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你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1没有足迹。
也就是说,里面无人设伏。
投毒者站在巷子口,把手揣在黑色风衣的兜里,面无表情地往巷子深处望去:一高一矮的铁青楼体,兀立在巷道的左右两侧,仿佛用刀削过一般,不见一丝棱角,道路上积着厚厚一层雪,犹如被它们挤压出的乳白色脂肪,上面平平整整,没有丝毫痕迹,让他感到踏实,又有些反胃。风小了许多,十分寂静,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声息,雪也小了许多,从箭镞变成了颗粒,在纷纷扬扬的飘拂中,把眼前的景致擦拭得清晰了一些,逼仄的空间延伸出的逼仄视野中,一切都冻得硬邦邦的,泛着凛凛的寒光。
偶尔有一阵旋风,迷了路似的在巷道里打着呼哨兜来转去,兜起一团团雪尘,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进去吗?
再等等。
想起不久前,思乐培训长宁校区的教学楼乍亮的一刻,他还是心有余悸。
本来他就已经受过一次惊吓了。按照事先的规划,今晚的行动应该好像坐在游乐场的水滑梯上往下滑行,一路畅通无阻,并在结尾激起惊世骇俗的水花,根本没有人可以阻挡他——这绝非他小看警方的能力,而是出于对“敌手”的了解和对整个计划的自信。一来他太了解组织庆典的那帮人了,就本质而言,他们如同那些妄想借着洞房来冲喜的人一样,疯狂、魔怔而又怯懦和自私,全不管新郎是否病入膏肓,更不管场外是否遍地狼烟,只要能确保庆典顺利进行,他们可以无底线地不断放弃外围,把警力压缩和集中在自己的周围以策万全;二来没有人能猜中他的目的,就算猜中了,也不可能勘破他为达到目的而使用的手法,那个手法是如此的胆大妄为、奇想天构——
一次为了向死的求生,一场为了杀人的救人。
所以,在小天鹅舞蹈学校的消防梯上挨了媛媛一“奖杯”,令他十分恼火,好像方向盘在手里打了一下滑,但比这严重一万倍的,是他正在楼门口砸玻璃的时候,胡来顺和那个嘴脸像猩猩一样的家伙突然冒出来,并差一点儿抓到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刚刚给陈少玲的手机发出提示地点的微信,他们怎么能这么快就赶到,活像是从医院直接穿越过来似的!
整个晚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惶恐和不安。他隐隐约约地预感到,有一股也许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力量,介入这个事件中来。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人,觉察并洞悉了他全部——或者部分的谋划,并展开了相应的对策。但那张面孔实在太模糊了,他根本就看不清,可他总觉得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并用一双无比冷峻的眼睛在虚空里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让他不寒而栗。他绞尽脑汁把自己了解到的平州市警方想了个遍,从局长、政委、刑警队长到派出所的户籍警,怎么也想不出这么一号人物……或者一切只是一场巧合,胡来顺他们不过是途经此地刚好撞上了而已——
对,这样一想,心里就好过多了。
不过,这个“巧合”也激发了他的斗志,或者干脆坦白一点儿:他被惹毛了!就像目睹着自己精心构筑的多米诺骨牌半路倒塌一样愤怒,他打算在下一次行动中加大“力度”,让对手尝尝焦头烂额、无力还击的滋味。但当他正要开车冲向长宁校区大门的一瞬间,教学楼突然射出万丈光芒,照彻了天宇。他好像是一只被从洞穴中揪出并抛掷在骄阳下的鼹鼠,尽管坐在中巴车的驾驶室里,还是惊恐万状地遮住了眼睛,隔着这么远依然能感受到光线的灼热。
他终于知道,不是什么巧合,而是真的有人比他棋高一招!
还好没有冲过去,否则必中埋伏!
他本想倒车逃走,但接连两次受挫,使他担心警方已经开始纠集力量,展开对他的全城大搜捕,届时这辆中巴车反而会成为清晰的目标,考虑到这一带他在此前踩点时趟熟了几条小路,所以干脆弃车逃走。
他摸着黑,在曲折的胡同间疾走狂奔,满腔的怒火正如他眼下的处境,在五脏六腑间狼奔豕突,就是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咬牙切齿地暗下决心,下一次的行动绝不再像前几次那样手下留情,而是要制造一起真正血腥的大案……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
“平州市儿童医院(旧区)急诊科因超过最大负荷,暂停接诊两小时,请家长和救护车辆携患儿前往其他医院就诊。”
他愣住了。
这么说,是没必要再实施下一步行动,可以拖着进度条掠过中间的剧情,直接拖到结尾了?
他原地站住,思索了两分钟,本来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报复那个隐形的对手,但是冷静下来的头脑又叫停了这一企图。
时间紧迫,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完成最终的任务,不可横生枝节,就像以前在战术教科书上看到过的那样——“终极目的,才是唯一的目的”。
是的,为了那个终极目的,他忍辱负重,潜心谋划,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难以想象的困难,终于将它付诸实施,一直推进到现在。此时此刻,无论警方,还是那个隐形的对手,都应该被今晚连续发生的数起伤童事件搞得晕头转向,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对他下一个犯罪现场选择在哪里的推测和分析中。饶是他们聪明绝顶,也绝不会想到他已经暗度陈仓,即将在一个他们死也猜不到的舞台上,展开一场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的杀戮!
想到这里,他又望了一眼那条黑暗的、冰冷的、死寂的、铁青的、积了厚厚一层雪的道路上毫无痕迹的巷道。
确认安全了吗?
确认。
那么好,走进去,把那个东西对准目标,按一下按钮,一秒,甚至半秒,一切就都结束了。
终极目的,才是唯一的目的。
他摸了摸衣兜里那个硬硬的东西,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巷道里面走去。
2一座城。
一座覆满白雪的城。
隆起一人多高的厚实城基、披挂了檩条般一列列凸起的城墙、粗犷的城垛、坚硬的城梯、拱形的城门,还有越过城墙可以看到的那座水晶宫一般洁白的宫殿……在深邃的黑夜中,通体放射出幽幽的、稍微带一点蓝色的银光。夜风呼啸,声若怒潮,那座城,和那座城自身放射出的一层光晕,仿佛在随风轻摇,犹如漂浮在大海之上。
他怔怔地站在巷道的出口,被眼前这座城震撼得目眩神迷,他本以为自己实现终极目的终极手法已经是神来之笔,却完全没有想到,居然有比之更加玄幻的、瑰奇的、壮观的、不可思议的一幕,生生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这怎么可能?!
这里什么时候盖了一座城?
一时间,困惑、茫然、烦躁、恐慌,伴随着那座城在视网膜上的投射,像乱炖的食材一般,一起浸入他拂乱的脑海。他丧失了理性,方寸大乱,无法思考。那座城,无论矗立、飘摇还是本身所散发的气场,都充满了超自然的神秘气质,这种气质迷离得他精神恍惚,只觉得浑身上下像被悬吊在了半空,从肉体到意识都彻底失重。
沙沙沙,沙沙沙……
身后,有什么声响。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却听“喵”的一声,一只黑色的野猫从身后跑了过去,在雪地上留下了数行梅花样的脚印。
不好,原本过来之前仔仔细细确认过好几遍的巷道那里,突然出现了两行足迹!
有人追了过来!
可是,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出现啊。
难道是见了鬼不成?
他使劲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再认真看看,那两行脚印一直延伸,延伸……延伸到了自己的脚下。
嗐!原来那是我自己的脚印。
虚惊一场。
他抚摩了几下心口,狠狠地闭上酸麻的眼皮,像为了重启的关机一般,几秒钟后再睁开,头脑清醒了几分。望着眼前巍然矗立的这座城池,他终于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却更加诧异起来:不对呀,今天下午,我可是亲眼看到……
算了,不去计较那些了,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诡异了,赶紧办完事离开吧!
他从兜里拿出了那个硬硬的东西,却突然发现了一件荒诞可笑的事情:实现终极目的的装置,必须对准目标直射才能起到作用,可是由于城基和城墙摞起来约有两层楼那么高,他站在平地上,把手举得再高,手中的装置也完全被城墙遮挡,他绕来绕去试了半天,终于发现,只有登上城梯走进城门,在城里面才能找到适合装置直射目标的角度。
可是——
他迟疑了。
他凝视着拱形的城门。
无人、无痕、无迹、无息,无论从任何迹象来分析,这都是一座空城,但是它出现得太过惊悚和离奇,简直像一张等待着活人走进去就闭合、咀嚼、吞咽,连骨头渣也不吐出来的嘴巴。
他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听到,但空洞的风声本身就蕴含着那么多叵测的东西。
抬起头,望望布满了风雪的擦痕、宛如毛玻璃一般模模糊糊的夜空,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无比冷峻的、在虚空里凝视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
不!
我不能冒险进去,谁知道这座城里是不是埋伏着千军万马?!
撤,马上撤,不然恐怕会有更意想不到的危险!
