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最伟大的法庭演讲,歌颂濒临死亡的生命。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在祖国雅典以亵渎神明和荼毒年轻人的罪名受到审判。苏格拉底是石匠和雕塑家的儿子,出生在雅典。这是一座民主的城邦,统治着一个海上和贸易帝国。雅典在鼎盛时期与古希腊最主要的陆上强国斯巴达发生冲突,引发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431—公元前404年)。在这场战争中,苏格拉底和他的同胞一起,作为重装步兵于疆场拼杀,他的勇气赢得了尊重,他还在一场战斗中拯救了雅典指挥官亚西比德的性命。但雅典被打败,民主制度被斯巴达的寡头统治所取代。当寡头统治被推翻时,民主制度得以恢复——但在这场灾难之后,这座城邦必然是紧张戒备,这样的氛围不会容忍像苏格拉底这样的哲学家和敢讲真话的人。
这篇非凡的演讲词可能是由苏格拉底的哲学继承人柏拉图后来整理的,但它肯定反映了苏格拉底在审判中向公众发表的讲话。在这篇令人惊叹和自信满满的演讲中,他表达了自己的信念,即智慧源于自知之明,是无畏的自我反省和抗击矛盾与谎言的结果;美德是知识,能够创造幸福;没有坏事会发生在善良的人身上。苏格拉底被判死刑,他拒绝逃亡,饮下了毒堇汁。苏格拉底本人描述了毒堇汁导致他中毒的症状,讲述毒素如何在他的体内蔓延。他甚至在临终前谈到了记起来的供奉:“克里托,我们欠阿斯克勒庇俄斯[1]一只公鸡。拜托,别忘了还债。”他这是在讽刺还是实实在在地交代此事?不管怎样,他相信所有的哲学都是在教导如何面对死亡。
亲爱的雅典同胞们,你们判我有罪,我并没有感到难受,其中有很多原因。我早就预料到这个判决结果。唯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仅仅是以这样微弱的多数通过这个判决结果——我原本以为会是绝对的多数。假使有30张选票投到了另一方,我此时将被宣判无罪……
因此,法官建议判处死刑。亲爱的雅典同胞们,对此我自己应该提出怎样的意见?很明显,这是我罪有应得。我应该得到怎样的结局?一个一生中从未想过无所事事,但对于许多人所关注的——财富、家族利益、军事职务、集会演讲、行政职位、阴谋和党派——都毫不在意的人究竟应该得到怎样的回报?回想起来,我实在太诚实了,无法在世上当个政客。我抛却了对己对人都没有好处的世俗事务和野心,为的是通过私人交谈的方式使每个人都得到益处,劝他首先注意自己,注意如何使自己变得优秀、聪明,然后再去关注那些世俗事务。他将在关注城邦的利益之前先关注城邦本身,这应该是他关注自己所有行动时需要遵守的次序。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亲爱的雅典同胞们,毫无疑问,如果他能获得报酬,那么毫无疑问,他应该被赋予某些美好的事物;承认他的美德应该是恰当的报酬……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相信自己从来没有故意冤枉任何人,只是我无法说服你们——时间太短了;如果雅典像其他城市一样有一项法律,死刑案件不应该在一天之内判决,那么我相信我应该能说服你们。但我不能马上驳斥这么多的诽谤中伤;而且,既然我确信自己从未冤枉别人,我肯定也不会冤枉自己。我不会说自己犯有某种罪行,也不会提出任何惩罚意见。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担心梅勒土斯提出死刑判决?我还不知道死亡是好是坏,那么为何要提出一个肯定是糟糕的惩罚意见呢?我该说是监禁吗?……还是处以监禁,直至缴清罚金?我还是会反对。我得躺在监狱里,因为我没有钱,也付不起。如果我说处以流放(这可能是你们将要施加的惩罚),我一定会被对生命的爱蒙蔽双眼。如果我是如此不理智,那么我就会奢望在同胞都不能忍受我的话语,发现他们是如此令人伤心和憎恨至极的时候,异邦人却可能容纳我。不,雅典同胞们,这不太可能。在我这个年纪,应该过怎样的生活?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不断地变换流放地点,不断地被驱赶?我非常肯定,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和在这里一样,年轻人都会向我靠拢。如果我让他们过来,他们的父辈和友人必然会出于自己的考虑而将我赶走。
有人会说:“苏格拉底,你只要闭上尊口,就可以到别的城市去,没人会干涉。”我实在难以让你们理解我的答复。如果我对你们说,照你们的话去做是违背天意,所以我不能闭口,你们一定怪我不正经。如果我重申前面说过的话——人的至善是天天讨论和美德有关的话题,以及所有你们听到的我在审视自己和别人时提出的那些问题,还有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你们还是不可能相信我。但我说的是真的,虽然我很难说服你们……
