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苔目两种

米苔目两种

芦洲涌莲寺口,一摊车甚眼熟,可是我也只能猜,猜它就是儿时吃的米苔目冰。半晌时间感错乱,这都已经过去三十年。

小学以前的多数时光,我与外婆在一起。

外婆清晨上阳明山运动,我跟着去。外婆进城,逛远东百货买蜜粉唇膏,也跟。外婆定期上大市场采买,当然带上我。她单手扛巨量生鲜,另一手拎着白胖孙女。对当年的肥胖女童来说,去市场意味着被人群压扁与撞击,不很情愿,有我的难处。禽肉海鲜区尤其噩梦,地面污臭湿滑,觉得随时要摔倒。我自学闭气(后来学游水,很能闭气,即市场里练的),牵紧我阿嬷,保持足底平衡小心通过。我自小性格坚忍,不哭不闹,知道熬过此区就有礼物。

礼物是采购完毕后,祖孙俩的吃喝。

在芦洲,当然吃本地强项,切仔面和米苔目。两者共通之处,都配黑白切,甚少单食米面。切仔面是个大题目,另文叙说。外婆且热爱米苔目,因此切仔面及米苔目,我算是吃得很多。米苔目这种从福建流传到台湾的老食物,如今在台湾北部,也不是想吃就能得,尽量得往比较资深的聚落去找,如大稻埕、艋舺,或芦洲涌莲寺前的这个百年街市。

涌莲寺在得胜街,祭拜过后出寺门,望左走大约一百公尺,见一店门口有人排队,蒸气腾腾,就是本地驰名的米苔目店。

此店无店名,招牌小,手工油漆字横写“米苔目”大字,字已褪色。小店没几张桌子,经常客满并桌。若要堂食,江湖规矩是在门口候着,待一位面无表情的姐安排你,切勿自己闯。一切售卖项目,以影印纸贴在墙上。墙上只写米苔目,没说有汤的与干的两种。落座,不要嚷嚷不需举手,姐忙完别桌就过来,一切她心里有数,莫乱她节奏。唯一主食只有米苔目,人人叫上一碗,没特别交代,就来汤的,若要干米苔目,必须强调。

粉面之中,米苔目的样子特别气质,雪白细腻莹莹反光。得胜街的米苔目是极简版本,不搁肉燥。清汤中浮着白色米苔目,祖母绿韭菜,翠青色芹菜末,一把蓬松新鲜的油葱酥,头光脸净那般好看。干米苔目,全无厚酱,以碎虾米混一点油葱酥,点猪油,即很香,滋味非常利落。本地人内行者,点干的吃。胃口大者,连尽两碗后拿着空碗,到炉台前要求加汤,一碗两得。

每桌且叫上黑白切,此店切菜很好,甚至比附近几家制量大的切仔面店来得新鲜,肉烫起来,不置冰柜,反正未及中午,多数售罄,届时问生肠没生肠,问肝连没肝连,到时候外场大姐说还剩下什么,吃就是了。

汤底以浸肉的鲜汤与虾米同熬,鲜腴而爽,气味干净得几乎古典。我以为当代台北,什么天外飞来的食物不能得?竟是一碗当日制出当日售完,无事隔夜的粉面,难得得像是苛求来的。

米苔目是在来米制,中性,清净而无油气,制成冰品也常有。故要说回涌莲寺前的那摊车。

摊主是一位老妇人,如今我一点都认不得她的相貌,及她旧斗笠顶上一块塑胶布补丁。仅隐约记得摊车位置在庙口,及摊上坑坑凹凹的白铁方形冰桶。当时毕竟小,视线在低处,倒是清楚记得外婆给我买冰的几个动态。

通常外婆问:“呷冰无?”答:“好。”接着外婆嘁嘁喳喳地向摊主交代,不多久就从车上递下一杯保利龙装米苔目冰。

一面走动,跟紧外婆怕跟丢,一面忙吃。冰在糖浆里瞬间就化水,不时吮一口融冰,才不会走着走着晃出来。且记得把冰递回给外婆,她也吃上几口。外婆患糖尿病,在家吃甜食,老被家人高度关怀,我妈也限制小孩吃糖,因此这种含糖时刻是祖孙俩放风的乐趣,彼此掩护是为溺爱。

儿时的米苔目时光,都与我外婆一道。长大生出了自己的偏好,多年不吃,兼排斥一切粗面。面吃细面,吃粉就选米粉米线。米苔目这白胖的粉食,跟粗米粉被我归成同一路,觉得味道寡淡。现在回头去找米苔目,怀念的仍不是味道,而是童年。

时间是冰,不吭不响融化,如今是成人视角。我外婆没有了,面前这位卖冰的阿婆,目测也不小于七十岁,问她在此售卖多少年,答四十七年。是同一位。

今日暑气大,阿婆甚忙,前头排队的夫妇,买七大袋冰给一家三代吃。阿婆的白铁车不插电,以冰桶存放粗绞的冰碎,舀动时沙沙发响。附近制冰厂摩托车经过,少年伙计唰的一声在冰桶里倒入新冰,旋即扬长而去。如此数趟,彼此不必交谈。

自制的米苔目,在案上堆成小山。配料只有红豆、绿豆、粉圆,用不成套的不锈钢锅装,比家庭规模略大一点,吃起来也像家庭风味。

她揪一把米苔目落碗底,浇一勺甜绿豆,碎冰堆成满满一碗,最后将琥珀色糖水从顶上浇下来,堆高的冰,哗一声矮下去。

见我久等,阿婆将案上最后一小把米苔目留给我,常客经过,摆手说无了无了,才上午十一点。她身后张支大伞,零星摆几张塑胶椅,可坐下吃。

米苔目原料是籼米,遇冷比起热食更有嚼感,闽南语说Q。米香虽有,而其实淡。若糖浆味重,或配料花样太多,米味就掩掉了。此处米苔目冰,只加一种豆,一勺糖水,碎冰本身无味。绿豆是炖得很透,亦不太甜。冰以粗冰,齿间哗哗咬碎。吃来吃去,就是米味,绿豆沙味,很解暑,一切简单,也似乎只宜简单。网路时代,生活里尽是隆隆废气,吃成一碗直截的凉水,觉得竟很不容易。像一个专注澄明的念想,同样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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