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园那么偏远,搬过去以后,银霞每天乘父亲老古的的士到街场上班,下班后也等父亲来载她回家。也许是因为父女间话题甚少,也可能是因为路况不良,银霞总觉得路途漫长,叫人难熬。老古早上载她出门,路上要遇上有人招手,只要顺路,他便让人家上车,除了赚回路费,或许还能找到一个说话的对象,好驱走车子里的闷气。银霞亦乐得如此,即便许多时候,上车来的乘客并不怎么说话,但多了个人,她就觉得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无话不至于那么尴尬。
从美丽园到街场这么长的路,银霞在路上百无聊赖,只有在心中默想这一路的所经之处,仿佛在心里摊开她的路线图。从九洞新村大街开到与斯里宾路交接的大圆环,路过文冬新村与丽华花园入口,即吴永合路的路口拐进去,有一所智障者收容中心在路旁。她坐的车子却不在这路线上,而是得继续往前开,经过卫理公会中学,对面有一所天主教堂,过了桥就是巴士总站,隔着一个圆环与之相望的是美丹杰市场,那儿几乎全是马来人开的小店……银霞这一路想下去,如箭离弦,与老古的车速不成比例,自然很快抵达锡都无线的士台的办公室。可她常常不往电台的方向去,总是中途转到别的路上,譬如取道梁文水路直往斗母宫,再拐到庙后,经过德记酒楼去到彬如港新村,“见到”在大树下卖客家酿豆腐的摊子与排队的人龙;有时候她在巴士总站前已然开熘,左转经火车站门前直驶,再右转到波士打路,然后在市区的大街小巷穿行,经过热闹的中央公市和近打超级市场,再到高温街……
老古的车子开到电台楼下时,银霞往往已经去得很远了。更多时候,她不在市区流连,而是在休罗街与波士打路的交接口,沿着那竖着一个巨形夜光杯的圆环,取长长的五兵路往南,经银州苏丹的行宫,越过浅窄的宾宜河,或者走小路经过锡都游泳俱乐部与皇家高尔夫球场,或者不,直接从大路左拐,进入密山新村。
锡都六百多平方公里,不是个小地方。银霞自从在电台上班,像记谱一样,把这些地名路名以及大致的方向记下来,心里熟门熟路,像画了一张锡都的地图,但她实在到过的地方却没几个。搬到近打组屋以前,她与父母及妹妹住在文冬新村,却由于当时年幼,记得的不多,只记得那地方鸡犬相闻,门前一条坑坑漥漥的破路,厕所与冲凉房分开,都在木屋后头。屋前薄有土地,母亲种了些苋菜羊角豆番薯叶,偶尔还养上几只鸡鸭,便经常有蛇从菜地钻进屋里来。
以后二十二年她以楼上楼为家。那样一幢砖砌的大楼,寸草不生;家家户户各得其所,共享门前一条走道,与新村里的屋子不可同日而语。母亲倒也住得安稳,也依然能用几个陶罐种出小辣椒和班兰叶等小作物来,除了家里自用,还不时拿些收成去与邻里套交情,换回来这家给的一小瓶青草油或那家给的几块芋头糕。更好的是这组屋建在旧街场,楼下即为闹市,有许多海味铺,也有百货公司、布庄和照相馆,还有几家出名的茶室,一城的人都到那儿去喝白咖啡。再走几步路,有学校,有神庙,有公园,有树,有河流,应有尽有。