于是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道路退出了巷道,然后向巷道西边那座旧楼走去。
3他一步一步地登上了消防梯,每一层台阶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因此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从落雪完好的情况看,今晚并没有人走上去过,这让他放心了许多。
这栋楼外挂的消防梯比小天鹅舞蹈学校的那座更老旧一些,也更狭窄一些,说难听点儿,这么多年,每每看到它,都觉得像个耷拉在楼外面的金属麻花。走到三层以上的时候,金属麻花开始发出充满金属质感的吱扭声,声音在深夜里格外刺耳。起初他心惊胆战,驻足不前,可转念又一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假如身后真的有追踪者,他可以在第一时间听到“警报”,于是继续上行。
到了六层,在通往楼层内的铁门旁边,有一道直上直下的铁梯子,他攀缘上去,来到了楼顶。
也许是空间陡然开阔的缘故,空气也似乎变得清冷了许多。放眼望去,除了一个长方形立柱的砖砌烟道,楼顶上白皑皑一片,什么都没有。
这里离天空近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连纷飞的雪花也比在地面上飘得轻盈,剪影一般起伏在夜幕上的大凌山,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摸到它那雄伟而苍凉的兽脊。
他往东,一直走到楼的边沿,望着终极目标,又看了看下面那座城池,嘴角咧开了一抹冷笑。
现在,任谁也不能阻挡我的行动了。
他从兜里再一次把装置拿出,对准终极目标,右手拇指已经按在了按钮上,只要往下轻轻一压——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金属质感的吱扭声,很显然是有个人沿着消防梯爬了上来,那脚步声十分急促,毫不掩饰。
是谁?
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投毒者把装置塞回了口袋,将身子一闪,躲在了砖砌烟道的后面,窥视着通往楼顶的那个直上直下的铁梯子的方向。
有个人扒着铁梯子攀上了楼顶,他爬楼的速度虽然很快,但上来之后并没有呼哧带喘的,先是往砖砌烟道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走到东边的楼边沿,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上面。
虽然雪还在下,但雪势已经减弱,加上楼顶的空气清新,把夜景的分辨率提高了很多,所以投毒者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身影——
是急诊科负责打扫卫生的老张。
那个从来都小心翼翼、寡言少语,只会埋头干活的保洁老头儿。
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也许这老头儿只是到楼顶找找有没有可以捡拾的废品,发现空无一物就会走掉吧,那最好了,不然万一成了我行动的目击者,那就必须将他除掉,虽然这不是什么费劲的事,但还是那句话:今晚,我真的不想再横生枝节。
投毒者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老张能尽快走掉,然而老张却慢慢地走到了距离砖砌烟道十米远的地方,站定了,一动不动,直视着他躲藏的方向。
炯炯的两道目光,穿透黑夜,洞彻一切般明亮。
投毒者知道继续躲藏下去没有意义,于是从砖砌烟道后面站直了身子……也许是第六感起了作用,他预感到了某些非常危险的因素在逼近,所以并没有往前走,借助靠近楼沿的半人高的砖砌烟道,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掩护。
视角的改变,使他发现了自己是怎样暴露的:从铁梯子那里,两行一直延伸到砖砌烟道的足迹,在雪地上清晰可见。
“老张,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投毒者尴尬地笑着说。
老张一笑。
笑容一如既往地平和,但随着笑容而眯缝起的双眼中,放射出两道无比冷峻的光芒。
那双眼睛,那双在虚空里凝视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
难道是他?!
他就是那个今晚介入整个事件,一直在跟自己暗战不休的对手?
这怎么可能?他不就是个医院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保洁员吗?一天到晚到处洗洗擦擦,并不比他清扫的那些灰尘更加起眼……
投毒者心里一颤,但迅速恢复了镇定:“老张,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老张又是一笑:“今晚这场游戏,大家都累了,到此为止吧!”
他的口吻平静,像拆开了一份无所谓的快递似的。
醍醐灌顶一般,投毒者猛醒过来!他远远地望着老张,发现这老头儿完全不是昔日那个佝偻着身子畏畏缩缩的样子,此时此刻,虽然身上依然穿着医院发的灰色保洁员制式衣裤,脚上依然套着洗脱色的劳动鞋,但腰板笔挺,目光如炬,从容不迫的神色中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也许是飘落在老张头上和脸上的雪花宛如滤镜一般,虚化了须发的斑白,那相貌简直跟声音一样,看上去和听上去都只有三十岁甚至更年轻的样子。
巨大的震惊使投毒者把身子又往砖砌烟道后面缩了缩,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老张,别闹了,跟你实话说吧,我到这儿来纯粹是为了工作,领导布置的活儿,必须完成,不过,这里面涉及我们行业内部的技术问题,一句话两句话跟你解释不清楚,再者说了——这关你什么事?”
老张点了点头:“这的确关我的事。”
七个字,吐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投毒者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杀气,因为他知道,今天夜里,在这个楼顶,眼前的老头不会退让半步,他和老张之间必将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他把右手慢慢地伸到后腰,握住了别在皮带上的武器……
但他没有动弹。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老张看出了他意欲何为,却没有露出丝毫的畏惧,嘴角甚至浮现出了一抹嘲讽的微笑。这个保洁老头表现出与此前两年巨大的人设反差,实在是诡异至极,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刑警。”老张说,“退休之前。”
“我说呢……”投毒者龇出了白色的牙齿,冷笑道:“两年时间,你藏得好深啊。今晚怎么着,耐不住寂寞,重出江湖了?”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今天医院里突发事故,有个流氓在留观一病房持枪袭击一名警察,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同袍遇害,又怕子弹误伤到病床上的小玲,所以出手教训了一下那个流氓,然后正赶上你不断地制造伤童事件。我反正已经暴露身份,干脆继续开展工作,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老张想了想,终于想了起来,“对了: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老张的口吻是那样的质朴和坦诚,但也正因为这质朴和坦诚,听上去更显得阴损。投毒者气得七窍生烟,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折腾了半天,在老张那里仅仅是第二只羊。他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说:“我再说一遍,我今晚到楼顶上来纯粹是为了工作,不知道你说的伤童事件是什么玩意儿!”
老张皱起了眉头。曾经在很多年的时间里,他跟呼延云一起并肩办案,那个家伙中古典推理小说的毒太深,每次到罪案的最后,总喜欢用长篇大论的逻辑推理逼真凶自动现身或投案自首,好像没有这么个高光时刻就显不出他能耐似的,但自己可没这个毛病。自己本来说话就少,尤其近几年,更是惜字如金,今晚为了说服周芸他们配合办案,已经费了不少口舌,没兴趣再跟投毒者碎嘴唠叨。但眼前的情势,他仔细评估过,对手离自己有一段距离,又站在砖砌烟道的后面,右手一直握住后腰上的什么东西,因为遮挡的缘故,搞不清是刀还是枪,插在裤兜的左手里估计就攥着那个启动杀人道具的装置,如果自己突然扑过去,并无百分之百制止其启动装置的把握,所以最好还是让对手自动缴械投降的好。
谁知投毒者误会了,以为老张真的是信口胡诌,不禁冷笑道:“老张,天儿怪冷的,又风雪交加的,咱们俩也别跟这儿干耗着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要是能把我怎么制造了那个什么伤童事件,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并拿出让我心服口服的证据,我就自动认输,否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也别妨碍谁,成不?”
