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餐桌闲聊
猴子通过互相抓跳蚤来沟通感情,人类通过坐在饭桌上闲聊来黏合关系。
坐在饭桌上闲聊可以交流信息,安抚焦虑,联络感情,增进友谊。
食客在餐桌上可以把自己的隐私贡献出来,用来娱乐其他食客;同桌的食客也可以就着圈外人的八卦下饭,对别人的生活添油加醋,指手画脚,其乐无穷。
——邱池
赵逸兴成功地在梅雨来临之前彻底结束了这个项目,打道回府。同他一起回家的,还有李凯风和吴越茗买给成缺的两大包衣服。
这次见到张宇莫,她已经是妥妥的孕妇身形,脚抬起来放在茶几上,身子陷在沙发里,靠自己腰腹的力量没法从沙发里站起来。这时,赵成缺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她才站起了身。这一拉纯靠巧劲,二人配合娴熟,看来是平日养出的默契。
除了一旦坐到沙发里就无法站起来之外,张宇莫不过是皮肤干得发痒,高血糖、低血压,牙龈出血,吃不下饭,脚肿得只能穿拖鞋,每十五分钟就需要上一次厕所,以及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因为小腿抽筋疼醒而已。换句话说,她可是妇产科的怀孕标兵,其他孕妇听说她的境遇只有羡慕的份儿。
赵逸兴看到这个场面近乎感激涕零。人家自顾不暇,还帮他照顾了这么长时间孩子,这等大恩可不是送几件新生儿衣服、玩具就可以回报的。
逸兴问道:“你们给孩子的东西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张宇莫平常机灵的魂魄不知道游离到何处去了,半天才做出反应:“东西都买得差不多了,房间还没弄好。”
“你尽管不说,我也知道成缺在这给你添了好多麻烦。我们马上给你孩子腾地方。我负责提供全套婴儿房家具,你别推托。”
成缺想抱张宇莫都无处下手,只好挽着她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张宇莫不停地抚摸成缺的头发,恋恋不舍。赵逸兴见状只能泼点儿冷水:“哎哎哎,你俩差不多就行了。本来距离也就十几分钟,想来玩散步溜达着就过来了。”
一关门,张宇莫便怒气冲冲地对萧亮说:“寄生虫!”
这评价可让萧亮承受不了:“我怎么寄生虫了?”
“不是说你,我说赵逸兴那个家伙!”
萧亮一脸不解:“他又怎么寄生虫了?”
“他剽窃我的劳动成果,我养那么大的孩子就被他领回去了。哼,我最鄙视不劳而获的人!”
孕期荷尔蒙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来无影去无踪,你根本不知道它会往哪个方向引导孕妇的情绪。
萧亮吓得目瞪口呆,哪敢帮赵逸兴说句公道话。老婆说啥他都只好答应着,只求不要迁怒到自己身上。
成缺一进家门就扑在爸爸身上:“我们可算回家了!”
这让逸兴觉得很意外:“我以为你在你姨妈家住得太舒心,不想回来呢。之前我还担心你万一不想跟我回家怎么办。”
成缺满脸惊诧地看着他:“你自从清明离开,就没提过想回来的事情,我还以为你不想回来了呢。你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相信你真的要回来了。”
父女之间居然留下了这么深的误会:他以为她不想回家,她以为他不想回家。坐在餐桌吃饭的时候,赵逸兴一眼扫到了邱池的书。啊,算起来,邱池已经辞世一年多,这个念头只在他脑袋里闪了一闪就过去了。
成缺吃完饭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摸着自己的肚皮:“还是自己家好啊!”
“怎么?我觉得张宇莫他俩对你很好啊?”
“他们对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好,”赵成缺说完这一连串“非常”都需要换口气,抬眼看爸爸,"但是他家毕竟不是自己家。”
“可回来之后,咱俩每天吃啥又成问题了。”父女俩抱着笑成一团。
这个项目前前后后耗费了他半年的时间,也给他半年的时间离开充满回忆的地方,整顿休养。这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恍如隔世。这个地方被打扫得窗明几净,办公用品排列得整整齐齐,待他重返江湖。他从电脑包中取出一张邱池的照片摆在桌子上,开工。
公司专门为这班人马准备了庆功午餐。赵逸兴发现,孙琦和王硕的关系已经公开,两人走路肩并肩,吃饭也紧挨着坐。他印象中瘦小的孙琦站在王硕这个典型西北大汉旁边一点儿都不显矮,至少能到他耳朵的位置。孙琦此刻也不再避嫌,吃过饭后大方地坐到逸兴身边同他聊天。
要知道,从前,她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不再爱他了。
赵逸兴笑着提醒:“你小心王硕吃醋。”
孙琦很不以为然:“他要是那么小心眼儿的话,我早就不要他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道是一物降一物。
“你们好事将近了吧?”
