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辉坐的飞机从东京直达吉隆坡,在梳邦国际机场着陆。他包了一辆的士,从那里上了南北大道,往北直驱锡都,一直开到旧街场近打组屋。南北大道那年刚竣工,不久前才全面通车。一路上蓝天白云,艳阳高照;大道两旁像两幅新完成的布景,油漆未干,尽是油棕树铺展出来的绿意盎然,加上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全程通畅无阻,直让坐在车里的人感觉到一种衣锦还乡的气势。也许是心里得意,大辉下车时,拖出两个大行李箱,付车费,用马来话道谢,甚至关上车门,都弄出了极大的声响。巴布在他的理发室里给一个刚停止哭闹,脸颊还印着泪痕的幼童剃头,两人都被那声响引去了目光。隔壁时时钟表店的老板关二哥正坐在一壁停摆着的挂钟前,像狱卒似的看守着被囚禁在挂钟里的时间。他手里拿了一个有待修理的小闹钟,嘻皮笑脸地与一对路过的印度小姊妹说话,问她们爸爸昨晚又喝酒了,又揍你们的妈妈了?说时他听见大辉用半咸不淡的马来语说的那一句“谢谢啊”,便往外面阳光如火如荼之处瞟了一眼,马上认出来了那是死鬼罗厘佬奀仔的大儿子,孱仔辉的哥哥。
“回来过中秋吗?时间过得真快啊。”关二哥昂起脸来喊住大辉,问他这一去多少年了。大辉没有走前去寒暄,只是站在阳光中大声回话,像是他与那一排坐落在暗影里的小店铺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壕沟。
“五年了。”他说。关二哥点头作了悟状,小声再说一遍,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时间过得真快。
银霞也听到了大辉回来的声息。她那时坐在家中的小客厅里,用红色尼龙绳编织网兜子。这些网兜子是要给锡都的土产商装柚子用的,有点像是篮球用的便携网袋,但形状稍微不同,网眼也比较密,每一只正好可以并排放入两颗柚子;成双成对的意思,方便人们拿来送礼。银霞的父亲老古常常语带猥亵的说,这是在给柚子织奶罩。
还有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柚子的形状浑圆饱满,意涵甚美,正是拿它送礼的好时节。锡都的柚农早算准时机,把树上甜的酸的果子都摘了个干净,城中各处卖柚子的果贩也都豁尽全力促销清货,正需要许多网兜子备用,因而银霞也奋力赶货,每天一早吃了母亲到楼下买来的早餐以后,便坐到她的专属藤椅上,启动工作模式,又像人家冥想静坐,心无旁鹜地用手指与满室尼龙绳展开无穷的对话。
大辉回到楼上楼,那是晌午时候。银霞的父亲回来吃了午饭,小睡一阵后抓了车子钥匙便走,妹妹在学校上课,说是放学后还有课外活动;母亲躺在父亲刚做过梦的懒人椅上,闭上眼睛编织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白日梦。只要不在周末,一日中的这种时分,光阴总像特别黏稠,楼上楼里所有的生物都特别慵懒;蟑螂和老鼠都酣睡在不可及之处,连鬼魂也像被黏鼠板逮住,出不来活动。银霞在这片浓稠的静寂中,清楚听到楼上响起行李箱在走道上拖行的声音。硬梆梆的塑胶轮子磙过水泥地,辘辘作响,从电梯门口一直吵到细辉家门外。
“妈。”大辉身上没带家里的钥匙,人与行李都堆在门口,朝屋里高喊一声。银霞立即听出来那是大辉的声音,不禁精神为之一振。何门方氏正蹲在厕所里,也赫然弹起,在里头应声“喂──来了来了,你等等!”接下来开门关门移动行李以及母子俩说话的声量都极大,何门方氏更是大呼小叫,像是刻意为之,要让整幢组屋的人都知道大辉从日本淘金归来,毫毛没少掉一根。梁金妹的午间好梦被这人声凿穿,在懒人椅上乍醒,睁大着眼睛听了一会儿,方才确认这不是梦外之梦。
“大辉回来了!”那折叠型懒人椅是旧家之物,颇有些历史,椅背已严重凹陷。梁金妹像个翻不过身的甲虫,勐力划动四肢挣扎了一下,才成功从懒人椅上脱身。
