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山新村有一座盲人院,这与吴永合路上文冬新村入口有一座智障者收容中心一样,在锡都鲜少人知道。大家只知道城外东北部红毛丹镇有一座精神病院,据说是国内第一间精神病医疗所。那病院如此古老而广为人知,以致整座红毛丹镇成了它的代名词。谁家有人发疯或患了精神病,人们会说,送到红毛丹去吧。
关于红毛丹,银霞与细辉小时候常听大人说起。楼上楼有个钟表匠关仪光,是个鳏夫,人称关二哥,在近打组屋楼下守着半丬店铺,卖点钟表和电池什么的,也替人修理钟表。那店铺光顾者稀,连盲头苍蝇也过门不入,他因而十分清闲,镇日对着满壁停摆的挂钟,店里似乎因此囤积了过多的时光,他只有不断找人聊天,近乎无助地将时间一点一点消耗了去。关二哥聊天不拘对象,就连细辉与银霞,从孩提时候就常被他逮住,东拉西扯,问长问短,拿他们逗乐子。细辉记得自己曾经有个绰号叫“孱仔辉”,背了好些年都甩不掉,便是从关二哥那儿得来的。
他还记得关二哥常问他,孱仔辉,你长大了是不是要娶银霞做老婆呀?
他也问银霞,霞女霞女,长大了你要嫁给孱仔辉抑或是印度仔?
待银霞和细辉稍微年长一些,关二哥对他们说话也就正经了些,再不问这种无聊问题了。他喜欢问起细辉的学业成绩,华文马来文有没有考好?年终测验考第几名?又输给印度仔了是不是?见细辉神色不爽,他便说没关系啦,书读太多也不好,会读坏脑子。
关二哥来自旧街场一打石之家,父亲替人凿石刻碑,养活一家九口人。关二哥有一弟弟,据他说是家中七个兄弟姊妹中,唯一的读书人;自幼耳聪目明,在学校成绩优秀,后来还考上大学毕了业,在银行谋得好工作,几年间便升职当了分行副经理。有一天这弟弟突然失常,在银行内狂喊一通后离开,从此没去上班。家人闻讯后上门找人,殊料他见家人如见鬼,仓皇跳窗逃去。以后他成了流浪汉,穿着灰扑扑的T恤短裤,戴着厚框眼镜,长年在锡都各处游荡;偶尔打些零工,在街上给卖油条和咸煎饼的摊档帮活,也曾在一鸡饭档帮工,揾两餐。
银霞的父亲在城里开的士,见过关二哥这弟弟许多回,说此君走路脚跟不着地,显然后面跟了个吊靴鬼。
关二哥与家中其他兄弟想尽办法要把他捉回去,可但凡家人上前,他必先自警觉,丢下工作扬长而去。如此数回,家人心灰之余,不想一次一次破坏他的生计,遂决定由得他去。如是十余年,后来再无人见过他的形迹。
“可能被送到红毛丹了。”关二哥如斯总结,说得无限唏嘘,像是那地方就该是弟弟的归宿。“所以读书不能太勉强。脑子负荷太重,不知哪一天会跳掣,再也扳不回来。”
那时候在银霞的想像中,红毛丹就是一所建造成村镇模样的疯人院。谁要做不了正常人,患精神病的也好,被鬼缠久了不放,活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也好,也听说有的露体狂和天生的智障者,统统都被押到那里,集中处理。直至后来她到密山新村的盲人院去,在那儿上了十九个月的课,才第一次听说红毛丹精神病院有个正式名字,叫着“幸福医院”。告诉她这个的,是个因视力神经坏死而失明的马来妇人,与另一个失明的马来男人结婚,膝下有三个孩子;长子半夜脱光衣服攀上人家的窗户,被人群起而围之,再让警察捉起来送到幸福医院了。
“你们有去探望他吗?”银霞问。
“在红毛丹呢,那么远。”那妇人回答。“听说医院临着一道铁路,环境应该不错。”
“去了又如何呢?”妇人的丈夫说。“纵使我们去了,总是看不见他的。”
红毛丹到底有多远呢?银霞感觉那就像月亮里的广寒宫一样,远得只能闻其名。它几乎像在另一个时空,唯有一条神秘的甬道衔接那里。正常人寻它不着,只有神智失常者才能做到骆驼穿过针眼,抵达那小镇,见到那传说中的医院。
至于密山新村的盲人院,那是马票嫂告诉银霞的。那年细辉与拉祖升上中四,学校活动增加,他们还要为翌年的会考做准备,放学后总是一起参加补习班;回到楼上楼则有许多功课要赶,生活里再没有多少空间可以让银霞加入。妹妹银铃那时刚升上中学,每天到金宝路的女子学校去上课,交了新朋友,常煲电话粥,与母亲及姊姊再不如从前般亲近。银霞的生活一成不变,仍然每天坐在堆满红黄色尼龙绳的客厅里,有时候开着收音机,有时候开电视,心思随着导入耳道的声音翻磙飞舞,身躯却只有手指在动。马票嫂一周有两天来写万字,看见了总要说,够了够了,整个锡都所有的柚子档加起来也用不上这许多网兜子呀。
编网兜子这工作,当初可是马票嫂给银霞介绍的呢。那时她对银霞的母亲说,好歹是一门手艺吧,说不定以后也是长远的活计了。当时银霞只觉得好玩,就像有了新玩具一样,有一阵几乎如上瘾一般爱着这玩意,在黑暗中想像着童话里日以继夜为十个天鹅哥哥赶织衣服的公主,连睡梦中也止不住手指抽动。她的母亲说,像是睡着了在弹琴。
上门来收货的人都赞叹银霞的手指灵巧,哎呀这孩子,她织的网兜子工工整整,既细致又扎实。
后来也是马票嫂说的,银霞你这样不行啊,成世流流长,就这么过吗?
