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打组屋闹鬼的传闻,由来已久。楼上楼里“内部传闻”颇多,银霞从小听过不少;细辉与拉祖也经常见到楼里的妇人,无论种族,三三两两,怪声怪调地传说这些耸人听闻之事。农历七月是传播这类流言的旺季,别说妇女,就连男人们也难免深受感染,加入到这些绘影绘声的怪圈里。
银霞是不相信这些传闻的。尽管她以前也常常把在楼里道听涂说的一些灵异事件转述予母亲梁金妹和她的好朋友细辉及拉祖,却也因为如此,她发现每一次转述,自己都无可避免地给这些传闻添枝加叶,最终创造了她自己的版本,而后听到母亲再与别人说,又发觉不尽相同,显然有了新的枝节。
后来到无线的士台上班,与同事混熟了以后,银霞才知道外头一直盛传近打组屋闹鬼,而且坊间流传的鬼故事,要比楼上楼里的精采许多,也更骇人。想来这是合理的,近打组屋的位置多少有些偏隅,而且楼里住的人龙蛇混杂,拜什么神的都大有人在,自然也就有不同的鬼流连其中。再说,这么高的一幢楼,三百多户人家,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曾有人在屋里产下孩子,也有过不少人在楼里断了魂。这些人有不少活着困顿,在外头难以立足;死了成鬼,又能往何处去?
在楼上楼流传过的许多“鬼话”当中,银霞和细辉印象最深刻的,不约而同,都是那个“有眼无珠的女鬼”。此鬼是最早期的传闻之一,确切年份不易追溯,反正是在楼上楼第一次发生跳楼事件之后。据说跳楼的是个外面来的风尘女子,午间从十四楼跳下,砸坏了一辆车子,死得玉石俱焚。此后便有人说在楼上楼这里那里看见一个形迹可疑却难以描述的女人,逢人便问“你有看到我的眼睛吗?我把眼珠给弄丢了。”声称见过此女的人后来总会生一场怪病,因而有很长一段日子,组屋里无论谁生病难愈,总会被暗示成“刚碰见过无眼女鬼的人”之一。尽管无人言明这女鬼的出处,但大家心领神会,都知道她就是那个在近打组屋首开先河的自杀者。人们当时阅报看了新闻,说死者留有遗书,字字俱泪;恨自己有眼无珠,一再错爱薄幸郎。
以后多年,这无眼女鬼像是在楼上楼住下来了一样,楼里的住户换了一代又一代,仍不时有人说看见她。其实自她以后,也许是近打组屋的名气打响了,有许多生无可恋的人慕名而来,各随己意选了个心水楼层一跃而下,每一个都顺利而决断地当场死去。久而久之,由这些跳楼者引发的各种事件和传闻,都成了老生常谈;无论是鬼抑或是人,似乎都再想不出新花样来──倘若有鬼,无非是在阴暗之处乘人不备,披头散发地亮一亮半截影像,但无眼女鬼终究不同,有关她的传闻历久不衰,而且三不五时总有人声称见着她,以致大家说起这女鬼,几乎像在说一个老邻居了。
选择到近打组屋来跳楼的,大多是华人,而且十之八九都是女性。这些死者化作鬼魂,似乎也像活着的时候一样,都腼腆内向,不善于与友族打交道,因而一般只对楼上楼的华裔同胞现身。有一年,楼上楼的居民受够了这些喜欢在阴处出没,专挑华人下手,频频令人生病和当衰的冤鬼,组屋的睦邻计划委员会因而决定募资,由楼里的华人住户掏钱,请来法师超渡累积的亡魂,化解她们的怨恨,还在楼下安置了一座写上佛号的石碑,以收镇压之效。
关于那一场法事,外面的人传说得厉害。银霞后来从阿月那里得知,什么乌云蔽日刮风起雨,完事后马上青天白日之类的,逗得她笑疼了肚子。
“那法事和石碑到底有没有功效?”阿月追问。
“我怎么晓得呢?我连人都看不见,鬼才懒得来吓唬我。”银霞笑说。
那一场法事后不久,市政府出钱在近打组屋各楼层安装铁花,将楼上楼改装成一幢巨大的笼屋,再不让寻死者有隙可乘,以后便再没有人跑到这城中最高的建筑物来轻生了。楼上楼此后虽不添新魂,但旧日的冤鬼不见得就此消散,至少那鼻祖一般的无眼女鬼犹在。楼上楼居民中有的略懂茅山道术,说此鬼无眼,法事当日不及离去,尔后被变成了笼子的组屋囚困,从此滞留。她后来仍经常在不同的楼层徘徊,仍然黑发白脸,面无三两肉;眼窝只有两个深邃的黑洞,却似乎对楼里的生活意兴阑珊,不再问人有没有捡到她的眼珠。
银霞年少时还真经常幻想自己终有一天会碰上这女鬼。细辉问她要真碰上了,你要怎么办呢?