接下来大半天,银霞心里再不能入定;本来波澜不惊的脑海总是被各种细碎的声音,小石子一样的从耳道投掷进去。这些干扰的声响倒也不一定来自楼上的房子──除了最初那三五分钟的刻意嚷嚷,后来大辉与何门方氏都回到了正常的说话模式,也许还因为警觉了什么,或是为了制造某种更耸动的效果而刻意压低声量;即便银霞挺直腰背,伸长脖子,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天线似的尽量伸张,也再难听清楚母子俩的对话。她倒是因此察觉出了楼上楼里轻微的骚动,人们从各自的住家里探头探脑,有的还拉开门站在走道上;邻居间有的目光相接,讪笑回避,有的门里门外交头接耳,仿佛连藏匿在水道和各个幽闭角落里的生物也为此窃窃私语。银霞的母亲好不容易等到马票嫂来收万字,开门第一句话便是“你听说了吗?”说着伸手指一指头顶上方,搭配一个挤眉弄眼的诡谲表情。马票嫂心领神会,含笑点头。她从楼下店铺一路上来,裁缝店的丽丽,跌打铺的张师傅,钟表店的关二哥,杂货铺的顺利嫂,甚至是巴布的老婆迪普蒂,都把这当今日头条,又像是号外一样免费派发。
“难怪她今天没去茶室洗碗,原来是特地留在家里等儿子。”梁金妹扯一扯马票嫂的衫尾,眼睛斜睨,一边嘴角扯歪了去。“之前完全没听到一点风声呢,有这么神秘。”
这一日,楼上楼的妇人最羡慕马票嫂了。她以收万字的名义,大剌剌地走到八楼,在门外大声喊何门方氏,便名正言顺地被接待到屋里,看见了被日本水土养得壮实健硕,容光焕发的大辉。马票嫂老江湖了,大妗姊注9似的鼓舌如簧,短短十来二十分钟里说尽吉利话,让大辉母子喜不自胜,大辉更掏出两百大元写了一张万字票。后来马票嫂下楼来对人说,日本好呢,能将人锻炼出气度来;这大辉啊,如同新造。
后来见到大辉的人都一致认同,真的呢,以前这小子高高瘦瘦成一支竹竿,这下竟有点虎背熊腰了,穿的衣服还稍微贴身,站立时挺直脊梁,隐约可见衣衫底下的六块腹肌,加上日本文化在他那白玉般的脸庞熏陶出来的精致笑颜,宛如画在细白骨瓷上的水墨,说不出的风雅。楼上楼里几个少年见了都惊为天人,说天呀怎么竟有几分像《风云》里的步惊云。
细辉前一年考了大马教育文凭试,成绩不汤不水,便跟随几个同学在工艺学校里找了个电路设计课程报名修读。那天他下午回家,被那魁梧的人影吓了一下。那一声“哥”黏在喉咙里,像一口浓痰,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倒是大辉昂了昂头,还“嗯”的一声应答,仿佛他听到了细辉那一句喊不出来的招呼。过去五年,大辉只与母亲联系,兄弟间连话也没说上过一句,这下见面了,两人的外貌都变化极大。大辉固然令人眼前一亮,细辉也从当日那刚甩掉哮喘病的瘦弱孩子变成了赤褐色皮肤的大青年,头发特别浓密特别干燥,一脸暗疮如同许多活火山喷薄欲出。兄弟俩都没想过如此,因而微感吃惊,还觉得陌生,半天过去都只能说些干巴巴的话,不知该如何交谈。
银霞一直留心在听,听到了细辉回家,也知道刚要播晚间新闻时,楼上一家三口一起出门,想必是出去吃晚餐,为大辉接风。他们回来时,电视上播的是本地制作的连续剧,一众演员说着发音可笑的广东话。楼上有邻人与何家三口打招呼,故作大惊小怪,哎呀大辉回来啦?一整个脱胎换骨了呢!回到屋内后,大辉连打几通电话,过后便带着一阵古龙水的香气出门去了。后来好几天,大辉成了楼上楼的话题人物。人们议论纷纷,对这被日本人重新打造过的男儿好评如潮,说得好像一辆火柴盒般的本土国产车飘洋过海到日本,回来就变成流线型的新款本田雅阁了。只有银霞的父亲唱反调,拐着弯揶揄这故人之子,说他被日本人调教成姑爷仔模样,满身脂粉味,大有本钱吃软饭。
银霞家里时有妇人串门,这些围绕着大辉的议论,她听了不少,越听心里越觉得奇怪,这时节竟没有人说见到那楚楚可怜的女鬼与她的孩子。她不由得替那一对母子感到悲凉,并生气那女孩如此懦弱,生前尚且敢独自上门来寻大辉,死了成鬼,却反而诸多顾虑,处处回避,不敢见他一面。
中秋那一日,何门方氏向茶室老板求情,特地提前两小时回家,也像别家一样做大日子,忙前忙后,还使唤细辉当了两回跑腿,让他下楼去扛回来一罐煤气,再去补买蚝油和乌醋。因为买来的醋不是她要的兰花牌,何门方氏在厨房里发了一阵火,被细辉稍微顶撞,之后又不慎失手掼坏一个沙煲。她见诸事不顺,禁不住老毛病发作,满腔怨气和牢骚源源不绝;切菜吟哦,洗米吟哦,斩鸡吟哦,煲汤吟哦,调味吟哦……直至锅里的生米煮成熟饭,她沐浴在那一阵一阵暹罗米饭的香氛中,才茅塞顿开,忽然气消,并略略自责,站在电饭锅前自问自答,我这是干什么了?鬼上身么?
