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流俗地

春分

春分

直到后来春分出生,大辉仍然怀疑之前那怀上的胎儿并不存在。他会在各种时刻,出其不意地表现出他对这事始终持心存质疑。他也曾经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蕙兰,其实春分之前那一胎是假的吧?

“怎么说?你以为我在骗你?”蕙兰瞟他一眼,脸上的表情也没太认真,眼角有调情的意思,好像没有很严肃的回答他的问题。

“难说呢,你这女人有点心鸡(计)啊。”大辉的目光轻浮,笑时吊起一边嘴角,口里朝蕙兰喷出一缕白烟,模煳了她的视线。他们的女儿被蕙兰抱在怀中,是个刚出生没两天的小东西;皮肤赤红,脸上有点皱皱的,没有眉毛;看起来很丑,像造物者十分草率,用一个过大的皮囊随便装了一点血肉和骨头便塞给她,敷衍她。蕙兰说怎么会这样呢?这孩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叶公啐了一口,说你刚出生时就长这模样;一模一样的眼睛和鼻子!她简直就像个复制人。

“放长双眼吧,女大十八变呢。”叶公这话是逗着春分说的。她那么小,还没想好该取什么名字。叶公兴之所至,随口喊她“多莉”,大辉听了皱眉,说你怎么把我的女儿叫成小狗了。叶公说,这哪是小狗的名字?你都不读报纸吗?这是绵羊!

第二天,由叶公出马,带着一张笑脸走进百利来的贵宾厢房里,请一位老熟客给他初生的外孙女取个好名字。那熟客过去是个华校校长,因妻子擅于经商投资,早年与人合作买下许多耕地种植油棕,家中暴富,孩子一个一个被培育成医生和会计师什么的。他早早退休,在家写写文章,出了许多书,文名越盛,众望所归地成了华文作协的会长,出钱办自己的文学奖,在社会上德高望重。叶公以前在别的酒楼工作时就已认识这家人,算是站在饭桌旁看着那几个未来医生和会计师长大,人家自然不好推辞他这微小的请托。再说那位作协老会长也真喜欢被这般逢迎,十分欣喜,便问明详细,用了一顿饭工夫,想出这么个名字来。

“叫春分吧,是廿四节气里的第四个节气。”老会长塞给叶公一张餐巾纸,上面用黑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何春分”三个字。他还说春分是好时节;春分以后阳光明媚,雨水充沛,正好播种。“寓意以后孩子陆续有来,你儿孙满堂。”老会长笑吟吟地说,以后第二第三第四个孙儿出生,你还来找我,我给你弄个四季全套,再风雅不过。

蕙兰其实并不喜欢“春分”这名字。她虽然只有中三的教育程度,却总知道“分”字不祥,似乎不宜用作人名。她说不如用“芬”字代替吧,毕竟是个女孩呀。叶公无可无不可,没想到却是大辉反对。他说人家大贵人取的名字肯定有道理,你没见他家的孩子一个两个都成材,满门昌隆吗?那必然跟他取的名字有关连。蕙兰一想也是,而且她知道大辉原想要一个儿子,见生下来的是个像小沙皮狗一样的女儿,多少有些失意;难得这名字像给他注入一支强心针,她亦不禁宽心,便欣然替女儿接受了这名字。

春分满月后不久,蕙兰抱着她,坐着大辉的车子一刻不停地直驱锡都,让何门方氏亲眼看一看这何家内孙。何门方氏可没她原先想像的那样兴奋,尽管她也像别的长辈和老人那样把脸凑前来,叽哩咕噜地说些打趣话逗那婴儿,表情姿态却生硬得很,像是她这辈子从未逗弄过小孩一样,也没有显出迫切要抱一抱孙女的意思。那时候小叔细辉刚结识了一个女教师,两人正开始交往,何门方氏谈起这个倒是眉飞色舞,说她是怎么拜托了许多朋友,才终于给细辉介绍了这么一个好对象。她趁着大辉一家回来,特地安排了一次家庭聚餐,算是给春分摆满月酒。这种场合自然有小姑莲珠一份,还让细辉把那个叫婵娟的教师带来,俨然已把人家当作未来儿媳。

