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流俗地

百日宴

百日宴

梁虾去世后翌年,大辉就失踪了。在他失踪以前的大半年,细辉家里特别的不安宁。蕙兰三天两头从都城打电话过来向婆婆投诉大辉的恶行,何门方氏烦不过来,憋着一肚子气发作不得,常常不等细辉回家,便把电话打到店里,投诉蕙兰这样那样的不好,家里一团糟,还好意思把长辈扯下水,不给老人过安静日子。

细辉的店铺那时只雇了一人帮忙,店小事情多,时时刻刻有得忙,却不好打断母亲,只有把电话夹在头颈之间,咿咿嗯嗯,没怎么分神,所以也没真听清楚母亲的抱怨。晚上妻子追问,他费神回想,总说不上什么具体的细节来,婵娟不由得恼火,说他们一家有事情都瞒她,一直把她当外人。说了要么继续数落出一堆有的没的,要么拉起被子闭眼睡觉,梦中仍然脸色铁青。

总是在这种时候,明明四周再无人挤兑,细辉却觉得世界像个铜墙铁壁的机关,不断的往里收,把他迫得寸步难移;无论他面向哪里,都只能面对一堵冷冰冰的欺人太甚的墙壁。他带着这种感受入眠,经常会做恶梦,在梦中屡屡掉入水里或被卷进流沙之中,最终在梦里窒息,于现实中醒来。

细辉自小与哥哥不怎么亲近,对他极少念想。大辉到日本打黑工时,细辉才十四岁,约略知道哥哥在楼上楼待不住了,需要远走他方,他心里尚且窃喜,知道以后家里再没有人一天到晚装模作样地教训他。大辉走得仓促,那段时间也心神不宁,没对他说上什么话。细辉只见他用几天时间收十行李,把春夏秋冬的衣食住行全塞进一个行李箱。那行李箱好大,少说可以折进去十个小孩,有一个礼拜就那么搁在房门边上。有一天他放学回来,家中无人,他见行李箱没了踪影,便知道哥哥走了。细辉记得有那么一瞬,他心里有点难过,如同几年前在父亲的丧礼上,他无动于衷,直至法事完毕,人们将灵堂中放了几天的棺木抬起,移到灵车上,他才忽然认知到父亲的死,便像儿时亲眼看见母亲将他惯用的小抱枕扔掉那样,望着那落空之处哀哀恸哭。

大辉去国五年,细辉独占一个房间,还真过得自在。倒是后来姑姑莲珠搬走,他才觉得了伤感和寂寥。莲珠离开前有一个晚上走进他的房里,交代了几句话,无非叫他好好读书和照顾母亲之类的,让他想起以前在父亲的葬礼上,人们也这么叮咛大辉。只是那时的阵仗要大许多,那些叔父辈一圈一圈,围成人墙,将大辉堵在里头,让他进退不得,无法转身。

细辉还记得莲珠姑姑把话说完后,在他的小房间里游目四顾,又伸手摸摸他的床架和那严重倾斜,眼看快要坍塌的旧衣柜,一副感叹不已的神色。她甚至还打开衣柜,细辉阻拦不及,被她找出藏在柜里的一摞陈年《龙虎豹》,惊得他一颗心脏跳到了喉咙里。莲珠摇着头翻了翻那些纸张发黄的旧书本,只是歪着嘴巴笑。

“哎,连你也长大了。”

“那是哥哥的东西。”

“我知道,这些书都要发霉了。书里的女人大概也都老了。”

也许正因为莲珠这么交代过几句吧,像是告别一样,细辉便对她的离去特别有感触。莲珠走的那天,他在巴布理发室坐了一下午,傍晚回到八楼,母亲正在做饭。等他洗过澡后,母子俩坐下来,安静无话的将一盘茶脯煎蛋和一小盘隔夜的青椒炒肉丝配着饭吃光。过后何门方氏站起来收十饭桌,低头嘟哝,说以后就两个人吃饭,还怎么煮呢?