银霞自然是十分喜欢那地方的。楼上楼下左邻右里,无时无刻不充满了日子的声息。小时候父母只让她在组屋用铁丝网圈定的范围内活动,后来她长大,组屋的围篱改成了砖砌的矮墙,但只要有可靠的人作伴,母亲便同意让她出门,最远可行到坝罗华小和人民公园一带。她也曾偷偷越界,横越车水马龙的休罗街,到旧街场另一边去吃豆腐花和鸡丝河粉,甚至“远行”到新街场,买了她一直想吃的葡式蛋挞。她也冒险去过小印度,淹没在那儿的鼓声中,被大宝森节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卷走,差点与拉祖和细辉失散。
比起以前的住处,美丽园虽然房舍密集,每一座长长的瓦片屋顶如同一条嵴椎,联络着几十间住房,人们算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人人清虚自守,老死不相往来。银霞一家住的那条路上,除了附近回教堂每日五回的颂经声,有个妇人每天下午在家开响伴唱器材,以〈苦酒满杯〉开始,用伤风鼻塞般的声音连唱两小时的卡拉OK,此外终日难得闻见人声。这住宅区还所在偏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公共巴士一天没来几趟,生活上很不方便。梁金妹弄来一台脚踏车,除了到两公里外的菜市场买点食材,便没有其他地方可去;银霞更是每日乘父亲的车子来去,几乎没有走出过大门。梁金妹以后总后悔自己把房子买在这种地方。“都怪自己贪便宜,以为捡到宝,有这么大的蛤乸随街跳。”
“省口气,看开些吧。”母亲发的牢骚,银霞听多了心烦;再多听几回,也就坦然。“这房子要建在别处,我们怎么买得起?”
除了这些住处,锡都里银霞比较熟悉的,唯有密山新村了。那是她的谊母马票嫂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后来还嫁给了新村里的大户人家,直到以后改嫁才告别那里。马票嫂的娘家却一直在密山新村,其母以前带着几个小孩,向村长买了块地,就在密山新村橡胶厂附近。亲友怜她孤苦,凑了点钱帮她建了一所简陋的木屋,以后便在那儿终老。
马票嫂确实姓马,全名马彩燕;自出生懂事以来,只知道家徒四壁,有母无父。她上有长兄大姊,下有一个弟弟,兄弟姊妹四人分成两个姓别。母亲邱氏少年时被族中长辈从广东沿海的老家拐到南洋来,草草养了几年即婚配予人,带着几件旧衣裳嫁给了一吴姓男子,生下长子长女。吴男为制鞋工人,天性懒怠,旷工时有,换过许多东家,且又染上赌博恶习;无能养家不说,更三不五时发穷恶,对妻儿拳打脚踢。邱氏养猪种菜和接各种杂活,等于独个儿担起一头家,还得经常遭丈夫嫌,被他暴打。这日子过了几年,长子刚五岁时,吴男在外头为钱与人纠纷,招呼不打一声便躲得无影无踪,以后三年音讯全无,不知是不是被日本军兵打死了。邱氏只知含辛茹苦,自求多福而已,不料那将她拐来南洋的亲戚,见有机可乘,又收了别家茶礼,将她改嫁予一马姓中年男子。
