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甜粥

冬日甜粥

三访澳门。完全绕开赌场,径往老城区,寻一些当地传统食物。酒店早饭亦不订,在街边小吃。其中特别好的一餐,是下环的“牛记油器”。

下环街市周边,是常民领域,与景区有一定距离。粤语“街市”,指传统市场。下环街市是室内市场,围绕街市四周的窄街有点坡度,茶餐厅、烧腊店、面包铺、五金行比邻而立。街上流动摊贩多,售鲜花、糕饼、报纸、拖鞋,供应市民生活。

牛记油器在下环街上,门牌不显,容易过而不见,问路后,一位女士直接领我们走到门口。广东人讲“油器”,泛指一切油炸食品,其中有我们熟悉的,如油炸鬼(即油条)、煎堆(即芝麻球),还有炸糖环、牛脷酥、豆沙角等点心。

油器店兼制多款糕粿,米面食的各种变化型,如发糕、面龟、茶粿等食品。在台湾我们叫面龟的通红馒头,这儿顶上装饰一朵立体白面花,叫“喜包”。此外印象深刻的,还有鸡屎藤粿。质地是草仔粿那样的糯米团,颜色墨绿近乎黑,名字一点不香,却是清热化痰的益草。

牛记油器售粥品和肠粉,常客很多,未必买炸物,倒是人人点生滚粥或肠粉。我们是唯二游客,感到一切新鲜。蒸台边转了一圈,最后要了鱼片粥、虾米肠粉、萝卜糕。一桌到齐,才意识到全是米食,是一套纯米早餐。

牛记的肠粉是布拉肠粉,即叫即蒸。蒸盘是浅方形铁抽屉,底面铺棉纱布,布面浇上米浆,再搁佐料,如干虾米或叉烧碎,蒸熟。出笼整个连绵布一起倒扣台面,用刀一寸寸将粉皮从布面剔下来,推卷成形。布拉肠粉比直接用铁盘蒸出的手拉肠粉,更纤薄易破,滑腻化口。制作肠粉的食材平常,手艺则精细。

萝卜糕也是蒸的。切成红砖尺寸厚方块,浇上芝麻酱,碟边再放黑色海鲜酱和辣椒酱。在台湾,这样极简的萝卜糕和肠粉很少。台式萝卜糕重油葱香菇虾米香气,喜澎湃料多,质地也比较扎实。这萝卜糕里,无腊肠,也无香菇,一切浓鲜配料皆不放。整块白糕晃颠颠,质地绵,筷子夹起易碎,故店家提供汤匙。入口温软,满口籼米和白萝卜干净的甜气。

纯米的香气是最浅的香气,只比空气略雾一层。不艳不抢,白纸一张,隐约有幼纹。在牛记油器吃了多种米食,竟使我傻了半晌,落入怀旧洞,召唤出诸多米食记忆。

最好是白粥

台北盆地冬季湿冷,人自然想找点热汤吃。可是不愿意吃麻辣锅、牛肉面那样的油汤,又不愿意吃日式拉面这样的异国味道。而想一些浓稠的、软乎乎的、清香的,最好是从小就吃熟的食物。

比如白粥。

家常白粥,以蓬莱米(广东粥多用粳米)浸水。我惯以瓦煲,猛火将白米滚至爆腰,转文火熬,不时搅拌以免黐底。米熟熄火,加盖焖半个钟头即得。不必煲到广东粥那样的绵化。炉边看顾,费时也不过二十来分钟。见米汤噗噗冒泡,期间煎只荷包蛋,备妥酱菜,嗅它香气,屋子也就逐渐暖起来。

我家吃粥,有一小朋友食俗,头碗粥先下白糖拌融,作甜粥吃。第二碗以后,才以菜送粥,做正餐吃。甜粥原是外婆拐小孩吃饭的噱头。我长大后便戒了。我弟弟倒至今还这样吃的。

一个熟龄女子在冬日,若喝甜粥,比白粥加糖更佳的版本,则是米糕糜。

甜米糕与米糕糜

我以为米糕糜,是甜米糕的解构,是米糕的基础元素重组,成新形式。

先说米糕。儿时随外婆进城拜“恩主公”(行天宫),祭品中必有甜米糕。浓糖浆拌糯米,扣成掌心大小半圆形,顶部含一枚带壳龙眼干,覆以红印玻璃纸。吃它时,压碎桂圆,挑走果肉上的碎壳,以门牙剔出果肉来,和糯米一起碾嚼,米糕甜糯,果干烟韧,口感丰富,是天才的组合。只是糯米一冰就硬,常温防腐的老方法之一,即大量用糖,因此这种米糕甜极,回想起来牙床都发麻。

米糕放两三天,外婆就入锅煎过,底面煎出焦皮,吃来更香。离开童年后,数十年没吃米糕,几乎忘了。外婆过世多年后,一回见难得入厨房的弟弟,自己在炉上煎东西,靠近一看,竟是在煎米糕。弟弟才说从小迷恋这种点心,成人后不时去买。儿时吃粥拌糖,长大不忘米糕,这男童一往情深。

恩主公的甜米糕是白色的,再吃到另一种甜米糕,是堂弟媳的回门礼。这米糕是褐色的,扁方形,基本食材雷同,额外能尝到橘饼香气,就像固态米糕糜。

米糕糜延续了糯米和桂圆的天才组合。以圆糯米熬粥,里头有膨发的桂圆干、黑糖和米酒调味。若不是自己煮,在台北,华西街夜市里的“阿猜嬷”,南机场夜市的“八栋圆仔汤”皆有售,台南大菜市里的“江水号”亦有。

糯米、桂圆、红糖、米酒,都是补气血的材料。传统上也能拿来坐月子,总之对女生好,这是古法。古法不止强身健体,它且香气弥漫,甜口甜心。女生们心里遇寒冬,冷风从裂缝窜进来时,捧一碗稠浓的、琥珀色的甜粥喝下,祛风活血补气,如同阿嬷妈妈都来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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