蕙兰自从与大辉在一起,已见过莲珠好几回,每一次都见她盛装打扮,笑靥如花地出现,却又总是坐不得久,往往等不及一顿饭吃完就得夹着香风匆匆走人,说是有别的活动要赶着出席。什么华教筹款义演,什么社团八十周年纪念晚宴,或者是跑马会办的什么残障人聚餐等等,也有“冯家那边”的喜宴或聚会,譬如老太爷九十老寿或小外甥硕士毕业庆祝会之类的;又总不忘迂回地向大家强调,尽管重要的事情那么多,她仍然不惜在百忙中挤出点时间,抽身来“见见自家人”。

像莲珠这种手段的阔太太,蕙兰在都城的酒楼工作,见过不少了。只是大辉家毕竟出身渔村,亲戚虽众,但那些人大多一股泥腥气,还被海上的烈日烤得焦黑,像泥鳅一样上不得台面,难得有一个这么大方贵气的,让蕙兰十分侧目。她的家婆何门方氏与这年纪看着像她女儿一般的小姑十分亲近,一席饭的时间,几次问起对方的孩子,还眉开眼笑地对婵娟说,莲珠啊有个儿子六岁了,一出生即白白胖胖,手臂大腿一节节,还有双下巴,弥勒佛也般,十分讨人喜欢。细辉在旁帮衬一句,说是呢,我给那小表弟取了个英文名字,叫米其林。莲珠啐他一口,说你别听他胡说,我儿子的英文名字好听呢,叫罗勃.冯。何门方氏点头称是,说就是嘛,明明就叫萝卜。

这么一种团圆和睦的气象,连那个不知底细的女教师也能敞开来捧腹大笑;蕙兰手抱春分,这晚上女儿又特别扭计,许多不合时宜的哭闹,使得蕙兰坐立不安,尴尬得很,竟觉得自己有点挤不进这氛围里。倒是大辉对大家的一团和气提不起劲参与,话很少,打了两个哈欠,期间还借词解手,两次站起身来走到酒楼外头去抽烟。蕙兰从以前第一趟跟大辉回家,就发觉他对这小姑姑特别不领情,甚少与她直接对话;偶尔说了,也单单打打,像是话里藏着什么机锋。这晚上大家提到莲珠的儿子,说这胖小孩食神托世,懂得投胎,今生不怕没有好东西吃云云,正值春分哭声又起,蕙兰顾着安抚,听不得仔细,待回过神来,听到大辉扬声,说女人跟男人不一样。

“女人有没有投错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有没有嫁对人。”大辉说。

“我说得对吧,莲珠姑姑?”

蕙兰瞥了一眼莲珠,再看看身边的丈夫,这么一环目,感觉到一桌子的人虽还在脸上挂着笑,脸色却都在改变。那女教师显然也察觉不妥,抬起头来详加视察,正好与蕙兰的目光对上,便露出一排暴牙冲蕙兰一笑,问她,你这女儿好可爱,叫什么名字呀?蕙兰便报上女儿的名字,叫春分,廿四节气里的那个“春分”。女教师似乎会不过意,表情有点迷茫,嘴上却说啊春芬,这名字很好听呢。细辉在旁帮了一句,其实只是重复蕙兰所言,说是廿四节令里的那个“春分”哦。女教师斜眼瞟他,说我懂呀,你以为我不懂吗?

“我们学校也有一支廿四节令鼓队,又打鼓又呐喊,像跳舞一样的好看。”

这种饭局,莲珠以前总是迟到早退;这晚上却一直坐到甜点都吃过了才站起来,说好啦,该曲终人散了。说着,她施施然走到蕙兰身边,稍微矮下身子逗弄她怀中的女婴,说这一对凤眼长得真像你。蕙兰意识到莲珠是在对她说话,便欢喜地答应,说是呀我老爸也这么说,说她长得跟婴孩时候的我一模一样。

“希望长大了会比她的妈妈好看吧。”蕙兰说。莲珠撇一撇嘴,说妈妈也很漂亮啊,不然大辉这家伙会愿意安定下来,老老实实的结婚生子?说时不知怎么手里变出了个红包,轻轻塞到春分的怀里,说是给孩子的满月礼。蕙兰代为接过,看见是金碹行印的红包封,心里十分高兴,便嘬口学着童音说,姑姑送你礼物呢,快说“谢谢姑姑”吧。莲珠说你搞错了,她摸摸春分的小脸蛋。