亲爱的雅典同胞们,时间不多了!那些城市的诋毁者会让你们蒙上污名,他们会说你们杀了苏格拉底,一位智者;他们想让你们蒙上污名时会称我是位智者,其实不然。你们如果再等一段时间,自然会将那些终结一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我已年近古稀,距离魂归故里的日子屈指可数。我并不是要对你们所有人说话,而是要对你们当中那些意欲置我于死地的人说话。我还有一件事要对他们说,你们认为我被判有罪,是因为我没有说出那种可以让我无罪释放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按照你们认为合适的方式做所有的事,说所有的话,我也许会被释放——实际上,不是的。导致我自己被判有罪的并不是语言的错,当然不是,而是我无法用恣意妄为、恬不知耻、卑躬屈膝的方式谄媚和取悦你们。你们想看到我痛哭流涕,抱怨哀嚎,悔恨悲叹,想听、想看奴颜婢膝的说辞和行径——你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但这一切根本配不上我的名号。我认为,面临任何危险的时候都不应该做出庸俗卑劣的事情,我现在也不会对我的申辩方式有所后悔。我宁愿因按照自己的方式说话而被处死,也不想用你们的方式说话而苟活。因为不论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在审判或打仗时,利用各种可能的方法来逃避死亡都是不对的。在战时,如果放下武器,向追击者屈膝就可以逃避死亡;在其他危险情况下,也有许多逃避死亡之策,只要敢做、敢说。
但是,我的朋友们,逃避死亡并不难,避免邪恶才难,因为邪恶比死亡跑得更快。我已年迈,行动缓慢,所以死亡追上了我;而控告我的人,他们都年轻力壮、富有活力,所以邪恶追上了他们。现在我将走上自己的不归路,承受你们判给我的死刑;而他们也会被真理判决,为他们犯下的罪恶和不义受罚。我必须接受对我的判决,也让他们接受对他们的判决吧。我认为这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而且安排得很不错!
现在,判我死刑的人们,我想告诉你们一个预言。因为我即将不久于人世,大限将至,人通常会成为先知。我对所有谋杀我的人说,在我死后,你们立刻就会受到惩罚,比我受到的惩罚严厉得多。你们杀死我,是因为不希望有人指责你们、揭穿你们的生活……
让我们换个角度想想这个问题,我们会看到有很多很充足的理由让我们相信,死亡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为死亡无非是两种可能的情况之一——要么是变得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要么就像人们所说的,灵魂发生转变和迁移,从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现在你们想象一下,有一种毫无意识的状态,就像沉睡者连梦都没有做的时候,那么死亡真的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收获……如果死亡就是那样的沉睡,我得说死亡就是收获,因为那时候永恒只是一场沉睡。
但是,如果死亡是前往另一个地方的旅程,据说那里会集着所有的死者,朋友们、裁决者们,那真是太好了,还有比这更伟大的幸福吗?如果朝圣者来到阴府,就可以摆脱这个世界上将自己伪装成法官的人,而看到真正的法官在黄泉之下作裁决,这些法官还是米诺斯、拉达曼迪斯、埃阿科斯、特里普托勒摩斯以及其他的神之子。这些人一生正直,为了他们而奔赴这场朝圣之旅确实不虚此行。如果一个人可以跟俄耳甫斯、穆塞欧斯、赫西俄德和荷马交谈,那么他还有怎样的代价不愿意付出呢?不,如果真是如此,让我多死几次吧……
因此,我的裁决者们,高兴一些看待死亡吧,并且记住一个真理:没有什么坏事会发生在善良的人身上,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他和他所有的一切都不会被神忽视,我即将面临的结局也并非偶然。不过我看得很清楚,在这个时刻到来之时,死亡和摆脱烦恼对我来说是更好的选择,因此神谕没有发出任何信号。正因为此,我并不因判决者和控告者生气,他们并没有伤害到我,尽管他们原本对我不怀好意;正因此,我对他们只有轻柔的责备。
对他们我还有一个请求,等我的儿子们长大以后,我希望你们,我的朋友们,去惩罚他们。我希望你们像我以前烦扰你们一样去烦扰他们,如果他们对于财富或者其他事物的关注超过了对美德的关注,如果他们一无是处还自以为是,那就责备他们吧,就像我现在责备你们一样,告诫他们不要在意那些不应该在意的东西,也不要胸无点墨却自鸣得意。如果你们这么做,那么我和我的儿子们将在你们那里得到公平的待遇。
分别的时刻来到了,我们将分道扬镳——我将命归黄泉,而你们将继续活在人世间。究竟哪条路更好,唯有神知道。
注释:
[1]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希腊神话中的医神,是光明神阿波罗和塞萨利公主科洛尼斯之子。——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