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珠宝行业以前，我以为惹火郑以牧只需要理直气壮地说他不是帅哥。
来了珠宝行业以后，我才发现郑以牧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惹，就能随时随地火冒三丈。
“侬帮帮忙好伐？”郑以牧气得飙出了上海话，“翡翠品类入驻宝莱平台，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没有国家级别的鉴定证书，一切免谈！给我写保证书？我要保证书干吗？我要翡翠的鉴定证书，证书晓得伐？”
郑以牧将手机摔在了餐桌上，瞟了一眼在机场兰州拉面店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早餐的我，愤愤不平地说：“这些品牌商家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啊？这不是脑子里进了水，这是脑子里都是水。”
我与郑以牧离开上海，辗转南京、杭州、广州，在云南待了三天后，身心俱疲地决定先行折回上海，以免被那些脑回路清奇的品牌商家气得心力衰竭而死。
有的商家呢，格外“懂事”，会议开不开不重要，材料有没有准备好也不重要，先在当地找个体面的餐厅把我和郑以牧喂饱。酒桌上，来来回回就一句话“你们觉得呢”，差点没把郑以牧问得癫狂。还有的商家呢，就格外“不懂事”，因为工作人员没有提前给我和郑以牧准备访客登记证明，以至于我们在该公司门口吹了一小时冷风，原地做广播体操取暖。后来，好不容易进了品牌商家的办公楼，会议室里连暖气都没开，对方负责人一上来就真诚地问我与郑以牧：“你们俩来找我们是干吗？”我与郑以牧对视一眼，眼里写满了绝望——这个大哥，是临时被抓来应付我们的吧？
当然，也有碰上比较专业的品牌商家，愿意带我与郑以牧一同去他们的直播厅。可是，平心而论，谁会相信连三百瓶养乐多都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直播厅，是没有被仔细整理过的呢？我与郑以牧就像是钦差大臣，品牌商家就像“做贼心虚”的地方官，生怕被我和郑以牧发现一点差错。我当然可以理解他们希望能给平台方留下好印象的想法，但是，我真的很想和他们说，朋友们，你们这么不坦诚，我很难帮你们测算最合理的年框目标啊。
“怪不得昨天方明远和我说，让我别和‘翡翠大王讨厌鬼’一般见识。”我感叹起来。
“翡翠大王讨厌鬼是谁？”郑以牧问。
“就是刚刚和你说可以写保证书给你，自己资源多多，只要能让他在宝莱直播间卖翡翠，就能销售额单场过亿的那位黄总。方明远说得果然没错，黄金珠宝不是最难做的，翡翠玉石才是。那些商家一个个都是当地行走江湖出身的，讲究的是人情世故，而不是合法合规。”我喝了一口热汤，终于觉得腹部温暖起来。
一连出差十天，跟着“时间管理大师”郑以牧，根本别指望有任何的休息时间。在郑以牧的工作计划里，就算与上一个品牌商家会议的结束时间是晚上十点，只要能赶上最后一趟航班或高铁，他都会不顾我的反对，抓我去机场或车站，美其名曰——早一分钟回上海，就能多延长一分钟的寿命。这趟行程下来，郑以牧连他的“好妹妹们”的电话都不怎么接了。他声称，除非是带着公章来签年框的，否则一概不理。
即使处在生理期，我也没叫苦叫累。毕竟，现在能与郑以牧一起搞定年框签署的人，也只有我了。
“噢，小黄狗啊。”郑以牧随口就给云南翡翠关系大户黄总取了个别称，“不对，你为什么会和方明远联系？”
“还不是因为有个大魔王，逮着我四处卖命，我怕我阳台上的绿植枯死，就找方明远帮我照料一下咯。”我回答。
“什么？方明远要去你家？”郑以牧讶异地问，“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让一个男人进你家呢？”
我白郑以牧一眼：“我家又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就算有，以方明远的收入，他也不至于沦落到来打劫我吧。倒是你，如果你去我家，我一定要提前把我的零食都藏起来！”
“你厚此薄彼。”郑以牧咬着嘴唇说，“等回了上海，我也要去你家。”
登机后，为了不再听郑以牧在飞机上喋喋不休地向我抱怨，我与一位乘客换了座位，独自坐在了机尾。郑以牧自然是不满，但是，当我表示我是为了专心给法务部的张建写反馈邮件后，他也就应允了。以我对郑以牧的了解，只要你是在老老实实干活，那他就不会太与你过不去。
