暹罗航道

暹罗航道

这是唯一一次海外游历,仅我与妈妈,没有其他家人同行。

当时妈妈罹癌,确诊即四期。两周化疗一次,每回住院三天两夜。病人与家属,是在满天大雾中相偕前进。全程终点未知,前路忽明忽灭。

治疗届一年,只有我经常陪在医院。跟我妈聊天时,给她出了馊主意,趁她体力可以,不如一起去趟短程旅行。我串行程,她换个地方透透气。到这时候,病人和陪病的人都相当乏了,于是夹隙出逃,母女俩短暂背向现实,病里装傻。

目的地是泰国。航程短,加上我去得熟,能确保病人的旅途平顺一些。此行重点在曼谷的唐人街,以及探望世交蔡氏一家人。

妈妈起初踌躇,并非考虑自身安全,竟是她这样一个病人四处乱跑,恐怕被人说话。反复想两天,才心一横地答应。我即刻订票,让她不易反悔。本来不懂一个病人,怎么还要去配合他人期待,但妈妈要旅行的消息传开,果真有家族长辈当面数落了我和妈妈一顿。病人要像个病人,应在家待着。妈妈一个年近六十的人,站着听训,面上维持着文静而抱歉的微笑。人言真的相当可畏。而我妈的修养,不知道怎么练的。

妈妈是家族长女,毕业即在家族公司上班,到因病退休。一生不曾离开娘家领域。家在郊区,生活封闭且移动不多,我妈相比同辈女子,更温良恭俭让。行动上是个旧派人,好在思想并不陈腐。

她在年度记事本里,详细抄写每位族人的生日与忌日,收派全家邮件;年假从没休完,但逢年过节,必提前请假,回婆家帮奶奶剁鸡;每年初一早上,自发打越洋电话,给泰国的世伯,和独居的姨嬷拜年。

善良的人未必能干,能干的人未必愿意。偏偏我妈既善良能干,并且愿意。人们后来说起我妈,就是好女儿好大姐好太太好妈妈。褒扬她胜任的身份,如认证一辆高性价比的车。

如此甚好,需要以乖来换。缩小自我,扛起日子。像张大伞般独支着,身边无论是谁,自然都凉快得多。

命运偷袭了我妈。一生乖到底的人,也没能幸免于难。一辈子为别人活,老天今要收她的命。大病之后,我感觉妈妈从全乖剩下半乖。对于人情约束,虽不拂逆,但也不忍了。

我们从湿寒密雨的台北起飞,降落干燥炎热的泰国首都。仿佛前往的是广义的曼谷,实际只有曼谷的旧城区,见老朋友。或者到底我们哪里都没去,而是在唐人街耀华力路(Yaowarat Road),世伯蔡叔公的家,妈妈自己的少女时代里,重复起降。折返。且走且回头。

耀华力路在曼谷西边唐人街里,朗朗的五线大道,单向,笔直,像飞行航道。耀华力日夜不睡,自成一城。金铺巨型霓虹店招,潮州菜馆漆红圆柱,通街流动摊贩与地面如毯的密集车灯,搭造出立体舞台布景,人声扰攘,气味糅杂,亮晃晃的永恒盛世。

我们乘车穿越曼谷恶名昭彰的交通,到耀华力来。由于塞车,得以细读街景,缓慢入境时光凝止的往日华城。耀华力路不仅是条一里多的大道,它且为一种区域象征。在曼谷叫车,以泰语说Bai Yaowaratka(去耀华力),师傅即知往一个大范围去,涵盖耀华力路、三聘街、石龙军路及其间脉生的街巷。

耀华力浑身旧渍,却毫无疲态。数十年来新楼不长,老屋不粉刷,由它去颓;烧毁的银楼,留着焚黑的铺面,门前的小贩照做生意,早晚人潮叫卖不绝。一股顽强生气,在破败倾颓的边上,笙歌不歇。

十八世纪至今,此区聚集数十万潮汕移民。家户悬有漆黑朱红的木匾,嵌中泰双语描金大字。字面读来,懂是懂的,遣词用字却是清朝语境。多处仍称泰国为“暹罗”,曼谷为“泰京”,街上有“旅暹同乡会”“京都大饷当”种种。华文报纸上仍称泰王“皇上”,愿他“圣寿无疆”。我们叫沙琪玛的点心,当地叫“芙蓉糕”。

