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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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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1348说,那个单眼皮高鼻梁的长腿男人,是在旧街场咸鱼街一个巷口下的车。银霞知道那小巷有点曲折,通往坝罗华小和大伯公古庙,可那人也可能没走入巷子。咸鱼街没多长,但街上店铺林立,光茶室就有好几家,都顶着老字号卖白咖啡,人流络绎不绝。那里还有许多干货行和海味铺,以及一家打通两间铺子的玩具店。那街一路往下走,还能直达二十层楼的近打组屋呢,天晓得这男人下车后最终往哪里去。

他下车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路旁,慢滋滋地从衣襟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着了一根。

“我在车上有问他,是本地人吗?他瞄我一眼,抿着嘴冷笑。”1348说。

“我吗?我本楚狂人,来去如风,雷霆万钧;游过五湖四海闯过大江南北,翻过山越过岭;勘破三界六道生死轮回,上过天庭落过地狱了。你说我还是不是本地人?”那人眼睛眨也不眨,噼里啪啦像说了一串江湖切口。1348禁不住定睛看了看望后镜。那人肤色黯哑,体魄精瘦,穿鳄鱼牌横纹马球衫,脖子上戴着一粗一细两条光灿灿的金项链,吊了几个金碧辉煌的镶玉佛牌,看起来就像是那种背上刺满了梵文或什么符咒的江湖人。

银霞虽然从未见过大辉的相貌仪容,却还记得以前在楼上楼,人们是怎么形容大辉的。他们都说奀仔这大儿子啊,剑眉星目,长得有几分像明星邓光荣;跟弟弟细辉站在一起,真不像同一个阿妈生的。也因为长得相貌堂堂,那些年他才会惹出一连串韵事,让许多女人为他扑心扑命。

“真该是吃软饭的命呀。”银霞的父亲老这么评价大辉,语气里听不出是羡是妒。

“好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银霞无法想像。她问过细辉,你哥究竟长得有多好看?那时他们都只是小孩,瞒着大人偷偷熘到坝罗华小,在校园里一个干涸了无水的喷水池畔坐下来,百无聊赖地晃着腿说话。

“就是很俊很俊,像《龙虎门》里的王小龙那么好看。”细辉认真地想了想。

银霞自然也没见过漫画里的王小龙,她啐了一口,你这么说了不等于白说吗。她抬起头来让晌午的阳光服服贴贴地敷在她的脸上,并且用力注视眼前的黑暗。是啊那时她还幼稚得很,因为听莲珠姑姑说过,世上有人仅仅用意志力就能把一支钢铁做的调羹“瞪”得瘫下来,她便真觉得有朝一日,自己能用强大的意志力看穿这一块蒙着眼睛的黑布,抵达黑暗外头的世界。

“我只知道他说话声音不好听,口齿不清,还成天凶巴巴的,怎么可能讨人喜欢?”银霞确实觉得大辉很讨厌,总叫她盲妹。喂盲妹,喊你怎么不应声?没听见吗?你是盲的还是聋的呀?

还扁嘴不说话呢,变哑巴了?

好在组屋里有个仗义的莲珠姑姑。她总是及时出现,说大辉你怎么欺负小孩子,你大唔透注7,人家银霞眼盲心不盲呢。

莲珠的声音,银霞听着舒服。尽管只是一般的市井口吻,莲珠说话还带着渔村的乡音,听着却像被太阳熏了一整天的海潮,灌得人耳道里暖暖的。银霞因而以为莲珠姑姑必然长得十分好看,连大辉那样的人,父亲死后,他对自己的母亲也敢恶声恶气,碰着莲珠却总是语窒嗫嚅,说不过她,便粗着嗓子嚷起来,你大我才几岁?我们还一起玩过泥沙呢!你少来扮家长。

细辉想想,自从父亲离世后,大辉以一家之主自居,还真的不管对谁说话,语气都越来越不耐烦了。有一段日子,外头风乱雨急,学校的老师罢课,许多反对党人被政府抓进牢里。组屋上上下下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氛围笼罩,细辉注意到大人们眉来眼去心事重重。住十楼的宝华哥在报馆工作,每天下班回来总被许多人拦住,问事。宝华其实在报馆做的是杂差,就管着两台传真机,每天骑摩哆来来回回好几趟,风雨不改地到巴士总站去等外坡通讯员的稿子。但大家不知怎么都觉得宝华是整幢组屋里识字最多的人,还无事不晓,简直如同庙里的解签人,就只有他一个懂得所有签文,知晓一切天机。那段时期,连楼下的印度理发师巴布也会从店里冲出来问他,阿兄,今天谁被警察抓了?火箭党的人被放出来了没有?

过了巴布那一关,宝华走到电梯口还得被人喊住。那是各家各户的父亲们,都像蚂蚁嗅见甜食,一窝蜂围拢过来,直让宝华寸步难移。银霞的父亲要是正巧回来,也必然凑这热闹,在电梯口那里与其他男人一起扯破喉咙大发伟论。在院子里玩单脚鬼捉人的孩童们,三不五时看过来,只见那两道并排着的电梯门无聊至极,开了关,关了开,像两张勐打哈欠的大嘴巴。

当年组屋的男人都在关注世局时事,大辉半大不小,人虽挤进去这些小群众里,话却终究插不进去。这些人见过动荡社会的,谁没经历过当年的五一三事件呢?时隔将近二十年了,大家提起这个仍禁不住脸上色变,对时局越发担忧。大辉想问却按捺住不问,但目光闪烁,终究被人察觉他的心虚。银霞的父亲率先喊破。五一三你也知道?你也懂?你懂个屁!那时人家在流血,你还没戒奶!

