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奠礼后不久,去一趟香港。
周五清早班机抵港,全市绵绵密密地安静降雨。乘巴士进城,袭自英国的双层巴士,登阶二楼无人,坐首排座位,眼前玻璃高阔如屏幕,视野随车轻微摇晃。
前方高楼入云,天色铅灰,巴士在高架公路上行驶,公路孤悬海上如在半空飞,往下望,海面星布无人居住的碎小岛屿,雨水浸润以后成浓绿色,像是百余年前,无太多人,无摩天高楼以前的香港,原是那样苍莽野生的热带绿色。
香港与澳门,是我妈妈十七岁少女时期,第一次离台旅行的地方。戒严时代,离台是大事,是全家盛装打扮送到机场,主角颈绕花环摄影留念的,那样不能磨灭的一天。凭外公贸易公司名义申请,少女妈妈得以初次海外旅行,不确定她初抵香港时所见的景色,但是首次离家,乘飞机到达的地方,谁都不易忘记。往后她时常提起香港之旅,我们老是说,香港这样近,随时都能再去的。
到底她没有再来。
巴士疾驰,从朗朗天地,蜿蜒驶进水泥丛林,穿越窄街上巨型店招与川流人群,抵达香港上环。酒店位于西港城附近港澳码头旁的高楼,房中布置摩登简洁,空调送来清冷现代香氛,落地窗外,海面平坦,船只如默片移动。然而一出酒店大门,与寂冷摩登空间高度反差的,是上环海味街鲜浓的海味干货气味。
上环是来港华人最早聚市的区域之一,海味街不仅一条街,而是几条街交汇成的小区,以德辅道西为主,临近的文咸东街、永乐街、高升街亦属范围内,售鲍参肚翅、瑶柱、虾干一类的海味干货,亦有中药铺,与台北迪化街几分相似。海味二字用于此,多义而传神,市街临海,行走其中,浓浓气味亦如浪起伏,是大海的咸腥与甜味。
家族经营贸易生意,外籍和本地的宾客往来,大宴小酌不断,早年即有深厚宴客传统。外婆和妈妈都能烧一些做工繁复的台菜,受友人影响,有些菜色,并染有一点潮州菜的神韵,海味多用且调味浓鲜。妈妈家中品质较好的海味干货,如当代显得十分政治不正确的排翅、燕窝,或花胶,或干鲍鱼,甚至禾虫,许多是由外公好友,原籍潮州的世伯,自港小心携来。朴实年代,舶来品除了新奇华丽,回忆起来尤其如梦亮泽。我深深嗅进一口海味街的空气,想我妈妈圆圆的、膨润白皙的脸,能想见她在此街市,那些橘色的灯泡底下,兴奋得一脸发光。
这一带有路面电车,叮叮叮叮的响铃过市,行进速度古老,且无空调,城市的空气污染和湿黏雨雾都穿窗而入,人在车中,亦如走在街上,五感清晰。乘叮叮车从上环往中环,在茶餐厅吃一件蛋挞喝杯厚奶茶,然后连续地登上阶梯又走下阶梯,回上环去寻找茶叶。
妈妈在家族企业上班,从高中毕业的未成年少女,到近六十才因病退休,一生没换过工作。办公室是娘家的延伸,老板是外公,舅舅阿姨都是同事。办公室玄关旁的茶水桌上,长年备有一壶铁观音,玻璃茶盅里的茶不能见底,随时补充。彼时还不兴办公室里摆咖啡机,人人工作到一个段落,就起身倒杯茶喝,因此我妈除了管人管账管发薪水,还管泡茶。
茶叶来自香港“福建茶行”的铁观音,偶尔喝同区“峣阳茶行”的水仙。妈妈有癖,不喝白水,觉得有生味,日常习惯饮茶替水,外公亦从不喝水,午餐和晚餐时固定饮酒,其他时间饮茶,长年如此,说不上健康,但总之是家族顽固。
小学放学回家前,先到妈妈的办公室,以闽南语向外公问安:“阿公,我转来啊。”并观察外公的玻璃杯,水位太低便要为他添茶,同时要站在桌缘,对外公简述一天发生的事。闽南语发音有误,会被妈妈当场纠正,说不足五分钟,榨不出话想逃跑或放空发呆,外公低声哼一声,妈妈便会令我站好重讲,这是我妈有意识的设计,要熟习母语,还要好好跟长辈说话。
彼时公司营运已交棒给舅舅,外公退休后,仍每日进办公室,为一种勤力的精神象征。正经的老派男子不能不上班,且日日衬衫浆挺,发乳梳得头光脸净。一手创建的公司即是疆土,他每天坐镇其中。
外公因为不必办公,因此老在读报,我说话的时候他都听着,只是未必抬头,觉得有点吵了就一摆手,表示可以停了。
替外公添茶和倒酒是我的工作,重点在分寸。外公的一切,都有他自定的秩序,茶杯是专用厚玻璃杯,有水蓝色网印刻痕,不与其他家人混用。倒茶时,水位七分正确,七分半完美,不得超过八分。倒得过满会被责备,茶都倒不好,那是失家教。整套沏茶及日报的仪式完成,轮我可以倒一杯茶给自己,坐妈妈身旁边写作业边喝。当年竟无人觉得儿童摄取过多茶碱有何不妥,实际上我自己亦喜欢,因为那种铁观音好喝极了。
