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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仔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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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辉记得住在大辉与蕙兰家里那两个头发一直在变色的房客。他见过他们几回了,每次见的都是一对,形影不离。他的母亲以前去那里给蕙兰陪月,给这一对房客取了一个代号,叫“孖公仔”。他们一个来自东海岸某渔村,一个来自北方的稻米之乡,确实地点连蕙兰也说不准,反正是两个很难让人记得住名字的小埠。两人少年时各自来到都城,乱打工以糊口,辗转来到同一个发廊。发廊有行规,所有学徒必须由洗头学起,除了洗厕所和处理毛巾等杂活,就只替顾客洗头按摩。一个新的学徒来了,之前负责洗头的便自然“升级”,开始去学别的技艺。这一对孖公仔便是这样的一种师兄弟关系。

孖公仔在叶公那里住了许多年。他们是一起来找叶公的,彼时两人都十分青涩,说话怯生生,也不敢公然牵着手。叶公说你们是发廊那个某某介绍来的吗?他们点头,两个人都蓬松着一头茂密的头发,像头上各顶着一窝焦黄的鸟巢。

蕙兰那时也很年轻,但站在这一对少年模样的男子面前,老气得不行,宛然老大姊了。两人租了一个房间住下来,按时交租;每周发廊休息,他们以工作时培养出来的默契一起打扫房间,晚上和叶公及其他人一起坐在厅里看电视吃宵夜;每隔两个月替叶公将变灰了的头发染回黑色,妥贴得像两片影子。叶公对两人十分厚爱,口头上把他们叫作谊子,吃喝都不忘他们一份。蕙兰待他俩虽不似父亲般浓情厚意,却也因为住在一个屋檐下,算相互照应,久了便多少培养出家人一样的情谊。

那样的一对好房客,叶公几乎以为他们会永远住在他家里。可他们有一天却来到叶公面前,提出要搬走。两人是在交房租的时候说的,说这房子有了两个小孩;蕙兰辞去了工作待在家里照料孩子,脾气很坏,终日吆喝;春分与夏至两姊妹,大的惯常把电视开得很响,小的又这么爱哭,一屋子噪音。他们晚上睡不好,身体一再出状况,不得不走。再说,蕙兰不是还要追生一个男孩么?这房子将来只够你们一家用。

叶公听着两人的陈述,不住点头。他们那时的染发技巧比以前进步多了,用上了挑染的功夫,大概还得漂白洗色,十分复杂而费时,因此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更换色彩。这时候两人的头发颜色都不再单纯,像是红黄蓝绿兼而有之,还有渐层效果,很难被形容,叶公也没有去分辨,他总是把这两人当作一体,搞不清楚谁是谁的影子。他说我房租减收一点好不好?

“不是的,真的不是房租的事。”

叶公仔细看看两人,还真觉得他们神色憔悴,眼皮打折,隐隐透着黑眼圈,像是眼窝一处的皮肤染了一抹深色。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要搬去哪里呢?这么多年同屋主,我真舍不得你们。

“发廊就在附近嘛。我们不会搬得很远,会常来探望你的。”两人说着,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不期然又牵起手来,那意思像是同心携力,一定要抵抗叶公的挽留。

他们后来当然是不会回来的。叶公明白得很,所谓同屋主,就一个屋檐罩住的情分。以前这儿住过这么多房客,时间最短的未住满一周,其他的三、五月有之;一、两年的有之,也有住过超过三年的,虽不及这一对孖公仔住得久,却从不曾有人搬走了还找得到回来的理由。叶公甚至在外面碰见过这些离去的房客,有两回就在酒楼的餐桌上,一个远远看见他,点了点头便别过脸去;另一个则如遇陌生人,彻头彻尾的相忘于江湖。蕙兰听不得父亲这般如怨如诉,说你悲观个什么呢?这一对不一样,他们跟以前的住客不同。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两人也和以前的所有房客一样,走了许久不闻音讯,连电话也没打来问候一下。在他们搬走的前一天晚上,叶公可是买了两大包卤面和几包摩摩喳喳注14回来当宵夜,当作给两人送别。蕙兰见大辉过了时间尚未回家,给他打电话,大辉说正与大老板渌渌王谈事情,语气颇为不耐烦。“不就走两个房客吗?用得着全家来给他们饯别这么大阵仗?”

就那个晚上,大辉臭着一张脸回家,洗了澡,给他留着的宵夜也不吃了,进房里倒头便睡。黎明时夏至仿佛被一个别人听不见的闹钟吵醒,如常地醒来哭闹,喂了奶后仍不休止,蕙兰抱着她在床前来回踱步,不断将她吐出来的奶嘴反复堵进她嘴里去,仿佛那是个塞子,能堵住汩汩流出的哭声。如此折腾了半刻钟,大辉原是拿被子蒙住头的,忽然掀开被子,从躺姿中坐起,勐地抓起一个枕头朝蕙兰掷过去。他吼着说,吵死人了!给我磙出去!

