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与杵

钵与杵

在新加坡的泰国菜馆Nana里吃饭,与泰籍友人树小姐聊起钵杵。

眼前二菜一汤,有凉拌青木瓜、猪肉末沙拉Laab、东北式酸辣排骨清汤。

树小姐问:桌上食物,哪几样用了磨杵?

青木瓜沙拉必须用;Laab里重要的香气,是干锅炒熟再研碎的糯米与干辣椒,也用上磨杵。我答。

“所以排骨汤没用上吗?”经她一问,我有点动摇。

她舀起汤里的辣椒,让我看仔细。辣椒边缘破成叶状锯齿,不是刀切出来的,也是磨杵舂碎的。

树小姐来自泰国北部清迈,一家人厨艺高超,她的二阿姨Sao,随英籍丈夫艾伦叔叔移居英国滨海小镇三十年,旅英时期,蒙他们夫妇俩诸多照顾。

初次到Sao阿姨家吃饭,桌上是我从未尝过的泰北菜色。台湾坊间的泰菜,跟泰国本土的差距本来就远,更何况台湾主流的泰菜,较接近中部曼谷一带的菜色,糖用得多,椰乳也多,与泰北和东北部的菜色不同,眼前是一桌的全新事物。我学阿姨,手捏起一团糯米,配瀑布牛肉Neua Naam Tok吃。

阿姨用沙朗牛排做这道菜,煎至五分熟的牛排切成薄片,与红葱头薄片、葱粒、薄荷叶拌匀,调味以鱼露、柠檬汁、干辣椒粉,关键食材,是糯米香粉。将糯米炒成褐色再研碎得来。这世上有这样的菜系,既浓郁又鲜香,繁复而轻盈,我一吃成迷。

明明是初来访的客人,却毫不羞赧地酣畅大吃且反应夸张,逗乐了一向很有个性的Sao阿姨,点名我可以每周到她家吃饭。而我日后还真的时常上门。

Sao阿姨的厨房不大,大约只两平方米,是姨丈艾伦为她亲手搭建,木墙钉层板,干辣椒粉等干香料排成一列,面向后花园的走道上,透明屋顶搭成温室。温室里种几盆鸟眼辣椒和各色香草,可以随时取用,另外摆一座上掀式冰箱,用以冰存她每年返回泰国时,带回来的巨量香茅。她以厨房重建家乡。

她每餐轻松搞定丈夫的香肠薯泥、培根三明治,但这些英国食物,她自己吃得不多。移居英国三十年,Sao阿姨仍然一大早就吃辣肉汤米线Khanom Jin Naam Ngiew,而不是吐司抹橘子果酱,其他时间不懈地灌制泰北香肠,腌香茅烤鸡,每天都要吃糯米。Sao阿姨的厨房是封闭而时光凝止的泰国宇宙,是鱼露、柠檬和莱姆叶的气味,存在感强烈,经年不散。

在Sao阿姨的厨房里,没有白吃的好菜,必须跟随她劳动。第二次上她家玩,阿姨就将一个巨钵摆我面前,让我将所有的烤花生米捣碎,要熬成沙嗲的蘸酱。她的钵不同于多数泰国家庭用的陶钵或木钵,而是金属制的,超过四十公分高,厚实沉重,遭遇地震恐也不移半寸,若砸下来则完全是一凶器。

这儿的问题是,花生酱为什么要用捣的?阿姨有食物调理机,她用调理机打鱼浆做鱼饼,但花生酱却要用磨杵,这道理我捣完才明白。新手直到上臂酸麻,成品才让阿姨满意,成品是极细的颗粒而非糊状,香气更佳,颗粒粗细不均,口感也丰。接下来每回造访,我又捣了糯米、青木瓜沙拉里的蒜仁虾米和椰糖、腌鸡的香茅糊。常常是我一面捣,阿姨在一旁投入其他材料,我成为一个半自动人肉手臂,或一台更聪明灵活的食物调理机之后,慢慢习惯使用钵杵。

泰国菜里,磨杵无处不在。名厨安迪·瑞克(Andy Ricker)开的泰菜餐厅,命名为Pok Pok,即是以钵杵舂捣食物时,发出的声响。钵的材料主要有几种,高深的大陶钵或木钵,可以捣拌青木瓜沙拉,或是咖喱酱糊;小的石钵则用来研碎干香料或香草,亦制少量蘸酱。

甚至有一个再泰国不过的择偶方式,就是听一个人操使磨杵。视节奏急或缓、柔或烈,推测对方的性格。

不只泰国,许多文化里都用钵杵这种古老工具。

约旦瓦迪伦沙漠中的贝都因人,用大铁勺在火上烘咖啡豆,接着用金属磨杵,添上小豆蔻一块磨碎。磨杵发出的声响,恰好告知四邻此有咖啡,欢迎邻人也进帐篷来享用。喝咖啡时的礼节为举杯三次,一敬自己的尊严,二敬人生,三敬贵客。

而在台湾,到中药铺买一点腌醉鸡的药料,都会将红枣搁小钵里敲两下,使其破出小口,在酒汁里释放味道。然见识泰国人泛用钵杵做菜,就知道那不仅是厨房里的重要工具,而是根本不能或缺的工具。

泰国菜中红咖喱绿咖喱黄咖喱,都是湿酱料,此外像青辣椒泥Naam Phrik Num这类的蘸酱有千百种,酱料经由磨杵研制,永远更香。经过撞击摩擦生热,将精油萃出来。香辛料如蒜米辣椒、带根芫荽,或疯柑叶的烈香,层层融合、叠加在钵的圆弧底部,成为泰菜深邃滋味的基础。

用磨杵是手眼一起的劳动,控制手劲,即能将食物研成不同粗细的纤维,速度慢,眼睛可以观察。许多过程,食物调理机就能飞速完成,然香气大逊,制量不多时,还沾黏在容器和刀片上,平白浪费。

返台以后,像凉拌青木瓜这样的菜因为备料不易就不做了,想念起来,就到令人信赖的泰国餐馆里吃。餐馆的泰国阿姨有一张严肃坚定的脸,亦很坚定地不跟台湾人甜软的味蕾妥协,搁辣椒从不手软,剥剥剥剥地专心捣制青木瓜丝,垂眉敛目神态极似Sao阿姨。

但家里仍备一组小陶钵,以便时常制造心爱的酸辣海鲜蘸酱Naam Jim Seafood。陶钵购自东伦敦资深选物店Labour and Wait,制于陶瓷之都斯塔福德郡,雾米白色粗陶,木制手柄,形状敦厚圆润,沉重好使。

和树小姐通电话时,若正好在里厨房,听见磨杵的剥剥声,她会说你那里听起来就像泰国。而侧听树小姐拨电话给英国的Sao阿姨时,她一面做菜一面交谈,背景音效即是那个万年巨钵发出的嗡嗡回响,稳定而安笃,厨房即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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