“有了这小女孩,我升级当姑婆了。”

那红包里装了个小盒子,里面有一条金项链加一个沉甸甸的小兔金牌,916金,造工甚好。那晚上回到房里,蕙兰让大辉看看,他只瞥了一眼,不屑地说,这女人只会拿钱收买人心。

蕙兰才想起来,她与大辉结婚时,莲珠做的礼也很辉煌。白天敬茶时她与丈夫拿督冯同来,推搪了许久才肯坐下受礼,除了给她一个金镯子,也给大辉一个金戒指。晚上的喜宴,拿督冯有三个场要赶,分身不下;莲珠一个人带着三岁的儿子赴宴,随行的还有一个负责照看孩子的印尼女佣,给了她与大辉一个九百九十九元的大红包。那红包,她当着大辉的面塞到她的手心,说我这侄子脾气臭,不容易伺候,以后要辛苦你了。

“还有,”她倾前来小声说,“我们女人流产和生产一样的伤身,你要好好补补身体。”

蕙兰结婚时,莲珠的丈夫前一年才刚在大选中第一次代表秤砣联盟出阵。那几年市场发展蓬勃,政府祭出了“二○二○年先进国宏愿”,像一帖春药似的令全民亢奋难耐。人民过上好日子,一心求稳,大选狂吹秤砣风,拿督冯还真一出师即告捷,赢了个议席,如愿当上州议员,好不风光。莲珠荣升议员夫人,每每与丈夫一同在场合中曝光,报纸上刊出图片来,一律称之为拿督冯贤伉俪。大辉看过的,报纸一甩,鼻里冷哼一声,说还贤伉俪呢,名不正言不顺。

“这叫‘水鬼升城隍’了不是?”

莲珠嫁作人妾,但这二奶当得风光无限,还艳光四射,所到之处无人敢不赏脸,蕙兰觉得女人如此实在也不枉了。她在大辉面前自然三缄其口,不敢这么说。以前她说过些什么对莲珠表示欣赏,大辉气得叉起腰来骂她,说你们女人都爱慕虚荣。蕙兰那时脾气还有点犟,敢在语言上冲撞他,两人不免张声大吵。直到她第一次怀孕,也许是荷尔蒙作祟,偷偷改造了她;也可能是三十岁才将为人母,她陷入莫名的恐惧和焦虑中,像是意识到人生到这儿算怎么一回事,便忽然觉出自己多么害怕失去大辉,从此对他顺从了许多。父亲叶公有所察觉,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蕙兰笑,说要你管吗?我心甘命抵。

那孩子,在她肚子里住了将近四个月,医院的护士说胎儿有一个手掌这么大,已经长出了手指和脚趾,却尚未知道是男是女,就在她结婚的两周前让她给弄丢了。她听到大辉给他母亲打电话,特意走到屋外大门口那里小声的讲,说孩子没了;说不晓得什么原因,可能是婚礼的事情太多,她精神紧张,反正就是流产了;说没有啊,一直都在控制着,没有吃生冷的食物呀。何门方氏似是觉得不可置信,坚持让大辉把电话转交给她,要问个清楚。蕙兰接过电话,也一五一十,说自己一直都在留意饮食,没吃生冷水果,没有喝冷饮;有在吃医生介绍给孕妇的牛奶粉;没有啊没有减肥,这时候补充营养都来不及了,当然不会减肥;腰酸的时候就服六味地黄丸呀,这六味地黄丸是妈你推荐的吧。

她这么说,何门方氏就不高兴了。日后有话传回蕙兰耳里,说她的家婆对好些邻里说,儿媳妇丢了肚子里的孩子,居然怪我!

大辉见她烦闷,那时也忙着筹备婚礼,没对她说过半句不好听的话。只有在夜里两人一起躺在床上,凝视着挂在对面墙上的结婚照时,他问她怎么知道小产的呢,蕙兰便说有血啊,一块一块的滑下来。“我就知道他走了。”说的时候,她看着结婚照里的自己,穿着蓬裙,腹部被隆起来的裙子遮掩,孩子就在底下。

