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美猴王总是说:“那个人要来杀我了。”
他这么说时,我内心总充满一种温柔的哀愁,我说:“但美猴王,谁杀得死你呢?连阎罗王都怕你啊,你真的翻脸变成忿怒尊时,怕也只有如来能把你怎么样。”
但有一次,我和美猴王到那间叫YABOO的咖啡屋,我们坐在户外抽烟区的小桌,隔壁一位满头灰发的算命师,正帮那咖啡屋老板娘解命盘,一旁那些玩乐团的、拍实验电影的废材年轻人也围着起哄。大约是算出这女孩儿未来一两年会有个好姻缘,她笑得合不拢嘴。大家七嘴八舌都说“好准!肖准!”我看美猴王垂塌着头,无精打采,便也搭讪请那算命师帮美猴王算算。算命师问了生辰,美猴王胡诌了一个,算命师在他的iPad上排了盘,看了半天,说:“先生这是在闹我吧?这张命盘的主人,已是个死人啦。”喔那可能记错,又说了一个时辰。再排,再看。“这也是死绝之命。”算命师抬头看着美猴王,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像漩涡星云,全黑中的闪电,好像往里头看进去,是好几万光年外的远距银河。
他问美猴王:“为什么你流落在这里?你师父他们呢?”
美猴王说:“我弄丢他们了……”
这时旁边那美女老板娘指着美猴王脖子上一塑胶项圈,笑着说:“你也戴这个?我也给我家的猫(它叫虎面)戴这个喔,它跑丢好多次了,后来带了这个后,每天我们都会在脸书贴它的冒险路线图,它跑好远喔……”美猴王说:“这是什么?”“什么?这是宠物卫星定位项圈啊!”
美猴王说:“糟,这样我躲到哪他们都知道啊。”遂将那荧光绿的项圈扯下。
就是那天我才知道,有一组人在追踪美猴王,而美猴王不愿意被他们找到。但那算命师(这时我也觉得他怪怪的好像有啥来头)说:“那玩意怎么追踪得到你?你是无生命之物,甚至你是不存在之物啊,啊,不对,那是最低阶的卫星定位,不是生命感应装置。”他一掌拍在美猴王手背:“走!快走!”
我跟着美猴王在那巷弄里,像无头苍蝇乱钻,夕照的金光从公寓窗玻璃反射,照得我的眼前像荧幕坏掉的电脑,但正播放着两个被追杀的人,在巷弄中跑着的电影。我们跑出一条小巷时,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上前要跟我们说话,被美猴王推翻在地,我看到他一旁折成三角形的卖房子广告硬纸板,才想到他只是个站到路边拉路人“看看房子”的小仲介员。之后我们跑过一个印尼女孩推着一满脸粉红斑的轮椅老妇,那黑女孩笑着拿手机对着我们拍。我看到美猴王用一只手遮住侧脸。什么时候变成这城市里,那原本让我们隐匿其中的那么多人脸,却变成让我们愈变稀薄、消失的光墙?我想对美猴王说,没有人杀得死你。你想有人杀得死米老鼠吗?杀得死玛丽莲·梦露吗?难道是这阵子他们放话说要对什么人“斩首”,这些网路讯息成为乱波,混进了美猴王的意识?我想跟美猴王说,你从唐朝,喔不,明朝,穿越过清朝,包括致远舰镇远舰那些庞然怪兽被流焰火弹打成废铁,沉入海底;包括那些高空的轰炸机撒冥纸般洒下点点黑粒的炸弹;多少座城市像枯萎的茶花焦枯蜷缩;旷野上多少尸骸歪倒,吃得野狗和乌鸦都肥撑得不像话;你从虚空中搭桥建栈,从这些人恐惧眼睛所见的地狱之景,文明毁灭之景,那样一路蹦跳到现在这个世界。我想对美猴王说,我小时候,台湾的大街小巷,每到了六点半,就播放着卡通主题曲:“我喜欢喜欢喜欢,我喜欢喜欢喜欢,看那孙悟空真棒!真棒!真棒!”谁杀得死你?有人能杀死卓别林吗?有人杀得死哆啦A梦吗?有人能杀死哈利波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