以后何门方氏真不怎么做饭了。她每天在茶室打工,放工后带着两包杂饭回家,稍微弄热了便算作一餐。细辉嘴上不说,但心里总觉得没了一顿正正经经的晚饭,就像是少了一个必要的仪式,家便撑不下去,没有了家的样子。倒有几回莲珠过来带他与母亲出去,吃的是酒楼菜,似乎每次都有什么事情值得庆祝,譬如她炒股票有斩获,有一回是为何门方氏庆祝生日,再有一回她在饭桌上喜孜孜的说,大嫂,我怀孕了。

第二年,莲珠生下一个儿子,百日宴办得十分排场,将楼上楼不少人家请到她那带庭园的豪宅去,多少要弥补之前嫁人摆不上喜酒的遗憾。酒宴上除了抱出来一个米其林轮胎人般的胖婴儿示众,另有两大册莲珠与拿督冯在影楼补拍的婚纱照在来宾手上传阅。拿督冯那几年商场政坛皆得意,据说正争取要在来届大选中上阵,打算捞一个议员名头光耀门楣。他不久前刚从银州苏丹手里领了个拿督徽章,报纸上的贺词一连登了好几天,什么“功在社会”、“实至名归”和“族会之光”等俗套大字,配上他头戴宋谷帽,肩披勋章带的照片,脸上神情似在睥睨众生,宾客们记忆犹新。满月宴上细辉和银霞及拉祖坐在一起,闻得不少妇人拿这事当笑话,说莲珠厉害,入厨房,出厅堂(有人插嘴说“还上得了床”),但人家受封,不就只能带着元配夫人进皇宫?

“那个官方身分,恐怕她再生几个孩子也换不回来。”

这些难听的话,莲珠这么玲珑的人,细辉猜想她虽没听见,心中也必可想而知。银霞却不知怎么那晚上特别伤感难过,跟他说细辉你听见么?听见么拉祖?人言可畏啊。为此她还灌了两杯闷酒。虽说只是白啤酒,但那年她十八岁,初尝酒滋味,喝了两杯便耳根脖子全红了,有点站不住脚。莲珠带着胖婴儿过来时,座上的妇人们仿佛在迎财神,都不甘人后,抢着要轮流抱一抱孩子。到银霞那儿时,她却畏缩着不敢伸出手来,说自己眼睛看不见,怕会失手弄伤婴儿。大家说别怕啦有我们在,便有妇人两边夹攻,硬把那软绵绵的一大团肉塞进她怀里。银霞走避不了,只有伸手接过孩子,一张脸惊得发白。小家伙大概觉得不舒适,在他的锦衣华服里稍微蠕动,银霞吓得两手颤抖,大声叫嚷起来。“快把他抱走,快抱走!”

银霞的叫喊声那么尖厉,周边几个人反射性地冲前去抢过孩子。细辉与她一同长大,从没见过她如此惊慌失措,因而他虽然坐在银霞身旁,靠得那么近,反而失之恍神,动作没别人迅速。银霞把婴孩归还了出去,神色稍缓,却怔怔地坐在那儿,像是在等丢了的魂儿回来,还莫名其妙地掉下眼泪,耸着肩在那儿哭泣。众人见不对劲,一边怪谁让盲妹喝酒,一边叫人去把银霞的母亲找来。梁金妹正与小女儿银铃跟随一伙邻里在豪宅各处观光,像在逛博物馆似的觉得眼前的一切精美得可望不可及。接到通报后,她带着银铃赶来,见状气急败坏,一边将银霞扶起带走,一边数落细辉和拉祖,怪罪他们没好好看紧银霞。

何门方氏在旁听了很不高兴,待梁金妹扶着银霞走开以后,她左右对人说这的士嫂怎么这般不讲理?她女儿喝醉了居然怪到我儿子头上?

“她以为细辉是谁呀?拉祖又是谁呢?她以为他们是盲妹的老公吗?”

这一通牢骚,何门方氏反反复复说了一个晚上。酒宴后回到楼上楼,她像上了发条停不下来似的,吟吟沉沉,止不住将老古一家四口都批评了个遍,大意是说这家人既不自量也不要脸。其声单调如蝉鸣,有些用词又特别尖锐刺耳,听得细辉十分烦躁,又担心银霞在楼下会听见。他那阵面对近在眉睫的全国会考,身体又被岁月大肆拉拔改造,身心适应不过来;一脸青春痘密密麻麻,每天对着镜子挤出脓血,都要对自己感到一阵恶心。他忍不住出声,说妈够了吧,我听的人耳朵都累了,你说话就不用歇歇吗?