话音刚落,他就有点儿后悔。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能一路追踪到这个楼顶,本身就说明老张是有备而来的……
望着十米外的老张紧皱的眉宇渐渐舒朗,投毒者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他正躺在铺着蓝色床单的扫描床上,缓缓进入螺旋CT机的深处。
4“今天晚上,在平州市旧区,不到六个小时的时间里,接连发生了四起以儿童为犯罪目标的案件,依照时间顺序,我分别将它们命名为: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案件,海马儿童游泳馆案件,小天鹅舞蹈学校案件和长宁校区后续案件。这四起案件的作案环境、犯罪手法虽然存在着种种不同,但受害人均以儿童为主体,且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和犯罪现场提取的证物,基本可以认定为同一凶手所为,因此,这是一起典型的连环犯罪。
“连环犯罪与单一的或在一段时间内陆续发生的犯罪,存在着三点不同:第一,后者在作案时间上没有规律可循,而前者往往集中在某一段时间连续发生,形成了一定的犯罪节奏,因而更容易造成社会恐慌;第二,后者的犯罪动机一般来说无非是为情、图财或复仇,而前者的犯罪动机非常隐晦,难以捕捉,尤其是连环变态杀人,其犯罪动机往往纯粹是兽性或病态使然,这就导致通过寻找动机锁定凶手的刑侦手段,大多失灵;第三,正如刚才所说的,由于犯罪动机的差别,所以后者往往有既定的受害人,而前者的犯罪目标存在着随机性、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大多只是一个概念群体,比如儿童、老人、拾荒者、性工作者……因为范围实在太大,难以做到面面俱到的防控,正因为如此,也就极大地增加了刑侦工作的难度。
“综上所述,警方对连环犯罪的处理手段,与对普通犯罪也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即‘对事不对人’。通俗地说,就是对普通犯罪,以抓捕凶手为首要工作,而对连环犯罪——特别是对‘正在进行时’的连环犯罪,抓捕凶手是次要的,首要任务是遏制犯罪的进一步恶化或升级。这也正是我介入今晚的连环犯罪之后,采取的应对措施。具体来说,就是暂时忽略犯罪嫌疑人的真实身份和面目,根据他对犯罪地点的选择、遗留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具体采取的犯罪手法等要素,分析他的犯罪模式,找出他在一系列连环案件中表现出的最具体、最直接、最核心的共同点,从而锁定他的行为规律,进一步预测出他可能实施犯罪的下一个场所,进行紧急的布控或设伏,将他驱赶或抓捕。”
老张见投毒者听得目瞪口呆,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站在中国警官大学的讲台上,自失地一笑:“抱歉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术语,既然你要我一五一十地分析清楚,我就只能从头说起。”
“接下来我先谈谈第一起案件,即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案件。”老张说道,“这个案件是在我介入之前发生的。由于事起突然,无论校方还是警方,一开始都无法判断究竟纯属意外还是恶性投毒,因此在运输受害者和相关物证的过程中,对有价值的证据无形中造成了大量破坏,导致这一具有重要起始意义的案件,在后续的刑侦工作中反而成了最为贫乏和无力的链条。在有限的条件下,只能形成以下几点概念或结论:案发时间为当晚六点半,四个学生吃了由‘满口福’餐饮公司送来的盒饭后中毒;对剩饭和呕吐物的化验结果表明,有人往食品中添加了过量的亚硝酸盐,但不能判定这种添加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盒饭系‘满口福’餐饮公司的配餐点统一制作,其他送餐员送出的餐都没有发生问题,所以编号为PZ31173的送餐员张大山有重大犯罪嫌疑。但校区前台监控系统提供的截图并不清晰,加之送餐员戴着头盔,茶色防风镜片没有提起,看不清面目,送餐全程又戴着手套,没有在物证表面留下任何指纹,所以无法判定送餐员的真实身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受害的四个孩子服毒剂量都不大,中毒症状较为轻微,没有生命危险。
“接下来是第二起案件:海马儿童游泳馆案件。在刑事侦查中,一向有两种截然对立的主张:一种认为,要关注犯罪现场中那些反常的东西,因为反常预示着犯罪行为遇到了突发状况,脱离了预先设定的轨道,最容易暴露真相;另一种则认为,要关注犯罪现场中那些正常的东西,因为真正的犯罪行为往往是疯狂、荒诞和无逻辑的,那些看似正常的东西反而是凶手刻意掩饰的结果。但这两种主张想要表达的观点其实是一样的:要关注那些不和谐的因素。无论犯罪的具体实施过程怎样,但在行为逻辑上往往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连贯性和统一性:理性就一直理性,疯狂就一直疯狂,假如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严重失序或违和的现象,那么只能说明,凶手在作伪或另有所图。
“表面上看,海马儿童游泳馆的犯罪现场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与第一起案件在穿着打扮上高度相似的犯罪嫌疑人,闯入游泳馆的池水循环设备间,把一瓶次氯酸钠消毒液倒进酸性中和剂桶里,产生大量致命性氯气和氯化氢,造成正在游泳馆内训练的六个学生和一名教练中毒——但也正是从这一案起,诸多不和谐的因素开始一点点地暴露出来。
“首先,凶手不仅穿戴着张大山的衣服、鞋子、头盔和护目镜,把本该由张大山送的快餐遗留在池水循环设备间的地上,还用张大山的手机给陈少玲发微信,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指着自己的鼻子告诉所有人:‘我就是张大山!’但与此同时,在犯罪现场提取到的任何证物上,都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说明他作案全程都戴了手套,避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哪怕绑铁丝这类精细动作,也没有摘下,这不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吗——不过,前面说过,对连环犯罪而言,识别凶手的身份并不是首要任务,更重要的是通过分析他的犯罪行为,搞清他的犯罪模式和行为规律,于是,一件远比前面所说的矛盾得多的事情,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之中——那就是凶手离开时,为什么没有关闭换气扇?”
从老张开始分析案情到现在,投毒者一直面无表情,但就在“换气扇”三个字吐出的一刻,他脸上的肌肉一紧,向老张投去了惊惧的一瞥。
“陈少玲清晰地记得,当她步入游泳馆休息区,找到墙上的电源开关时,其中只有一个是打开的,其他都是关闭的——而那个打开的就是换气扇的开关。换气扇是做什么用的?是通过风叶旋转驱动气流,排出室内污浊气体的同时吸入室外新鲜空气,对一个充满毒气的空间而言,换气扇可以减少有毒气体的含量,达到降低室内毒性的作用,这不是与凶手以释放毒气为犯罪手段完全相反的举措吗?”老张顿了一顿,接着说,“当然我也考虑到,凶手可能是在关闭电源时,不小心顺手一抹,指尖没有够到换气扇的开关造成的,这之后他急于逃走,也就没来得及‘弥补’,可是那组电源开关位于游泳馆大门的左侧墙上,而换气扇的开关在一排开关中位于最右边,这样一来,从游泳馆里面走出来的人,用右手顺手一抹的话,换气扇的开关恰好位于掌根的地方,属于必然被关闭的位置,完全没有错过的可能。所以,换气扇的开关保持打开状态,绝不是凶手的无心之失,而是刻意所为。
“等陈少玲把从游泳馆提取到的证物拿到我的面前时,我再一次注意到了某个证物上表现出的不和谐感,那就是绑住游泳馆门把手的粗铁丝。按照少玲在犯罪现场向我描述的情形,那道铁丝是紧紧绑住门把手的,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解开。但等我实际看到证物的时候,通过铁丝的折痕和门把手上的擦痕,我发现铁丝并没有做太复杂的缠绕,这一点在少玲那里得到了确认:因为急于把门打开,她曾经拽着铁丝乱扯一气,搞得越缠越紧,后来才发现,铁丝在门把手上仅仅做了简单的缠绕,虽然在末端打了个结儿,也只是确保门从里面推不开就行了……这时我再次产生了疑问:凶手绑缚铁丝,目的是阻止里面的人出来和外面的人施救,怎么能松松垮垮就那么随便一勒呢,难道他就没有考虑过:陈少玲赶到以后,很容易就可以把门打开吗?”
望着神情阴郁的投毒者,老张继续说道:“不过,不管怎么样,海马儿童游泳馆案件总算是有惊无险,七名受害者中,除了一个发生气道梗阻并被及时抢救过来以外,其他人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不是那个打开的换气扇,如果不是陈少玲及时赶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接下来是第三起案件,小天鹅舞蹈学校案件。这起案件发生的全过程非常凶险,舞蹈学校的孩子们在很短的时间里连续闯过了三道鬼门关,第一关是楼道里的大火,第二关是楼梯上的追杀,第三关是楼门口的攻防。三关之中,任何一道闯不过去,所有的孩子以及老师都有可能命丧黄泉。但不幸中的万幸,除了一个摔下楼梯崴了脚的和一个突发心脏病被成功救回的,她们全都逃出生天,简直就是创造了奇迹!”老张望着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的投毒者,慢慢地说,“奇迹,奇迹,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嗯,这时我终于注意到了这起连环凶杀案中最最核心的特征,那就是‘奇迹’,凶手布局缜密、手法狠辣,饶是如此,在连续三起案件中,所有的孩子以及陪伴孩子的人,排除掉突发的疾病和个别稍显严重的症状外,都奇迹般地‘全员生还’,这是怎么搞的?是孩子们运气实在太好,还是凶手的运气实在太差,抑或是——”
老张的话戛然而止。
雪无声地落下,仿佛是弥漫了天地的大雾正在一点点地沉淀。
“真相犹如乌贼,没有什么比惊惶和恐惧更能让它喷射出自我遮蔽的墨汁,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总会廓清氛浊,露出端倪。”老张说,“在对第三起案件的犯罪现场勘查之后,更多的疑点被找了出来。先说那场火灾,看似猛烈的大火,没等消防队赶到就自动熄灭了。因为凶手只把汽油泼在了门板上,所以燃烧的范围就被限制在门框及附近一圈墙沿,当火舌缭绕到墙面没有燃烧剂的地方,由于墙体本身的阻燃作用,就停止了蔓延,凶手点火的目的,只是逼着舞蹈教室里的孩子们朝着消防门的方向出逃。再看楼梯上的追杀,在狭窄的楼梯上,一个戴着头盔、手持铁棍的凶徒,一边敲击着栏杆,一边逐级而下,想必会成为孩子们一生的噩梦,而这样的恐吓,无疑是为了令孩子们因惊恐而在狭窄楼梯上奔逃时出现拥挤和踩踏,尤其是跌出围栏,会造成惨重的伤亡——如果没有那厚厚一摞练功垫保护的话。
“也许是海马儿童游泳馆案件中,那扇打开的换气扇和那根绑缚不紧的铁丝,已经在我心中形成了某个模模糊糊的判断吧,当听说有个孩子从楼梯上跌落,‘正好’掉在练功垫上的时候,我竟然毫不惊异——但也正是那摞练功垫,把凶手最真实的心态暴露无遗。”老张用手指在胸前轻轻一划,“楼梯一层附近地面像套了个救生圈似的铺满了垫子,我让少玲摸摸每摞最下面一张的底部,看看是干的还是湿的,结果不出所料,全都是湿的。想想看,最近平州市一直没有降雪,地面应该是干的,假如那一摞摞垫子是案发前很久就堆放在那里,最下面一张的底部无一例外都应该是干的,而它们居然是湿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说明在把它们堆放在楼梯附近时,地面已经湿了,再准确一点说——那些垫子是在下雪之后,有人才把它们摞在楼梯附近的。今晚的雪直到小天鹅舞蹈学校案件发生前不久才开始下,那么短的时间,能做这件事的,恐怕只有凶手本人,换言之——是凶手亲自在楼梯下面布置了防护措施,他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希望自己的行动造成舞蹈学校的孩子们发生太严重的伤亡!