马票嫂说密山新村有一所盲人院,就在她的母校密山华小附近,离福德祠不远。银霞挣扎了好几天,终于战战兢兢地向母亲提出。“马票嫂说的,有那样的一所学校。”梁金妹那时坐在厅里,不知在追看哪一套连续剧,听了银霞说的也不回答。银霞心里像有一只青蛙活蹦乱跳,等了好一阵不闻回音,那青蛙便逐渐乏顿,局促困守。
“妈……”银霞再提一口气。
“不要说了。”母亲截停她。“你爸不会答应的。”
银霞并非没有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她甚至早盘算好了一番话,打算一步一步地解释和请求。却没想到母亲先发制人,竟用这样的语调一口回绝,冷而锋利。银霞像是刚举棋即被人喊“将军”全盘封杀,感到意想不到的错愕与难受。她觉得喉咙堵着一口气,许多话闷在胸腔里;几次欲言又止,良久也挤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她终于忍不住垂下头呜咽起来,一双手竟还不歇,犹在编织着网兜子。红色的尼龙绳宛如细长的蛔虫缠住她的手指,眼泪却潺潺流了一脸,从下巴滴落到衣襟。
这样哭了许久,银霞的脸庞和胸口全被涕泪沾湿,她也没有伸手去揩,仍然一吸一顿,头越垂越低,嘴巴里全是眼泪的苦咸。
梁金妹叹了一口气。
“何苦呢?”银霞知道那是母亲在说话,却觉得那声音遥远,仿佛是电视里某个演员从另一个时空,用另一个时代的语调说的话。“你哭成这样子是要折磨谁?”
银霞依然低着头,任由涕泪直垂;黑暗如一副厚厚的头罩套在她头上。“我十六岁了,从来没有闹过什么。”
“我有吵过要新衣服吗?有吗?我有要过漂亮的鞋子吗?有要过玩具吗?”她说着,忽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再如决堤般哗哗淌下。这下她的手指卡在编织了一半的网兜子上,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除,便缓缓抬起头来面对母亲,像要让她看清楚这张泪流满面的脸。
“你看,我什么都没有!”银霞对着眼前这漆黑的世界,以及那溶解在黑暗深处的母亲,大声哭喊起来。
梁金妹沉默半晌,别过脸去怔怔地看着电视上另一张梨花带泪的脸,忍不住自己也抽了抽鼻子。“你怎么不能安分点呢?”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这一回很近,仿佛就在耳边,又像是这句话已听过许多回,老早在银霞的耳道里落地生根了。
那天马票嫂上门,看见母女俩这般模样,便拉着梁金妹坐下来谈了许久。马票嫂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充满说服力的妇人之一。银霞听见她反反复复的说,你们让她多学点手艺,她就有多几条活路。
“不然以后你和老古不在了,她怎么办?”
马票嫂这人,有种种的好,银霞以后多年一直对她特别钦佩,并且心怀感激。她最初到密山新村盲人院报名上课,正是由马票嫂领着去见那马来主管。她能言善道,话没说上几分钟即与人家打成一片,成了老朋友。银霞的父母因为只识得些粗浅的马来语,只好站在背后,一味唯唯否否。
在盲人院里,银霞独对点字阅读和书写感兴趣,其他的所谓生活技能,不外乎学习编织各种藤器。这一点难不倒银霞,而据说院里的其他盲人也大多得心应手,都能一边聊天一边编织,很快就能弄出点小东西来到处兜售。那一对长子被送进幸福医院的盲人夫妇,平日都靠这个维生。两人从盲人院里出来,各背着大大小小的藤箩藤筐藤篮,丈夫在前,手持盲公竹;腰上缚了一根绳子,像是伸出一条细长的尾巴,让盲妻牵着它跟在后头,也不像别的流动小贩那样弄出点什么声息,就默默地走,足迹遍布密山新村各街衢巷弄以及周围的住宅区。
那盲人院设有宿舍,里头住的清一色马来人。银霞不住那儿,每天由父亲接送,因为需要早起,便经常在车上听他许多抱怨。即便如此,银霞仍然喜欢这段“上学”的时光,不啻那地方有书可读,院中同仁友善;也因为她出生以来难得与家里离得这么远,非父母的耳目所能及,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朋友与生活。细辉偶尔开着他哥哥留下的摩哆,载了拉祖来找她,带她到密山新村大街上找好吃的,或者在福德祠的篮球场上坐着聊天,闻到了从橡胶厂那头吹送过来的恶臭。有时候银霞卖掉她织的藤器挣了点钱,会到巴刹里买些包子带回家。那家茶室卖的叉烧包香甜味浓而不腻,大包皮薄馅靓,远胜街场各大茶楼;下午总有人八方来集,在店外排队等待新鲜包子出炉。细辉总没这份耐性,银霞说就等一下吧。
“马票嫂老说这家包子好,我想买几个给她呢。”
那时银霞万万料想不到,十余年后,马票嫂成了她的谊母,有一天到美丽园的小屋子来探望她与卧病的母亲,不知怎么对她们说起往事,竟也提到密山新村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