时候锡都的的士行业已不同从前。尽管城中开的士维生的依然是原来的那一批人;却正因为是同一批人,这行业成了一片老兵死守的荒地。城里十之八九的司机与老古一样,都七老八十,已过退休年龄。多年的开车生涯将身体折腾出腰疾、胃下垂和肩胛骨炎之类的各种毛病来;他们的车亦如此,外壳脱漆,座埝爆开,也有的冷气一再故障,经不起维修,不得已架上一台电动小风扇,聊胜于无。反正这些车一路残喘,像在喊痛,令银霞听着觉得整个锡都已破旧失修,不知丢了哪些零件。当然也有的司机因老因病,不能不退下;城中的的士越来越少,而打电话来召车的,除了没有交通工具代步的外劳以外,也只剩下老人──单凭他们的声音,听他们的措词以及他们用的街道名字,银霞就听出来了。
银霞的父亲这时候算是过着半退休的日子,一天没多少时辰在路上。大日头时人家嫌他的车子像火炉,坐进去了能熬出一层油来,下雨天则他嫌锡都处处淹水,路都成了河,“我开的是车,不是船”,因而他多半只开夜车,载几个深夜下班,会在车里抽烟甚至呕吐的常客。反正他已无需养家,便给自己赚点伙食费和零用钱。同事阿月对银霞说,人家看见你爸每个晚上载了个中国女人去吃宵夜,银霞不以为意,说我爸的事我不管,他的老婆都已经死了。
那中国女人在市区里一家按摩院工作,银霞与她碰过面了。不就是那一连五日的连假么?从八月三十一日国家独立日开始,连着哈芝节,周末,还因为东南亚运动会上我国运动员取得好成绩,首相再宣布周一放假。大家都急着把这些日子花光,连平日值夜班的兼差女孩小晴也告假,电台里只得银霞一个人工作,每天晚上下班时等老古来载她。有一晚车上的副驾驶座上已有乘客,老古让银霞坐到后座去。她听出来那乘客的古老口音,秦腔似的,一路尖着嗓子说个不停;语速之快,腔调之百折千回,连银霞都难得听仔细,她知道父亲大多是听不明白的。老古果然咿咿哦哦而已,表示在听。银霞在后座窃笑,想起母亲梁金妹逝世前的两、三年,对老古视若无物,几乎不与他说话了。老古恨她十问九不应,偶尔会爆粗口,说屌你老母。
“生了一个女儿是盲的,现在连老婆也变哑巴了。”
这回好,这女人坐一程车,即把人家几年说话的份额都用了去。
当细辉在电话里告诉她,莲珠陪着蕙兰去见了“春分的男朋友”;说是那样一个人,獐头鼠目衣衫褴褛也没一份正职,“大嫂很恼火,问春分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银霞并不惊讶,她说连我爸这样的男人也有个情人了。细辉后来看了一眼墙上悬着的凸面镜,看见婵娟翘着手坐在柜台后,横眉竖目,眼观八方。他拿着手机走进角落的办公室。
“还有……莲珠姑姑昨晚对我说,她的老公在外面养了个女人。”
银霞听了心中黯然,却觉得这事不新奇,依然以同一句话应答:“细辉,连我爸这样的男人也会有个情人。”
“莲珠姑姑的老公,那可是拿督冯啊。”她说。
拿督冯在外面有女人,这不是头一回了。银霞想说,莲珠姑姑不也曾被他金屋藏娇么?这人是世家子弟,自命倜傥,从来不缺人投怀送抱。只有在从政当议员的那段时期,拿督冯的言行才收敛些,终日待在服务所里与党内同志开闭门会议,没溢出什么风流艳闻,后来在竞选中败阵,他回到商场纵横,难免声色犬马,常常黎明时带着一身酒气与女人的香水味回家。人家正式娶回家的结发妻子一声不吭,莲珠便也不好发作。待儿子十八岁被送到英国读书后,她不再活跃于社交,却是一口气开了几家店铺,卖衣服,卖蛋糕,还有一家日本餐馆,算是发展了自己的事业。倒是拿督冯有了年纪,这时候有过一回小中风,胃也出过毛病,以为是癌,在医院里被医生翻来覆去地捣腾了半个月,试遍各种仪器,侥幸没事,以后他便像死里逃生,开始戒烟戒酒,跑步爬山,还含饴弄孙,在家中陪稚儿学英语,砌拼图和堆积木,过起了前所未有的健康生活。莲珠觉得他老矣,以为他就此修心养性,殊料他随人去学跳交谊舞,抱着风韵犹存的舞伴碰恰恰碰恰恰,再来狐步和探戈,摩擦生火,不可收十。
“莲珠姑姑说,这回他来真的。”细辉在电话里说。“这几天连假,他与那个女人出国游玩去了。”
银霞只能叹一口气。正好有电话打进来召的士,她说我不谈了。
“你还是跟你大嫂说一声吧。真的,我敢肯定打电话来召车的人是你哥。”
这些细节,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银霞还记得一清二楚。她记得那几天的连假天气有多么酷热,许多老司机深怕中暑,宁愿躲避在家;阿月和打兼差工的小晴回来上班,都抱怨自己这几日快被太阳烤焦,而本来因通风不良而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电台小办公室,果真因为她们的回归而有了烈日的气息,仿佛她们是两件新收回来的衣服,都曾置于阳光下曝晒。尔今几个月过去,办公室里的空气又回复往日的潮湿和混浊,人们无精打采。听吧,就连电话铃响也特别沉郁。
银霞接了那电话,在听到那一声“哈啰”以前,她听到了稍纵即逝的迟疑和空白,便晓得是细辉。她说喂是细辉吗?以为他打来是要说大辉的消息。细辉却不说这个,他说我大哥的女儿春分啊,她刚在医院生下了孩子,是女儿。
银霞觉得这句话说得欢快,仿佛在报喜,就像十余年前他说“我老婆刚生了个女儿,我当父亲了!”她噗哧一笑,说恭喜你再跳一级,荣升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