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猴王说,有一次他们走进一片像山水画的世界里。那些山单独看劲壁皴苔,形势凶险;但整片拉远看,则层峦叠嶂,似有轻云缭绕其中,焦距不断在变换,淡墨饱濡水气,浸润着他们师徒四人的轮廓,似乎都要晕散在这苍茫天地了。
他觉得心烦意乱,好像从他们走进这个空间里,影子就都不见了,甚至他们这样沉默走着,本身就变成扁扁的影子。过去曾发生过的种种往事,都变得恍惚不真切。走着走着这个身体,像一路习惯扑面的风沙,或许同时眼角有一些眼屎眼泪的糊光,跟那些沙子一起朝后流掉了。猪八戒甚至说:“大师兄,我想尿尿,但我会不会这样一泡尿,就把自己整个流光啦。”
美猴王说,可能是哪个妖精的恶法,将他们的立体感、真实感刨空了,剩下一种漂漂荡荡,像张宣纸在风中翻飞,时不时他们才和真实维度接触一下,那时才有电光火石一瞬的怀疑。
美猴王说,那时他喊住大家:“不妙,我们被封印在‘古代’了。”他那个公主病的师父唐三藏,以一种和这写意、境界、缥缈之薄纱存有感,毫不违和的声腔说:“悟空,莫坠执念,古代又为何有?现代又为何有?”
悟空想,古代,就是他妈的活在别人的意识里啊。这个别人,可以给你调明暗、调色差、柔光或锐光,他是动过手脚的,我们在这儿走着,一会儿就遇见“锺馗嫁妹”他们一团人,那个摇摇晃晃的热闹感,他那些扎刺的胡须,和老孙我头顶这些毛发,几千年来是一样的浓墨笔法。我们在这稀里糊涂走着,怎么样就是那几种情感。像琵琶的弦、音轨,用大数据的随机排列组合,很多次以后就重复了。像那句老话:等到这些记得我们的人死去,我们才会死第二次,而这时我们才是真正的死去。但若是,这个“别人”一直不会死,或是子又有孙孙又有子,子子孙孙,念念不忘,那我们就永远停留在,这个“第一次死亡,但并没真正死去”的状态。没想到师父说:“悟空,那所谓现代,不也是如此?”
美猴王说,那时有几只大雁飞过天际,突然有个人影,在那茂林远岫的某处,举起猎枪,朝空射击,子弹的撕裂空气回声久久不去。有一只雁瞬即翻滚而下。他听到师父赞曰:“寒塘渡鹤影。”但其实他们翻动画面的本领,是可以再以毛、涩、苍、润的浓淡墨色,再将天地收敛回那无边的空阔寂静。那个开枪的家伙,瞬即被一阵浓墨,像他发生自体燃烧发出黑烟,但那阵烟随即变成一棵苍劲的老松。另一处空白处则冒出个新画上的,戴着斗笠的樵夫。
师父说,这是一个水墨的世界,比如潜水在一泳池下方,目睹一罐奶粉整桶打翻,缓缓下沉,每一粒奶粉的溶解前,混浊成一片白雾前,每一微粒在水中悬浮、散开,要观察它们独特的差异,形成的“事件”幻觉。比这还紊乱、不可能,千万倍的这个心灵史,所有可能的翻滚形态。为什么我们明明是破老百姓,一旦说起权力暗室里,所有的阴阳虚实,错综复杂,胆小惧祸,我们却都心领神会?局中局,连环套,那重重机关中最敏感,丝绳蛛网缠绕的;那小如耳蜗的,权力者黑暗内心的那根扳机。因之我们眼前这片云山缭绕,林木芳华,空旷悠远,是这个文明之人,唯一能支撑,不疯狂,能活下去的大麻,续命灵芝,或氧气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