邱氏的第二任丈夫为密山新村橡胶厂工人,为人老实温和,待邱氏以及她与前夫生的两个子女也算良善。婚后第二年邱氏生下女儿马彩燕,翌年再诞下小儿子。此时丈夫接到中国梅县老家寄来的书信,当晚对邱氏坦言自己渡海下南洋以前,在老家早已婚配,并育有三名子女。如今乡里的妻儿托人来信,指月明千里,靡日不思;信中一字一泪,唤起了他的思乡之情。马男交代完毕即收十行李,三日后一大清早挥别邱氏与孩儿,说是回去探望老母妻儿并一解乡愁,岂料孤帆远影,竟有去无返,邱氏与孩子们此生再无缘与他重逢。
这两段婚姻譬如朝露,留下的却是几个沉沉实实的担子。邱氏心灰意冷,矢言再不嫁人。她拿了马姓丈夫留下的五十元去找密山新村村长,买下一块地皮,在亲友与邻人帮忙之下草草盖了间屋子,从此独立更生,靠着过人的意志和劳力将四个孩子抚养成人。
马票嫂自懂人事便知道家贫,母亲邱氏无日不辛勤劳动,除了养猪种菜,还每日赶在太阳前头,步行好几公里到山里砍竹;好几根十来尺长的大竹管扎成一捆扛在肩上送回密山新村,等买家来收。山中的勐虎长蛇固然令人心战胆栗,那些来收竹子的买家更有不少坏心眼,欺负邱氏目不识丁,经常做假账克扣她的货钱。邱氏虽心中有数,却因为看不懂人家账面上的数目而有口莫辩,心里恨极,觉得家中不能无人识字,遂与长子长女商量,决定挑两个孩子送到学校念书。
“让小妹去吧,她比较聪明,一定学得比我们快。”长女说。其时她已是妙龄少女,每天上午在密山新村巴刹里帮人家顾摊子,赚点养活不了自己的小钱帮补家计。
“是啊,还有小弟。反正他们两个年纪小,在家也出不了什么力。”长子也觉得自己学龄已过,羞于与那些七、八岁的孩童挤到一课堂里上课考试。
马票嫂与弟弟便这么被送到了密山华小上学。她天性聪颖勤奋,七岁起便每朝踩着小板凳上灶头做饭。待饭菜煮熟,学校的上课钟声多半已经响起,她提着装了书本的藤篮子飞跑到学校上课。那时候家里穷得饱食没有一顿,好衣服没有一件,就连兄弟姊妹四人穿的内裤也由人家施舍。小学一、二年级时,马票嫂因为只得一件内裤,每天起床后第一要事便是将小内裤脱下来匆匆搓洗,再晾挂到屋外晨光最盛之处。那些年赤道上的阳光比较年轻,没有如今这般暴躁凶恶。到了上课的时辰,那三角裤往往来不及干透,她别无选择,只能穿着它去上学。
“我坐下来上课,裙子和椅子都湿成一片,留下水印。同学们给我取花名,叫我濑尿燕。”
许多年后马票嫂对谊女银霞说起这童年往事,说得戏剧感十足,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挤出泪水,那泪流到她的嘴角,被她伸舌舔了去。银霞想陪她一起笑,无奈心里揪成一团,只觉五味杂陈,仿佛那故事里也包含了她自己的身世,便无论如何弄不出一张笑脸来。当时银霞的母亲也在场,禁不住连声哀叹,唉,真凄凉,没阴功。
当年坐在课堂里的女童马彩燕当然不觉得这绰号好笑,却也没感到这事有多凄凉。毕竟她那时年纪小,像是身体感官尚未发育齐全,既不太能感觉语言的尖锐,被那些话刺伤了也不太有痛感。再者,虽然同学一般待她不友善,学校的老师却都疼她怜她,一是欣赏这孩子勤勉好学;二是老师们也听闻她家境穷困,时不时送她一些旧文具和旧衣物。
“我那时脸皮薄,心里想了一百次也不敢开口说──老师老师,能不能给我几条旧内裤呢?”
