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侣刚及五十岁,是中年人了。他身长一米八五,清瘦,行路无声,远远走来像一堵薄墙。
我见过许多瘦子,饭没少吃,就是不长肉,多是消化问题。果然就是。初结识,他说自己肠胃弱,喜欢吃粥。他平常不开伙,但若外食太频,周末在家,自己煲一锅白粥吃。养养胃,也清味蕾。
单身男子的粥简单。日本制电子锅,选定熬粥行程,米水齐入,按键即成。电锅熬就的粥,粥水稀淡,与粥米上下分层,比起明火粥,较乏香气。冰箱常备海苔酱、脆瓜和红油笋丝罐头,小菜不出三种。如此吃粥,稍嫌简单,但我仍挺佩服他一个人住,还有熬粥的兴致。
同样独居,我几乎天天开伙,煎鱼炒菜,吃饭吃面,有时候花工夫烤蛋糕。唯白粥,从前都是与家人一起吃的,若独自一人,我不懂得吃粥。
近年我记时记事,一概以我妈在世与否前后推算。因此上回吃粥时,我妈还在。
妈妈在时,很少吃粥。因为难得,回想吃粥时刻,皆很清晰。妈妈不常熬粥,主因是她自己不怎么吃。一来从前常吃,怕了,二是认为送粥酱菜营养不良。外婆以前说我妈“客婆无爱呷糜”(客家女不爱吃粥),将她分类为饮食上的异族,实则我们家是福佬人,没有客家人。“客婆无爱呷糜”这句话,使我自小以为客家人完全不吃粥。稍大一点,才知讹传。
外婆倒是每天清晨煲粥。家里的粥是福建式稠粥,称“糜”,路数近潮州粥,不同于广东粥那样煲到绵滑不见米,糜中仍见粒粒米花。若在炉上煲,武火烧水起大泡,将浸水的米入煲。任其在水里翻成小浪,米粒爆腰。转文火,水面始终暗滚,不时搅拌,免其黐底。不多久,粥水熬出胶。熄火加盖,焖半个钟。
再掀盖,米花已发透、松绵而形状完整。糜的上层,浮着乳白色米汤,为“泔”。泔香气清正,非常养人。若遇天冷,泔的表面风干出一层薄米皮,吸啜的时候沾在唇上,很是香美。
这种糜,是以碗就口,以筷子拨着吃的。手曲成弓形,拇指勾碗缘,食指撑在碗足,脸凑近,先啜一口泔,再食粥米。长辈喂婴儿吃糜时,将糜舀在匙尖上,送入小口前,脸凑近,头轻摇,来回吹凉。吃糜时候,人垂眉敛目,神态最温柔松软。
外公吃糜有少爷习气。他不食米,只喝泔。一人多喝两碗泔,整锅糜就干了。余下沉底的米糊,就是外婆吃的。这种不太流动的稠粥,闽南语称为“洘头糜”。我听来,总觉得发音像“苦头糜”。但外婆不以为苦,战时大家都穷,生活好转后,她宁可吃扎扎实实的洘头糜,避喝不饱人的泔糜仔。贫穷是暗喻,在粥碗里浮沉。
送粥小菜,多是咸鲜之物,潮州人叫“杂咸”,音同闽南语,家里长辈也这么讲。我家常见的杂咸,有瓜仔肉、烧麻油姜丝小卷、咸蚬、荫豉煨豆腐,也有罐头面筋、荫瓜、腐乳一类小菜,多是这些软糊的、酱深的、渍色的食物。
妈妈见老人吃粥,觉得太不营养。她决心做新派家长,尽量不给自己小孩吃粥,或者凡要吃粥,就精心备菜。
晨起吃粥的一辈人渐成遗老,取而代之的是洋食物,火腿、吐司面包、果酱、鲜乳、鲜榨橙汁、煎太阳蛋……广告一样清爽明亮。要过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好些火腿不太含肉;好些面包,掺了说不清的粉,或由于成本的克扣,包入了贼心。若食滥造的面包,未必强过白粥一碗。
我家的吃粥时刻,多在孱弱时候。
我出生后六个月,便自行断奶。母乳不喝,凡以奶粉炮制的乳汁,入口就呕掉。胖娃娃忽然瘦下来,我妈急,设法让我喝点米汤。以牛肉炖汤,隔去浮油,和糙米鸡蛋一起熬成软粥。胡萝卜、菠菜熬到透熟,弄碎,棉布隔渣,再熬成粥。人母精致的拼搏,全在红红绿绿的米汤里。用心稠密,我喝了强壮起来,之后没再瘦过。
或强台来袭。停电,一屋灯火瞬灭,风扇呜呜地慢转至静止。水道淤积,狂雨从落地窗缝入侵室内,漫淹一地。全家拿畚斗逆着水舀,再往屋外倒,倒出去的永远不及涌入的,全家一夜无眠。