孙琦有些羞涩地笑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师傅,”她狡黠地挑了挑眉毛,“有人向我打听过你。”
“嗯?”
“我只告诉她,你前段时间出差不在本地。其余的,留着你自己慢慢跟她说吧。”说罢,孙琦对他挤挤眼睛便离开。
听到此言,赵逸兴心怀感激。
他最害怕别人把他的私生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知道,关于他私生活的流言早已传开。多数人听说他的故事,会激起同情之心、怜悯之心、恻隐之心。这不算坏事,可真正能支持他度过黑暗日子的亲朋好友不过寥寥数人。总有人仗着自己稍微了解一点儿他人隐私,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把别人的私生活倾倒给不相干的人,以显示自己和当事人关系紧密。眼前这位徒弟没有辜负他。也总有人被好奇心驱使,见到一点儿痕迹就想要锲而不舍地挖掘出整座冰山。这精神头如果用在追求学问上,怕是已经修了三个博士学位。他通过孙琦泰然的样子推断,王安宁也没有这样做。
这日午餐前,赵逸兴拨通了王安宁的电话。
“喂,喝酒吗?”王医生听上去挺兴奋。
逸兴看看手机,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自己留给王医生的印象就是一个有好酒提供的人?难道看上去严谨细致的王医生工作日大白天都在惦记喝酒?
“对,我姓赵,名喝酒。”
王安宁在电话那头“呵呵呵”地笑出来,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开场有些太突兀。
“如果我今天没有酒的话,你中午是否愿意拨时间给我?”
这道测试题,很容易试探出对方的意愿。
王安宁欣然赴约。
“我现在只有中午才能抽空出来,晚上需要陪孩子。”
逸兴觉得不需要再交代更多的细节了,其余的事情,王安宁应该都知道。想必她也没有人陪伴,否则怎么愿意出来应酬他呢。
“你今天气色比前几次好很多。”
有相面本事的人能从脸上读出一个人的过往和将来。
逸兴给她一个舒展的笑容:“离开半年,有再世为人的感觉。”两人坐在医院附近的露天茶座吃简单的午饭。
身旁便是喷泉,把通透的阳光折射出一道彩虹来。
王安宁看着对面的赵逸兴,一件简单白衬衫穿在他身上居然这么好看。
她乐得有一个身上没有消毒水味道的人陪她吃午饭。
逸兴没话找话地说:“做医生很忙吧?”
“和你们那种行业不一样。知识更新没那么快,越老越值钱,不担心年轻人来抢饭碗。”
赵逸兴听到她这样描述自己的职业觉得挺有趣。人人都知道如今做医生吃力不讨好。他佩服王安宁还能从中找到亮点。
“哦,我看美剧里这职业挺精彩的。”
“电视剧胡扯呢。”王安宁坦率地问他,“你太太去世多久了?”逸兴听到这话,心里一沉。王安宁是第一个直率地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此人每天目睹生老病死,不觉得这是值得避讳的事情。
“一年多了。”
“第一年最难过,后来情绪就不太容易受这件事情牵引了。”
“是啊,一开始我生气得要命,后来慢慢接受了。”
“你现在还失眠吗?”
逸兴不禁动容。这个人太了解失去亲人的恢复过程,自己完全不需要在她的面前掩饰伤口。同熟悉的朋友相处,邱池是无法逾越的壁垒。朋友越是躲闪,就好像越是在提醒他身上所承担的苦痛。王安宁了解他的过往,但对此事没有心理包袱。与她同席,让他觉得舒畅不少。他希望有个人陪他说说笑笑,这个人不应该小心翼翼地处处顾忌他的情绪,王安宁是邱池身故后他遇到的最佳人选。
赵逸兴常常约她一同吃午饭,王安宁也乐得同他共度这浮生偷来的一小时闲暇时光。赵逸兴带着她去附近不同的小馆子吃东西,让王安宁欣喜不断。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隐藏在小巷的苍蝇馆子?而且他总能从菜单上挑出看上去不起眼但是极为可口的菜肴。
赵逸兴跟她讲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如何与大西北风格迥异,讲自己读书时候的事情,讲自己在不同地方吃过的食物、拜访过的酒庄。他把自己的生活毫无保留地告诉给她,王安宁有一双好耳朵,细心聆听。
赵逸兴意识到,王安宁很少提自己的生活,偶尔说点儿医院的事儿。
“前天夜班收了两个喝多了打架的,用啤酒瓶子打了对方一脑门儿血,看见血立马就怂了。我给他们缝针的时候还吐了我一身。算了,不说了,倒胃口。”
逸兴莞尔,他也不愿意说工作上的事儿,令人厌烦。
这天,逸兴在医院门口等王医生的时候,遇到了来产检的张宇莫。
张宇莫有点儿惊讶:“你跑医院来干吗?”