在老师的怜惜与帮助之下,女孩马彩燕顺利完成小学六年的学习,成绩优异。当年的校长带着一位老师骑脚踏车到她家里,对邱氏费了许多唇舌,说服她每个月挤出两块钱来,让女儿彩燕到金宝路的女子中学继续念书。
那学校颇有气派,是城中的名校之一,却离家六、七公里以外。少女马票嫂得以铁马代步,每朝忙了家事农务后风风火火赶着上学,多少次骑得脚踏车链条从牙盘上飞脱,在路上着着实实地摔伤过几回,还差点没把两个轮子旋成火圈。尽管如此,一个月里总免不了几天迟到。中学的老师比较严厉,远不如密山小学的师长那么好说话,总是在课堂上当面奚落,彼时马票嫂正值青春期,脸皮还薄得很,但所有的感官都长齐全了,心里又像是有许多旧伤未愈,容易被这些话触痛,难以自已。直至多年后对银霞提起,心里犹有余恨,欲笑不成。
原来那么聪慧而专注的一个女孩,上了中学后渐渐识得人间疾苦,百忧丛生,学业成绩便不如从前了。尤其是中三那年,家中的姊姊嫁作人妇,少女马彩燕不得不顶下姊姊留下的活儿,每天起得更早,放学后马不停蹄,替母亲准备好翌日要拿到巴刹里摆卖的瓜果蔬菜,再无余力顾及学业功课。如是者她仍不言弃,一直强撑至中学毕业,因家中情况依然恶劣,母亲圈养的每一头猪都为这个家背着一屁股赊账,马票嫂明白深造无望,便收十心情接下母亲的烂摊子,在密山新村巴刹当起了菜贩。未几,被巴刹内开茶室卖包子的陈姓人家相中,托人来向邱氏说亲。
陈家在密山新村是大户,祖上开米铺,百年开枝散叶下来,有人劏猪卖肉,在巴刹里占了两个摊位;有人当炉卖肉包,其包子因味鲜肉美,远近驰名,光顾者不计其数。因家道昌旺,陈家气焰极盛,家中的妇人更是出了名的泼辣嚣张。看中马票嫂的是陈家幼子,性格木讷,常常到菜摊来借故亲近,却支支吾吾,言语乏味,倒晓得每天送上好吃的包子或加了上好烧肉的汤面。马票嫂本来瘦削,不到半年即被此君养得膘满肉肥,脸上有光。待说亲人上门,她自觉欠人太多,加上母亲与兄长大力赞成,她便点头答应。当时年华未足双十。
少妇马彩燕在陈家待了三年,产下一子。那三年里陈家人对她百般奴役,让她吃尽苦头;丈夫又怯懦苟且,对她的哭诉与埋怨无动于衷,令她齿冷。以后每每说起,马票嫂都觉得那是十八层炼狱走了一圈,等于不见天日,给陈家做牛做马。尽管与娘家只隔了几个路口,却因得不到婆婆允许,那三年马票嫂只回去过两趟。第一趟回去时人已瘦了一圈,眼袋装着两泡哭不出来的泪水,与母亲相顾无言;第二趟怀着孩子,更形憔悴,精神恍惚地听母亲唉声叹气;最后一趟她抱着孩子逃回去。孩子完好无损,她脚下穿的人字拖丢了一只,甫进家门即与邱氏抱头痛哭。
逃离陈家的那一日,马票嫂记得陈家门前的阳光撒得均匀,天空一片和颜悦色。她做完上午的家务,怀抱年幼的儿子去见婆婆,请求她的批准,让她回娘家探望母亲。老妇人却如常摆着臭脸,眼睛不抬,嘴巴不张;一尊老菩萨似的不动声色,仅仅用鼻子“喷”出她的回答。你敢回去?你给我试试看!