“她要问我有没有看见她的眼珠,我会说,大姊,我连自己的眼珠都还没找到呢!”
哇哈哈。他们笑得前俯后仰,细辉还坐倒了在地上。
这事终也有不好笑的时候。在近打组屋被改装成笼屋以前,那一场让天雨栗,夜鬼哭的重大法事尚未举行,一个刚考过初级教育文凭考试的年轻女孩,在会考的最后一天来到楼上楼,从八楼跳下,创下了近打组屋落成以来跳楼史上的“最低纪录”。据说那女孩长得纤细,身轻如燕,选择从八楼跳下,实在风险极大。要是死不了,而是摔断手脚或摔坏脑袋,不知会有多难堪。
女孩跳楼时是个中午。楼里的居民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剩下来的人听到“碰”的一声沉重的闷响,马上意会到发生什么事了。那是楼上楼建好六年来的第十八桩跳楼事件了。组屋里的人没有一丝惊慌,而且也都知道会在这儿跳楼,对近打组屋社区没有一点公德心和爱护之情的,都是外面来的陌生人。银霞在屋里一边织她的网兜子,一边跟着收音机里播的旋律,用鼻腔浅浅哼唱。那一声闷响让她吞下歌声,手上的活儿却没有停下来。她的母亲在厨房里剁肉,节奏戛然而止。两人都不作声,好像在确认这声响是真的。
这回死的是一个女学生,身上还穿着中学生的白衫蓝裙,马上让人联想到正在进行的初级教育文凭考试,以为身着校服自杀是为了向学校和教育制度抗议。警察处理这种事效率很高,很快领着黑车来到。两个马来警官像是在研究一道几何题似的,拿着记事本站在尸体旁埋头抄写和计算。之后几个脸戴口罩,两手套了塑料袋的印度汉子,用极快的速度将那女孩的遗体尽量捡起来,全凑在一个黑袋子里打包带走。
细辉和拉祖放学回来时,载着遗骸的黑车刚离去不久。他们站在红色的警戒线外,看着那用白色粉笔画在沥青地上的古怪人形,竟觉得她蠢蠢欲动,像要从地上爬起来。苍蝇已闻风而群起,顶着烈日的高温,在那人形里盘旋不去,像一群吊唁者一一上前去亲吻死者的血肉。傍晚时巴布被睦邻计划委员会召唤,带着长子马力到门外帮忙清理死亡现场,将凝固在地面上的血液和脑浆刷洗得干干净净。
女孩的死讯出现在翌日的报纸上。楼上楼的居民但凡家里有买报纸的,都拿出来供大家传阅,让大家看看她的遗照,并慨叹这么一个相貌可人,看着乖巧的女孩,怎么一声不吭,一个字也没留下就寻死了呢?
那天晚上宝华到八楼去找莲珠,邀她到外面去吃宵夜,也给何门方氏带上一份当天的报纸,还捎来最新消息──昨天坠楼的是一尸两命。那女孩肚里怀着胎儿,母子俩都肝脑涂地。
“哎呀,啋!”何门方氏把脸皱成苦瓜,手上像碰到了烫手山芋,一把将那报纸甩到桌上。细辉正坐在一旁赶作业,抬头瞥了一眼,看见照片中的女孩清汤挂面,巧笑嫣然,顿时打了个激灵,浑身发软,心头像是轰隆隆磙进来一块巨石。已经好几年没发作的哮喘病,忽然就在这个炎热的夜晚发作起来了。
细辉这一场病,因为来得不寻常,而且旷日持久,五天里寻医三回,中西药都用过了,人却仍然迷迷煳煳,偶尔还会说浑话,坊间自然将之归类为“怪病”。所谓怪病,非凡夫俗子能治。第六天,何门方氏托人找来方士,那人五短身材,一张脸铁板似的方方正正,穿了件印着肉干行招牌的黄色T恤,也不乘电梯,从底层一路蹬上八楼,来到何家门前忽然双目圆睁;嘴上一声暴喝,脚下一跺蹬!方士上半身一边捏指诀一边念咒语,下半身步罡踏斗;咿咿哦哦,宛若一场独角戏。待他完事后收回手印,气息已粗,大汗淋漓,两腋一片漫湿,仿佛刚经历了一番苦斗。
“你家里有阴人。”黄衣方士瞪一眼门内的何门方氏,也不管此妇人呆若木鸡,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她带着孩子来找父亲。”
那天方士还没离开,卧病多日的细辉自行爬起床,从房里走出来。除了脸上一副茫然不知人间何世的神情,他能走能跳,像个没事的人。方士走后不久,莲珠来探问,细辉承认他之前有两日放学回家,在门外见过那个后来跳楼自杀的女子。
“她是来找大哥的。”细辉不忍姑姑直视,缓缓垂下眼睛。“她问我,你哥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当天晚饭时分,银霞听得楼上大辉家里一阵凌厉的吵骂,又听得碗碟摔破和细辉的哭声,好不容易等到后来争吵停止,鸦雀无声,她寻了个时机,摸索到九楼与十楼中间的楼道,以为会在老地方找着细辉。细辉却不在那儿。银霞在布满尘灰的梯阶上坐等了一会,听到八楼的防火门被人推开,力道甚勐,便知道来人不是细辉,却没料到防火门关上以后,响起来的会是莲珠与大辉两把声音。莲珠说,你会有报应的。
要你管?你管得着?
