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老铺茶食

台北老铺茶食

长辈之中,有好多位是不吃乳制品的。而我这代八〇年代人,降生时逢经济高度发展的台湾社会,一个鼓励乳品的时代。

全球化的风吹到我们的岛上,我出生后隔年,台湾第一家麦当劳,在民生东路开幕。几年后又有了必胜客,家人初次吃pizza,慎重以待。最早必胜客没有外送服务,因此去吃pizza,就是正式上馆子。

餐馆设有红色卡式座位。当时吃pizza,还搭配自助式的沙拉吧,气派新鲜。记得外婆初尝这种pizza,她的台菜胃彻底水土不服。对于饼皮上番茄浓酱和融化起士的组合,外婆说出心底话:“这一个臭酸气,甘是坏去?”对我外婆来说,奶味是臭的。

再后来,九〇年代的咖啡馆里,大为畅销的蛋糕,是“纽约起士蛋糕”,原料是奶油起士(Cream Cheese),含脂高,口感柔滑,后味是微酵的酸气。

小时候过生日,时兴订鲜奶油水果蛋糕。戚风蛋糕,抹鲜奶油,夹上罐头水蜜桃丁,顶面点缀红绿双色糖渍樱桃。观察不少人吃鲜奶油蛋糕的时候,拿塑胶小叉将奶油刮掉不吃。有人怕胖,有人则是怕奶腻。当时主流的鲜奶油原料多是氢化植物油,不算善类,每每吃它,舌尖就留下一层胶,人不爱吃,确实是敏感又警醒。

近年到外间喝茶,潮流更替成了法国磅蛋糕(Pound Cake)和来自英国的司康饼。皆是奶油制品,油脂虽看不见,实则都下得很多,口感厚重。

英国生活时期,我吃过不少司康。当时在上头堆上德文郡奶油和手工果酱,在雪天里配浓茶,非常安慰,但回台后竟失去了胃口,吃一个就上火。家乡气候湿热,又早已脱离青少年时期,身体消受不了,就少吃了。

可是若要喝茶,点心仍必须有。希望避开乳制品,回头去找一些传统茶食就得了。

我的祖父母辈,多在一九三〇年代前后出生,至今如果还在,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乳制品在台湾普及,是二战以后的事。因此长辈们儿时的零食原料,是本土农产品。油脂来源,植物性的如花生、芝麻,动物油脂通常是猪油。若喜浓郁,是豆沙枣泥的浓郁。若求弹性,即糯米的弹性。回溯起来,都是无奶的食物。

其中一项普遍的零嘴,是土豆糖(花生糖)和芝麻糖。家族人丁兴旺,外婆买糖,是大袋大袋买,土豆仁、白麻仔、黑麻仔各一袋,大片坚果糖上,预先划好了刀痕,手伸长进塑胶袋,掰下一小块来吃。坚果糖极为脆硬,一口咬下,常不确定是牙先崩还是糖先崩了,但满口清香。

儿时且常去台北西区,沿着堤防边开车,越过中兴桥就到。去红楼旁吃沙茶火锅、“金狮楼”饮茶或“骥园”川菜。饭后就去成都路上的“上海老天禄”。

上海老天禄的卤味和茶食一样驰名。我们的住处宁静,到西门町很能感到城乡差距,气氛特别欢乐。妈妈自己买一点老天禄鸭舌头鸭翅回家下酒。卤味带辣,是大人专利,另外放任小孩选几样零食,如笋豆、巧果、麻球和油炸馓子。笋豆是炒黄豆,很富咬劲。巧果、麻球和油炸馓子都是油炸面食,都脆硬香口。最记得老天禄的桂花条糕,糯米皮绕着豆沙馅,卷成长条,如名字一样滑腻清香。

除老天禄,宁波西街上的“刘仲记”,也卖江南点心。店铺不堂皇,陈列方式像普通杂货店,货架上混卖许多大品牌的包装零食,其中要找到印着刘仲记商标的,才是店家自制品。读王宣一的《国宴与家宴》,其中讲到上海女士们嗑的小小玫瑰瓜子,此处便有售。

刘仲记招牌的芝麻、玫瑰酥糖,和椒盐桃片,光是包装就足以迷人。以玻璃纸和白报纸,将三块酥糖扎成一个小方包裹,白报纸表面,红色油墨印刷手写黑体,很拙趣。我将糖吃了,包装纸剪下留念。

玫瑰酥糖是麦芽糖层层卷起松散的白芝麻粉和熟粉,熟粉指蒸熟的米粉末,说它酥,并非真的脆硬,而是糖在齿间碰化了,那种韧里夹脆。玫瑰水香气幽幽,混合芝麻细粉一块融化。单吃很好,但泡一壶清香系的茶,如龙井如东方美人,或是台湾杭菊,搭配着吃,口感则精妙。

刘仲记的花生糖和芝麻糖,种类相当多,俨然坚果糖专家来着的。其中有一种中西混合版本,风味迷人,叫白脱花生糖。

白脱糖的白脱,是一种老派命名,其实是butterscotch,乳脂脆糖。此糖极脆,焦糖味中有明显的咸味,用现代话翻译,即盐焦糖奶油。此物危险,热量高得仿佛能自燃,虽然知道,还是一面左手打右手,一面捏下一块糖吃。

若更豁出去,买来刘仲记的白脱糖,稍微加工,将品质上佳的苦巧克力隔水融化,浇在糖上,待干。派对上呈出来,无论在美味程度或热量上,皆不逊于法国工艺级的糕饼。

四处张罗来台北城里的老派茶食,有时拿来送礼。

到迪化街百年老店“高建桶店”,或“林丰益商行”,买几个带盖竹篮。放一盒大稻埕“有记茶行”的奇种乌龙,或“林华泰茶行”的日月潭红玉,再填满小糕饼,拼配“刘仲记”的玫瑰酥糖、椒盐桃片,和延平北路“龙月堂”的台式绿豆糕、咸梅糕,两家皆以白纸印大红字包装,皆古朴可爱。若图吉祥意头,再加上一只“李亭香”的金钱龟,花生软糖塑成小乌龟,背上还写寿字,长得特逗。几家老字号,相加起来数百年历史,一盒子故事可说。

如今熟悉马卡龙和国王派的人,比熟悉咸梅糕的人多,我觉得可惜。请朋友体验这批古典的美味茶食,将之当成全新口味来享受,是一个老派台北女子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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