明知婆婆不会答应,马票嫂却还是愣了一下。也许是因为那轻蔑人的语气,也可能是婆婆脸上一点不掩饰的鄙夷之色实在太令人难堪了,马票嫂忽然羞愤莫名,一股怒火在胸腔里豁然冒起。她深深吸一口气,没想到竟像拉了拉风箱,立即催动了火势。
“我就是要回去。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我妈了。”马票嫂挪了挪怀中的孩子,调整他的高度,像是把他当作盾牌,好护住她噗通噗通,呼之欲出的心脏。这么做的时候,她感觉到胸中的火焰已经窜上大脑,把脑浆烧得沸腾起来,浑身的血液也随着升温。
“不管你答不答应,我现在就带孩子回去。”
“你敢?”陈家老太太面不改容,却终于正眼看她;一对眼珠撑得像两颗乒乓球似的,仿佛要从眼窝里蹦出来。
“你就看我敢不敢吧。”马票嫂再挺胸吸了口气。不知怎么,心头的怒火烧得熊熊,她却开始觉得浑身冰冷,像体内有一层厚冰在融化,禁不住牙关打颤,身体发抖。“我们明天回来。”
马票嫂说了转身就走,从婆婆的房间一直走到客厅,昂首阔步,越走越急。陈家的双层独幢洋房,在密山新村属少有的豪门大宅,马票嫂每日跪着擦亮一屋子的地砖,尚且不觉得这房子有这么宽敞,大门有如此遥不可及。她听见陈家老太太在房里叫骂,还像召唤恶犬似的,大声疾呼她的两个女儿,心里咯噔一下,两腿顿时有点发软。
陈家老太太出身米铺世家,年轻时带着丰厚的嫁妆下嫁卖包子的小贩,因而陈家以母为尊。两个女儿最为仗势,像是自出娘胎便能张口咬人,平日声大夹恶,言语恶毒,都争着为母亲做各种欺人之举,行诸般凌虐之事。马票嫂在陈家最畏惧的正是这两个大姑子,平日只要远远听到她们的咆哮,她便胆颤心寒,不由自主。
当日天色祥和,天空湛蓝得像蕴含着一个美好的隐喻。马票嫂打开前门,阳光如一群撒欢的白鸟朝她飞扑过来。她抱紧怀中的男孩,匆匆穿过院子。那些今早才被她清洗过的衣物,男左女右,分别挂在院子两侧的晾衣绳上,在阳光下如许多沉默的人影目送她离去。马票嫂拉开门栓,一把推开沉重的铁花大门,便开始往前奔跑。两个大姑子一尖一粗的吆喝声在背后响起,她头也不回,在那亮着白光的路上越跑越快,拐了个弯,盯紧橡胶厂的烟囱,往家的方向跑去。
那橡胶厂的烟囱正冒着白烟,烟极浓稠,一团一团地输送到天上,像是在给天空制造云朵。马票嫂觉得整个密山新村出奇的静谧,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以外,村狗不吠,车笛不响,怀里的孩子也不哭闹,就只有背后隐隐约约的妇人叫嚣。那叫骂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马票嫂回头一看,两个大姑子之其一骑了脚踏车来追赶,一边蹬车一边斥喝,叫她打炮货,给我追上了你就死。
眼见来人这般势凶,那一刻马票嫂明白了这路没法回头,只能往前走了。她咬了咬牙,又再往前跑了一小段路,在路口被骑脚踏车赶来的大姑子追上。那大姑子身材肥胖,嘴巴一刻没闲,还没停下脚踏车即已伸出一只胖爪来,要抢马票嫂怀中的儿子。那孩子忽然受惊,“哇”的一声大哭,还揪着马票嫂的衣袖,使劲往她怀里钻,像要挣脱大姑的魔爪。马票嫂听见孩子哭,心头一震,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扬起腿来往大姑子的脚踏车狠狠一踹,摔飞了脚上的一只拖鞋,却将那胖妇与坐骑一并踢翻。
马票嫂的这位大姑子,虽一身横肉,却终究娇惯,受不得皮肉之苦,又因身形笨拙,两腿夹着脚踏车摔倒在地,犹如乌龟翻肚,一时半刻爬不起来,只知呼痛与诅咒而已。趁着这时机,马票嫂想也不想便抱紧孩子逃开了去,一个转弯跑到密山新村大街上,见路旁一小店门扉半掩,她自知识得看店的老妪,便闯了进去,只能泪眼相求,不及细说,迳自寻了个阴暗角落藏身。
下午回到娘家,邱氏正蹲在屋前修理猪圈,看见女儿推开栅门进来;蓬头散发,面色惨淡;怀中伏着稚儿;步履蹒跚,还光着一只脚丫,狼狈得不知如何形容。她缓缓站起身,像火鸡一样的伸长脖子,颤声呼叫女儿的小名,阿燕,阿燕呀。马票嫂听见母亲的叫唤,只觉恍如隔世,豆大的泪珠潸然落下。她迈步上前,边走边涕泣回应,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