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门方氏为春分在锡都摆的一桌满月酒,莲珠独自来了,为丈夫没有出席说了许多抱歉话。由于要在即将来临的大选中出阵,拿督冯正忙于备战和造势,这边厢在小贩公会办的周年晚会上,与几个同僚如车轮战似的,逐一上台激昂陈词,各展风采,那边厢要赶到防止虐畜协会的筹款宴会上移交道具支票,拍照存证;据说之后党里有大人物到来,晚上临时召开秘密会议,他也被点名出席。蕙兰记得莲珠说到这些,一味摇头,说她一直以为拿督冯参政不过是玩票性质,没想到他竟然玩上瘾了。
“做生意的男人再忙,忙不过搞政治的男人。”莲珠叹了一口气。“我儿子几天见不着他爸爸了。”
直到夏至出生,那是五年过去了。那几年里事情很多,像排着队似的,一桩接一桩的发生;生活里许多大大小小的变化,以致蕙兰回想起那五年来,总觉得它过得比实际的时间要漫长许多。但这五年里,在经历的当时,她也曾觉得拖沓无比,令人丧气。她记得自己那几年常常对人说,怎么会这样呢?结婚前没想要孩子,一时情急忘我,没用上杜蕾斯,马上就怀孕了;结婚后想要孩子嘛,每个晚上不设防也等不来动静。
“好像上面有个生孩子的配额,没轮到你,你就是再努力也没用。”
酒楼里的女同事多已十分熟稔,无不笑话她,说会不会是你老公留了力没让你知道?
等到夏至终于被分配来到这世界,在她的肚子里像一颗种子抽出嫩芽,那时候另一届大选又将来临,国家还刚换了新的首相,把蕙兰记忆中几乎“一直都竖立在那里”的旧首相换下来,简直就像给一家老店换了个新招牌。彼时金融风暴过去不久,经济才刚从灾难中爬起来喘口气,犹自跌跌撞撞,市面不如之前繁荣。这时候换个新人当家,像是能赋人以新希望,正好振奋人心,因而由新首相领军的秤砣联盟,气势看似锐不可当,像什么电疗法似的,多少刺激了一下市道。人们摸摸口袋,又有了点信心再回到高级酒楼里吃香喝辣。
那时候都城的高级酒楼可不如以前那样随处可见。春分出生前那一场金融风暴,几年里摧枯拉朽,弄垮了许多半大不小的酒楼。那些挺得下来,也多半裁员减薪,还得像小餐馆似的推出许多偷工减料薄利多销的优惠套餐才能熬过去。蕙兰好歹年轻,人也话头醒尾,还能留在百利来当领班,倒是酒楼的两个经理必须被裁退一个。叶公因年事较高,不甘不愿地领了一笔裁退金,在家待了些时日,终于得朋友相助,给介绍到喜临门一分店当起了副经理。以后父女俩每日一起出门,却在中途转站时分道扬镳,各自到不同的酒楼上班。蕙兰未满十七岁便经叶公引荐到酒楼端盘子,这还是出道以来第一次与父亲分事二主,不在一个地方当同事了。他们每天一起乘的轻快铁,叶公先到转换站,蕙兰总在拥挤的车厢里向父亲昂一昂下巴,等于说了再见。然后车门阖上,她的视线穿过车厢里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盯着父亲在站台上的身影,见他显得特别瘦小,总在人来人往中举目张望,像是毫无方向感的样子,心里便厘不清一股什么酸酸苦苦的滋味。
大辉说过不只一回,你爸一辈子就这样了,在酒楼打的第一份工,以后便想在酒楼里老死。蕙兰说喂你指桑骂槐吗?我不也在酒楼打的第一份工?
“你不一样,你是女人。”
“我爸跟你也不一样,他没你这样的志向。”蕙兰说。“他一心只想把我养大,过安安定定的日子。”
大辉早已经不在酒楼打工了。金融风暴刚发生那一阵,百利来的生意额骤降,门面冷清;楼下大厅只靠特价套餐和周末的家常饭撑住场面,楼上则除了偶尔办喜宴,平日总是不营业的;顾客给小费时,出手也不比以前阔绰了。大辉眼见如此,又被一个酒楼的熟客鼓动,说酒楼生意做不住,但人们在经济好景时被鲍参翅肚吃撑了的胃口却还是得喂饱的,因而街上的熟食生意非但没被金融风暴击垮,反而比风暴以前更欣欣向荣。
“街上买卖都用现金交易,一不怕被压账,二不容易被查账,当个小贩都比当酒楼老板好!”