不过，也能理解吧。处在与方明远赛跑状态的郑以牧，又怎么可能愿意轻易认输呢？两个礼拜不到的时间，因为不需要再分心应对黄金珠宝与翡翠玉石的品牌商家，方明远亲自带队，去往了浙江古玩城，与三十几个商家达成了合作意向，并于昨日成功完成了一场销售额达五百万元的直播，可谓是珠宝行业的巨大突破。
目前，虽然说方明远的创新业务如火如荼，引人注目，但是，从业务的体量上来看，一场五百万元销售额的场次，根本不足以与郑以牧手里的黄金珠宝类目抗衡。郑以牧通过自己与几百个达人的良好关系，再让森森等同事筛选了可供达人随时挑选的热门商品清单，在表格里标注了零售价、底价与佣金，因此自他接手后，销量上涨了16%。一个中腰部达人只要能选上三个商品，单场产出额也可以轻轻松松过百万。如此对比，倒也说不上谁领先。
但是，在我将这些日子出差的成果整理成邮件内容，发送给法务部张建的那一刻，从某种意义上，郑以牧甚至稍微领先方明远一些。随着十一位品牌商家的年框确定，全年总销量指标里的八千万元又有了着落。在宝莱，新业务必然是需要探索的，但是，保持整体销量的增长，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生意大盘看板上，方明远名下迟迟无法过亿的单日销售额，想来肯定会阻碍他发光发亮。
可是，谁又能说方明远不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呢？当初，方明远不理会所有人说他“恶意抢地盘”，坚持让创始人把古董文玩类目与陶瓷茶叶类目并入珠宝行业，目的就是给充满铜臭味的珠宝行业，增添文化气息，成为一个有故事可以说的行业。互联网行业，即使信息如雪片般飞来，为了保证能集中发出声量，还是得有“立足点”。纳入古董文玩类目与陶瓷茶叶类目，就能与“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匠人精神扯上关系，可谓是一步好棋。如果不是郑以牧突然出现，方明远做起这些事情，应该能更游刃有余些。
我闭上眼睛想，如果方明远遇见的对手，不是自带几百位达人合作关系的郑以牧，那么他是会觉得赢得更轻易而心情愉悦呢，还是会觉得没有挑战性而感叹无趣呢？不过，比起猜测方明远的想法，我更担心情绪不稳定的郑以牧。如果让郑以牧知道，方明远去我家，不仅帮我照料了绿植，还从我这里借阅了与陶瓷相关的书籍，不知道他会不会暴跳如雷，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吃里爬外。
男人啊，为了事业各展所长，也还挺有趣的。
在浅眠了一段时间后，飞机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因为人比较多，等我慢吞吞地走到机场出口时，已经找不见郑以牧的身影了。我拿出手机，发现有三个郑以牧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郑以牧又是一阵冷嘲热讽：“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乌龟妹啊。”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一米八五大长腿，能走那么快的。”我不愿意与郑以牧争执，干脆转而奉承他，“一米八五大男神，您在哪儿呢？让本乌龟妹踮起脚尖找找您？”
“我在B出口呢，你麻溜地快点来，十分钟，过时不候。”郑以牧说。
“行，我这就连滚带爬地来找您。”我挂断电话。
我正在询问工作人员B出口如何走的时候，有人从我的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方明远，你怎么会在机场？你也出差吗？”我问，又想了想，“不对呀，你昨晚应该在浙江做完了直播场次，浙江到上海，不用搭乘飞机吧？”
“嗯，开车就好。刚好顺路，一起回公司吧。”方明远说。
我看到方明远，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看着方明远眼里的血丝，我忍不住询问他：“你昨晚弄到凌晨三点，今天又开车，累不累？不能疲劳驾驶。”
“那我把车停在这里，我们打车回去吧。”方明远笑。
我没想到方明远这么好说话，想了想，笑着说：“没事，咱们有司机，让郑以牧来开车吧。”
