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来这么多年以后,隔壁的邻居要给屋子来一次大整修。婵娟心里计算,十七年了,连这么坚固牢靠的一幢住屋,发展商可是林某呢,也不免开始出状况。屋顶渗水,石膏天花板出现裂痕,有一段边框逐渐脱落;楼上楼下有两个水龙头怎么也旋不紧,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夜半她起床解手,再躺下去便睡不着了。那些水珠像是不偏不倚,一颗一颗滴落到她的耳窝里,濡湿她的耳朵和脖子。她便又爬起来,走到浴室里试图旋紧水龙头,不果,最后唯有拿了一块抹布放到水龙头下方,让它柔顺地承接那些水珠,吸收它们摔落的声响。这一招管用,婵娟走到楼下,叫醒女佣帮忙她移开浴室里装满了水的水桶,也这样用一块抹布放到另一个漏水的水龙头底下,像是用它堵住了房子的咽喉,然后她回房里去上床等了一阵,确定滴水无声,她下意识地捏着被子的一角揩了揩耳窝,感觉两耳被擦干了,终于能安心入睡。
早上未及八点,隔壁来了一队工人,由工头领着,与屋主夫妇站在门前大声商讨装修工程。婵娟早已醒来,也已经开响了《大悲咒》,一屋子婆娑诃婆娑诃,神台上的白瓷观音垂首闻香。她在厨房里监督女佣使用洗衣机,怪责她倒了太多柔软剂,洗过的衣服穿得她与小珊皮肤发痒。然后她坐下来吃早餐,听着邻居家那扰人的谈话声,工头在吹嘘,屋主在笑;她无比厌恶,竟不知怎么觉得自己是被这些声音吵醒的,便喃喃地对女佣抱怨,说我们这里的人没比你们那里文明些,都一脚牛屎,没有公德心。女佣微笑而已。
女佣是在何门方氏去世以后才雇来的。家里总得有人做家务,尤其是需要人给细辉和小珊两个荤食者做饭。这女孩还受过培训,外面晾干了收回来的衣服,折叠得像商店里摆卖的新衣;她十分勤快,比谁都早起,也不让自己闲下来,并且不多说话,正合婵娟心意。女佣来了以后,这房子镇日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婵娟说,终于有了它该有的模样。
但这房子毕竟老了。十七年,屋里开始出现水渍和裂痕,水龙头旋不紧,各个犄角旮旯印着蛛网的痕迹,外墙则油漆剥落。隔壁的人家正是因为如此而决定整修,顺便将屋子里外重新髹漆,也把门廊的老气地砖打掉换过,还要换一对会随着户外光线变色的门柱灯。工人们的动作很大,加上机器助威,弄出许多声响,婵娟尤其不能忍受的是他们聊天时都像隔空喊话,仿佛喉咙都放开了,没有调节声量的阀门。尽管都是些闲话,内容毫无意义,却比强力电钻或瓷砖切割机锐利的尖叫有更大的穿透力,更为干扰。
婵娟与女佣到巴刹走了一趟,回来时隔壁的噪音更大,她能在那声音中听见沙石尘土飞扬,仿佛那住屋马上要被挫成尘灰。细辉偏在这时候打来电话;他的声音钝钝的,婵娟觉得她这边的天地都要被电钻和切割机大卸八块了,他却在那头小心翼翼,慢吞吞地措词。婵娟来气,对着电话吼,你说话大声一点行不行啊?细辉便大声说了,春分啊我大哥的女儿……你听到吗?她刚生了;生了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婵娟想起春分,上回见她不过是两年前的事。那时婆婆何门方氏去世,蕙兰携了三个孩子回来服丧。春分十七岁,挺着瘦长的躯干和四肢,行路摇风摆柳,淡色的长发薄薄地垂下,模样神情竟有点像《驱魔人》里那个被恶魔附身的女孩。她在几个孙儿辈中以成人自居,脸上却还有着孩子气,如今竟已成人母。婵娟禁不住冷笑,说这是在报喜吗?细辉语窒,半晌才回得出话来。“是大嫂打电话来通知的,说母女平安。”