何门方氏掀起眼盖看看面前的儿子,像是有点吃惊,怎么他这样往前一站,个头居然挡住了顶上的灯光,像凭空竖起一棵树,往她身上套下一罩阴影,让她忽然矮了一截。她愣了一下,就像不断打嗝的人突然受惊,状况便停了。这么一顿挫,之前在她腹腔内生生不息磙磙而来的怨气竟戛然消停,无以为继。

“你这么说话,跟你哥一模一样。”何门方氏再看了细辉一眼,说了深锁眉头往一侧转身,绕过挡在面前的儿子。细辉愕然无语,看着母亲拖着衰颓的身影踽踽步入房中,彻夜闷声不响。

何门方氏那阵子心事重重,细辉没问,却心里清楚。大辉在日本待了四年,眼看护照的使用期明年就要期满;四年来他每三两个月从日本电汇过来的钱,母亲都替他存着,就等他明年回来,买汽车房子也好,做点小生意也好,反正有了重新做人的资本。与大辉同去的堂兄弟中,有一个两个月前因家事提前回乡,叔叔婶婶带着他到楼上楼来拜访,拐弯抹角地说了许多大辉的事。

那堂兄黝黑精瘦,在日本待了几年,回来仍保持着古楼河口的渔村男丁模样,说话乡音无改,频频忘词。他被双亲押着上来搬弄是非,像是被挟持的人质,显然局促不安;叙述中不时移动屁股更换坐姿,又加插耸肩和抓耳挠腮等许多小动作,努力要表现得轻描淡写,让大辉的事听着像是不那么严重,不过就是那家伙长得太俊,到处惹桃花。

“我们不知有多羡慕呢。”堂兄说着挠了挠后颈,看一眼何门方氏,又别过脸看看他自己的母亲,仿佛在等着看她的眼色行事。

这一回大辉惹上的是一个越南来的女人,比大辉年长几岁。据说在家乡与丈夫离异,两年前来到横滨,与堂兄和大辉一伙人在同一家机械零件工厂打工。尽管语言不通,这女人来了没几个月即与大辉出双入对。按堂兄的说法,“简直像中了爱情降一样”的对他痴迷,后来还因为大辉赌球失利,被人追债,一身瘀伤;这女人自愿到东京的歌舞伎町当陪酒女郎,卖肉替大辉偿债。

“债还清了,大辉却与工厂里另一个女孩好上了。听说还被人家捉奸在床,在宿舍里大打出手。”说着,堂兄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打开来抽出了半根,想想觉得不妥,又收了回去。他再看看何门方氏,一脸抱歉。

“大伯娘你说,那女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堂兄与他的父母走后,何门方氏那晚上做无数恶梦,睡睡醒醒,一夜间白发增生不少。以后许多天如热锅上的蚂蚁,等着大辉打来长途电话。好不容易等到了,她没等大辉说完那几句循例要说的问候语,即把堂兄的供述和盘托出,要他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细辉在一旁,听不到大辉在电话里如何辩解,却见母亲先是在电话旁站立着的,后来缓缓坐下,默默听了好一阵,之后咿咿嗯嗯,绷紧多日的脸皮逐渐松弛,不住的点头称是。他便知道哥哥把母亲给稳住了。

“不要等明年了;夜长梦多,你现在就回来吧。”那一通电话十分耗时,何门方氏说的话却不多,而且都压抑着声量,不让对话过墙。这一句细辉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细辉向母亲打听,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何门方氏瞪他一眼,有点没好气的说,一个打工仔有说走就走的么?

“他得请示老板,又要等月底出粮和买机票什么的,一堆手续;他又不懂日文。哪有这么容易?”

“所以……他不等明年了?”

“该回来的时候他自然会回来。”何门方氏翻了翻白眼,好像怪他多事,说话便有点疾言厉色。

“还有这种事你不要到处跟别人说,连印度仔和盲妹也不能让他们知道!要不然人家唱通街,你哥还能回来么?连我跟你都待不下去了!”