蕙兰没见过大辉这么暴躁失控,不禁呆了一下,说你疯了吗?夏至虽只出生了半年,却也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狰狞,因而哭得更凶,流出了真的眼泪。蕙兰不得已把孩子抱出去,带上房门,在逼仄的客厅里来回的走,试图以言语抚慰,说你这囡囡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想来到这世上吗?怎么一出生到现在哭个不停?

“大家都被你哭烦了,人也被你哭走了。”

孖公仔第二天早上搬走以后,大辉起床漱洗,对着镜子细细梳理头发,像是确认自己已经清醒,才对蕙兰说他与渌渌王因故闹翻,以后不做串串锅了。蕙兰竟不感到十分意外。过去一年卖串串锅因竞争激烈,景气大不如前。城中许多人跟风抄袭,就连原来卖渌渌的传统小贩,也懂得弃三轮车而改用装置现代化的餐车;这边一档“磙磙吧”,那边一摊“渌渌一品锅”;餐车上也都张灯结采,经营者也都穿围裙戴帽子,干净企理,有模有样。串串锅没了优势,被人一杯接一杯地分了羹,剩下来的生意等同鸡肋,再分不出来以前的利润。蕙兰之前已听大辉说过,几个股东为此闹意见,吵过几回。说时,他弹掉手上的烟蒂,“早晚做不下去了。”

没做串串锅,大辉在家里待了几个月,说要谋定而后动。与渌渌王拆伙拿回来的钱,要供一家四口开销,就那几个月便花得七零八落,最后一个月还差点挤不出钱来给车子还贷款,不得不由蕙兰开口向父亲商借。于是叶公知道情况不妙,说你们这样不行啊,坐吃山空;我一份粮银怎么养活得了这么多人?

再有一个月,蕙兰把结婚时拿到的金饰,还有莲珠姑姑给春分做满月礼的项链和小兔金坠子都拿了去当铺,分成两张单子,心里想无论再怎么不济,春分的那一份终是要赎回来的。直到后来她给细辉打电话求助,诉尽种种难处,也提到这一桩,说家里的金饰全进了当铺。“两个孩子这么小,我去不了工作;家里的房客也走了,留下的空房一直租不出去,没有房租可以帮补。”

“啊,那一对孖公仔呢?没住你家了吗?”细辉想起来这一对长得像孪生兄弟那样的孖宝,婵娟也曾见过他们一回,暗地里给两人取了个代号,叫“红绿灯”。那时她说,叶公这样的房东遇上红绿灯这样的房客,正如蕙兰这样的女人遇上大辉这种男人,都叫“物以类聚”,是个简单不过又违背不得的原理。

那是蕙兰头一次给细辉打电话呢,细辉因而知道事态紧急,也知道这意味着蕙兰不想让何门方氏知道她家的窘境。他终是没对母亲说的,只说你还记得大哥家里住的那一对头发五颜六色的房客吗?他们搬走了。何门方氏说啊那一对孖公仔,我晓得呀,他们搬走好几个月了。

“你大哥告诉我的。”何门方氏眼也不抬一下,只兢兢业业,努力在咀嚼嘴里的晚饭。“他今日下午打电话来了。”

“他还说蕙兰一天到晚在家里发脾气,他受不了,打算要回酒楼去工作。”

那些优质的衬衫和西裤便又从衣柜里拿出来了。即便是极好的料子,又套上了塑料袋,白衬衫挂在衣柜里久了仍难免微微发黄,而且都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蕙兰从银行提出了细辉转账过来的钱后,第一件想要做的事便是到商场去给大辉买几件白衬衫。这一回买的不像以前的那些矜贵,却也都绣着喷水鲸鱼和绿色短吻鳄等喊得出名字来的牌子。她让大辉把衣服穿上,她自己坐在床沿;怀里抱着夏至,身边站着春分,母女三人目光一致地看着大辉在房里的全身镜前昂首挺胸,由下而上地将纽扣逐一扣上。那镜子是从附近的马来小店买回来的廉价商品,也许是镀银技术不好,镜里的影像总显得有点乖张,而且会把人照得稍微宽扁,蕙兰说这是照妖镜,平日最恨站到镜前。可是镜里的大辉却一点不受影响,仍然像十年前初见时那样的俊美和挺拔,而他显然也自觉如此,下颌昂起,不时斜乜背景中的母女三人,一副君临天下的神色。

蕙兰不知怎地想起以前上小学时,她特别喜欢玩的一种换衣纸娃娃,她的父亲叶公将之叫作“公仔纸”。就三几角钱买的一张硬卡纸,上面印着穿了泳装的窈窕女孩,附上各式衣裙、帽子和包包,沿着切割线撕下来便可以替女孩换装,为她设计各种场合。那时她拿叶公给的零用钱买了许多这样的公仔纸,都一一撕下来收藏在旧杂志的书页里。平日叶公上班了,家里无人,她便把这些纸女孩拿出来当玩伴,给她们名字和身分;让她们到皇宫里参加舞会,最终成为皇后。