他们站在八楼的楼梯间。那楼道的防火门都关上后,实在就像一支竖起来的巨大管子,譬如烟囱。两人虽压着嗓子,但说话的声音由下而上,都灌进银霞耳里。她不期然屏住呼吸,可聆听了一阵,却觉得越听越煳涂。大辉与莲珠两人像是在各说各话,对话之间说的事八竿子打不着。莲珠说你连工作都换了,你敢说你不是在躲人家?大辉说你忙自己的事吧,去跟那个报纸佬拍拖吧,快点把自己嫁出去吧。
冤有头债有主呀,大辉。她生前你躲得了,她死了你还想躲?
你真当自己是我家里的人啊?你有何莲珠不当,都改名叫萝丝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人家是一尸两命呢。你一人做事一人当,难道还要赔上你弟弟?
取了个英文名字就会高贵一些吗?你一个渔村妹,改名叫萝丝就能变玫瑰?
银霞竖起耳朵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莲珠回嘴,楼道忽然一片静寂,只剩下几只游兵散卒似的蚊蚋在周围巡逻,振翼有声。她心里疑惑,又感到小腹鼓胀,晚饭时饮下的一大碗莲藕汤已经输送到膀胱了。踌躇为难之际,莲珠的声音霍然响起。
放开我!你放开我!
银霞心里紧张,腰背一挺,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到了“啪”的一声响,像是有人被打了耳光。楼下两人像两只动物搏斗过后各自喘着粗气。莲珠说,你一直喊我阿珠,不叫我姑姑,不是在骗自己吗?
大辉一时无言语。莲珠不等他回应,忽然叹了一口气,其声近乎慈悲。
“大辉,我是你爸的妹妹。这个,你改不了。”
这事以后没几日,五短身材的铁面方士再来到大辉家里。这回他带齐架生注8和一老一嫩两个帮手,依然穿着印了“我来也”的黄T恤及黑长裤,脚踏厚底帆布鞋,入屋后即披上黄黑道袍,再把一顶八卦九梁巾往头上套。“肇祸者”大辉那天奉命待在家中,等着向冤魂认错请罪,弟弟细辉则因生辰八字相冲,必须回避。于是细辉来到银霞家中,挪了把椅子,静静待在她身旁。银霞在黑暗中对细辉笑了笑,她说你再靠近一些吧。细辉便挪了挪屁股,往她靠拢。
他们那天都安静得近乎肃穆。银霞一丝不苟地编织那无休止的罗网,细辉瞪大了眼睛,眼神却不在任何物事上头。因为如此安静,两人都听到了楼上作法的声响。有个法器叮铃铃叮铃铃的,竟令人心荡神驰,仿佛魂儿被吸引过去。那法器摇了许久,终于有人声响起,一把男声念起了八大神咒,却五音不纯,不知说的是粤语抑或是客家话。银霞禁不住抿嘴微笑。
那一场法事捣腾的时间长得出乎众人意料。铁面方士与女鬼斡旋,从上午至下午,念的咒冗长而单调。其中有一段,方士命大辉跪在地上,额前贴符,两手持香,跟着他一句一句地念,赌了许多咒,其实是在细数自己的罪状。也许是因为知道一整幢楼的人都竖起耳朵在听,大辉的声音越来越细,连银霞都难得听仔细了。终于那方士恼火,身子一旋,桃木剑一挥,对大辉来了一下当头棒喝。
“死打靶仔,真有心悔改就给我一字一句大声念清楚!再这么鬼吃泥,看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
那真是一个奇幻的午后。银霞想像楼上楼的人们全肃静下来,都在屏息以待。她的母亲梁金妹跟平日一样在家里走动和忙活;蹲在浴室里洗衣,在门外的扶拦上晾衣服;在厨房里洗切和做饭,给放学回来的小女儿开门。午饭后也一如往常,坐下来与银霞一起编罗织网,可大半天说话极少,偶尔言语则声量极细,显然也在悄悄留意着大辉家里的动静。