细辉心里清楚,哥哥对母亲用的是缓兵之计。果然那两个月里,大辉来回用着相同的几个借口,回国之事一拖再拖,缓不过来时便索性连电话也不打回来,让何门方氏发作不得,寝食难安。

细辉见母亲闷闷不乐,一直忍着不问,也真没有对谁说起这事。他十八岁了,纵然不清楚个中细节,也明白这事情并不光彩。四年前大辉与一个纯情女学生之间的恩怨情仇,给近打组屋添了最后一桩跳楼事件和两个冤死的亡魂,这事的阴影在楼上楼比油漆涂得厚,水洗不清,甚至事到如今,只要盂兰节近了,楼里便不乏人宣称自己碰见那个怀抱婴儿的落寞女鬼,让大家又想起他们家的往事;多少人忿忿不平,多少人嚼烂舌根。他的母亲为此几年落落寡欢,只盼着大辉日本归来后有点出息,为家里一洗前耻。尔今大辉在那么远的地方竟再踩上另一坨桃色大便,花女人的钱,还伤女人的心;倘若又迫得落荒而逃,别说楼上楼的居民会鄙视他们家,恐怕连那带着孩子冷眼旁观的可怜女鬼,也要大发雷霆的。

要是在少年时候,无论母亲如何叮嘱和警告,细辉猜想自己很难忍得住不把这事情告诉拉祖和银霞。尤其是银霞吧,那是两小无猜的交情,他与她之间无所谓秘密,何况两人的母亲往来甚密,银霞对他家里的人和事了解甚多,她又那么聪慧敏感,根本用不着他多说,只凭几句九不搭八的话她就能理出头绪,说出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他与银霞都不再是无事可干的小孩子了。随着年纪增长,生活的版图渐渐扩展,他学校里的功课和活动一年比一年多,再说人长大了便男女有别,打乒乓也好,钓鱼也好,露营也好,这些汗流浃背的经验总也活色生香,让细辉觉得眼前的世界多姿多彩──明处越来越鲜艳,暗处越来越混沌;街上的女孩越来越漂亮,令人眼花缭乱,也就越来越难以向银霞这样一个的盲人形容和言说,因而两人间话题渐少,不如小时候那样无所不谈。

银霞终究也是不甘寂寞的,也想办法走出去,让她那黑暗的世界多有些内容,不像以前那样终日死守楼上楼。前两年她到盲人院学习,细辉偶尔与拉祖结伴到密山新村去探看,后来慢慢疏于走访,银霞的心也渐行渐远,一整天记挂着盲人院里的书籍和点字机,见面时与他们说的也尽是院里的人事,好像恨不得住到那里去。连拉祖也曾当面开着玩笑说,银霞你怎么变成这样呢?只愿意与盲人为伍。

细辉记得当时他们站在盲人院外头,就在路旁一棵枝叶扶疏的矮树下。银霞刚参加了院里的一个公开活动,头发新近修剪过,发尾刚过耳朵,两边各自打了个小勾;谁又替她在鬓边别了一朵淡黄色的鸡蛋花。她身上穿的是马来女人的及膝宽袍和长裙,料子轻薄,颜色温柔,阳光和叶影在那面料上婆娑起舞,勾勒出她的体态,竟有点动人。她也开着玩笑似的回应拉祖,你以为当盲人容易吗?

细辉与拉祖相觑无言,其实两人都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候盲人院里有人喊她,阿霞,阿霞。发音如同“阿哈”,不用回头看也能听出来是马来人的腔调。银霞说我走啦,脸上带着微笑,阳光为那笑描上淡淡的影子,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矮树的庇荫,应着那呼唤走回盲人院里。拉祖用手肘碰一碰细辉,说你发现吗?银霞跟以前不同了。

细辉点点头。女大十八变。不就是这样吗?

银霞在盲人院学习的日子并不长,不过就是两年间的事。大辉在日本出状况,说要回来,那时候她已经不去盲人院了,算是辍学吧,又回到七楼的居所里日以继夜地织网,偶尔也编织藤器,让梁金妹拿到楼下马来人的店里寄卖。细辉觉得那段日子她几乎足不出户,人还消瘦了不少,就像是神话故事里的蜘蛛精被打回原形,道行全失,又得躲进洞窟内重新修练,但那些在光阴里发了酵变了质的东西,终究是修不回原样的;以后银霞对他与拉祖虽仍友好,却很少主动到巴布理发室来找他们了。偶尔碰面,三人学着大人那样相互问候,都感觉到这形式里头的生分,并为此感到特别尴尬。

要不是莲珠姑姑月子刚坐满便到楼上楼来广邀昔日邻居,还亲自走进老古家里,不理银霞的推搪,硬把喜帖塞到她手中,细辉猜想,近打组屋里应该没人有这本事,可以让银霞走出家门,到莲珠姑姑的豪宅去吃那一顿百日宴。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