人家说的不无道理,君不见就在全国各地的高级食府一家接一家倒闭的同时,城乡各处反而建起了许多带停车场的大型小食中心;一日三餐时段,停车场里的车子总是多得快满了出来?
大辉深受启发,于是在春分出生后不久即辞去酒楼的工作,参了点小股与人合作,弄来二十辆流动车卖起了串串锅。串串锅这名字新鲜,其实就是一般的街市小食“渌渌”注13。那大股东,当时人称“渌渌王”,据说出自渌渌世家,一家三代人都靠着一辆加篷三轮车,在街头剥血蚶串鱼丸,再数竹签收银角养家活口。到了大股东这一代,他有点生意头脑,觉得卖渌渌也该与时并进,便把传统的三轮车弄成了用小货车改装的现代化流动餐车,负责经营餐车的人都得衣衫整洁,还得穿上统一的工作围裙,一洗这街头小食的乡土气和市井味,至少比起黑篷三轮车加一个身穿薄背心,脚踏夹趾拖,还满脖子满手臂汗珠的肥佬经营的传统渌渌摊档,视觉上看来可要卫生了许多。这大股东还雇人在流动车上画上手持渌渌串的哈啰吉蒂、小叮当、美少女战士和别的什么漫画角色,配个对话框,用些趣怪的字体写上“一级棒”之类的广告语,再给这汤和药都没换过,仅仅换了个包装的旧式小食取个新名字──串串锅,既有点东洋味又有点宝岛味,光这名字便可见紫气东来。果然这二十辆车子推出后,在都城和客朗谷一带大受欢迎,成了夜市新宠。
作为小股东,大辉出的钱微薄,便只有多卖点力。他每周有六天下午都得到“总部”,也就是餐车的集中处理中心去报到。大股东渌渌王多半已在那里监督着五、六名外劳把各种食材和酱料都处理好,装上车子,清点过了再让各餐车的负责人──大辉便是其一,开到各自的点上去开始买卖;直至晚上十一点左右收摊,他把餐车的各层门阖上,它便像变形金刚似的折叠自己,变回了一辆四四方方的小货车,让他开回总部,交了账,回到家里子夜已过,然而屋里的人,包括两个在发廊工作的房客,无一不是夜猫子,因而家中仍灯火通明,人们坐在沙发上捧着盘子在吃宵夜,电视上的蓝光一闪一闪,就连春分,不过是个幼儿,也经常还眼睁睁的盯着荧幕,像猫守着鱼缸一样,痴痴观看里头的鱼。
看见大辉回来,蕙兰问他,要吃宵夜吗?还是要先洗澡?大辉每次出门回来总是要先洗澡的,以前在冷气酒楼工作时尚且如此,如今在露天夜市站了一晚上,他更是巴不得家里有个浴缸,可以让他从头到脚泡一泡,洗去一身尘埃与汗酸;“尤其是那些血蚶和鱿鱼的腥臭味”,这么说时,他总必五官皱起,一脸憎厌之色。蕙兰倒不觉得那味道有那么难闻,因而不以为意;尽管她也觉得可惜,以前大辉在酒楼穿的衣裤皮鞋比经理的还要光鲜,每天上班时亭亭玉立,谁都觉得他一表人才,如今他虽然衣履整齐,头发梳得醒目,蕙兰也总是把他穿的围裙洗得干干净净,却终究是个街边小贩,再比不上往日那潇洒。
