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的总和

香气的总和

过去十年,泰国去了岂止十趟,多是访亲友。其中北方古城清迈,去七趟还是九趟已算不清,每回待上一两个月。造访太频,日子又长,心里便认泰国是第二个家乡了。

视某处为家乡,是很私人的事。家乡或可是一个文化体,一张餐桌,一串人名。是以经验或记忆来圈画疆界,毋需护照,或任何人批允。

肉身有记忆,能辨识特定空气湿度,和风中流动的气味。愈抽象飘渺,愈清晰牢记,隐私类似,不易言说。故念及伦敦,就记起地毯上灰尘的甜味。在欧洲公差一段时间后返台,走出航厦,闻濡湿的莽莽泥土草青气,便知一点不错是台北。

气味之玄,在于不得见。荷兰书籍装帧设计师伊玛·布(Irma Boom),曾为香奈儿五号香水设计过一本无油墨之书,内页图文以凸版加工,压纹浮于薄软纸面,可摩挲,有光有影时,亦可阅读,但远看就是白纸一张。装帧师说起设计时的念想,云淡而当然:“因为气味的确存在过,只是肉眼不得见。”

存在过,而不得见。气味召唤记忆,瞬间接引至经验中的某时刻某现场,如沉眠中惊醒,猝不及防。

而我记起泰国时,总是一片香。

佛祖搁在膝上的手指,女童的发髻,车阵中狂飙的铁皮Tuktuk车后照镜上,都悬着成串茉莉香花结,气味随风曳动。泰国当地有质地上佳的茉莉香米,炊熟盛于竹篓,嚼着嚼着会由远至近,渐递地甜香起来,香过茉莉。更有香茅、南姜、柠檬和疯柑叶,它们是冬阴功汤(Tom Yam)的基本组合,它们且无处不在。

泰式料理中,香气是光影。很多时候你不真的吃着它,而是被它的投影所包围。香料们时而隐约幽微,时而飞扬明亮。在冬阴功汤里,在咖喱酱中,在鱼饼里,在日子里。奇异的是,一旦闻得这些香气的组合,于我就起安神作用。泰国人对于香气安神这样的事,特有心得。泰国有各种形式的香料嗅瓶(Herbs Inhaler),将浸过油的混合干香料放在瓶子里,廉价的用塑胶瓶装,精致一些用玻璃瓶。随身备着,用以醒神通鼻,其他文化少见对味道倚赖至此。我的泰国时光,伴随各种香料气味,积沉在身体里,缓慢宁定,是神秘而近宗教式的经验。

夏季在台北盆地和泰国同样炎热,但我城多湿,使得热不只是热,是又热又烦。在此天候,想过一份干松的泰国日子时,就取香草做菜,让气味在屋子里飞。

其一·香茅细用

新鲜香茅在一般市场上不多见,需要使用时,便往中和华新街的菜场里,找一位老妇人自家种的,没遇到人,才去泰缅华侨的店铺里买冰箱里的。香茅在泰国倒是四处生长,貌似杂草。主妇们做菜,就到后院摘一把,不费钱。

见过旅居欧洲的泰国人往返两地,揭开行李,半箱都是泰国自家种的香茅,珍重地以塑胶袋重重封妥,冻在欧洲家中的冰箱里,慢慢使用,撑到下一趟返乡。可见香茅重要,必须常有,心里才踏实。

香茅的英语是柠檬草(Lemongrass),质地硬韧,气味似柠檬。香茅气息比起柠檬的鲜爽,要木一些,拙钝而温和,入菜时常常又拍又捣,或切成细环,几乎有点强迫它,才慢慢出香。

因此将香茅捣成酱料,很是常见,红咖喱、绿咖喱、玛莎曼咖喱的酱,还有泰北烤鸡的腌料,都用上它。其质太韧,捣起来稍微费时。当然也能用食物调理机轰地瞬间弄碎,虽然速捷,但缺乏过程,且会瞬生狂暴的声响。

香茅入研钵前,先以刀切细再开始,否则捣太久,手还没废,心就先累。选择慢慢捣碎而不用机器,倒不是特别有闲,而是因为这样比较香。香气是化合物,时溶于油,时溶于水,将香茅研捣成酱的过程,浴浸在香气洋溢的厨房里,是感官享受,随手腕起落的固定节奏,慢慢集中专注,心里嘈杂的念头,一时也淡静下来。

