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城购物记事 ——印度黑铁锅

槟城购物记事
——印度黑铁锅

在乔治市买了一口双耳铁锅。说是买来的,其实是听来的。

怡保到槟城这一段,乘长途巴士到城郊,再换车进城。从海滨宽敞公路,慢慢经过Beach Street的英殖民建筑,进入街巷。我们沉浸于新鲜景色,一回神,车已堵在人群之间,仅能缓速推进。此为乔治市的小印度区,是日周末,街上人群如潮涌。

小印度区民众,以印裔穆斯林为主,是大马第三大族群,多数在英殖民时期移民至马来亚。槟城华人多,小印度区在其间自成异域。两线道窄街,夹道是百年历史的连栋店屋。商铺将喇叭向外,播送印度歌谣,鼓点清晰,人声饶美,一街乐音摇曳,有节庆之感。豆蔻和香水味半空沉浮。路人穿着琉璃蓝、竹绿、柿红、藤黄色高彩服饰,领口袖缘,有金银印花绣纹。声色缤纷,如手织地毯浮凸的丝线与图腾。

抵旅馆。老屋改建的旅馆,建筑物是十九世纪驰名东南亚的中药盘商“仁爱堂”旧址。位处边间,三层楼高,两面临路。我们的房间在转角位置,两面墙上,开了三扇长窗。窗扇是双层的,外层是可揭掀的活动木百叶,里是木框夹玻璃,能阻空调外泄,功能俱备而样子好看,设计很巧。

透过旅行才短暂驻留这迷人的房屋,外间虽热,也不舍关窗。下午光线穿窗入室,在木地板上斜斜投射了影子。市井的声息熏染进来。打挡摩托车的排气声和油烟气,融接宝莱坞式欢快歌曲和路人谈笑。人在屋内,如浸浴在五彩街声之中,声音即场景。

入夜,阖上双层窗扇,室内便静下来。清晨还睡着,眠梦间听见街上传来连续的,铿铿、铿铿的声响,音色稳笃,铿铿、铿铿……近如贴在耳边,远的又仿佛传自童年的深井,这声音我熟,是外婆的“乌鼎”,这是煎铲于铁锅上击出的声音。我婴儿般蜷睡,意识未明而隐约知道,睡久一点,梦便延长。

老家位于城郊,亲族都居住在同一块地上。村子位处畸零地,人口少而静,因此虽离城不远,但一直过着半乡居的生活。外婆生前,家族天天一起开饭,她在三个舅舅家里,各自设有大面积的西式厨房,以便料理数十位族人的伙食。另将二舅家的房屋外推,搭建出一间旧式厨房,红色砖砌的大灶,灶头架支大乌鼎,接猛火快速炉,以支应过节宴客时巨量的食物,如姜酒鸭、炒米粉、䊕番薯粉……

外婆操作大乌鼎时,锅铲交击的声音很响,我儿时对这铿铿声音非常熟悉。外婆仙去十多年,大灶少人闻问,几年前舅妈修缮厨房,便将之拆除,铿铿声随时光远,远得我几乎忘了,不料在旅途中一唤即回。

醒来时,天已大亮,铿铿余音还在,好梦成真似的。开窗确认声音来源,是对街一家炒粿条(Char Kway Teow)摊档。

在旅馆大厅吃早餐,供应的是简易的欧陆式早餐(Continental Breakfast),吐司、谷片、茶和咖啡,我们意外这间古迹旅馆处处细节周到,早餐竟有点乏。因此只取了柠檬水和香蕉,想稍晚或许到街上再找。

一落座,机灵的前台,一位印度姑娘来问:“你们要吃炒粿条吗?”惊喜。当然答好。原以为是交代旅馆厨房准备,不料印度姑娘竟走出门去,跨到对街的粿条摊去点餐。

对街的粿条摊,就是清晨听入梦里的那一家。老板接单即炒,铁锅发出相同的铿铿声,完成后,亲自端着两碟粿条,跨过街来给我们。美耐皿上垫一片香蕉叶,炒粿条分量不多,黑乎乎地堆着,貌不出众。本地炒粿条,下黑酱油和辣椒酱,烈火中连续疾炒而成,一尝,太香了。浓浓不散的镬气,熏附在粿条上,虾仁和鸡蛋上,韭菜和豆芽上,一切的一切上。

炒粿条在大马举国皆有,但槟城版本很有名气,外地也时常能见到冠名槟城的炒粿条。停留槟城期间,一吃成为铁粉,每天吃上不只一碟。在巴刹(市场)吃它;在茶室里也吃;乘当地计程车Grab时,遇到一位司机手舞足蹈介绍“兴发茶室”的炒粿条,随机下车,店家本准备打烊,重新开火,为我们炒了一份。在槟城的一路上,炒粿条的铿铿声,始终不绝于耳。

饭后往街上走,这一带有蕉叶饭餐馆,印裔穆斯林的绿豆薏仁粥,甜点摊车,服饰店,五金行,是完整的印度生活圈。因为家人托买Garam Masala综合香料,我们逛进一家什货店,是三个店面宽的批发大店,店里一半售印度厨房用品,另一半销售食材,黄铜和金银色的盆碗,自地面堆叠成墙。印度酥油Ghee、谷类、面粉,齐备批发和零售的大小分量。我们要找的Garam Masala综合香料,有散装、包装的,有烧鱼肉、羊肉、鸡肉的,配方不同,堂堂占据四五个货架,很是壮观。

其中看见了一整摞的黑铁锅。

黑铁锅圆滚滚的。锅腹圆,把手也是粗圆柱绕圆,草草焊接而成,锅身铸成后,边缘竟无修齐,从水平线侧看过去,高低起伏不定。我一提起锅子,指腹马上沾满防锈的黑油。价格则便宜得令人惊讶。二十五马币,时兑约二百元台币。

因为价廉,收边潦草的黑铁锅,我一眼就喜欢上。它粗陋、乱七八糟,但是坦率而坚固。还没开锅,就已半旧不新。锅的缺陷是人为的,工匠放过不管,它就长成这样。就像家长局部野放小孩,不凡事堵着管教,小孩反而长得有意思。世间多的是这种,满布人性魅力的缺陷,完美光滑的,则未必有。此锅不羁的锅缘,使它好玩。

锅只有约五升容量,远远不及外婆那种十多斤的灶上大镬,但仍很沉。我的队友是搬运行李的人,必须和他商量。队友基于理性,建议搁着想两天。我们本就预备返台前买齐大马作家林金城先生的著作,必须合并考虑行李重量。

离开槟城前一日,队友问:“认真还想买锅吗?”当然啊当然。我立刻乐陶陶地腾出行李,预备装锅。返回印度厨具店,在成堆铁锅中,选了其中歪斜情况数一数二的一口。抱着锅排队等结账,当时的表情可能太飞扬,身后的印度妇女,手指指我的锅,竖起拇指。店员帮我用数层旧报纸裹起来,再用塑胶袋扎好。

回程自槟城,转机吉隆坡,在吉隆坡多待一晚上与人会面,才转回台湾。买锅后三天,人与锅才一起抵家。旅途返来,我一向不忙着归位行李,让它在屋里一角敞着,此回倒是速速取出铁锅,准备开锅。

解开塑胶袋,像剥高丽菜叶那样,层层卸除报纸包装。此时竟然有一股印度干香料味,自包装中窜出来。确确实实是槟城的那一家印度杂货店气味。这口听来的锅,竟携带着彼国的气味与声色,关于它的故事现场,漂洋过海到台北,与我们一起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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