“不痛吗?”大辉问。

“不痛的。”她说,只像有时候月经来得凶猛,那孩子就随着经血流出来了。她从百利来的厕所里出来,迳自去找大辉,说我下面流血,孩子好像没了。大辉一惊,说那怎么办?那时段百利来办着两个喜宴,楼上楼下正忙得不可开交,蕙兰说那我叫一部车子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还真的去与经理说了一声,自己一个人坐上的士去了医院。医生真说孩子没了,把这叫着“自然流产”。蕙兰眉心微蹙,想问这怎能叫“自然”呢?但医生说了就走,把她交给一个态度有点粗暴的老护士处置。老护士一边替她清理,一边问她是不是明知怀孕了还与丈夫行房。蕙兰说我怎么知道呢,从来没人跟我说过怀了孩子不能行房。那护士撇着嘴瞪她一眼,转身找来一份《妊娠需知》之类的手册,全彩印刷的几页纸,上面有巫英华三大语文,让她拿回家认真读一读。

“现在才给我这个有屁用吗?我的孩子都死了。”蕙兰说。

那护士被蕙兰的反应吓了一跳,说你还中气十足啊。之后她转过身,在一堆锅碗瓢盆似的钢器上忙别的什么,用一个微驼的背嵴对蕙兰说,你自己不懂,难道不能问问你的母亲和姊妹吗?

“我没有妈妈。她不等我断奶就跟男人跑了。”蕙兰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此时此地,跟一个不认识的老护士说这些,声音却由不得哽咽。“我爸只有我一个孩子;女儿是我,儿子也是我。你叫我问谁去呢?”说了,她禁不住躺在那护理床上,两腿大张地放声大哭起来,像是这时候才想到要埋怨那多年以前已经离开,把她丢下了不管的女人。

父亲叶公总是隐晦地说,其实怪不得你的母亲,怪不得她。

蕙兰哭得很凶,哭时腹腔不断使劲,好像这样可以让一个有了手指脚趾的孩子,带着属于他的黏液和血块走得干净些。那老护士似是不为所动,好像蕙兰这般激烈的表现于她已司空见惯。做完她的工作后,老护士说你哭够了就擦擦眼泪走吧,这张床还有人要用的呢。

“你还年轻,好好调理一下身体。以后还有得生的。”老护士从床上捡起被扔到一角的《妊娠需知》,皱着眉抓起蕙兰的手,将手册一把塞到她手里。这老护士的动作如此粗野,态度肆无忌惮,几乎像个关系亲密的家人;蕙兰仍然挂着满面泪珠,哭意犹像一股气流似的在胸口伺机而出,却不知怎么被老护士这动作和她说的话逗得噗哧一笑。她伸手拭了一把眼泪,说是的,我很快会再怀上孩子。

老护士翻眼瞪她,眼珠像金鱼眼似的暴凸,一字一字缓缓的说,流产后一个月内不能进行房事!

蕙兰回到家里,想起那老护士的言行举止依然忍不住笑。大辉和叶公人未回到,已打过电话来问。她便对着话筒说孩子没了呀,声量大得出乎意料,像是那不由得她控制,一屋子回荡着她朗朗的话声与回音,孩子丢了,孩子丢了,丢了。

后来三十多天,甚至在她与大辉结婚的洞房之夜,她都没有与大辉行房,直至月经恢复以后,她才主动去撩拨。手往他胯下掏,双唇衔着他的耳珠,说我不甘心呢,我要追回我们的孩子。那两年她与大辉性事频密,春分却姗姗来迟,两年多后有一阵她忽然胃口奇佳,日日夜夜都觉得饿,就像身体里生出另一张嘴和另一个胃。她算算月事才迟了几天,仍然去药房买了检孕棒,清晨特地爬起床来用第一泡尿检验,居然正如她所料,孩子回来了。

到了这时候,大辉才偶尔会拿那个流掉的孩子开玩笑,吐着烟问她,其实当初那一胎是假的吧?蕙兰看着那些白烟在她面前缭绕,闻到了烟里微苦而呛辣的味道,她说,你抽烟走远一些,别让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吸你的二手烟。她的声音语调听着像命令,有种不容拂逆的意味;大辉一愕,就那么一瞬,眼前的烟雾再无法凝聚,蕙兰脸上的表情在袅袅散去的烟雾中清楚浮现。尽管眉目含情,一只上扬的嘴角隐约带笑,但她坚定的说,我是认真的。

“我要把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她扬起一册翻旧了的《妊娠需知》,对大辉再说一遍,我是认真的。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