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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布理髮室

巴布理发室

其实前一天下午,在银霞“听见”大辉以前,就在这家每日二十四小时经营的便利店里,细辉也碰见了一位故人。那是拉祖的大哥,年纪与大辉不相上下,细辉和银霞从小喊他“阿邦马力”。

以前在楼上楼,细辉和其他孩子一样,若不想待在逼仄的房子里,或是要避开嘴碎心眼小,唠叨成瘾的母亲们,便会往组屋楼下的院子跑。那儿的停车场算是个公共活动空间,即便是烈日当空的时辰,铺了沥青的地上也总有些度日如年的孩童正努力要甩开自己的影子,并准备好了随时被召进各种活动里。

细辉偶尔会加入这些孩子,却因为大家都缺乏创意,玩不出什么新花样,凑起来的队伍很快便如矿湖上聚头的浮萍,无声散去。这也是因为细辉从小体弱气虚,经不得日头,也经不得雨;被太阳恶狠狠地瞪久了会头晕脚软,几枚雨星打在肩上能唤起他的百日咳,抱恙回家还得受母亲斥责,因而他总小心翼翼,何况印度理发师巴布的老婆迪普蒂对他很留心,常常会从理发店的阴影里探出半个肥壮结实,充满力量之美的身躯来,用马来语喊他。喂──细辉,别在外面玩太久!你妈要来骂你了!

被迪普蒂这么一再嚷嚷,其他孩子连连偷眼瞪他,细辉不免羞臊,没了玩下去的瘾头。他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走进组屋脚下的几何形浓荫里。楼上楼的底层没有住家,只有一列店,十来家铺子,租户也多是楼上的住客。银霞偶尔征得母亲同意,由细辉或妹妹银铃领着,最远只能到这儿来,在店铺前的水泥地走道上溜跶玩耍,或是到杂货店里买点零嘴糖果。那些店,杂七杂八,银霞离开组屋多年后仍然能一一细数。秀强脚车,瑞成五金,丽丽裁缝,明明药行,张师傅跌打,马来人的服装店,印度人的杂货铺,巴布理发室,时时钟表店,五康凉茶,顺利杂货,玛吉茶室,楼上楼生果,永发家具……

要是在楼上找不到细辉,银霞知道他十有八九是下楼去找他的好朋友拉祖了。拉祖的父亲巴布在楼下经营一家狭小的理发店;店虽简陋,但“巴布理发室”在近打组屋赫赫有名。所有在楼上楼长大的男孩,不计种族,全都曾经被各自的父母押送到那里,坐在那张电椅似的黑色旋转椅上领教过这位印度大叔的剪技和刀工。就连在周边的咸鱼街乃至小印度,巴布大叔也有他的忠实拥趸。这些人多于周末午后从大街那里走来,拉扯着他们行动僵硬的孩子穿过组屋大门,直往巴布理发室行去。碰上店内那张电椅状的宝座已有了个正襟危坐的孩童,他们得在门外等上一阵。近打组屋十馀间商店,有此号召力的,仅此一家而已。

就在昨天,细辉遇见睽违多年的阿邦马力。他们相互问好,各道近况,他才知道巴布理发室十余年前已然易手,由阿邦马力继承。

“店名也改了,叫马力理发室。”

细辉没跟马力说,尽管搬离组屋以后,他再没有回去过那里,但有时候他会在梦中走很远的路,顶着大太阳回到那只得半丬店面的理发店。那店在组屋脚下。组屋巍峨,像是背着半边天;无论日升日落,太阳攀爬或滑坐到了哪个角度,店里也总像灯下黑,大白天依然光线不足,日照稀薄得像鱼缸里飘浮的微生物。人在里头视野朦胧,加上静谧如蠹缓缓地蚕食白日,巴布戴上眼镜看了一会儿《淡米尔日报》,忍不住垂下头,坐在他的宝座上打盹。要到晚上店里亮起日光灯,小店忽然被亮光喂饱,那里面的一切才清清楚楚的有了细节。

细辉的梦境多半昏暝而燠热。每一次他走进店里,巴布仍然像上一回那样歪头阖眼,午睡未醒;迪普蒂坐在店后,有时候在择菜,有时候低头在翻《大伯公千字图》,有时候托着腮在发呆。那里靠墙摆着一张折叠型的方形小桌子和两张塑料椅,墙上挂着象头神迦尼萨色彩鲜艳的画像。在细辉的记忆中,即便在一日中最幽暗的时分,这神像仍然如每年新贴上去的中国年画一样的缤纷亮丽;金漆相框套上塑料做的红黄白杜尔茜花串,更让它闪闪放光,给这简陋暗沉的斗室添上一点喜庆之色。

神像下的小桌子,以前是拉祖的书桌。从小学时候开始,他每天放学回来,必然伏在那案上写作业和温习功课。妇人们带着孩子前来理发,进门来必然都说,哎哟你怎么不亮灯?眼睛会坏呢。