天逐渐亮,台风眼穿越陆地的几个钟头,狂风中歇。鸽灰色天地,隐约有匪气的安静。由于疲累,家人在沙发上歪斜躺着。此时妈妈进厨房,将冰箱里能用的食物清出来,开始熬粥。
断电时,仍有旧型炉连烤瓦斯炉可点火。妈妈熬上一锅粥,若台风持续,便连吃两餐。冷冻室里翻出魩仔鱼,以薄薄麻油煸酥,撒白胡椒粉。地瓜叶烫至梗子软,滤水。在大碗里下猪油、蒜末、盐,就着余热拌匀。菜脯(萝卜干)洗过几趟去盐,切末,和鸡蛋打匀。镬底多点油烧滚,蛋汁入锅,滋一声煎出泡来。菜脯蛋稍煎出焦痕时最香。
冰箱里,通常攒着皮蛋。若恰有豆腐、肉松,可凑一盘。浇酱油膏撒葱花,就有皮蛋豆腐。另备酱菜数碟。常有的是脆瓜、腐乳、玉笋、咸酥花生、土豆面筋。仅四人吃粥,小菜摆开来,竟八至十种。
空气仍潮湿,我们以旧浴巾破T恤抵着门缝,止住进水。电力尚未恢复,一屋黝黯,悄悄的,真空似的。真空的时间拉得老长,全家默默吃着久违的清糜,温热暖和干净,一层层浸润了身体。
落难时,妈妈倒镇定,以食物平定惊惧。这份坚强心智和临危不乱的本事,应是袭自外婆。
老家一带地势低洼。八〇年代以前,汛期淹水是出名的,剧烈时淹掉一层楼。据说外婆会先将小孩抱上邻居的茅草屋顶,让他们抓紧木脊梁。哪怕是泥砖房子被大水冲垮,茅草屋顶仍会在水上漂浮一阵子,是救命恩物。
溺毙的猪,斩成数大件,取大锅,以酱油炖熟以保鲜。天灾当下,家人倒是连续几天吃上大肉,较平日丰盛。
后来村落迁移,疏洪道和抽水站建成,老家自此不再淹水。但妈妈全家,仍很爱聊台风淹水的旧事,我自小听了数百遍,熟如亲眼见过。其中他们最叨叨不忘的,除了漂浮的茅草屋顶、美军的援粮,就是外婆卤的那锅肉多香。
后来再逢剧变,非是天灾而是人祸。我妈病了。
妈妈和外婆神似,圆脸圆身,笑起来弯弯细眼。用村人的话说,是同糕模仔印出来的。所以我从来很安心,想我妈老了,大概就像外婆。外婆到老都精神,顶着发廊吹的蓬松黑发,抹茜色唇膏。身上有资生堂蜂蜜香皂和蜜丝佛陀蜜粉的香味。她携着孙女我进城购物。年年买给我元宵的灯笼、端午的锦囊香包。她进厨房,就炒出世上最香润的米粉。
可是我妈没见过自己六七十岁的样子,后来的事她全不知道了。生前,她几年也不会感冒一次,竟说垮就垮了。
糜是最初与最后的食物。化疗病人口淡,我妈吃肉时闻见生铁味,蔬菜入口就发苦。勉强吃得下的,多是比较咸的食物。最虚弱时,只能喝点粥,即使“客婆无爱呷糜”的妈妈,在最后时光,也吃糜,佐些自小熟悉的杂咸。
为我妈煮粥,比照她的规格,菜色要多。
我妈妈喜欢粥里有地瓜,不刨丝,要块状的。粥里放了红、黄两种地瓜,颜色好看;大稻埕买“唯丰”的海苔肉松和花生米;市场买来赤鯮,鱼皮拭得极干,薄抹面粉下锅干煎,皮就不破;九层塔蛋要采红梗子的九层塔,以黑麻油煎。这些都是我妈教过的菜。
但有个久违的菜,我自己想念,并猜我妈也是,即咸冬瓜蒸肉饼,简称冬瓜肉。我只吃过外婆版本,妈妈自己不太做。理由是后来买不到像样的咸冬瓜,说是腌得不够咸,有的甚至腌糖,走味的咸冬瓜吃了难过,不如不吃。
向大舅妈说起冬瓜肉。舅妈立刻拿一罐她娘家古法腌的咸冬瓜赠我,味道纯正。按照舅妈口述,我试着复制了冬瓜肉。若得理想的咸冬瓜,这菜倒容易做。这是我家里一道还魂菜,每回吃它,都穿越时空,如见旧人。
咸冬瓜剁碎,与绞肉和匀。可下淡酱油少许,必须很少。猪肉若有杂味,磨点姜泥或蒜泥,至多一个刀尖的分量,太多就夺味。拌好的绞肉放深碗里,压实成饼状。下清水没过肉。要待蒸锅里的水大滚了才入锅,蒸半个钟头。肉饼蒸出来,清水化成琥珀色的肉汤,油圈像发亮的小金币一样点点浮在汤汁上,极为咸鲜,比直接吃肉还香。
一桌齐备,到房里请妈妈吃饭。
我妈坐下。梭视满桌菜色,愣了愣。接着啜一口冬瓜肉的汤汁,她眯细眼睛,好一会儿才发话。
“这些,你怎么会?”我妈问。
“学你的。”女儿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