“还有,看上去是凶手遭受了媛媛的反击,延迟了追击的速度,才使孩子们安全地撤入老年活动中心的一层,但我依然认为这是凶手有意的放水。不过,如果就此不再追击,似乎又显得太‘大度’了,反而会引起怀疑,所以凶手不得不上演了第三幕:用铁棍砸开楼门上的玻璃花窗,造成想攻进去斩尽杀绝的迹象。然而在勘查那两扇被砸碎的花窗时,我发现实在是砸得太‘全面’了,本来应该只砸下半部,然后从豁口中伸进手去,拧开里面的旋钮,就能打开大门,结果凶手不仅把花窗从上到下砸了个稀碎,而且即便掏了那么大的两个窟窿,甚至把手伸进来打开了门锁,也没有破门而入。这就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凶手根本无意杀人!”
投毒者的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脸部肌肉抽搐了两下。
“于是,一个更大的问题接踵而来:既然如此,那么凶手接二连三地制造针对孩子们的恐怖袭击,目的到底是什么?没理由认为这只是他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善难免偃旗息鼓,恶总是推波助澜,凶手做这一切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想用一次又一次的作案,在所有人的心里造成一波接一波的恐惧,使人们在疲于奔命的应对中,忽视掉他最重要也是最终极的目标,而我要做的,就是在与他不停周旋的同时,找出那个目标。
“坦白地说,这个任务的难度很大,今晚我要面对的压力和挑战来自方方面面……”老张的双眼划过一丝怅惘,旋即恢复了对投毒者的正视,“不过还好,因为一个电话,我幸运地寻获了那个目标。”
“一个电话?”投毒者惊讶地问道。
“对,一个电话。”老张说,“不过如果想把这件事说清楚,必须先回顾一下一个月前发生在急诊科二层的李河清护士被杀案件。”
怎么?难道那件事也被他看穿了?投毒者错愕得张开了嘴巴。
“今天晚上,在周芸办公室的茶几上,我们发现了一个遗留在那里的小手包,里面装有一张SD卡,存储着李河清案件发生当天上午拍摄的视频片段,在将那段视频与警方勘查犯罪现场时拍摄的视频比对后,我发现了一件事:医生休息室里的那块移动写字板在案发后被人调转过。任何凶手,在作案后没有立刻逃离现场,一般来说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还有没抢完或偷完的财物,一种是掩盖或销毁可能会暴露他身份的证据,此案明显是因为后者。在写字板的背面,我发现最下面有一大块强酸造成的黑色烧痕——根据写字板上方几处泼洒强酸时溅上的腐蚀性斑点,可以推断出黑色烧痕的形成时间是在案发以后——而且隐约看出,上面原本写了或画了什么。我推想,内容可能对凶手十分不利,所以得知李河清看到之后,他担心泄露出去,只好将她杀掉灭口,然后试图将字迹或画迹擦掉。但那种材质的写字板,如果是用油性记号笔在上面写字画画,干了以后非常不好擦,凶手当时又没有带涂改液之类的东西,而李河清的尸体一旦被发现,警方肯定会立刻赶到,到那时,虽然医生休息室与凶案现场有一定距离,但凶手依然担心,警方或其他人经过楼道时,会透过玻璃隔断窗看到写字板上的内容。情急之下,他只好将固定在支架上的写字板整体调转过来,将有字迹的那一面朝向室内。事后再找个时间,溜进医生休息室,用强酸腐蚀掉了那些对他不利的字迹。
“这里面出现了两个问题。第一,写字板上的字迹到底是谁写的?第二,调转写字板的人究竟是谁?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一旦得出,谁杀死了李河清,自然就水落石出了。”老张说,“第一个问题很好解答,只要看过《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人就知道,人拿笔在墙上写字的时候,视线与字迹大体是平行的。写字板的底端距离地面有大约一百一十厘米的高度,而黑色烧痕位于写字板底端往上十厘米左右的区域,据此不难推测出写字的人身高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厘米之间,再加上随身携带记号笔、喜欢在白色的地方乱写乱画这些特征,我可以肯定那行惹祸的字迹一定是住在PICU里的苗小芹写的。据我所知,在李河清遇害前一段时间,只有护士袁水茹在PICU门口值守,她是个生性散漫的人,偶尔会开小差,里面的孩子们就趁机溜出来,在二楼楼道里放风,也许就是那时,苗小芹看到了什么,觉得好玩,便写在了写字板上。”
从投毒者越来越难看的神色,老张知道自己说对了:“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的解答,可以由两方面获得。首先,我和周芸都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玻璃隔断窗是在距离地面一百三十厘米高度的墙上开辟的,也就是说:放置在其内侧的写字板从底端往上二十厘米的高度是被墙体遮住的,如果角度和光线不合适,就算贴着玻璃隔断窗走过,那被遮蔽的二十厘米依然是视觉的盲区,根本看不到苗小芹写的那行字迹。案发当天,如果不是遵照蔡衡的指示,打扫医生休息室时挪动了写字板,矮墩墩的李河清是不可能发现那行字迹的。而凶手的担心,是因为他无形中将自己的身高所能获得的视野,代入为大多数人的身高所能获得的视野——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其次,就是我在写字板铝合金边沿的下角,发现了一个凹陷变形的撞痕。撞痕还很新,甚至能看见剐蹭的油漆,我在医生休息室的门板上找到一处划痕,从碰撞的角度、划痕的形态、脱落油漆的颜色,都可以和那个撞痕做同一认定。而我将案件当天上午拍摄的视频和警方勘查犯罪现场时拍摄的视频放大后比对确认,门上的划痕是在案发后才出现的,所以肯定是凶手在将写字板往楼道拖拉的时候,边沿下角磕在门板上造成的。”讲到这里,老张突然加重了语气,“偏巧的是,当我要勘验那块写字板的时候,想将它在医生休息室里面调转个个儿,奈何写字板过长,屋子里又堆了太多杂物挤占了空间,所以半天也调转不过来,于是我做了一个和凶手相同的动作——将写字板往门口拖,打算将它先退到楼道里再行调转。然而就在这时,周芸拦住了我,她把门关上让我再试试,我再一试,果然就调转过来了,因为门是往里开的,当门打开时,门吸和门把手占了十几厘米的空间,使写字板无法在室内调转,而一旦把门关上,反而可以调转成功了。”
“接下来,周芸说了一句话:‘急诊科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办法,就你和王喜上来的少,不知道。’对她而言,这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但后来我却悟出这句话对于李河清案件的意义,它简直就像暗夜中的一束手电光柱,直直地照射在了那个杀人凶手的身上!”
也许是老张的目光灼灼逼人,投毒者把头往竖起的风衣领子里缩了缩。
“直到悟出这句话的意义之前,我一直将凶手的范围划定在急诊科的内部——无论苗小芹看到并在写字板上写下的是什么,之所以能够对他形成威胁,一定因为他是一个和急诊科关系非常密切的人。此外,犯罪现场的种种迹象表明,凶手知道院内监控设备已经关闭,因此作案时肆无忌惮;李河清遇害时,对凶手毫无防备,案发后他还能在值守刑警的眼皮底下,进入医生休息室里泼强酸,而没有引起阻拦和怀疑,这些统统说明,凶手不仅对医院情况十分熟悉,而且拥有一个在里面任意出入而无可置疑的身份,他的身份还不能太显眼,不能是高副院长那种一举一动都会引人瞩目的高级领导;至于王喜,小伙子那阵子回老家给他爸奔丧,根本不在医院,也可以排除在嫌疑人之外。联系到李河清给周芸打电话时说过的那句‘白纸黑字的特大奸情’,最大的疑点当然就落在了已婚的陈光烈和巩绒的身上,当然科里其他未婚青年倘若跟他们俩之一搞到一起,也很可疑。但周芸那句话则来了一个精准定位:凶手除了得满足上述那些条件之外,还必须符合一个极其特殊的、唯一无二的条件,那就是——他不是急诊科的人!