那天傍晚吃饭,银霞和妹妹银铃听父亲说起大辉当时怎样的气急败坏,下巴越昂越高,呛人的声量越喊越大,差点要捋袖子了,却反而激起公愤。场中的长辈横眉冷眼,一人赠他一句讥讽,叫他到一旁跟小孩们玩,当大鬼头去。逼得他面红耳绿,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不得不讪讪走开。

银霞的母亲对于大辉怎么被挫败可一点不感兴趣。她等口沫横飞的丈夫终于把话说完,才轻声问,怎么样,不会乱起来吧?

“山高皇帝远,要乱也乱不到这里来。”老古好整以暇。“马来人变精了,知道打蛇要打七寸。人家要捉大鱼,我们这里只有鱼毛虾仔。”

母亲一般不会追问下去,再问男人会嫌烦,而且她也实在不知道还能问什么。她拧过头,一个劲儿催小女儿银铃张口吃饭,又把餸菜夹到银霞碗里,再三扒两拨,大口大口地把饭菜送进自己的嘴巴。

银霞的母亲梁金妹,近打组屋内人称“的士嫂”,自小埠布仙镇嫁来锡都之前,一直待在娘家帮忙制作粗叶粄和枕头粽。每天除了搓粉和蒸糕,她还得帮忙照顾五个弟弟妹妹,家里没条件让她上学,因而她一辈子识得的字没比女儿银霞多。那时她在小镇大街上摆档卖茶果,糕点卖得不错,人却销不出去。眼看摽梅快过,好在这时候蹦出个城里来的的士佬,天天光顾,最终以两张黄清元登台的入场券成其好事,不久后即把她迎娶到锡都。

的士嫂在锡都定居逾十年;前面七年在新村,后来迁到组屋,多数时候都窝在家中,在这城里始终人生路不熟,对于国家大事也没多少认知和洞见,然而不懂却不意味她漠不关心。楼上楼的妇人自有她们学习国事的管道──马票嫂每周来写万字票,像是带上点心糖果似的,必会捎来各种时事新闻。

马票嫂活跃于新旧街场,是当年少见的以摩哆代步的妇人之一,足迹遍布近打河两岸。从河这一边的近打购物中心和十三间,到河另一边的市场街二奶巷咸鱼街,乃至于靠近火车站的大钟楼和小印度,几乎无人不晓得马票嫂这号人物。

马票嫂的丈夫有黑道背景,据说曾在牢狱里七进七出,每次出来都要在身上加点什么刺青留念。她本人倒总是和颜悦色,言行不带一丝煞气。组屋上下二十楼,接近三百户人,每一家都把她当好朋友。银霞记得自从近打组屋落成,她们举家搬来时,马票嫂已经像包租婆似的,经常到各楼层视察。大家都知道她的消息灵通,虽是妇道人家,政治的事却懂得不少,这么多年大选时那些印在竞选海报上的头像,她全叫得出名字和党派来。而且她不嫌烦,有叩必应,走一家说一家,还比媒体人宝华哥说得更深入浅出,生动精采。银霞小时候十分敬畏这位能言善道的妇人。她不仅能说广东、客家、福建和潮州等各种方言;在楼下遇理发师巴布,能以几句淡米尔话你来我往;说起马来语更是行云流水,抑扬顿挫有味,声腔韵致十足,叫人辨不出来说话者祖籍梅县,是个唐人。

在发现这语言能力之可敬以前,最先让银霞对马票嫂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她那可畏的记忆力。那时候银霞以为这世上大概就唯有马票嫂能做到了──把一整本《大伯公千字图》都记到脑里。

今早一下楼就看见狗。马票嫂,我该买什么字?

普通菜园狗吗?六零一。

不是,是两只狗在打架。争春呢,咬得很凶,一地血。

狗打架噢,那是一二五。若是狗咬人,买八七九……对了?后来有看见狗交尾吗?狗交尾是一七七。

那一本《大伯公千字图》,银霞家里也有一本。此书长销,时至今日,细辉的店里还在卖着这本粉红色的小册子。他每次给这书补货,总禁不住想起以前在楼上楼,银霞让他帮忙,没花多少工夫即把整本千字图,从零零零的螃蟹到九九九的碗柜,其中还有些不明其义的,她都一件不漏地背下来。马票嫂说了不起呀这孩子,有一天竟然把一本状似日历,厚如松糕的《万字解梦图》夹在腋下带了过来,让银霞有空的时候也背一背。

“搞不好以后你可以干这行,当一个马票妹。”

马票嫂也许没把话当真。这么说时,她被银霞的母亲扫瞪了一眼,顿时忍俊不禁,赔着笑“啪”的一声,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那时银霞毕竟是个孩子,还真的梦想着有一天能像马票嫂那样,做一个四通八达的人,到哪儿都广受欢迎。可惜的是那一本《万字解梦图》厚得堪比牛津英汉字典,里头的中文也比之前的千字图艰涩许多,其中好些字细辉念不出发音来,便很快失去耐性,因而在银霞决定放弃以前,他先投降,托词学校要考试或是老师给的作业太多太难,一熘烟似的窜到巴布理发室找拉祖下棋去了。

注7:粤语,形容人成年了却不够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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