蕙兰这电话自然不是打来报喜的。婵娟记忆所及,自从大辉失踪以后,蕙兰打来的电话只有求助而已,像是她家里衰事无尽,接踵而来,而她总是强调“我一个小女人”,却忘了自己长得比细辉壮硕许多。何门方氏过世以前,每次接了蕙兰的电话总像是嘴里衔着黄莲,一张脸皱成苦瓜样,久了成其自然,直至她人躺进了棺材里,眉心打的结仍一直解不开。家婆不在了,蕙兰便把电话打到姑姑莲珠那里,每一次都像火烧眉毛,说得不知是在嘶吼还是在哭。上一回,大约是一年前的事,春分与蕙兰争吵后离家出走,蕙兰几乎歇斯底里,敲锣打鼓地找女儿,当然也给细辉和莲珠打了电话,要他们帮忙。他们能帮得上什么呢?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说些安抚的话;叫她去报警,也说春分若到这儿来了,我们一定让你知道。春分却始终没来。婵娟当时便说,那女孩怎么会来呢?她胆敢出走,外面一定有人接应。果然大半年后她落拓而归,蕙兰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说人回来了,肚子里还携带着一个。
“那怎么办?”婵娟说。“让蕙兰带她去找医生打掉吧。”
“莲珠姑姑也这么建议,但大嫂说太迟了。”细辉摇摇头。“胎儿已经五个月大,医生不敢冒险。”
后来那两天他们都在电话中密议这事;不知谁说的,把孩子的父亲揪出来,让他负责任吧。姑姑莲珠甚至为此亲自开车到都城一趟,与蕙兰一起去见了孩子的父亲,回来不住叹气,说这行不通。
“那孩子的父亲也只是个孩子,还不学无术,没一份正经工作。”莲珠说。“蕙兰吃够这种男人给的苦头了,深知其害。”
那一回的“谈判”说来仓促草率得很,仿佛除了风尘仆仆赶过去的莲珠以外,两造都没有多大诚意。莲珠陪着蕙兰一起,捎上垂头无语的春分,老远去到了约定的茶室。蕙兰见来人那模样──金头发古铜色皮肤,一只眉角扣了两个银色小环;腰下穿的一条宽松的牛仔裤,裤裆快碰到地面了,她不禁扣紧眉头,问人家你没家人陪同吗?对方摇头。她只与对方匆匆交换了几句话,问明其教育程度、谋生能力和经济状况,仿佛人家是来应征工作。最终她看了莲珠一眼,摇着头揪着春分一起离开。
在莲珠的汽车里,三个人闷声不响,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春分坐在后座,仍然像一个发条用尽的木偶,四肢像脱了臼似的悬挂在躯干上,颈项再支不起来,全程垂着头凝视自己那隆起的腹部。蕙兰则眯起眼睛放眼前路,外面的日光浪一般无声地冲向她,里头一定挟着往事的碎屑。她终于开口说,莲珠姊你记得么?
“什么?”
“有一年我跟大辉回去锡都,回来时我和孩子坐了你的顺风车。”
莲珠记得。她说时间真不饶人啊。“你说等春分生下孩子,我变成什么辈份了?”
蕙兰闻言失笑,两人便在车子前座你一言我一语,什么曾姑妈、太姑婆,越说越不明白,也越笑越喧哗。蕙兰笑着笑着,眼角像失禁似的淌下泪来。那泪珠一串串,如树之硕果累累,她伸手去摘,却拉拔出来更多,不得已将莲珠递给她的一包纸巾一张一张抽光。她说怎么办呢,我好不容易才将这女儿养大,现在她又要生出一个孩子来,有完没完啊?莲珠不禁鼻酸,叫她别钻牛角尖,把母女俩载回万乐花园,又从皮包里掏出钱来塞给蕙兰,对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天莲珠回到锡都,先到细辉的店里找他,说春分的事只能这样了,等她瓜熟蒂落。彼时已近黄昏,街上下起细微的雨,雨丝染着夕照,仿似天空抛下来许多鱼线,如众神在垂钓。两人站在店门后,一时恍惚,都侧过脸看人们在路上疾走。斜阳照得每一个人都面泛油光,一脸倦容。细辉看见莲珠脸上化的妆已经融化;眼盖上色彩斑驳,难分青红皂白;眼睛下方挂着两个发黑的、松垮的眼袋。
“莲珠姑姑你累了。”
莲珠对他苦笑,那惨淡的妆容让她露出底细,忽然显出了年纪。
“我饿了。”她说。“你要不要陪姑姑吃个饭?”