在梦里,细辉每次回到近打组屋,必定走进巴布理发室,并迳自走到那一张小桌子前。迪普蒂低着头,墙上那象头神画像散发的幽光如研碎的姜黄纷纷撒落,照亮她头顶发分线上的抹红与画在眉心的吉祥痣。

“阿泰,拉祖呢?”细辉听见自己的声音。

迪普蒂掀开眼盖,大眼珠微微圆凸,其形如巴布腆着的肚子。她面露喜色,却噘着嘴,在唇上支起一根食指,似是让他别惊动在理发椅上睡着了的丈夫,同时两眼另有所指,瞟向巴布面前那墙上挂着的方形大镜。细辉受她的目光驱使,转过身,看见镜子里另有一个幽暗之所,仿佛被复制的半个巴布理发室,又像是这店凿壁开拓出来的延伸之境。那里面也有一张包了黑漆皮的旋转椅,椅上无人;墙上也挂着一张迦尼萨簪花挂红喜气洋洋的画像;画像下也有一张折叠型的方桌子和两张塑料椅,桌面上横七竖八地放了些书籍和练习本。少年拉祖独个儿坐在那儿,一个手肘托在桌上,手上握拳支着腮帮,正垂下眼皮在看一本摊开在他面前的书。他的另一只手在把玩一枝圆珠笔,那表情和动作,看似正在思考书上的某个难题。

细辉喊他。出来吧拉祖。“我们不是约了下棋吗?”

拉祖闻声,他抬起头来说好啊我们来下棋吧。说着他将面前的书阖上,再将一本硬底封面的精装书从中打开,书中便是完完整整的一个棋盘,红黑两边的将帅士象车马炮以及一众兵卒已各就各位。“你先来。”他对细辉咧嘴一笑,亮出明晃晃的一口白牙。

这些梦毫无例外,后来都同一个下场。细辉在梦的后半截千方百计要钻入镜子里却不成功,更惊醒了巴布,被他喝斥,甚至招致哥哥大辉进来要拧他的耳朵,急得他满头大汗。有一回他好不容易进去了,拉了一把椅子在拉祖对面坐下,却发现棋盘上的棋子全是印上去的,无论如何移动不了分毫。拉祖说你不下吗?那我不客气了。说着轻轻松松地移动红棋,步步逼近。

细辉仍不信邪,大半个夜里都在梦中做徒劳之事,最终气急败坏的自梦中醒来。

银霞曾听他说起过这些梦。听了只能沉默而已,或者是顺势引渡话题,说起从前他们两个偷偷结盟,在棋盘上智斗拉祖的趣事。只有一回银霞在静默了半晌后,忽然用她那冰清玉洁的声音幽幽地说,我也梦见过他。

“不,我梦见过你们。”她纠正。“也不对,我梦见过我们,是我们三个。”她再更正。

细辉觉得不可置信,却不敢质疑。银霞却像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便又补上一句“我们在那些梦里谈了许多话。我们说笑,有时候还争吵呢。”

银霞的梦又何止如此?除了人声,她的梦里还充满了巴布理发室的气味。迪普蒂早晚在店里焚烧檀香,敬神辟邪,顺便驱蚊,还有偶尔参与的茉莉花、酥油灯和她那一头终年抹了椰子油的长发及簪在发上的鸡蛋花,加上其他银霞叫不出名堂来的香料以及剃须膏清爽的薄荷味。午间高温,各种树脂的香木的鲜花的化学的芳香混作一炉,象头神显然十分受用,遂把智慧赐给了巴布家的幼子拉祖。

巴布家四个儿女,唯有拉祖是读书的料子。他与细辉同年出生,两人每天一起步行到坝罗华小上学,却同级不同班。小学六年里,拉祖几乎年年考得全级第一,而且曾几次代表学校参加校际运动会,拿回来不少金光闪闪的奖牌,老师们都爱拿他做榜样,暗地里以“黑状元”这代号谈论他,并以“他那些哥哥姊姊到淡米尔学校和马来学校上学,全都平平无奇”论证华文教育的成功。就连大辉也经常拿这个来损他的弟弟。“你看你,在华人学校考不过一个印度仔,你还不如转到印度学校去吧。”

细辉自然感到委屈。他握紧拳头,遮掩着两只被藤条鞭得红彤彤的手掌,鼓着腮帮走到楼梯间躲起来。他一般会走到九楼,在梯阶上坐着发愣,偶尔站起来倚着小窗口遥望近打河那一头,尝试找出坝罗华小和大伯公庙灰黑色的屋顶。银霞在楼下早已闻得大辉的斥喝,也许还能听见藤鞭挥下来时那划破空气的“咻咻”声响。不一会儿她自会寻来,陪他在充满尿臊与各种垃圾气味的楼梯间坐下。

银霞问他,楼下那个印度理发师的小儿子,真有这么厉害?