即便如此,朋友和同事中不少人光顾过大辉卖的串串锅,包括两个房客,帮衬了都回来说,你老公的餐车围满了女客,搭讪者众。从穿大花衣裳配紧身裤,说话吱吱哌哌,声如群鸭的家庭主妇,到穿素色上衣配深色半身裙和黑色粗跟包鞋,戴着近视眼镜看人含情脉脉的闷骚白领,还有一些小清新模样,三五成群的短裙或热裤少女,以及不少风韵犹存的异国劳工,特别是那些口操过度流利之华语的“祖国同胞”,都手执几串鱼丸和血蚶,垂涎欲滴,一边烫一边蘸酱一边与大辉调笑,甚至半真半假地公然向他讨手机号码。
蕙兰去视察过几回了。休假时与叶公父女两人轮流抱着春分,转两趟车,山长水远地去到那里,美其名探班,顺便逛逛夜市场,一晚上来来往往地盯紧大辉的餐车。有一回碰上她们家的两个房客──两个瘦削得像影子一样的男孩,手牵着手,如同一张剪纸般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早上他们的头发一个紫一个红,晚上已成了一个蓝一个绿。蓝色头发的说,嘿嘿,抱着孩子来宣示主权吗?蕙兰瞪他一眼,但笑不语。绿色头发的便接茬说,没用的,没看见这里是公海吗?你家这座码头坐落在这里,每一艘船都可以来靠一靠。你就算插上了国旗也无效。
蕙兰也瞪他一眼,却不笑了。
卖串串锅虽不比在酒楼当招待那么好的卖相,但赚钱确实比以前多,家里换了个大电视机和一组音响器材以后,大辉正一门心思想着要把当初从日本回国后买的国产车换掉,买一辆全新的日本车子。那一辆国产车用了不过六年,感觉已有点破落,蕙兰也觉得换车可行,却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大辉真开着新车回来。蕙兰说你怎么去挑车买车也不带着我?大辉扬起眉锋,说买车又不是买衣服,你反正不懂。
“你就不能等一等,跟我好好商量一下吗?”
“我这人说要做就去做了,还等什么呢?等到花儿也谢了。”
蕙兰的不快和疑虑没有维持多久,待坐上那车子,大辉踩了油门,她便感受到了大辉心里的自豪,不禁也觉得快乐起来。新车子就有这种好处,能让人感觉到生活的丰足,好像它能应许一个美满的前景。蕙兰便是那一趟坐上新车以后,心里满怀憧憬,觉得大辉真要出头了,便一直寻思着该再生一个孩子,最好是一个男孩,与春分凑一个“好”字。
就在他们买了新车后不久,何门方氏打来电话,说细辉与女教师婵娟联名买房子打算结婚,快要入伙了。大辉一般睡得很迟,不喜欢爬起床来听他母亲啰嗦,那些电话多由蕙兰应付;之后转述,你妈说啊,那房子多好多好,发展商是林某呢;四房三浴,客厅饭厅再加干湿厨房,一应俱全。大辉嗤之以鼻,说你别羡慕人家,那是莲珠在背后出的钱。
“不然,靠细辉开的那间小店,赚的蝇头小利,买得起这样的房子?”
“他的店虽然小,地点很好。”
“那也是莲珠替他弄来的呀。”
“怎么你莲珠姑姑那么偏心,就只对细辉好?”