细辉说走吧,我请姑姑吃一顿好的。莲珠笑,她说好东西你姑姑吃过不少,你给我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吧。细辉撑了一把大伞领着她越过马路,走到附近的为食街上,找了一家越南餐馆。店里冷清,但那穿着越南长袄的本土老板娘异常热情殷切,拿着餐牌介绍了老半天,逼得细辉不得不多点两道小菜,又要了一杯她极力推荐的冰咖啡,把她对付了过去。莲珠等那老板娘转身走开,便说细辉你不能老这样,耳根软,容易被人占便宜。细辉憨笑,说哪有什么人占我便宜呢?
“女人啊。”莲珠说。
此话尾音极长,细辉听出其中饶富深意,仿佛莲珠说出来的是一笔总数,背后有的是厚厚一部账本。他收敛笑容,说姑姑何必奚落我,你没被女人占过便宜吗?
莲珠白他一眼,说女人能被女人占多少便宜呢?说了,她长嗟一声。唉。
“女人只怕被男人占便宜呀。”
那一刻细辉以为莲珠想起春分,但莲珠想到的却是蕙兰。她问细辉记不记得有一年,大辉一家回锡都来,后来因车子故障,让她载着蕙兰母女三人回都城?细辉记得的。那时蕙兰怀着孩子,浑身是肉,肚子鼓起来像一座小山,已临近预产期了,竟出人意表地与大辉一起出现在马票嫂家里,为马票嫂刚死的丈夫吊丧。春分那时刚上小学;夏至是个没有表情的幼儿,有股犟劲,只知道往水杯里投花生米,谁也阻止不得。这么举家大小一起出动,婵娟不得不起疑,在背后叮嘱细辉留意,说你哥要来打你妈的主意了。两天后他们本该回都城;上班的要上班,上学的该上学。大辉却说车子坏了,不得已留下来修车;恰巧莲珠那日有事南下,便顺道载了蕙兰母女三人回去。
“是呀,那一路上我与蕙兰不知说了多少话,她尤其滔滔不绝。”莲珠说。“其实都是在说你大哥的事。”
大辉重回酒楼上班后,翌年即识得了一个老板,又被人家说动,不等酒楼年终发花红便辞工了去替人家跑腿办事。据说那半年挣钱很快,大辉踌躇满志,一度抓住蕙兰的手,对她说“我以前这么多年走的都是冤枉路。”蕙兰感受到丈夫手中的力度,大受鼓舞,像是真看到了大辉向她描绘的未来生活的愿景。当时她在车上向莲珠转述,说她与大辉要在都城买房子,要凑齐春、夏、秋、冬四个孩子,还有要让春分去学钢琴和芭蕾舞等等,全都十划未有一撇,却已有了十足的喜悦,急着要与人分享。
“我忍不住泼她冷水,说世上哪有容易赚的钱。”莲珠说。“除非走的是旁门左道。”
蕙兰听了良久无语。有一段时间因为找不到别的话题,她频频回过身去逗春分说话,说我们快要回到家啰,公公在家里等着呢。直至车子快要开进都城,路收窄,大道收费站已在望,莲珠憋不住冒出一句话来,说蕙兰啊,你让大辉去走夜路,不怕风险吗?