“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杀死李河清的凶手是谁了,考虑到这个人已经殒命于大凌河大桥下,加上当务之急是应对连环伤童案,我想干脆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沉入大凌河底吧,但刚才我提到的那个电话,却犹如穿越时空的织梭,瞬间让我将这两起案件串联到了一起!
“今天晚上,连环伤童案的持续发生,导致一拨又一拨受害的孩子被送到急诊科,无论是食物中毒、氯气中毒还是挤压踩踏,由于都存在严重继发性后遗症的风险,按照急诊科的操作规范,必须院内卧床留观二十四小时,加上冬季本身就是各种儿童肠胃病和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相当一部分症状严重的患儿也需要留观,逐渐导致留观床位出现了严重不足。为了救治的便捷性,周芸不得不将原本住在PICU里面的一部分特殊的小患者转移到医院六层的备用病房去——由于医院搬迁工作基本结束,整个医院除了急诊科以外,能够供周芸使用的,也只剩下这么一间病房了。就在她们入住备用病房不久,驻守在里面保护那些特殊小患者的警员,接到了一个打给护士站的电话,自称是住在对面宿舍楼的医院家属,看见备用病房配备的综合药房里面隐隐约约有闪亮,怕是混进了小偷。警员立刻展开搜捕,随即抓到了一个正在综合药房里盗取贵重药品的小偷,排除了威胁备用病房安全的隐患。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顺理成章,然而当我们带着小偷下楼,经过分诊台的时候,我听到孙菲儿随口提了一句:从小偷行窃到被捕,分诊台的值班座机没有接到过任何一个电话……我十分震惊,特地拨了回放功能键,还向总控室核实有无删改过电话录音,答案统统为否。一切调查都表明:确确实实,分诊台的值班座机在那段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响过!”
听到这里,投毒者落满雪花的眉毛皱成了两个白疙瘩,他搞不懂老张的话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你还不明白吗?”老张举起两只手,仿佛给差劲的学生讲解一道十分简单的习题,“好吧,我们不妨来问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真有一个家住宿舍楼的医院家属,因为看见住院楼六层的综合药房里发出诡异的光亮,怀疑进了小偷,于是拨打了报警电话,那么他应该把电话打到哪里?
“由于只是怀疑进去了小偷,所以他不可能上来就拨打一一〇,最合理的逻辑是拨打急诊大厅分诊台的值班电话,因为那个电话对于已经人去楼空、仅剩急诊科的医院而言,是院内家属最熟悉、最直接的联系方式,甚至如果他忘了院内电话的号码,在网上搜索,网上提供的号码也是打到值班座机上的。当然,如果这个家属跟急诊科比较熟悉,他还可能打给急诊科办公室或急诊科主任办公室。但那段时间,急诊科办公室里有警员坐镇,我和周芸刚好又在科主任办公室,两个房间的办公桌上的座机都没有响过。为了确保严谨,我还问过科里其他医护人员有无接到过打给他们手机的报警电话,结果也是没有——那么问题来了:那个‘医院家属’怎么知道备用病房里面有人的?!”
刹那间,投毒者的眼睛里迸射出醒悟而又窘迫的光芒。
“备用病房弃用已久,整个医院众所周知,而把PICU的孩子们转移到那里,又是十分机密的事情,只有周芸、我、大楠和两个警员知道,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人直接打那里的护士站电话报警。”老张缓缓地说,“我之所以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点,是误以为那个家属是先拨打了分诊台的值班座机,向孙菲儿要了备用病房护士站的电话——结果完全没这码事!
“当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之后,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它也一定是真相……打电话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住在对面宿舍楼的医院家属,报警也绝非见义勇为之举,但电话却准确地说出了光亮和小偷这两个事实,所以不可能是巧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备用病房里面的某个人,发现综合药房有其他人在偷偷活动时,担心整个计划遭到破坏,于是向外面的同伙告密。由于他不知道分诊台的值班座机,只能把偶然听周芸念过几遍的护士站电话号码,告诉了同伙。情急之下,同伙也没有别的选择,结果,就是整个医院最不该响起的一部座机,在夜深人静的时分,突然铃声大作。
“至于备用病房里通风报信的那个人是谁,答案显而易见。”老张没有理会投毒者的脸上浮现出一缕苦笑,继续说道,“由于备用病房使用了屏蔽材料,进入里面之后,手机信号全无,唯一能向同伙发送消息的方法,就是想办法走出病房。据我所知,当晚有四个人曾经离开过病房,那个警员自不必说,大楠是实习生,对分诊台值班座机号码熟记于心,且她的行动一直在警员视线之内,剩下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只有六岁的苗小芹,另一个年龄较大,身上有一部手机,她也是住在备用病房的小患者中,唯一一个有手机的人。
“当所有的疑点都转向这个未成年的女孩时,李河清案件的疑点与之出现了重合。李河清极有可能是看到了苗小芹在写字板上的涂写后,给周芸打电话,被凶手知道了,所以才对她痛下杀手。苗小芹写的具体是什么,我们无从知晓,但李河清对周芸说的那句‘白纸黑字的特大奸情’却耐人寻味。所谓奸情,一般而言是指男女一方或双方出轨,所以急诊科里已婚的陈光烈和巩绒的疑点最大,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李河清为什么要给周芸打电话汇报?以李河清的为人和性格,如果她真的发现了什么男女私情,会在第一时间散播得满天飞,但奇怪的是,据最后一位见过李河清的胡来顺也说,她当时很明显是憋着什么秘密,‘憋得嘴唇都干裂了’,可愣就一个字都没讲,这是非常反常的。而事实上,周芸和李河清的私人关系很差,两个人平时除了工作,很少有什么沟通和交流。案发前,李河清还因为替袁水茹代班一事,对周芸恶毒谩骂,这个时候,她却给周芸打电话汇报,让周芸马上去PICU,报告什么‘特大奸情’,难道不是流露出一股专门针对周芸的幸灾乐祸的味道吗?”
老张望着投毒者说:“由此我想到,李河清要汇报的所谓奸情,恐怕其中一个涉及者A与周芸有着密切的关系,一旦揭发就会让她很受伤,这样的人在急诊科的内外关系中,只有你和袁水茹相符。而另一个涉及者B,联想到苗小芹住在PICU的那段时间,除了袁水茹,并没有见过其他医护人员,但两个涉及者不可能同时是袁水茹,假如B是袁水茹,那么A就是你,但你和袁水茹就算被人撞上,也是周芸撮合的正常恋爱,完全谈不上‘特大奸情’,所以此人只可能是住在PICU里面的患者之一。这样一来,由于袁水茹毫无同性恋倾向,所以A也不可能是袁水茹,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你,而你的身份也完全符合杀害李河清的凶手‘不是急诊科的人’这一条件。”
雪依然在落。
老张仰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头顶悬如山岳的铅云,随着雪花的剥脱而支离破碎,露出一块块深蓝色的夜空。
他淡淡一笑,继续说道:“今天晚上,我一直集中精力应对连环伤童案,好像盯着水面上不时乍起的一轮轮涟漪,就算不是头昏眼花,也称得上是满眼茫然。但当我得知备用病房里有人向同伙发出消息时,眼前宛如拨云退翳一般,看到了被重重遮蔽的真相:发消息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李河清案件的涉及者B,而那个涉及者A不仅身材与张大山高度相似,而且如果他并没有殒命于大凌河大桥下,那么凭借对急诊科的熟悉与了解,他足以设计出这一系列连环犯罪……假如发生的一切真的是这两个人联手所为,那他们在实施犯罪的过程中为什么突然报警?因为综合药房里的那个小偷妨碍了他们的计划;他们的计划是什么?当然与备用病房有关,而备用病房里住着包括涉及者B在内的六个爱心慈善基金会案件的重要证人,时刻面临着被灭口的风险!
“那一瞬间,真称得上是百年暗室,一灯破之!我原以为挤进来,其实是调出去;我原以为无差别杀人,其实是精确制导攻击;我原以为你连续伤童只是为了消耗警方力量、转移警方视线,为打击更大的目标厘清障碍,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假如这样想才真的中了你的圈套,因为你的诡计跟以往所有连环犯罪完全不同!以往的连环犯罪是屠宰一只只羔羊,而你是用一只只受伤的羔羊填满羊圈,逼得另外一群受伤的羔羊自己走进预定的屠宰场!”
