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的文法

茶室的文法

去马来西亚一趟的念头,养了几年,终于成行。一切始于新加坡的一座茶室,一席陌生对话。

新加坡的加东区,一家八十多年的海南茶室里,店家安排我们与一对中年男女并桌。

一个老妇人,逐桌兜售小包装面纸。星国因为法规限制公开乞讨,生活艰难者,改售卖纸巾面纸等物什。问到我桌,我们婉拒。老妇人也许扑空多次,积怨忽地狂燃起来。她以华语冲着我们咆哮许久,用词怨毒,满室喝咖啡吃面包的客人都撇开眼去。骂完她气冲冲离去,一屋子人还屏住呼吸,只闻吊扇嗡嗡地转。店家目睹一切,漠无表情,像是常有之事。

我们颇受惊吓,半晌说不出话。不算犯错,仍一脸热辣。直到室内人声又腾起。同桌的女士,好心出声与我们聊天,化解一桌霜气。

女士一身旅行打扮,面目光悦,声音很脆。她询问我们从哪里来,也谈自己。她原籍新加坡,先生是香港人,我来自台湾,同伴是泰国人。一桌人来自亚洲四地,遂以英语交谈。

她说儿时念的女子中学,就在茶室旁。嫁到香港以后,每返星国,必来喝茶。她聊亚洲各城小吃,清迈的咖喱面、台北的小笼包和牛肉面,能听出是个频旅行的人,且对食物有很大热情。

女士说这茶室的味道,和她儿时大致相同,可新加坡许多其他小吃已走味。记得她说若要吃到南洋华人的传统小吃,或对茶室感兴趣,最好去马来西亚,比如槟城或怡保。

过几天,在牛车水的小贩中心里,竟与这对夫妇二度遇见。都说狮城地方不大,也有两个半的台北市面积,巧遇仍不容易。大概是喜欢吃东西的人,会往一处去。女士此番又推荐我们喝一碗苏东丸汤,试了,觉得味道好,对她印象深刻。世上许多地方都值得去,但实际启程,需要因缘俱足。遇到合拍的推荐者,也就因缘俱足。

在新加坡旅行时,发现传统茶室已寥寥,被当成特色景点看待,邻里小店,多是连锁商号。前文提及的加东区茶室,墙上悬着Heritage Hero(遗产英雄)奖牌。其菱形水绿色花砖地板、云石铺面实木圆桌、南洋曲木椅,乃至凉凉冷冷的招待,无一不是文化遗产。没两年,这家店也悄悄歇业,又一英雄成为往事。

而马来西亚茶餐室真不少,几个街口便一家。我们此行,停留吉隆坡和怡保,终点是槟城。旅程下来进了十几趟不同的茶室。

茶室里能见一种常民式的热闹,不是遗产,全很鲜活。有上世纪初的景观,又贴着现代的味蕾,我是个恋旧者,进到这种陈年的场所,觉得特别舒坦。愿他们时常在那里,一直健朗而长存。

落座,需先点饮料。茶室的水吧,提供咖啡、茶和各色冰饮热饮,堂倌问:“要什么水?”指喝什么饮料。

水吧兼售吐司,夹甜稠的咖椰酱(Kaya);另有生熟蛋,是连蛋白都尚未完全凝固的水煮蛋,破蛋壳,蛋汁倒入浅碟,汪汪滑动,撒胡椒,浇酱油数滴,稀里呼噜吞下,或拿烤吐司蘸着蛋汁吃,配上一杯咖啡或茶,是当地常见的早餐组合。

茶餐室空间,还可分租给其他摊档。比如吉隆坡的“丽丰茶冰室”,建筑物落成于一九五三年,茶室与人行道相邻的边界,栖居的摊档,有售牛腩面的、鸡丝河粉的,还有炒粿条、烧腊与小炒。与小贩点餐之后,可以在茶室座位享用。

正午炎热,进槟城“和平茶餐室”稍停歇腿,只点了矿泉水。水吧的安哥(叔叔),仿佛很为我们可惜。频问:“要不要试试卤肉(Lobak)?要不要吃蚝煎?我们这儿很有名的。”热心招呼,帮衬他人生意。大马的“卤肉”与台湾的同名异义,其实是一种综合炸物,其中主要的一种,近似台湾的“鸡卷”,油炸腐皮肉卷。蚝煎则是福建做法,像鸡蛋蚝饼,比较干香,没有咱蚵仔煎黏乎乎的地瓜粉皮。

今人讲“共享经济”,指新兴网路平台创造的商业活动。但若观察茶餐室这样古典的场所,未尝不是提供平台(空间),与其他小贩共享流量(顾客),彼此搭台,共生共荣。这是共享,也是经济,此外还富于人情。

茶餐室对着骑楼开敞,一般无冷气,天花板上悬着大吊扇。里外通风,竟也不热。茶室中人缓慢晃悠,也很清凉。许多茶餐室清晨即开,一日下来,容纳了许多聚会与停留。我喜欢看人,一杯茶的时间,便满足了对俗世人景的张望。