福建茶行驰名的铁观音,茶叶源自福建安溪,但老铺自成品牌的关键,是创业以来坚持自家焙茶,以保风味。该铺铁观音茶,与台湾如今常见的铁观音是两回事情,是重焙火的熟茶,茶汤呈红亮琥珀色,入口厚滑津润,冷却后仍一点不涩,可以成天喝。自小饮熟茶习惯,养出老派胃口,长大随人喝包种和金萱这类剔透清香的生茶,有时刮胃,不能多取。
台湾本土自产好茶,而我家日日饮用的茶竟来自香港,必然有故事。外公属于超级难伺候的长辈,对家人严肃,生活规矩族繁不及备载,但对朋友兄弟倾情慷慨,好得离奇,因此交游广阔,中国香港,或泰国、马来西亚各地都有华人华侨好友,时常来访。
彼时有一种人情义理,现代人恐怕难以理解,比如把小孩放在我家寄宿,并在台湾就学,与妈妈舅舅们一块长大。香港世伯的两个儿子就这样一住十年,家长起初可能也寄放一点安家费,但生意起伏若是辛苦,就每回来台探子时,带一点手信,如鱼翅或茶叶、药膏充数。福建茶行的茶叶当年就是这样一盒盒搬来的。后来孩子们返港,其后渺无音讯,但十余年的饮茶习惯已深,不愿间断,就改托我的台商爸爸,从深圳进港转机返台前,负责到上环大量买茶,携回库存。
彼时办公室有一面落地玻璃窗,下午,强烈的西晒阳光穿过玻璃茶盅,使茶汤深沉的颜色一时轻盈。儿时饮茶的无数个下午,对我来说是凝固场景,场景中我笔直的、威严如山的外公总在读报,妈妈踩着高跟鞋,在工厂铁楼梯上下奔忙,余音嗡嗡回响,竟晃眼成昨日事。小孙女长大远行,足迹比他们谁都更远,鲜少回头。先是外公不呼吸,再是砖砌的旧办公室,扩建成巨型铁皮工厂,与门前大榕树一起原地消失。妈妈生病,直到妈妈也消失。一切握不住,时间冷静,从来是人缺乏觉察。
至今仍清楚记得福建茶行的茶盒,是扁长方形的绿色或粉红色马口铁盒,盒面印有飞马商标,和中英文双语产品说明,殖民地风格。妈妈和阿姨将空茶盒,拿来分类会计用章,或收藏从国际函件剪下来的精美外国邮票。电脑前时代,做账和发薪水是大量人工和纸本作业,妈妈与阿姨的茶盒,是忙碌办公桌上固定的风景。
阿姨在我妈妈病逝前,坚持退休。于妈妈病榻前轻声说:“大姐我退休了。”妈妈无力说话,点点头眯眯眼笑,表示同意。阿姨收拾打包的时候,什么都留在公司,唯把锈损得厉害、开阖太频导致盒盖变形的福建茶行茶盒带回家。茶盒是战友、纪念品,是亲姐妹并肩工作的三十年。世人有时轻看物质,不知道人生难料,须有旧物相伴,回忆才能轻轻附着其上。
福建茶行在上环孖沙街,是条短街,我一不留意走过头,转身才见店招。门脸窄长店堂很深,装修都是几十年前的风格颇有年岁,老铺室内反而净简,无杂物招贴广告,柜里仅有茶叶、茶盒和茶具,灯光是日光灯管。掌店的先生,清癯瘦高,长脸深纹,眼神淡定而礼貌。产品种类并不复杂,多数人来问驰名的铁观音和水仙茶。福建茶行的铁观音分三级,有茶王、特级的和一般的。因为不记得儿时饮用的铁观音档次,只好尽力描述茶盒的样貌。扁方形,大约这么大,我曲起手指解释,盒盖是绿色、上掀式的。老先生闻言笑笑,表示知道我在二十年前确实喝着他们的茶,告诉说方形盒如今停制了,改成圆柱形的,但老派描金字形和红色飞马商标照旧,一眼能认。我决定买一罐铁观音茶王,并询问泡茶方法。
很简单的,老先生说。且走到茶桌边,执起一只掌心大小的紫砂壶,简洁说明。
先烫壶,再搁茶叶,大约壶内的五分之一容量,他在壶身上作势画了条线。水滚冲茶,十秒就倾掉,算是洗润茶叶,第二泡便能喝,泡三四分钟,此茶耐泡,六七回后仍香。简言之,水滚茶靓,并无花巧。
自茶行步行回酒店,天色已暗,下起滂沱大雨,雨水降在海面,弄糊了对岸的霓虹灯楼。大雨时候,人间反而安静。我欲泡茶,然无茶具,房里仅有两只白瓷马克杯、茶匙、电煮水壶。
开启茶盒,拆开箔纸真空包装,闻炭香幽幽,烫杯之后,投一点茶叶进去,茶叶是球形蜷曲状,色深黑。用少量水润茶,再取新水煮沸,冲茶后焖着,再用茶匙抵着杯缘隔出茶叶,将茶汤滤进另一只茶杯。
酒店的黄色室内灯底下,仍清晰可见相同的琥珀色茶汤,落进净白瓷杯,随着微量滤不清的茶渣细粉,和来自旧时代的木质香气一起蒸上我的脸,甜稳气味让室外的雨声安静,让儿时光线,转眼目前。气味直接钓引出记忆深处的一块,抿一口,味道与记忆叠合,在许多年以后,和许多的物是人非以后,茶仍是当年茶,教人深深感激。
当年的许多人已经走远,就我和茶留下。凭一脉可循,成人独立后的孙女及女儿,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去找茶,或说找一点时间遗迹。往后多么思念,也要将自己收拾好,专心泡茶,然后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