法事终了已接近下午四时。黄衣方士这么一通长袖善舞,据说对女鬼软硬兼施,使尽法宝,还焚香烧钱调遣天兵神将,最后逼得女鬼答应离去,跪在地上的大辉已站不起来,方士也筋疲力尽,累得差点往后一倒,幸好两个帮手一左一右及时搀扶。
这么呕心沥血的一场法事,可惜除了大辉与他的母亲和姑姑以外,楼上楼再无其他人有缘目睹。那方士收了酬金,在大辉家中各角落及房门贴上镇宅符篆,再给何家每人分发一个缄封在透明塑料套子里的灵符,嘱他们务必要佩戴在身上,又云以后七天必须全家茹素,还得连续七七四十九天在门外撮米插香等等,指示甚多,门道繁苛。
银霞的家在大辉家正下方,只隔一层钢筋水泥,凭她的听力,几乎像收听广播剧一样,听得头头是道。就在法事快完成时,唱咒者止声,剩下那挂着铃铛的法器兀自摇曳,叮铃铃叮铃铃。银霞忽然打了个冷颤,手指停在尼龙绳上。细辉察觉,怎么啦?
听到吗?有女人的哭声。
细辉倾耳听了一会,说没有啊,哪来的哭声?谁哭?
银霞却明明听到了,女子的哭声如一缕细烟,呜──呜──呜──幽幽穿梭在那法器的叮咛中,仿佛与那铃声对话,欲断难断,如泣如诉。银霞有点毛骨悚然,手指仍挂在网上。她几乎以为那女子终于会用哭腔诉她的苦,将平生唱成一段苦情的折子戏。
兴许那铁面方士给的符篆奏效,那天的法事以后,大辉一家确实人畜无伤,连细辉那么孱弱的身子,此后也不怎么犯病了。只是法事后不久,楼上楼即有早起的居民声称看到了一个穿校服的女子,黎明前坐在不同楼层的扶拦上;身体轻飘飘的,把扶拦当作摇椅,在上面大幅度地前后摇晃,如同马戏团的单杠杂技表演。不同于之前的其他女鬼,这一回大家似乎都不忍将其丑化,因而传说中的她头脸俱全,眉目清白,秀发齐耳,身上穿的白衫蓝裙也都整洁干净,唯偶尔有人见她抱了个血红色的襁褓;不见婴儿,但闻啼哭嘤嘤;音质粗糙,像是来自发条式的发声洋娃娃。
由于出现了这女鬼的传闻,又适逢楼下的盲女银霞频频梦游,其状诡谲,楼上楼里不免许多的危言耸听,大辉在古楼河口的叔父辈们都认为他不宜在近打组屋久留,故建议他越洋到外地,“过一过冷河”。于是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让大辉拿他父亲死后留下的保险赔偿金作保,到日本使馆办了个签证,再给他买一张到东京的往返机票,让两个堂兄带着他到日本跳飞机。那可是大辉生平头一回有机会出国,在他看来无疑是因祸得福,因而没有怎么迟疑,当即办妥一切手续,跟随堂兄混进一个旅行团里,朝东出发去了。
银霞一家多年后搬到美丽园的新居所,她的母亲不时说起楼上楼的这段往事,总说她那时候就想着要搬走了。“那地方风水不好,一大摞白鸽笼,把人和鬼都困在里头,谁也出不去。”
也许是从未真遇见过鬼,银霞习惯了楼上楼的驳杂,总觉得那儿煞气大,打骂哭闹与讨债恐吓之事从来不少,那些孤魂野鬼相对而言倒是都孤僻安静;鬼与鬼之间从不串联,也不结党,与她们共冶一炉似乎没有多大的难处。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些鬼魂如熟人般可亲。譬如她在组屋的长廊上走动,感觉有阴风撩人,又听得婴儿唧唧哼哼,必会想起那个穿校服的女鬼。银霞暗地里为她庆幸呢──既然带着一个孩子,应该不至于像别的孤魂那样寂寞而无所事事。
注8:粤语“工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