妈妈与耀华力,显然是故旧相逢,是少女的自己复归来见。

街上的一切,如食物、茶器、成药包装,都让我妈仿佛擦开火柴般一瞬放光。她精神抖擞,不似病人,倒像少女。

我认识我妈的时候,她早已是妈妈了。因此关于她的少女时代,须透过描述,和少数相片拼凑。模糊地知道,在她尚未被生活劳务及财务重担磨蚀成一个疲惫的中年妇人之前,她就是个珠玉般亮晶晶的聪明少女。

妈妈的家族经营制造和贸易生意,外公五湖四海的朋友里,许多是南洋华人,分别定居于泰国、印尼和马来西亚。我妈长得白净讨喜,天分又高,能将一些老菜烧得好。因此少女时期备受南洋长辈们疼爱,今日家里尚留物证。

有一件裙,腰身特细,是少女妈妈的体形,以印尼手绘蜡染布料裁制,料子挺,色彩浓丽,是在印尼和大马经营橡胶园的世伯所赠。我妈产后身形大变,遂将裙子留给我。可惜女儿长大却一点不瘦,仍穿不了,至今收在衣柜里。

另外一位,就是蔡叔公,定居曼谷的泰国华侨,祖籍潮州。

我妈结婚,叔公捎来黄金托盘。盘缘镂花,面刻泰国佛历年份。我妈将之层层包裹,收在厨房深处,宴客时才用来敬茶。得知我家兴建新屋,蔡叔公又赠厚礼。请清迈工匠,定制八件成套的柚木家具。五椅三几,以龙纹、花鸟纹和寿字纹,双面透空雕刻。制程经年,才从泰北运至曼谷出港,费数月海运到台湾,心意隆重。

无形的赠礼,则是技艺。

蔡叔公教妈妈泡潮州式工夫茶,因此当她在耀华力路六巷里一餐具店,见到暹罗锡制的茶盘时,立刻被吸引入内。

过去外公几上,老摆一套相同的茶盘。亮银色,圆形双层,上为镂空浅盘,下为封闭容器。圆周有手工敲凿的花纹。妈妈取一小瓷杯,侧入另一杯里,手指转动,茶杯就绕起圈来,是工夫茶烫杯的姿势。

这家店的掌柜,是模样斯文的中年潮州华人,原在读报,见我妈手势熟练,趋前招呼。对谈以英语夹少数潮州话。妈妈赖我翻译,但闻对话里几个潮语关键字如“工夫茶”,发音雷同闽南语,她便会意一笑。

耀华力的金铺和药房多。妈妈盯着药房橱窗,指认历历。

从前蔡叔公,或他的长子阿顺来台湾,携带许多当地老字号药品作为赠礼。如“五塔行军散”或是“猴桃标白药油”。我家有个抽屉,装满这些南洋灵药。

“五塔行军散”是药粉,绿红相间箔纸包装,专治腹泻。

“猴桃标”则是一种白色药膏,圆扁形锡盒,印着猴子捧着桃子的插画,图案很傻。几十年没有改过包装。我们家管“猴桃标”叫“猴膏”,儿时遭蚊虫咬伤,我妈就取猴膏,替我们在患处揉一揉。薄荷油凉香习习,很快镇定消肿。由于迷信猴膏,我后来每去泰国,就买齐大小五种尺寸,最大的有酱碟大,最小的只要一块钱硬币大小。猴膏用不完,也要常备,不时能将儿时温柔,敷在成年后的伤口上。

曼谷华人,祖籍潮州者最为大宗。潮菜经典菜色之一,是卤鹅,因此曼谷颇有好卤鹅。旅行中我妈不忌口,因此我们来曼谷,必找鹅来吃。

从前飞航安检宽松,蔡叔公来台,会将曼谷吞武里名店“蔡钦兴”的卤鹅手提上机,直达我家餐桌。另一位住香港的潮州世伯,则将家传卤鹅的配方传给我妈,她将之详细抄在旧香港六国饭店(今六国酒店)的信纸上,那是一九三三年开幕的老饭店,当年位置滨海,纸头印着戎克船入港的插图。

我有一爿记忆,儿时陪外公至八〇年代的台北建成圆环“醉红楼”潮州菜馆餐聚。入夜的圆环周边霓虹熠熠,车灯通亮如白昼。外公腿力不好,舅舅在街边暂停,让老小先落车,后方车辆的喇叭大鸣,可见拥挤。记忆光景,对照今日圆环,痕迹都不剩。