投毒者在方正的宽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雪是水,只觉得手掌一片湿漉漉的冰凉,他垂下手,用砖砌烟道挡住颤抖的指尖,脸上故意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但强挤出来的笑容,怎么看都显得狰狞:“天太冷,冻得指头疼,我就不给你鼓掌了,虽然听起来头头是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老张说,“备用病房里的六个孩子,是爱心慈善基金会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但怎样才能突破警方的防备,将她们一举铲除,恐怕是基金会一直头疼的问题,毕竟他们眼下被严密监控,不敢轻举妄动,而潜伏在孩子们当中的那个卧底,因为年龄太小,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个任务,何况她自己也是被铲除的目标。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卧底是怎样的关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你们的关系绝对是可以让爱心慈善基金会任意操纵而不会断掉的风筝线。在他们的要求下,你设计了一个堪称史无前例的诡计,如果说既往的一切连环犯罪,究其本质,只是不断制造新的受害者,而你则是通过‘连环犯罪受害者的内卷’,完成终极目标!
“长年在儿童医院采访,使你对急诊制度有着非同寻常的了解。你知道按照急诊科的操作规范,涉及儿童人身伤害的事故,患儿必须院内卧床留观二十四小时,而作为旧院区仅存的急诊大厅,除了医护力量和药械设备存在短缺外,留观床位也严重不足。任何一个学会百以内加减法的人,都能精准地计算出急诊大厅最多能留观多少孩子——我相信你就做过这样的计算:留观一病房有病床十二张,其中四张属于‘蓝房子’,必须刨除,只能按照八张计算;留观二病房只有座位,没有床位,而且里间有大量做雾化治疗的呼吸道疾病患儿,为了防止交叉感染,不可能留观其他病因——特别是氯气中毒之类的呼吸道受损患儿;抢救室里有四张床位,特殊情况也可以占用,这样加在一起是十二张床位。一般来说,急诊高峰期的晚上,本身就会有一定就诊患儿卧床留观,但你必须按照最特殊的情况——即没有任何患儿卧床留观来考虑,这样一来,无论制造多少起事故,只要能送来十二个受害的孩子,就能让急诊大厅的留观床位爆满。
“当然,作为一位资深的记者,你不仅熟悉医疗制度和医院情况,更深刻洞察患儿家长的心理。你知道阶层固化的压力永远是向下的,遇到床位不足这样的事情,他们只会逼着更加贫弱的患儿和家长退让,所以极端情况下,‘蓝房子’那四张病床也会让出,因此十二个孩子还不够,受害者得超过十六个,急诊大厅才能百分之百地面临留观床位上的严重缺口。到那时,陆续赶到医院的受害患儿家长,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医疗条件’不如其他孩子,肯定会大吵大闹。长年在医患纠纷中处于下风的医生们,遇到这种患者内卷的现象,不敢过多干预,只能采取割肉补疮的方法,启用新的医疗资源——哪怕这个资源本来不应该启用,考虑到观察和急救上的便利,唯一的方法就是辟出二层的PICU,以容纳新增的受害患儿。
“在录制跟市政府相关的新闻节目时,你与官方多有接触,你知道他们把新区落成庆典看成天大的事情。虽然国家对任何涉及儿童伤害的事故都严格要求按照‘第一时间、首要事务’的原则来处理,但底下个别颟顸无能的官员一向是阳奉阴违。且按照刑事案件分级处理的‘潜规则’,一向是‘百伤不如一亡’,只要你把伤害控制在‘伤’而不是‘亡’的情况下,在他们眼中就不会威胁头顶的乌纱帽,就不会从新区落成庆典上抽出警力应对,而宁可让挂职官员领衔的综治办拖得一时是一时:无事则罢,有事也可以将责任推到那个挂职的‘外人’身上。所以你一边不停地制造伤童事件,一边又小心翼翼地确保不会出人命,给少玲发提示位置的微信,也是为了让她及时赶到,将受害的孩子源源不断地送到医院……痛苦不堪的呕吐、咝咝释放的毒气、挥舞铁棍的恶魔、疾驰而来的车轮,固然是在伤害幼小的孩子,也是为了让儿科医生们在重压之下彻底丧失警惕性。你深知这是一群怎样的人,无论平时他们有多少辛酸、委屈、伤痛和牢骚,无论他们遭遇过怎样的殴打、辱骂、诽谤和伤害,无论他们将那颗伤痕累累的医者仁心埋藏得有多深,在目睹那么多受伤孩子的时候,他们依然会满血复活,像疯了一样拼死抢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们根本不会去细想凶手到底意欲何为,只会想着多救一个,再多救一个……”
说到这里,老张的声音明显有些低沉,他清了清嗓子,用严正的目光直视着投毒者说:“于是,正如你所预料的那样,越来越多的受害者挤满了急诊大厅,家长们因为留观床位的严重不足而向医生施压,医生们则想方设法给小患者们开辟新的收治空间:留观一病房满了,就去占用留观二病房,留观二病房不可用,就去占用抢救室,急诊大厅全部满了,就只有占用二层的PICU,而原本住在PICU里面的孩子,就会被转移到你早已预留给她们的坟场——”
老张把右手抬起,戳风破雪,直直地指向对面住院楼六层那间漆黑一片的备用病房:“我说得对吗,杨兵记者?”
5有些撑不下去了。
杨兵望着十米之外的老张,想把这个如草芥一般在急诊科打扫了两年卫生的保洁员看个清清楚楚,视线里却一片模糊。
啊,我终究还是老了,眼睛都花了。他的内心泛起一阵悲凉,与悲凉的情愫一起涌动的还有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那种感觉与普天下所有年过四十却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没有什么不同。这一回又病倒了,这一回又没钱了,这一回又尿湿了鞋子,这一回又输了个精光……整整一夜顶风冒雪的奔波、忙碌和费尽心机,丝毫不能改变岁月加诸身体和心灵的创痕:粗大的颈纹、弯曲的背脊、浑浊的瞳孔、鬓角的白发,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放弃和背叛。
就连往日引以为豪的高大身材也成了不堪的重负,只有将腰偷偷顶在砖砌烟道上,才不至于跌倒。
也许是因为自怜和自哀到极处,心中油然升出一股奇异的滑稽感,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难道不值得一笑吗?从小到大,他在亲戚、同学、师长、领导的眼里都是个“迂”到有些傻气的家伙,其实他知道自己并不傻,只是不愿意想得太多、活得太累。小学二年级时,那位嘴唇薄得能用来削铅笔的数学老师,每次拿着把黄色的木质三角尺在黑板上画直线的时候,总是感慨“人这辈子走直路才是捷径啊”。这句话比那些定理和公式给他留下的印象更为深刻——虽然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而把婚姻的殿堂当成长坂坡一样杀了个几进几出的老师,一辈子走得一点也不直溜。但他还是相信那句话,相信最好的人生之路就是用直尺比着画出来的:直接、简单、无曲折、无烦恼。于是他严格按照身边一切比他辈分高、地位高、职务高的人的要求为人处世,因为那些人翻来覆去的所有教诲汇总到一起,其核心和实质用两只手就能数完,而且大多是些跟定理和公式一样的东西: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听话加服从等于必胜……
几十年的内锤外炼,把他变成了一个异常骨鲠的人,工作上他一丝不苟尽职尽责,生活上他严于律己恪守正道,甚至在健身房里锻炼出的胸肌和腹肌都刻板到没有悬念。至于爱情,在他的心中与其说是美好的情感,毋宁说是一种对执着信念的考验:爱一个人就爱到底,只要等待,终会花开。
然而,在曲折的山路上坚定不移地做直线运动,结果永远是摔个粉身碎骨。他也不能例外,而且个体越是强硬,在与现实的碰撞中越容易血肉横飞。工作上他拒绝收红包、拒绝拿回扣、拒绝拍虚假新闻,上级领导一边拍着肩膀表扬他的坚持党性坚持原则,号召电视台的所有同事向他学习,一边永远地堵塞了他的晋升之路;生活上他厌恶那些在三线城市没完没了的应酬、随礼、走亲戚和拉关系,最后竟极端化到断绝了和亲朋好友的一切往来,挺大个子走在街上,连条野狗都不愿意靠近他;至于爱情,说来更是一片凄怆,他爱那个女人爱了二十年,一直等到她死了丈夫,对方也没有对他表示出一点儿兴趣,而且还把自己的表妹介绍给他,或许她是好意,不愿意他再单身下去,但在他看来,这不仅是对他的彻底拒绝,而且是对他始终不渝的爱恋的莫大侮辱……
几个月前,他到A省采访爱心慈善基金会时,对方盛情款待,不停地劝酒。他喝多了,醺醺然想起自己的坎坷境遇,不由得涕泗横流,踉踉跄跄地回到宾馆的房间里,发现床上躺着一个性感而漂亮的女孩……事后他才知道那个女孩还未成年,却已悔之不及。
回到平州市的那个晚上,他来到大凌河边,坐在散发着潮湿腥气的河滩上,望着在夜色中莽莽流动的河水,想起自己四十多年来几乎是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曲折人生,想起那些蹉跎了岁月却一事无成的坚守和执着,想起了那个未成年的女孩,忽然发觉自己的满腹愤怨反倒像是个被破了身的处女,越想越觉得好笑。突然,他朝着波涛滚滚的大凌河喊了一声“大傻杨”,过去他非常讨厌这个外号,现在喊起来却感到很痛快、很舒服。于是他站起身,又喊了一声,觉得身上沉重而坚硬的鳞甲被卸去了一片,顿时轻松了一点儿,他不禁笑了起来,再喊一声,鳞甲又卸去了一片,又轻松了一点儿,又笑了起来……等到喊碎了身上所有鳞甲的时候,他像脱胎换骨一样乐不可支,乐得满脸都是泪水。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大傻杨了。
一个多月前,爱心慈善基金会突然找上门来,让他借工作之便到平州市儿童医院旧院区二层的PICU,与和他发生过关系的那个未成年女孩接头。虽然没有说明意图,但他觉察到他们居心不良,便一口回绝,但当他们拿出他在酒店里和那个女孩赤身裸体抱在一起的视频时,他顿时目瞪口呆,才知道基金会这一招“广结善缘”,现如今收割到了自己的头上。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借采访之名溜到PICU门外,和那个女孩再一次接头时,没有忍住她妖娆的诱惑,在医生休息室里又和她亲热,结果被苗小芹发现了……
所幸——也可能是不幸,他被周芸撮合着,在医院附近的小饭馆里跟袁水茹一起吃饭时,周芸突然接到李河清打来的电话,放下电话后,周芸哭笑不得地说,李河清号称自己发现了一个“白纸黑字的特大奸情”,让她马上去PICU。他本能地预感到跟自己有关,在周芸走后,以接工作电话为名,起身走出小饭馆,回到了医院,溜到二层。本来准备跪在周芸面前祈求她的原谅,谁知周芸被巩绒拉去抢救患者去了,根本没来,只有李河清一个人在PICU门口的值班台前坐着,一见到他就诡异地笑个不停,笑他老牛吃嫩草。他装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李河清果然被激得发了火,让他去看看医生休息室里的那块写字板上写了什么,他走过去看了一眼,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
韩双江和大傻羊亲亲!