如怡保旧街场的“天津茶室”内,年轻夫妇抱个孩子入店,叫上炖蛋(焦糖布丁),以茶匙慢慢喂入小口;几位奶奶将两张圆桌凑近,点心满桌,作为聊天燃料,聊留学海外的儿孙成就,聊异国的旅游。“南香茶室”室内爆满,必须并桌,遇一位独自吃鸡丝河粉的女子,左手滑手机,右手食粉。食毕仅抬一眼,再叫一碟烤面包。旁若无人自足完满,仿佛是独处,而仍在人间,不同于下班后在三坪半小套房内,叫机车外卖的那种独处。“新源隆茶室”中两老汉对坐,偶尔对话,言外多有留白,隙间各自神游。

茶室无音乐,而声音不绝:火焰声、鼎镬声、伙计吆喝、人与人团着聊天。一幕人间切片。这么一处处的茶室听下来,发现有年岁的男人,话的时常是当年;女人们聊的,则多在眼前。

茶餐室是好地方。我不禁想,倘若台湾也有茶室,与民情也不隔阂。我们如此热爱自己选配食物,东吃一点、西吃一点。且看台北大稻埕慈圣宫前的小吃街,庙埕遍布白铁折叠桌。桌上有排骨汤、鲨鱼烟、咸粥、炸猪肝、炒饭,一桌丰盛,来自数家不同摊贩。

茶餐室且能栖人。石面木桌,靠背木椅,较小吃摊宽松,食物更丰。时常在城里的咖啡馆里与人见面,时间一长,并非不愿意多消费,而是胃酸承受不了无限的奶油和糖、蛋糕或派挞。此时暗想,若能来一碗热饭,或肉汤,会非常好。渴了有茶,饿了有餐,吃了咸的,接着吃甜的地方,不就是茶餐室吗?

于是试想台湾住宅区里的一爿店铺,座位三四十,服务邻里,供热茶和咖啡,兼售一点台式面包,如葱面包、菠萝、花生奶油。店之周围,数档小贩,售卖扎扎实实的食物,如虱目鱼粥,或牛肉面,或卤肉饭鸡肉饭,或米糕肉圆,或水果切盘刨冰豆花……如此各色的人,皆能满足在外间驻留歇着,或与人会面的需求,又得到基础的吃喝。

扯远了。说回茶室的语言。

非本地人,在大马的茶室里,首先识得菜单上的文法,才能得一杯称心的饮料。如同在港澳的茶餐厅里,看懂餐牌上那些,自英语译写再缩称的生词,如公司文治(Club Sandwich)、奄列(蛋包omelette)、油占多(奶油butter、果酱jam、吐司toast),才能得好些餐食。

然而身为一个能讲闽南语的台湾人,星马的茶室菜单,是一种贴着母语的声腔,是好远又好近,他乡遇故知。

首先茶室就叫Kopitiam,kopi是咖啡,tiam是店的闽语;茶唤作teh,也是闽语;Kopi O是咖啡乌,指黑咖啡加糖,不搁淡奶。咖啡乌的乌,就是“天乌乌”的乌。

茶室的文法,是混种文法。茶室的吃食,亦是混种的吃食。如烤面包抹上咖椰酱,一种甜抹酱,体例来自西方,是英殖民时期的卡仕达酱。原材料含鸡蛋、牛乳、香草、白糖。东南亚有时将鸡蛋置换成味浓的鸭蛋;牛乳改椰浆;香味元素如香草,以斑斓叶替代,带着浅浅芋头香气;舍白糖,入本地椰糖(Coconut Palm Sugar),椰糖将咖椰染成茶色,有太妃糖似的,繁复多层的焦香。咖椰自此从卡仕达队伍出走,形似而独立,彻底成为南洋口味,一件土生土长的全新事物。

茶室的文法,是来自移民、殖民、住民的撞击与掺混,内化生根成全新传统。这类彼此掺混,最后成为常态的事,咱台湾人也有既视感。我们吃凉面,面是福建式黄碱面,酱是芝麻酱,配汤竟常常是日式味噌汤。喜宴头盘的冷碟,五味九孔和乌鱼子旁,是生鱼片。咱早餐可以是豆浆烧饼,午餐吃意面配鱼丸汤烫青菜,晚餐来上一碟越式排骨饭。

亚洲近代史里的天灾人祸,将人们成群搬移。穿越大海,和命运的凶险,活下的人,在异地重建生活。白手起家难,拼贴择拣,才生出因地制宜的生存本事,浓缩在茶餐室的吃食里。须知要撼动威权多么困难,修改食谱可能容易。人间冲突的伤害久瘀难消,味蕾上比较可能相互和解。茶餐室里,处处是常民做主的、拼贴的自由。自由贵在不觉不察,如吃饭喝水。而茶餐室,我感觉很是这么一处自由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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