眼看要开饭了,楼里人家都把各自的小孩唤回家里,促他们洗手吃饭。细辉深受节日的气氛感染,又想到家里好几年没认真过节了,便满怀兴奋地帮着盛饭端菜,在小小的饭桌上布置出盛宴的景象来。大辉在外头会友回家,洗了个澡,光着膀子从房里出来,对忙于装置的弟弟说,嘿你,下楼去替我买一包万宝路。
细辉瞄他一眼,说我不去,低下头继续摆弄桌上的碗筷。大辉说你去吧,少跟我耍个性。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二十元,递到细辉眼前。“就一包万宝路,剩下的钱你拿去。”细辉头也不抬,说谁稀罕呢?我不去。他说得坚决,又显出轻蔑的意思,大辉始料不及,不禁一阵错愕,回过神来张嘴便吼,你这是什么态度?细辉回嘴,说我能是什么态度呢?你把自己当大佬了吧?我可不是你的小弟。兄弟俩便这么相互挑衅着吵起来,你一句我一句。何门方氏几次想要打圆场,说都要开饭了,等吃过饭才让他去买吧。细辉竟也罔顾母亲的好意,大声重申一遍。“我说了不去,吃过饭也不会去!”
这一顿中秋节团圆饭,被这么一腾噪,虽有为人母亲者苦苦压场,软硬兼施地逼得两个儿子坐下来,但兄弟俩像贴错门神,只能三扒两拨,食不知味了。饭后大辉甩下筷子,随即穿了件上衣出门,何门方氏捧着一个大碗公追到门边,不顾汤水四溅,说你不要太迟回来,晚一点还要拜月光呢。
大辉冷哼一声,说你们拜吧,我约了朋友。
大辉家的这一场吵闹,声量不大,音质不佳,左邻右里一般只听见轰轰隆隆,如同劣质音箱播出来的贝斯声音,内容难辨,倒是银霞在楼下多少听出些端倪。午夜前拜月光,组屋各层都有人家搬出折叠式桌子,焚香燃烛,摆上月饼菱角和糖果柚子等物。中秋祭月可不同新年接财神,人们向来不怎么讲究,甚至都有点不知从何着手,无非只是一家人坐在屋前嗑瓜子,吃蒸熟的小芋头,孩子则提着灯笼到处跑。银霞一家也凑这热闹;她被妹妹拉到在门前的走道上,挨着围栏坐了好一阵,终于听见楼上大辉的家门被推开,却不觉有人搬桌椅设供桌,猜想何门方氏必然是被晚饭时的吵骂扫了兴,宁愿早点上床,今晚上不拜月光了。银霞凝神再听了一阵,尽管没听到楼上的声响,可不知怎么她心里笃定,觉得这一刻细辉就站在她头顶的走道上,也许正凝视着被铁栏挡在外头的月亮,也可能在看周边邻居的热闹,或是眺望旧街场在中秋夜里的景观。
这种笃定也不是没来由的,银霞想起小时候她多少回寻到楼梯间,凭的都是这种直觉,只要推开那一道门,她便能感知细辉在或不在,少有落空的时候。细辉小时候有点玩性,也有时候是哭了觉得难为情,或是真的在闹别扭,明知她来却故意不作声,假装不在,但银霞会摸上九楼找个梯阶坐下来,她说你不想说话那就别说吧,我在这儿陪陪你。细辉甚是惊讶,问过好几次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呢?
我鼻子灵,你身上这么大的味道;我听不到你,也闻得到的。
乱说了你,我有什么味道?
嗯,这味道么有个大名堂,连你哥都知道。
什么名堂?你胡说八道。
“耳”(乳)臭未干啊!
说到这儿,大概就能博得细辉一粲,值得他吃吃地笑,银霞便也笑起来,像是为他那微弱的笑浇点油加把火。细辉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晓得,银霞也以为不可能对他说得清楚,他笑或不笑,楼梯间的气味是不一样的。就像一只伫足在指尖上的飞蛾,它安静地一动不动,或是它微微地振颤翅膀,周遭的空气是不同的。所以,此刻银霞就像以前坐在楼梯间一样,默默感受着细辉的存在;心里想,你不想说话就别说吧。
我在这儿陪陪你。
注9:广东婚嫁习俗中新娘的守护神,指的是女家跟随新娘,帮忙打理婚礼习俗和流程的角色,又名“好命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