后来他才知道,是苗小芹撞破他俩的事情后,缠着韩霜降问那个人是谁,韩霜降没办法,只把他的外号告诉了她,谁知苗小芹居然写在了写字板上,虽然两个人的名字和绰号都有错别字,但谁都能看出说的到底是什么。
与未成年人发生关系,丢掉工作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要吃牢饭。自己这大半辈子,已经活得如土委地,总不能颓入烂泥啊!想想李河清那张大嘴巴,他咬咬牙,走到药械室,戴了手套和鞋套,挑了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
杀死李河清之后,他想擦掉写字板上的那行字,但字是用油性记号笔写的,干掉之后怎么都擦不干净。为了防止路过玻璃隔断窗的人看见,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写字板调转,就像老张说的那样,由于写字板太长,在室内转不过来,只能将它拖到楼道里调转后再推进去,铝合金边沿的下角与门板的剐蹭,大约就是那时在慌乱中造成的。
然后他飞快地跑回小饭馆,和袁水茹继续把饭吃完,因为他表现得太镇定了,竟丝毫没有引起袁水茹的怀疑,而警方在后来的调查中也未免粗枝大叶,根本没有将当时“不在医院”的他列为怀疑对象。加上韩霜降听了他的话,严厉警告苗小芹不许把他们俩的事再往外说,所以也没有人将这起凶杀案和PICU里的孩子们联系到一起。
尽管如此,之后那几天,他还是过得有如惊弓之鸟,每天晚上都做被警察戴上手铐的噩梦,家门口来个送快递的敲门,他都想往楼底下跳……直到事情渐渐平息,他才冒险来到急诊科二层,跟留守在PICU门口的那个刑警打了个招呼,溜进医生休息室,用强酸腐蚀了那行害得他双手沾血的字迹。
爱心慈善基金会猜到了李河清遇害的真相,于是加紧了对他的催逼,因为事件发生后,警方在PICU里面派驻了人手,更不方便下手了。爱心慈善基金会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他,扬言如果他不肯帮忙除掉那六个孩子,就把他杀人、与未成年人发生关系等罪行公之于众。
现在想来,人生真是奇怪,往往跃出悬崖才想起勒马,早一步都不肯。当爱心慈善基金会最初找到他,以他跟韩霜降发生关系的视频相威胁时,还可以自首;在写字板上看到苗小芹写的那行字的时候,咬咬牙认了罪,顶多闹个身败名裂;但杀了李河清之后,就已经退无可退了……
既然上了贼船,干脆就划得离岸再远一点吧!
他横下一条心,策划了整个犯罪计划。正如老张说的那样,由于在儿童医院多年采访,他对急诊大厅的医疗资源和工作流程了如指掌,对新区落成庆典期间市政府遇到突发状况时的警力部署和应急方式更是了然于心,所以对自己的方案充满信心。
为了计划能够顺利实施,他还把纲要用特地购置的装了“太空卡”的手机,短信发给韩霜降,让她配合行动,遇到特殊情况即时报告——当然,整个诡计的最后一步,是绝对不能让她知道的……
谁知势如破竹的半路上,竟冒出来了这么一个保洁老头儿!
他恶狠狠地瞪着老张,眼前这个活得还不如自己体面的蝼蚁,竟三番五次扰乱他的计划、破坏他的方案,真是可恶至极!比这一切加在一起更令他切齿痛恨的,是老张在刚才的大段论述中,居然准确说中了他的每一重诡计、每一步行动和每一点意念,简直就像是整个晚上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举一动的鬼魂,而自己竟毫无察觉!
看了看老张的脚下,银白色的雪地上,有脚印,也有虽然清浅但并不模糊的影子。
这么说来,他是人,不是鬼——可他到底是怎么做到把如此纷纭复杂的巨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条分缕析得如此清晰,并洞彻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的?!
老张突然说话了:“杨兵,我已经把今晚你制造连环犯罪的前因后果、前后经过说了个明明白白,希望你说话算话,认罪服输。”
杨兵笑了,因为绝望的缘故,笑得有些阴惨:“说话算话,当然可以……不过,你好像还缺少一点没有做到。”
“什么?”
“证据。”杨兵用铁锤般粗重的声音,把这两个字砸得格外清晰,“一开始我就说了,你还要拿出让我心服口服的证据!”
相距十米,其间只有飞舞如绒的雪花,却没有一点儿声息,整个世界变得异常安静。
老张望着杨兵,目光里闪烁着非常复杂的东西,说不上是无奈还是无从。
杨兵刹那间恍然大悟,自从见到老张以来一直绷得紧紧的宽脸膛,骤然松弛了下来,露出了狞笑:“这么说,你根本没有证据?”
老张依然没有说话。
杨兵的神色顿时变得凶恶:“扯了半天,原来是碗没油没盐的清汤面!我也是吃饱了撑的,居然听你胡咧咧了这么老半天,赶紧滚回医院打扫卫生去吧!”
老张又摇了摇头。
“怎么着?你还跟我较上劲儿了是不是?”
“不是。”
“那你还待在这儿干吗?”
“只要我不走,就是证据。”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入耳竟如惊雷一般,震得杨兵目瞪口呆!
没错,只有他走了,我才能启动那个杀人装置,否则,他就会亲眼见证我的罪行。
而且刚才和此人大费口舌,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再耽搁下去,不知道事情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不走,没事,我可拖不起啊!
这么说来,他连我为实现终极目标而布置的杀人方式,也已经猜到了?
纷纷扰扰的雪花,将眼前遮蔽得好像调不出频道的电视机屏幕,只剩下满屏的黑白噪点在跳跃,积了一层薄雪的头顶变得又沉又重,压得他的双膝弯曲得几欲跪下,好不容易撑直了脖颈,却见对面那个保洁员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安详地注视着他,仔细看时,目光的深处约略有一点儿伤感,仿佛在告诉他:等了这么久,你绞尽脑汁后的落子,依然在我的预料之中,丝毫没有带来什么惊喜……所以,你还是认输吧!
于是,随着嘴角浮现出一缕苦笑,杨兵的双肩释去所有力量地一颓,低声说:“这么说来,让我放弃了驾车冲向校门的那一下灯火通明,也是你的主意喽?”
6此言一出,即为缴械。
老张点了点头。
杨兵嘿嘿一笑:“其实,我有点儿不明白,既然你已经猜到我是要用十六个受害儿童挤走PICU里面的孩子,那么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送到医院的时候,受害儿童加在一起已经超过十六人,怎么你还能想到我会继续制造事故呢?”