“她怎么回答呢?”细辉问。
莲珠抬起头看着对面墙上挂的一幅极为俗气的风景画,对那色彩浓艳的壮丽山河端详良久。
“她对我说,莲珠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大辉。我真的很爱他。”
蕙兰用了“爱”这个字眼,这叫人多么难忘。那是莲珠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爱”。这是多么拗口而不真实的一个字眼啊。她一直只有在戏剧和电影里才见过有人用上它,说得脸不红气不喘。那些秦汉和林青霞般的俊男美女情深款款说的“爱”,与那一刻因怀胎而过度进补,以致浑身臃肿,一张脸胀得有如发酵面团的蕙兰所说的,竟是同一回事,听起来一样的动人,竟没有让她觉得滑稽或起一身鸡皮疙瘩。莲珠吞下一口唾沫,将蕙兰这一句话,连着“爱”这个难以消化的字眼嚥了下去,竟觉得微酸。她冷冷的说,那你是遇上命中的克星了。
“那一年立秋出生不是么?”细辉沉吟片刻。“立秋现在是十岁了,抑或十一?”
“还在上小学呀。再过几个月,他要当舅舅了。”莲珠说。
“姑姑你十岁的时候,不也当了我的姑姑吗?”
莲珠莞尔,啐他一口,说真算起来,我三岁就当人家的姑姑了。
那一天的莲珠特别善感,细辉不无所觉。她在谈话里不断的打捞往事,从十年前那一段去都城的路说到古楼河口的童年回忆,把一顿饭拖延了许久。饭后街上已垂下黑色的天幕,雨倒停了。莲珠却意犹未尽,又随着细辉回店里待了好一阵。店里不时有顾客三三两两地走进来,她嘱细辉忙自己的事吧别理会我,她则坐在收银台后头,叠着手呆呆地凝望外头五光十色的大街。直至又下过了一场带雷的骤雨,莲珠最终拿起皮包离开,细辉抢出去陪她走到停车的地方,忍不住问她何事心烦,莲珠打开车门,苦笑说女人还能为什么事烦恼呢?
“你的姑丈在外头有女人了。”
细辉没有把这消息告诉婵娟。他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屋里全黑,只有门廊的一盏日光灯还亮着;在灯里老去的镇流器不住鼓噪,像在抱怨工时太长。他走到厨房,经过女佣的房间,透过虚掩的房门,听见里头有很细的说话声,像是女佣在与家乡的女儿谈电话,说话的调子十分甜蜜。细辉不知怎么记起以前听过拉祖与银霞讨论印尼语与马来语的差别;银霞的形容极妙,说印尼语比马来语黏腻;人们说话像在嚼着麦芽糖,有一种亲昵的,像是在向亲密的人嘟哝的味道。拉祖听了露出一口白牙,随即摇头晃肩哼了一小段歌曲。细辉觉得甚为耳熟,他问这是马来歌抑或是印尼歌啊?无人回答。这时候他蓦然记起那些歌词,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银霞的意思,不期然哼起了那调子──
蜜糖在你的右手,毒药在你的左手,
我不知道你将要给我的是哪一个。
他走进房里,才知道婵娟虽然躺在床上了,却并未睡着,眼睛明晃晃地睁开着。细辉以为她见了他,必然又要投诉屋里屋外各种扰人的杂音。那时候隔壁人家还没动工装修呢,但总有别的什么困扰她,譬如水龙头该换了,你听不到吗它熘下的水珠,滴答滴答;譬如后巷那些发情的野猫,日夜在模仿婴孩的哭声;譬如对面的印度人家来了人客,一屋人说话铿铿锵锵;譬如女佣房里开着何门方氏留下的收音机,一整晚没完没了的马来歌曲。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天花板,目光虚浮,魂魄像脱臼的四肢悬挂在躯干上。细辉便知道她刚从恶梦中逃出来了,必然是那个死去已久的女学生又在梦里拽着她,喊她老师,要与她说话。他蹑手蹑脚地在她的梦境边缘走过,去洗了澡,出来时婵娟已然阖眼;窗外略有雨后之声,四周仍一片宁静。
那张床是一潭沼泽,细辉躺下去便缓缓下沉,被浓稠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黑暗所淹没。他睡得极沉,梦也被灌饱了墨汁,如鱼睡在水中,没听到梦境外头的声响,也没发觉身旁的婵娟掀开被子,嘀嘀咕咕的爬起床来,像过去许多个晚上那样走进浴室,仿佛要灭口,又狰狞着脸逐一对付那些守不住秘密的水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