十五分钟后，即使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骂我把他当司机，又叫嚣着方明远肯定没安好心，郑以牧还是气鼓鼓地接过了方明远的车钥匙，把行李箱塞进了方明远牧马人的后备箱。
“方明远，我以驾驶员的名义，要求你，坐副驾驶。时岚小朋友，你的体型太庞大了，再加一个人，你会窒息而死的。”郑以牧对我与方明远的座位提出了要求。
“你才体型庞大！”当着方明远的面，我绝对不可能在口头上吃郑以牧的亏。
方明远坐上副驾驶，没有理会郑以牧与我的打闹，而是调整了一下副驾驶的座位，系上了安全带。
“时岚小朋友，你还说我事儿妈，你看看你口中的完美男人方明远，坐个副驾驶还要调整座位，真麻烦。”郑以牧当着方明远的面表达着不满。
“郑以牧，我喊你来是让你做司机的，不是让你来做喇叭的。”我警告郑以牧不要再胡闹。
方明远微微一笑，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副驾驶座是按照女孩的习惯调整的，咱们男人坐，确实有点舒展不开。”
“女孩？”郑以牧啧啧称奇，回过头来看着我大声感慨，“时岚小朋友，听到没，人家方明远早就有个坐副驾驶的女孩啦。你啊，别再犯花痴咯。”
“我什么时候犯花痴啦！方明远，你别听他瞎说啊……”我总算是认识到，迄今为止，我犯的最大的错误不单单是请郑以牧来代驾，而是还没有与郑以牧断绝朋友关系。早知道这个家伙鬼话连篇，我就应该把他一个人扔在机场，让他在B出口孤独终老。
看到我气急败坏的样子，郑以牧终于满意了，发动了车子。
车内的音乐自动开始播放，是莫文蔚的《慢慢喜欢你》，莫文蔚的歌声低沉而温柔。我在后座伴着歌声轻哼，意外地在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不少暖身贴。我拿出来看了看，发现与我之前给方明远的暖身贴是同一个品牌。
碍于郑以牧那个傻子在场，我给方明远发了一条消息：“你的胃又不舒服了吗？”
“没有啊。按照你说的多喝温水，很快就好了。”方明远低头看了看手机，嘴角有笑意，很快就回复了我。
“那你怎么会买那么多暖身贴？”我问。
“我看你随身带，就买了些，以备不时之需。”方明远回复。
我的天，要不是方明远曾经明确拒绝过我的告白，并且清楚地告诉过我，他对我没有男女关系的想法，不然，我一定会再次冲到胖哥面前，大喊一句：“方明远绝对是想要泡我！”
我正抱着手机思绪万千，郑以牧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看了眼来电显示，备注名是“灵芝妹妹”。
“郑以牧，你的灵芝妹妹找你。”我把手机递到前面。
“我开着车呢，你帮我接。”郑以牧说。
“你的灵芝妹妹，我接算怎么回事？不要。”我坚定拒绝。郑以牧能与所有女孩都保持友好关系，那是他的本事。可是，如果让那些女孩知道我帮郑以牧接私人电话，那就是我的不幸。
“你又不是不认识，是钱月月。”郑以牧不在意地说。
我这才想起来，当初，我因为灵芝是不是蘑菇这个问题，还与他争论过。灵芝妹妹……电话铃声停止后，我问郑以牧：“等等，那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猫头鹰母夜叉？”
“当然不是。”郑以牧一脸坏笑，“不过，你这个提议不错，我回头就把备注名改了。没想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我知道再问郑以牧也不会有答案，干脆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郑以牧的电话。
“猪”，在看到属于我的备注名的那一刻，我决定再也不要什么淑女形象，大骂了郑以牧一句：“郑以牧，你才是猪，你是飞天小猪！”
我再没有心思去想方明远是不是特意绕路来机场接我。比起去反复琢磨方明远喜不喜欢我，尽早把郑以牧灭口才是正经事。
到了公司后，郑以牧还炫了一把技——一把倒车入库，可谓是行云流水。
我懒得搭理他，气冲冲地拿起自己的行李箱就往前走，任由他在方明远面前抹黑我：“方明远，你看到了吧，她啊，是最难管理的下属。我啊，都怕她怕得不得了。”
因为走得太快，我没有听到方明远的回复。不过，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当务之急，是回到工位上，把我之前送给郑以牧的那只猫头鹰的毛拔光！