都会女子杂事多,未得时间去捣咖喱酱时,便拿香茅熬汤。容易成,又能领受气息。香茅切成段,重击两下使其稍微裂口,和南姜数片、香菜根、疯柑叶一块入锅,综合的气味便溶于水中,随蒸气团成香雾。

这汤里,搁海鲜或肉类固然不错,但有时仅投入数种菇蕈,几截香芹,番茄几片,做蔬食汤品,那是非常淡爽。其实这即是清汤版本的冬阴功汤,原料基本相同,只是不搁椰乳。泰人说法是,椰乳易腐,入汤后若无当餐喝完,热天里,动不动就坏了。

其二·撕疯柑叶

有些香是朦胧的,团块似的,雾的。但疯柑叶不是。它近乎柠檬的香气,清晰而尖细,是料理中的高音,颜色里最锐的青绿。台湾以前称之“麻疯柑叶”,原因是果实表面凹凸,似麻疯病患的皮肤。这命名无疑是歧视。若从俗地跟着喊,而不觉有异,很是可怕。所以我自己叫它疯柑叶,亦名泰国柠檬叶(Kaffir Lime Leaves)。这种柠檬果实,皮厚且皱,榨不出太多汁液,然表皮和树叶有烈香,东南亚各国菜系中多用。

疯柑叶也是泰人做菜时,窗外随便捻摘两片即得的日常香料,但因为新鲜叶子在台湾不容易买,所以每去泰国,友人相赠一整叠,就带回来严实封上好几层袋子,存放在冷冻库里,使用时还是好过干燥的。

疯柑叶一整片入汤或咖喱是常有的,泰国人用它时,会稍微对折叶片,捏着叶柄撕开。撕开疯柑叶是个迷人的动作,开启盒子似的,浓香窜出,沾在手上,指尖都染有凉爽的气味。

因为特别着迷疯柑叶的气味,我有时做Kua Kling这道菜。

Kua Kling是一道泰国南部的干炒咖喱肉末,是特别香辣下饭的菜色,且疯柑叶大量地用。当地以绞肉来做,牛肉猪肉鸡肉皆可。我在家里若得三层肉或猪颈肉也用,切薄一点,炒起来添脂香。干锅将肉煸炒至出油,入咖喱酱,炒到香气起舞,入鱼露椰糖调味,再入切得极碎的香茅嫩茎,和切成细丝的疯柑叶,将肉炒熟,香料出味即成。起锅前,缀以大把辣椒丝,和一把疯柑叶细丝。铬黄色咖喱、翠色疯柑叶、艳红辣椒,香烈奔放烫舌。

其三·芫荽根

冰箱里总是有芫荽,因为天天用。芫荽易烂,菜场买回来,拿果酱罐盛水,将芫荽养着,用塑胶袋子套住叶片存冰箱里,可养上两三周。

将芫荽整株捧起来嗅,会发现气味最浓在根部。台湾人切芫荽,根部弃之,连茎带叶切碎,放面线糊上,或臭豆腐上、贡丸汤里。热爱者有,深恨者亦不少。我儿时就是恨它的,芫荽混在面线糊里要是撇不掉,整碗就不吃。长大后长见识,觉得什么都好吃,最不爱的最后都爱上了,可见爱很难说,不要铁齿。

可芫荽根是泰国人的神奇宝贝,埋伏在众多菜色中,有时被捣碎得不成形状,或和其他香料混合,是料理人公开的密码。它仿佛丛林的、带湿气及泥土气息的异香,自己声量饱满,与他人合音亦谐。

用芫荽根之前,要将根部的泥土洗净,光用水冲洗不够干净,需稍微用指甲刮除泥尘,露出牙白色的根部,此时幽香缕缕,是洗菜时独享的礼物。芫荽根的用法多,向泰国友人学来的做法之中,我最常拿来做海鲜蘸酱,后来连台菜也放一点。

比如熬排骨萝卜汤时,清水先入一株芫荽根,几粒煸过的白胡椒(灵感借自潮式白派肉骨茶),才入飞水过的排骨。肉还没熬透,先将芫荽根捞起,免其糊烂,一层芳馥的香纱,就会隐隐融融地没入肉汤。那气味如记忆,仿佛有,仿佛没有,始终说不清楚,但确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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