逸兴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回答,王安宁就迎了出来。
张宇莫见此情形,跟他打趣,趴到他耳边说:“哟,谈恋爱啊?”这让他心里一惊,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在谈恋爱。
接着她故意大力拍着赵逸兴的肩背,对王医生说:“我家赵大哥要人有人,要才有才,现在买少见少了!”说罢,便挥手离去。
王安宁看到这个人也觉得有些好笑:“那是谁?”
赵逸兴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跟王安宁描述他和张宇莫的关系。“小姨子”这个词背后自然蕴含婚姻关系,现在的状态,张宇莫还算不算他的小姨子?
王安宁也没等他回答,接着问:“今天去吃什么?”
逸兴侧着脑袋看她:“难道你见我就是为了吃?”
王安宁笑嘻嘻地回答:“还为了酒。唉,好可惜,中午不敢喝酒,怕喝了下午上班草菅人命。”
这一幕让他回家思考了很久。他和张宇莫到底算什么关系?他和王安宁又算什么关系?王安宁心中,把他当作什么人?酒肉朋友?
逸兴带着成缺给张宇莫家送去全套婴儿房家具。他和萧亮两人亲自上阵组装。
张宇莫把他拉到一边问话:“你运气不赖啊。那样的人愿意和你交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人家。”
“谈不上交往,酒肉朋友而已。”
张宇莫才不理他这个解释:“酒肉朋友?你打算跟人结拜?你不喜欢人家就别耽误人。”
“张老师,你想太多了。”逸兴沉默了一会儿,“你放心,我不会做蓝颜祸水。”
他抬起头来问张宇莫:“你们呢?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康东,无论男女都可以用。我只求他健康快乐。”
通过孩子的名字就能看出父母寄托的希望。
次日他同王安宁吃午餐的时候,试图打探对方的意思。
“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的生活,都是我对着你说。你会不会觉得我烦?”
“哪里,怎么会。”
王安宁没有顺势聊自己。
“你现在是单身吧?”
“怎么?怕哪天突然跑出一个壮汉来把你揍一顿?你不需要有这个顾虑。”
这等于回答了他的问题,同时防守得严严密密。他从来没遇到这么难对付的女性。
于是赵逸兴提一口气:“我叫赵逸兴,今年马上就三十八岁,职业是工程师,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
这番话说完,只见王安宁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吭声。
“干吗这样看我?”
“我在等你告诉我你赚多少钱。”
赵逸兴听到这话,只有苦笑的份。
落英神剑掌遇到了亢龙有悔,甘拜下风。一般人听到别人的故事后总会忍不住讲一下自己的事情。王安宁没有这样做。到现在,他不清楚她具体的年龄,不知道她有没有婚史,更不知道她如何看待二人的关系。这让逸兴感到两人缘分可能不过是吃饭喝酒而已。
可自问他喜欢王安宁吗?相当有好感。他心里很明白,再也找不到当初遇到邱池时候那种心动的感觉。自己心神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邱池一起死去。
他了解的王安宁让他觉得这个人会是一个好的伴侣。也许人家对伴侣的期望更高,不愿意同他这个载满回忆、浑身伤痕的人有深度往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向孙琦旁敲侧击打探关于王安宁的消息。
孙琦听明白他的来意,笑得花枝乱颤:“哈哈,你也有今天!”
“你怎么也会说风凉话了?”
孙琦正色道:“暂且不说她还不算是我的小姑子,我和她来往不多。况且人家的私事我也不好传达给你。你如果那么想知道,应该自己问她才对,是不是?”
孙琦口风一贯这么紧。他也觉得自己不该在此时乱了阵脚。
可孙琦觉得应该给他一点儿鼓励:“她也跟我打听过你的消息,说明她应该对你是有好感的。”
成缺结束期末考试这天,逸兴又在学校门口碰到了谢斯文和他妈妈。
谢丹依旧是温文尔雅的样子。
谢丹主动上前来和他打招呼:“听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吧?”
“哦,我不是本地长大的。好在移民城市,只要住在这里就算本地人,当地人不排外。”
“我带着孩子在这住了接近两个学期了。这是他上学后,我们住得最久的一个城市。我在考虑要不要就此扎根。孩子这么多年跟着我到处奔波,很辛苦,在这上了一段时间学才交到朋友。他舍不得搬走了。”
“哦,这儿对外地人挺友好的,人人都说普通话,户口政策也很宽松。房价不算高,压力也没东部一线城市那么大。”
“你还算喜欢这个地方?”
“对,我挺喜欢的。也就是春季的风沙天对外地人来说有些挑战,其余的都挺好。”
谢丹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不再发问。
两人分别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去。
逸兴仔细想想谢丹留给他的印象:独立、坚强、冷峻,相当有主见,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气质。尽管邱池的性格也很冷,但邱池在外面总是躲在他身后,好像很需要让他帮忙挡住纷扰的样子。这时候就觉得谢丹和邱池没有那么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