那一刻她记起来,小时候她也曾是个被娇惯的女孩。虽然身边只有父亲,但叶公待她极好,无处不想满足她,也给她买过许多蓬蓬裙和闪闪发亮的心形发夹什么的,让她将自己妆扮成公主。直到她长大成为少女,被所有的镜子告知她,你不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孩,她一气便变成了个男仔头,从此不屑于一切女生的玩意儿,直至大辉出现在她面前,她心里惊呼,真体面的一个人啊,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像她小时候最锺爱的一套公仔纸。

大辉扣上袖口的纽扣,问镜中的蕙兰,怎么样?好看吧?说时扬眉,蕙兰觉得镜中人挺俊得几乎像一座雕像。她禁不住也看一眼雕像背后那目醉神迷的女人。女人身边站着一个头大身小,长发稀薄,怀里抱着一个邋遢洋娃娃的小女孩,也和她一样像看见明星似的两眼熠熠生辉。

“好看极了。”蕙兰痴痴地点头。“真该死,忘了给你买一条皮带。”

皮带买回来的那一天,也正是大辉重回酒楼上班的时候。依然是以前那肥头耷耳的表弟替他说项。彼时这表弟已是某酒楼的副经理了,对他的老板说我这表哥相貌堂堂,光让他站在门口也能招徕不少食客。如此又把大辉带到另一家酒楼,让他当了个副领班。蕙兰觉得这样甚好,从此叶公上班便有半程顺风车可坐,而且酒楼这圈子她有不少耳目,宜于照应,不至于像之前在夜市那样,把人放到了“公海”。

她记得的,她把大辉要穿的衫裤早早熨好,那一天又逼着父亲替她顾孩子,自己坐了车出门去给大辉买一条崭新的皮带。她再三跟店员确认那皮带用的是真的水牛皮,那妇人把一卷皮带举到她鼻端,让她闻一闻那一股真皮的味道,还说她要不相信,回家拿火灼一下便可知真伪。蕙兰当真这么做了,在那皮带上挑了个不显眼处,拿大辉的打火机烤它一烤,果然皮革没有被烧熔,也没有释出刺鼻的气味。她十分高兴,献宝似的拿出来,说祝你开工大吉。大辉只看了一眼,说皮带这种东西,以后还是让我自己挑吧。蕙兰觉得这话刺耳,一时不知该不该发作,这时候夏至在房里呜哇呜哇哭起来,蕙兰便咬了咬牙说,这是真牛皮呢,不便宜。

她说了站起来走向卧房,在房门口忍不住回身。“买皮带这事不同买车子,你懂个屁。”

这种小龃龉是惯常事。自从辞去工作留在家中带小孩,蕙兰便觉得自己的脾气越来越乖张。大辉待业在家时也常无名火起,多嫌她不称职,总说你做了家庭主妇,怎么家里反而比以前更乱七八糟?地上满是孩子的玩具,屋里满是电视的声浪与孩子的哭闹。

“女儿邋邋遢遢,你自己也不修边幅。”

两人为此吵起来,叶公摇头叹气,避难似的赶紧抱着头躲进房里;春分仍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抓着一块威化饼,上面涂的草莓酱都融化在她手中;夏至犹自抓紧两只小拳头,在摇篮里蹬腿哭泣。

那一天上午大辉没时间跟她吵。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洗澡和整理仪容,戴上蕙兰买的新皮带,穿戴整齐走出卧室。蕙兰瞥他一眼,气就消了,不禁一笑,大辉顺势拥她入怀,说老婆待我真好。蕙兰依偎在他怀里,闻到新衬衫和新皮带的味道,还有他用的古龙水,觉得如此甚美,像是预告着一个风浪过去了,生活即将回复平顺。她替他将衣物拉扯整齐,一再交代,你醒醒定定啊。

大辉与叶公出门以后,蕙兰不知怎么觉得心情极好,仿佛心里解下了一块系之已久的大石,遂趁着夏至入睡,将客厅及厨房认真收十了一番,甚至也将厕所的抽水马桶刷洗干净。忙完后她走进睡房,看见春分像只小狗似的蜷缩在床上睡着了,脸上手上沾着饼干屑和草莓酱。房里果然像大辉说的,一团凌乱,但四周竟难得地十分宁静;空气里氤氲着一缕古龙水的芳香,似有若无,像是镜里久久不散的一个回眸。蕙兰盯着春分的睡脸看了一阵,依稀看见自己的眉目。她想起自己童年时也曾这般,在如此静寂而慵懒的下午,父亲不在;她一个人伏在父亲的床上玩公仔纸,哼着小曲,或是给那些纸人配上对白,往往等不及把女孩都变成皇后,便困极了不支睡去。这些回忆像是伴着慢曲,诱人入眠,她忍不住也躺下去,在那一床许多天未收十的被窝中,抱着女儿,像抱着一个肮脏的,脸上还画了涂鸦的布娃娃;闻着那床铺透出的汗酸与尿膻;并不是累,只是说不出的满足,便沉沉睡去。

注14:马来西亚有功人士勋衔称号之一,由国家元首和州元首册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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