倒是醉红楼今日尚存,迁至八德路的大厦二楼。老板将餐厅开幕时的相片摆在柜台供人翻阅,相片中,餐厅门面的水族箱气势大,女侍们穿大红旗袍,在门口一字排开。除了与我的记忆完全叠合,且片段再现了鲜烈夸张的八〇年代。

曼谷耀华力路上的“老陈著名卤鹅”,夹在两片屋墙中的斜巷里,连店都算不上。一早起卖,过午架上全空。卤水的蘸汁,传统是用蒜泥白醋汁,老陈还放辣椒和香菜根,是潮泰混血风格。老陈鹅卤得透,老卤的复方香料气味深邃。

妈妈许多年没尝到手艺上乘的潮州卤鹅,一时仿佛非常富足,笑眼弯弯凑成细缝。

陪病初期,我将日常餐食弄得极为清淡,知我认真,妈妈一路假装配合。如今回想起她在曼谷吃卤鹅时笑眯眯的脸,心里便酸。为了曾经勉强过妈妈,不能使她的最后时光更恣意一些,我后悔不尽。

离开耀华力前,再买一点糕饼茶料带走。

“郑老振盛中西饼家”是百年饼铺,主售潮州式朥饼。店址在“泰京耀华力路天外天街西河楼下门牌四号”,又一次古典语境。街上烈日如焰,显得店里色泽深黝陈年。圆弧形玻璃橱柜上方,折成形的饼盒堆得比人高。各色糕饼在大银盘上叠起。

老板娘能说华语,短暂交谈后,向她买几件朥饼和五香咸豆沙饼。

招牌朥饼有碗公大小,金黄酥皮,拓郑老振盛大红印。豆沙馅柔润,仿佛能掐出油来。广东人讲“朥”,就是猪脂。如今人们一闻猪油就惊怪,因而台湾不少传统饼铺,改用奶油制饼回应市场,仿佛进步。可是怎么用油,用什么油,是文化的事,奶油替代猪油,是西化,未必等同于进步。总之油脂一换,汉饼有体无魂,不妨当成新产品来看待。

我家对猪脂深信不悔,理想的猪脂气味纯净,稳定少烟,且烘饼更酥,我们不恨它,且颇为怀念。郑老振盛的朥饼,是味道的活化石。馅子里有瓜子仁、冬瓜糖、咸蛋黄,口感奢华。我们将饼买回旅馆,切分成略大于方糖的细块,搭配浓茶来吃,饼在舌尖上精巧地化掉,余味非常干净。

抵达曼谷多日,才会合蔡叔公一家,显得见外,但实在是不好意思。蔡家十分念旧,妈妈上一趟访曼谷,蔡家全族三十多人来接机,处处请客,还为在台湾的我们一家老小,每个人都准备礼物,吓得我妈赶紧在唐人街订几桌酒席回礼。这回不敢惊动他们,到当地安排妥当,才去电联系。

叔公高龄八十多,派长子阿顺来接。阿顺曾长住台湾,像妈妈海外的弟弟。两家数十年往返,三代人交情。用叔公的话说,是“家己人”。“自己人”这个词,在潮州话和闽南语是互通的。

阿顺见我妈,高兴只一瞬,随即发现妈妈消瘦得有些不祥,忍不住追问。妈妈惯于亮面示人,绝口不提病情,便声东击西将话题支开。

曼谷阿顺与我妈的台湾家族,须说回七〇年代。

当时家里与东南亚贸易频繁,蔡叔公生了十五个孩子,长子阿顺被重点栽培。中学阶段,每年送来台湾住几个月,在台北、台中几个工厂实习,学修理机械、制锁、发泡保利龙和气球。用现在的概念,类似打工换宿。

初来台湾,阿顺只讲泰语和潮州话,沟通不畅,有点难熬,每天以铅笔在墙壁上画一道,倒数返回曼谷的日子。几个寄宿家庭里,他独独偏爱我们家,因为伙食好。家里人多,时常宴客。日常饭菜,丰盛如普通家庭过年。

家族的同辈小孩有十多个,当时还有其他寄宿的华侨后代。日子一长,大伙儿玩开了,这个家族,就真正成为曼谷阿顺的台北故乡。

两地往返超过十年,阿顺手艺学成,返乡开了气球工厂。营运上轨道后,仍时常来台探望他的寄宿家庭,每回在我们家里住上个把月。

我从小记得阿顺,是由于气味。

通常在夏天,嗅得屋内一股椰子香气,就知道阿顺来了。他总是做一道甜糯米饭。将香兰叶扎结成束,入椰乳熬,其中加糖与少量的盐。产自泰北的长糯米蒸熟,拌入椰汁。过程芳馥,米饭甜而黏稠。