真的。细辉点点头。其实拉祖外表看着与别的印度男孩没什么不同。他的大哥马力和二哥卡维小时候大概也长这模样,木炭似的一长条,身体精瘦,满身油光;手脚细长得像四根硬绷绷的竹蔗。唯一不同的是拉祖长了一口特大号的,还特别整齐和洁白的牙齿,加上一对家族遗传的大眼睛,这让他在笑起来的时候看着特别狡黠特别顽皮,就像电视上那个喜欢整人的宾尼兔。

莲珠姑姑倒觉得与一个学业成绩优秀的同学为邻,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于是她怂恿细辉每天到楼下去找“印度仔”,与他结伴走路到学校。后来细辉的母亲到二奶巷那一头的茶室打工,白天家中没有大人,也是莲珠姑姑出的主意,还亲自与迪普蒂说去,让细辉放学后留在巴布理发室,与拉祖一起温习功课。银霞便是那时候开始,每天趁着母亲午睡时,悄悄放下手中的剪刀和尼龙绳,摸到底层去找细辉和拉祖。

巴布和迪普蒂夫妇俩喜欢看见细辉与银霞到来。尽管不太听得懂华人的语言,他们听见拉祖用流利的广东话,甚至有时候用华语与两人交谈,仍然乐得眉开眼笑。迪普蒂常常喊住推着脚踏车进来的印度流动小贩,买来炸木薯条,糖衣花生或微咸的蒸鹰嘴豆招待孩子们,偶尔还会端上撒满了嫩椰丝和白砂糖的蒸米粉,或是炸得香喷喷的“姆鲁古”小茴香曲饼,让他们一边吃一边下棋。

三个孩子最初玩的是蛇棋和飞行棋,银霞只负责掷骰子,让细辉和拉祖替她的棋子计步,后来两个男孩从学校一位老师那里习得中国象棋,还获得老师馈赠一套棋具。有好长一段日子,两人热衷于钻研这新玩意,再顾不上银霞。银霞倒也不吵不闹,只是安静地“旁听”,时而从桌子上抓起双方拿下的棋子,握在手心,以拇指和食指指头轻柔地触抚木头上刻的字,似在逐一安抚那些在格斗中牺牲了的棋子,召唤其亡灵。

细辉虽然与拉祖同期学的象棋,但他的脑子不如拉祖灵活,才三两个月,两人的棋力已明显拉开距离。细辉的棋子越下越慢,多少次棋子走出去了马上又被他挪回来,却还是难免一步一步陷入败局,输多赢少。有一回他连输四局,第五局很快再现败象。他沮丧之至,竟发起横来一手将桌上的棋局拨散。不玩了,不玩了!

“你看!”细辉伸手指着墙上迦尼萨的画像。神在大放光明。“你家拜象神,下象棋自然是你赢的了。”

此话一出,三人愣住了,不由得都噤声。银霞的手上握着一只刚阵亡的棋子,指头仍止不住摩娑那上面刻的字。她侧耳听,巴布放在理发镜前的小型收音机正播着音乐,塔布拉的鼓声有点急躁,密如骤雨;萨朗吉的琴音略微沙哑,却始终慢条斯理,用它蛇一样的节奏优美而缓慢地穿梭在喋喋不休的鼓声中;两种乐器仿佛结褵多年的夫妻在一个屋檐下各说各话。

“这不好。被人吃了你的‘鸡’,你就生气了。”银霞轻巧地将手里的棋子放回到桌子上,正好在被拨乱的棋盘上。那是细辉刚痛失的一辆战车。他和拉祖瞄了一眼那棋子,再看一眼对方,嘴角开始上扬,忽然都忍不住笑起来。

银霞没说呢。迁离近打组屋后的这些年,她也在梦里一再回到巴布理发室,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完成一盘又一盘的棋局。说了难道细辉就能理解,就能相信吗?梦境与真实看似如出一辙,像镜里镜外同一个漆黑的世界,但她就能感知和分辨出两者的质地不同。她在那些梦里,听觉可要比醒着的时候更清晰,可以明明白白的听到塔布拉里头有埋不住的萨朗吉;音乐之外有巴布轻微打鼾,电风扇在摇头;店外有卖衣服的马来妇人阴声细气的交谈;有华人的孩子一边在玩“快乐家庭”纸牌,一边说着各种耍赖的话,指责别人作弊;有麻雀啁啾。

她没说呢,她还闻得到迪普蒂在一旁走过时,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香风。

拉祖在那些梦中越来越少说话。偶尔他发言,梦里梦外的黑暗便都彻底静默,并为之颤栗。银霞记得在黑暗中,拉祖的话逐字逐字,像从远处接踵而至。他说:“银霞你唱歌吧,你的声音好听得像锡塔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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