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必活成这样

我们不必活成这样

那个不堪回首的恐怖时刻让人很难走出来,与之相比,回归音乐产业枯燥的机械化日程一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而就算那桩悲剧留下了一重又一重的恐惧和挥之不去的阴影,就算旅途充满坎坷,走得跌跌撞撞,就算唱片本身存在种种缺陷,制作过程也支离破碎、毫无乐趣可言,就算有无法解答的巨大问题摇摇欲坠地悬在乐队头顶上,我们还是很不可思议地完成了工作,交出了一部每个人都假装自己满意的作品。一旦进入专辑的宣传阶段,到了某个环节之后,包括乐队、唱片公司、经纪人、发行商、公关和宣传在内的整个团队都必须齐心协力去支持它。反思和质疑的时间结束了,所有人都有义务去说服自己和身边其他人相信他们爱自己为之工作的产品,并向外界散播热情,激发业界的信心。所以每逢一些特定的乐队发布新唱片时,无意义的套话诸如“这是他们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或“他们强势回归”就会被翻来覆去地再说一遍。所谓唱片发行就是这么一套沉闷无趣、激不起创造力的机制,而除了一些出类拔萃的例外,发行唱片的也常常是些沉闷无趣、缺乏创造力的人,不会用除陈词滥调之外的语言来表达思想,不过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个产业确实也不需要什么想象力。虽然数字革命迫使音乐产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后者仍然是一头笨重迟钝的巨兽,很难接受新思想,但它却也维持着这种不可动摇的稳定姿态,永远都在缓慢前行。我已决定为新专辑起名为《头脑音乐》,这名字透着一种隐晦、时髦的格调,让我玩味不已,同时暗示了我们想做的音乐具有更干净的线条。我承认这个短语好像是从贾斯汀那儿听来的,有一次她在描述某件事时脱口而出,然后我便像个收藏癖似的一把夺了过来,草草塞进了我囚禁于笔记本的词句森林。

业界、媒体和大众对唱片的接受向来有一点滞后,这意味着你总是处在以下两种状态中的一种:要么努力弥补上张专辑的过错,要么坐享上一张的成功。由于《头脑音乐》的前作是我们在商业上最成功的专辑,所以显然有潮水般的热情在迎接这张新专辑的问世。在宣传刚刚起步的时候,我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音乐节让我们压轴,媒体给我们密集到饱和的曝光,唱片店也将我们放在最打眼的位置。新专辑发售掀起的动静太大,闹得沸沸扬扬,我们的排场也随之升级,不再只是几种报纸上零碎地刊登几段采访,而是有幸能召开一系列新闻发布会了。于是有那么几次,我们像几个萝卜奖(104)得主一样坐在主席台上,藏在墨镜后面,面对一堆不停按动的快门以及一小簇互相推搡着等我们开口的麦克风,暗自讥笑着眼前失常的超现实场面。事实上,任何一张专辑的制作都天然伴随自我怀疑和痛苦挣扎,从这种让人窒息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向来都是件令人相当兴奋的事。而从专辑的完成到它撞上现实世界冷硬的边缘之间则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差,这期间你总是真心认为自己创造了一种特别之物,以为它会有潜力通往你未曾到过的地方,你整个人充满了一种持续不了多久的雀跃感,并陷入心甘情愿的自我欺骗——一种建立在希望之上的错觉,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只有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作品,才能去推销它,换句话说,你必须忽略它的缺点以进行接下来的工作。于是我任由自己被卷入那肤浅的幻想,盲目听信业界吹进我耳中的估算得天花乱坠的预期销量以及不可估算的成功前景,犹如听一位风骚的情人在耳畔呢喃着甜言蜜语,然而这些终不过是不堪一击的幻觉,等到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归于平静,丧失了新鲜劲儿,包围着我们的纸牌屋就将开始倾倒崩塌。

我们用几场歌迷俱乐部演出拉开了宣传巡演的序幕,那几次现场都很混乱失控,其实哪怕我们不出场,气氛也会很火爆,因为人们的期待在那个时间点已趋于狂热,所以就算身体的虚弱和毒瘾削弱了我的舞台表现,这些缺陷也并没有完全暴露出来。事实上,我只有半条魂魄在场,身体机械地自己动作,从头到尾都无法借来狂气投身于酒神节的游行(105)——而狂性附体却是呈现一场精彩演出的必要条件,正如尼古拉斯·罗伊格(Nicolas Roeg)的著名影片中特纳(Turner)(106)的一句台词所言:“唯一能成功的表演,能真正大获成功的表演,只有通向疯魔的那一种。”等到正式的巡演开始之后,真正的问题便开始浮出水面。很快第一个麻烦就来了:尼尔的身体状况恶化到再也无法跟着我们继续上路了。纵然我们一心希望他好起来,但偏偏事与愿违,击垮他的疾病仍然让他长时间卧床不起,他的医生也建议耗体力又折磨人的巡演是他最要避免的事。那一定是他人生中一段糟糕的时光,但对我而言同样很艰难,因为我虽然心里怀有负罪感,也理解他的苦衷,但就是忍不住感到失望,而且因为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苦闷,导致内心积压的情绪常常化为怒气喷薄而出。由于很大一部分演出曲目都需要键盘,我们不可能再变回四人乐队了,于是我们便招了亚历克斯·李(Alex Lee)进队。早在1995年,我们跟奇爱乐队(Strangelove)一起巡演的时候就认识了亚历克斯。奇爱是一支很奇妙的暖场乐队,他们戏剧化、情绪化的歌曲一上舞台便活了过来。他们的主唱帕特里克·达夫(Patrick Duff)在舞台上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表演者,充满挑衅,感染力十足;而在试音间隙和巡演的停滞时间里他则展现了出人意料的热情和善的一面;另外,让我甚感荣幸的是,我和他至今依然是朋友。对于帕特里克那不稳定的激烈能量来说,亚历克斯一直都像一块音乐基石,他不仅弹得一手精湛的吉他,还是超有才华的全能型乐手。他接到通知之后马上飞到了现场,没排练几次就直接上了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冷静气场应对着无从下手的庞杂任务,稳住了我们这条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上飘摇不定的小船。于是我们一瘸一拐地继续走了下去,但我却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感觉到我们这一次所受的恐怕是致命伤。尼尔加入乐队以后,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平衡和一种化学物质,而他在音乐上产生的影响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元素,让《头脑音乐》变成了它最终的样子。从很多方面来讲,我觉得山羊皮几乎已成为一支以他为中心组建的乐队,而现在,他所占据的位置突然空了出来,这种状况简直让专辑的完整性成了一个笑话,宛如地壳里致命的断层线(107)一样毁掉了整个巡演。就这样,杀人的枪里又一颗子弹上了膛,等着最后把我们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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