长大后我自然就知道,椰饭与鲜切芒果及绿豆仁酥一起上碟,就是经典的泰国甜点芒果糯米。但是当时无配料,空吃椰子甜饭,也觉得非常美味。

蔡家在湄南河西边,妈妈相隔多年,才再见到蔡叔公,以及阿顺家里众多手足,双方都很高兴。我初访蔡家,发现两家人有许多相似处,比如家族成员的住家,都围着工厂,住成一个村落,公私不分,而亲缘紧密。

叔公八十多了。老些,缩小些,但仍朗健。妈妈一见他,很亲熟地挽着他手臂,两人坐在长榻上聊许久的天,很快乐地回忆我外公外婆,聊叔公的妻子小孩,聊潮州菜。侧看我妈这样的女子,周到厚礼,还真心不虚,我怀疑以后还有?长辈缘是多么抽象的特质,但我见过最具体的一个,就是我妈。

距离上回见叔公,将近十年,那是外公的奠礼。

叔公与阿顺,在奠礼前一日赶来,会场正在布置。外公从前每年夏天,就酿上一年份荔枝酒,每餐定量饮用。自酿酒也拿来招待客人。我们将库存的余酒,装成小缸,赠予来送别外公的故旧。另外从埔里运来大酒缸,充作会场花器。

叔公一身黑西服,站在礼厅外,隔几十公尺,凝视被鲜花围簇的外公遗像。

外公的遗像是我挑的。没用近照,选了他五十多岁时,在一场婚礼上的半身特写,大家皆同意那最像他。盛年的外公着深棕色西装,系泰丝领带,神气。当时正是他社交最密时期,外公和叔公在那些年,时常越海相会,吃曼谷卤水,佐台湾酒。一起抽很多烟,有过无数饮宴。

叔公远远盯着遗像,目光遥长如隔大海。他不言不语,一腔心事。时光是大海。

我的妈妈过世,在我们的曼谷行一年后。电话报丧到泰国,阿顺偕幺弟阿泰来送。又是一场奠礼。又是两男子黑西服,神情遥远站在厅外。

蔡家此辈有十五个孩子,长子阿顺和幺子阿泰相差二十多岁,因此阿顺与我妈妈同辈,幺子阿泰只大我两岁,如我的同辈。阿泰全然是新派泰国华人,已不会说潮州话,对我以英语说:“我上回见你,十岁,大概这样大。”手停在胸前。

丧礼结束,在餐厅设了散宴。蔡家兄弟被频频劝酒,后来几乎喝醉,两人模模糊糊中,将在意的话讲了又讲。两家人到了三代,长情难得,不要疏于联系,未来也不要走散。

后来阿泰偕妻子,来了数趟台北。我和弟弟带他们上“蜂大”喝咖啡吃桃酥,西门“金峰”吃卤肉饭,饭后再去西门町的“杨记”玉米冰。外公与蔡叔公往年是大宴小酌的兄弟交情,两家年轻的一辈,则到处小吃,视讯拜年维系感情。

又两年。我独自重访蔡家。

阿顺开车来接,蔡家大姐学过华语,随车翻译。叔公坐在副驾位置,面色红润,行动自主,然而唤他不应,几不说话。眼色清明却无视当前,仿佛去了远方。

年近九十的叔公的记忆如水上沙洲,随潮汐偶尔浮出,更多时候陷落无痕。大姐说,近两年叔公寡语,有些子孙的名字都记不得,难得出声,竟问起我去世多年的外公:“柯伯伫(在)台湾有好无?”

二〇二一年初,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全球已一年,台湾地区和泰国皆有防疫管制。脸书上得知蔡叔公过世,高龄九十一。照片中幺子阿泰双手合十跪在床边,叔公更衣完毕,照片仅露出他笔挺的西装袖口。我们心疼,然而参加不了丧礼,只能打电话,传长讯息致哀。

叔公过世,代表他们一代人,全部过去了。

先人先行出境,后人仍在途中。这两家两地三代人,未来还会反复起降,折返,且走且回头。续写蔡家的台北故事,和我们的暹罗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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