方明远大概是因为见识了我与郑以牧的“良好关系”，一连几天，即使我与他面对面坐着，都与我没有任何交谈。反倒是郑以牧，童心未泯地买了一大堆形态各异的猪玩偶，并在某个工作日的早晨，放在了我的工位上。
想当初，我因为工位上杂物繁多，被安姐抓着骂了一顿，说我浑身上下写着“工作不饱和”五个大字。我好不容易洗心革面，效仿方明远，工位上除了电脑，什么都没有放置。拜郑以牧所赐，现在每一个经过我工位的同事，看着那些有卷尾巴的粉红小猪，都会想当然地认为——时岚啊，还是小朋友。
与那堆猪比起来，戴着一副墨镜的猫头鹰，真的是欠扁多了。
为了能集中火力快速处理完那一堆年框合同，我与郑以牧又一起忙碌了好一阵。整个二月份，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鸡飞狗跳。得益于郑以牧凡事都要喊我一起，我们一同见识了标价一万元，却可以用指甲刮下金片的假金砖，还在翡翠样品里发现了黏糊糊的还未干的胶水。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有四个品牌的珠宝，均来自同一个加工厂。而这个加工厂，位于某个山村的深处。操作流程极不规范不说，就连听懂那些工人带着浓重口音的话语，都足以让我与郑以牧原地崩溃。
熬过了伤痕累累的二月，三月伊始，由我直接负责的洛菲珠宝品牌又捅了个大娄子。
去年四月，洛菲珠宝品牌的爆款主推商品——紫水晶，被一位消费者送去鉴定，确认是低质量商品，因此一纸诉状将洛菲珠宝与宝莱公司双双推到了风口浪尖，要求洛菲珠宝向他赔付商品价格十倍的金额，要求宝莱直播平台对所有消费者做出书面道歉，并且赔偿他人民币五万元。
当时通过裁定，该消费者的投诉是被驳回的。原因是，该消费者举证的紫水晶，售价三百元，没有超出正常的市场定价。并且，在购买环节，也不存在强买强卖的性质。而且，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位消费者并不是普通消费者，而是俗称的“直播行业职业打假人”。
败诉后，这个职业打假人又收集了新的资料，重新递交了诉状，强调去年四月，洛菲珠宝申请售卖珠宝类目的材料都还没有交齐，也没有在商品详情页按照规定展示售卖资质与营业资质，却已经做到了每日直播。由此可见，洛菲珠宝的不合规操作，是宝莱平台包庇的结果。
我拿着这个案件相关的资料，找到张建。在张建的建议下，我们的应对速度只能快，绝不能慢。
“郑以牧，你知不知道当时是谁点的头，让洛菲珠宝这么快售卖的？”张建问。
“创始人，要不你自己去找创始人聊聊，让他以后别这么莽撞。”郑以牧心情不好，语气也特别冲。
我连忙打圆场：“创始人当时批准，肯定也是为了大盘的销量。要不这样，我先给洛菲珠宝的人打个电话，沟通一下这件事，看看他们的态度吧。”
“还是时岚好沟通。”张建白了郑以牧一眼，转而对我说，“时岚，那你这边有什么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我吧。”
关上会议室的门，郑以牧发了脾气，踹了一脚椅子：“这都什么事啊！”
我把椅子推回原位：“我也没想到，珠宝行业这么乱。以前在大客户战略部或者在美妆行业，与法务对接都是走个流程。到了珠宝行业，十八般武艺都得学会，每一天都像打仗。”
“咚咚咚。”会议室门口有人敲门。
两秒后，会议室的门被人拉开，方明远组的同事周学泽抱着电脑抱歉地说：“时岚，不好意思啊，我看你们约的会议室时间到了。”
“噢，好，是我们不好意思。”我立刻收拾东西，催促着郑以牧离开。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方明远组的另一个同事腾云开我与郑以牧的玩笑：“你俩每天在一起，真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啊。”
“腾云，到时间开会了。”方明远从腾云身后走过，推开门走了进去。
听说那一场会议，腾云开得特别痛苦，一直被方明远追着问各种数据的来源与计算方式。大家都说，方明远是要趁着洛菲珠宝事件的发酵期，奋起直追，这才对下属格外严苛。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在方明远与郑以牧的拔河比赛中，从来都没有中场休息这一说法。
只要上场，就要赢得漂亮。
他们两个，谁也不会轻易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