大辉侧目睨她,半晌才说,因为细辉从小就喜欢给她当小弟。我可从来没把这女人当姑姑。
细辉与婵娟新居入伙,据说办了个相当气派的自由餐会,买来两条锡都有名的文冬巴刹烧猪;烧猪档老板亲自挥刀分猪肉,见者有份,人人都拿了一包烧肉当手礼。莲珠与夫婿像一对明星夫妇般驾临,为场面增光不少;气象之盛,何门方氏几乎以为会有报馆派记者来追踪。大辉推说串串锅的生意忙,大股东不让请假,没回去凑兴;蕙兰倒是很想去看看何门方氏口中说的那一幢好房子。大辉便许诺说等细辉和婵娟明年结婚吧,到时一定举家回去,那房子横竖总在那里,跑不了。
说来那五年里发生的事情之多,每个人都难免牵涉其中,但论生活变化之大,大概没有人比得上细辉了。人若真有三衰六旺,蕙兰觉得小叔细辉命中得贵人扶持,那五年里像是完成了所有的人生大事。她分明记得自己坐满月子抱着春分回锡都时,小叔才刚与那暴牙女教师交往,初次带着她一一见过亲人与家长。那时小叔还在电子厂里工作,在聚餐中说到自己即将辞工,要在市区开一家便利店。一旁的莲珠姑姑说店铺是现成的,开便利店也是她的主意;至于资金,没人说清楚。大辉猜想也有莲珠背后出的力,蕙兰则以为婆婆何门方氏态度可疑,便皱着鼻子说,你妈肯定是把老本掏出来了。大辉于焉记起父亲死后留下的保险赔偿金,第二日带母亲出去喝早茶吃点心,点了一壶何门方氏喜欢的菊普,再给她点一客糯米鸡。此家糯米鸡做得香软,趁她吃得口舌煳涂,假牙被软绵绵的糯米饭黏得不可开交时,向她诉说世道之艰难与养家之累,故他打算辞去酒楼的工作,与人合资做点小生意。
“你不能只帮弟弟,不帮我。”大辉说着,给何门方氏斟了满满一杯热茶。何门方氏嚼着满嘴糯米鸡啜了一口茶。烫呢,欲吞不是欲吐不能,唯有眯着眼睛,捣蒜般点头。
那以后,几乎每年一件大事──便利店开张,新居入伙,与婵娟结婚,生下女儿小珊;细辉马不停蹄,连着当了老板,屋主,丈夫和父亲。蕙兰与大辉回去祝贺了,一是便利店开张大吉,第二回是细辉娶老婆;因何门方氏在电话中力邀,叶公便也跟着去凑热闹,在细辉的新房子里住了三天两夜,背地里与女儿说,房子真不错,就是女主人头尖额窄,还𪘲牙耸䚗,长得有点丑。蕙兰四下细顾,示意父亲说话轻声些。
“一张脸算什么呢?人家命好。”
是呢,命好,蕙兰想,那五年细辉有多顺景,婵娟便也有多如意。她与细辉婚后一年馀,何门方氏有一天打电话来报喜,说婵娟怀孕了。老人家兴高采烈,既没叫大辉来听电话,也没问起孙女春分,倒是钜细靡遗地向蕙兰说她怎么发现婵娟的各种害喜症状,让她去检验,果然中了。“这种事情,她教书的也没我懂得多。”蕙兰陪着欢喜,说了一叠的“好啊”,“真好”。好不容易放下话筒,她吁了一口气。大辉正好从睡房里出来,光着膀子,仍睡眼惺忪,夫妇俩没说话,就那么对望了一阵。
春分那时四岁了,面孔五官已大致定型;依然长得跟母亲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体四肢瘦长,不像是会长成胖妞的样子。蕙兰与女儿极亲近,喜欢与她在床上缱绻玩闹,又经常让女儿伸手摸一摸她的肚皮,说妈妈给你生一个弟弟好不好?春分露出两只小虎牙,笑得一脸狡黠。她说我才不要弟弟,我要妹妹。
被春分的一双小手摸过许多回以后,夏至便像听到姊姊的感召,在蕙兰的肚皮底下生成。她出生时,细辉与婵娟生的女儿小珊刚满月不久,何门方氏因为怕大辉说她偏心,便让细辉开车,载了她以及她自己酿的十来瓶黄酒,到都城万乐花园来给蕙兰陪月。那一年的大选便是在蕙兰坐月时举行的,果然新首相带领的团队大举胜出,万乐花园许多食肆为此通宵达旦;人们就像吃“串串锅”那样,似乎能在旧物事中感受到其中的新气象。何门方氏没回去锡都投票,她也不关心选情,依然像平日一样,晚饭后与孙女春分坐在沙发上看一阵连续剧或动画片,九点钟便从沙发上爬起来,到屋后漱洗,准备上床休息。接近午夜时家里的电话响起,蕙兰去接,是小叔细辉打来的。她说你妈已经进房里睡觉了,细辉便说那算了,别叫醒她。蕙兰说有要紧事吗?这么晚了你打电话来。“没事的。”细辉说。“我只是想告诉妈,姑丈输了;输给了反对党。”
注13: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特色甜汤,主要原料有椰奶和西米露等等,加上番薯和芋头等,也可以做成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