“因为打草惊蛇了。”老张说,“在综合药房里抓到那个窃贼之后,备用病房里的警官提出要把孩子们转移回PICU,而周芸回到急诊大厅,确实考虑过这个建议。所以,当识破了你的计划之后,我马上想到,假如你接到了韩霜降发出的消息,固然通过报警‘清除’了那个隐患,但也会想到警方出于安全,可能会把孩子们调离备用病房,保险起见,必须制造更多、伤情也更严重的受害儿童,不仅使PICU彻底饱和,也使医生们更加手忙脚乱,抽不出精力考虑其他事,只有这样,才能把备用病房里的孩子们‘留下’。”
杨兵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试探道:“那么,当时长宁校区附近——”
“没有伏兵。”
杨兵怔了片刻,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后来我手机上收到的那个群发短信……”
老张点点头:“一旦接到那个短信,以你对急诊科的了解,自然会做出如下一番推测:当时已经过了急诊的高峰期,所谓‘超过最大负荷’,不可能是医护力量的不足,而必然是受害儿童加上其他疾病的留观患儿,造成的留观位置的饱和。于是你得出结论:PICU的床位肯定已经被占满,不可能再空出来重新接收备用病房里的孩子,所以你的终极目标只能继续待在原地,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必要再在医院外实施更多的犯罪了——当然,还有一点,就是那条短信包含了一条外人都不会懂,但你一定会注意到的讯息。”
杨兵苦笑道:“是‘暂停接诊两小时’吗?”
“对,那实际上是给你限定了一个时间段。两个小时内,你必须赶回这里实施最后的犯罪计划,否则两个小时一过,重新开诊的急诊也许会解除那些症状较轻的患儿的留观,空出床位,给备用病房里的孩子回到PICU创造条件。到那时,一切就又不在你的控制之内了。”
望着对面的老张,杨兵蓦地产生了一种幻觉,自己仿佛是一条鱼,嘴唇被鱼钩钩住后,左挣右扎却丝毫不能摆脱,只能从水底望着岸上那个气定神闲的钓鱼人,这种幻觉痛苦而恍惚。
他惨惨一笑,指着楼下空场上那座覆满白雪的城池:“恐怕不止给我限定了时间吧,就连我来到这个楼顶,也是你早已安排好的,对不对?”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杨兵一下子被激怒了,他喷了两下鼻子,好像颅腔里着了火一样,从鼻孔冒出两道白烟,用挑衅的口吻道:“你就不怕我真的登上那座城?那样的话,我可就用不着到这楼顶上来了。”
风雪长天,老张仰头一笑:“我料你不敢登城!”
一瞬间,杨兵想起了自己站在那座空城前的恐惧和战栗:城门内空荡荡似伏千军万马,风声里呼啦啦如同大厦将倾,天地间雪纷纷掩了叵测前程……就差一步,即可大功告成,却就是不敢迈出这一步,好一番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之后,他选择了后撤和逃离……现在他明白了,真正让他望而生畏的,并不是城门、风声和弥漫天地的大雪,而是第六感所觉察到的不祥。这座陡然矗立的空城,就像是在铁一样的现实中插入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境,它绝不可能是正常的存在,一定是某个鬼神莫测的心机所设。自己无论怎样绞尽脑汁、机关算尽,都注定是一场入人彀中、任其摆布、枉费心血、毫无胜算的败局!
杨兵抬起头,长叹一声:“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愿赌服输,我可以放弃原来的计划——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我得回家一趟,把有些事情安排一下,然后,我会自己去公安局自首的。”
老张笑了笑:“老杨,何苦再添一条人命呢?”
杨兵一愣:“什么意思?”
“你是想把拘禁在家里的张大山杀掉灭口吧!这样一来,你固然是功亏一篑,但也再没有任何能够指证你是今晚连环犯罪真凶的有力证据,就算是韩霜降,她身上只有一个发出过报警短信的手机,接收方还是个太空号。而且为了避免你被抓捕后闹个鱼死网破,爱心慈善基金会也会想办法让她闭嘴的。”
杨兵望着老张的目光竟有些发直,好像被暴晒在阳光下中了暑的一条狗。
“不用这样看着我,是你自己暴露出来的。”老张淡淡地说,“小天鹅舞蹈学校案件中,你为了逃脱追捕,将身上那件快递员的衣服脱了下来扔掉,由于衣服袖子上沾有一块牛奶的污渍,使我们确认那是张大山的衣服。问题在于,我把那件衣服的所有兜袋打开,翻了又翻,找了又找,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你在找什么?”
“在刑侦工作中,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些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我清楚地记得,今天下午陈光烈要赶走‘蓝房子’里面的小患者时,陈少玲差点儿把她闺女住院期间的收费单扔了。后来巩绒说争取给她报销了,她才把单据交给张大山保存,张大山将它们塞进外套上面带拉锁的兜里,还特意把拉锁拉好。而我在你丢弃的那件快递员衣服里没有找到。照理说,那些单据只要多报销一张,就可以多给女儿争取一份救命钱,张大山不可能把它们扔掉,而凶手为了伪造张大山的身份,恐怕有那些单据在兜里才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更不会把它们掏出来丢弃,所以,把单据拿出来的人,一定是张大山自己。既然他是主动将兜里的重要物品掏出另行保存,所以我怀疑他和真凶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交换了衣物,扮成对方。后来推测出你的整个计划后,我更倾向于你是编了个理由,比如要扮成送餐员暗访之类的,请张大山配合工作,并以给小玲筹钱治病为条件,哄骗他交出自己的手机,扮成你的模样,拿着你的工作卡去新区参加庆典。你属于媒体人员,走专用的媒体通道,安检只管刷卡上的二维码,不会仔细核验照片,这样一来在刷卡记录里就有了你到场的信息,事实上成了你在旧区连环犯罪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加上庆典期间,市里对旧区连环犯罪的消息会实施管控,你也不担心张大山会看到。而你在旧区作案时则刻意留下指向他的线索和痕迹,等到事情结束后,你再想办法让他‘彻底消失’,这样整个案件就有了替你背黑锅且永远不能洗白的人。
“但人算不如天算。从时间上推算,你一定是跟急诊科的医护人员坐上车,刚出了医院不久,就以把装有SD卡的小手包丢在医院为借口下了车,步行回到不远处的住所,和已经取好餐并等候在那里的张大山交换了衣服……就在这时,车子坠落在大凌河大桥下的消息传来,你立刻蒙了。桥被封锁,张大山不能再去新区参加庆典,而你也不能马上露面,否则一车人都死了,就你一个人独存,会立刻引起警方的怀疑,把你控制起来,整个计划就会泡汤。最好的办法是拘禁张大山,而你继续冒充他作案,事后照样杀掉他灭口。等到明天早晨,你再回到电视台,随便找个借口解释你的‘起死回生’,比如半路下车想回医院拿小手包,半路遇到车祸,被好心人送回了家——反正就是雇人拿电动车在腿上怼一下,再找交通队开个验伤证明的事儿。”
杨兵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发出一问:“那你又怎么知道我还没有杀死张大山呢?”
“因为我在那件快递员衣服上,没有检测到暴力撕扯的痕迹和血迹。”老张说,“我想,你在住所内一定提前准备了事后杀死张大山的工具,考虑到你和他体型相仿,直接动手,胜负难料,所以你应该是计划先让他喝下掺有麻醉药的饮料,等他不省人事后再行杀害。但车子坠落大凌河大桥下的消息突然传来,这时已经快到给学校送餐的时间,必须当机立断,放倒张大山——而只要你采用暴力手段,不论用哪种工具,不管那件快递员服当时穿在谁的身上,结果都不会那么干净,所以你多半是先哄张大山喝下麻药。这之后的时间更加紧迫,对于张大山那样健壮的体格,无论勒杀、溺杀或闷杀,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彻底夺去他的生命,稍有闪失,就存在你走后他醒转过来的可能,而‘效率’最高的刺杀,跟前面同理,不管快递员服当时穿在谁的身上,都很难不沾上一点儿血迹,所以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你给他下的药性比较强,麻翻后用手铐铐上,嘴巴一堵,往洗手间里一扔,等回头再做处理……”
楼顶上一片死寂。
风,忽然又大了起来,呼啸着将天空上的落雪撕扯成白色的裂帛,又将楼顶上的积雪翻卷成白色的席子。就在这帛席交织、混同一体的茫茫间,突然响起了一阵无限悲苦的大笑。
杨兵用一只手撑着砖砌烟道,笑得巨大的身躯像触了电一样不停地颤抖。
老张依旧站在十米开外,静静地望着他。
久久地,笑声方歇。杨兵弓着身子,从深深的肩窝里探出硕大的脑壳,用嘶哑的声音问老张:“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刑警。”老张说,“退休之前。”
“刑警我认识的多了,市里的,省里的,可是他们……算了,以你的本事,怎么会沦落到在儿童医院当保洁员。”
“命运使然。”
“命运……”杨兵听到这两个字,目光和身子都僵住了,许久,他慢慢地说,“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假如画直线的人生走得弯曲坎坷,而画曲线的人生又笔直坠落,那么我的命运到底算个什么?!”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异常凄恻的一笑,笑容收敛的一瞬,神情变得决绝!
一直放在后腰上的右手,猛地拔出了插在皮带上的武器!
说时迟那时快!老张脚下一蹬,弯曲的身体如短道速滑运动员一般,做了个压地转弯的动作,在雪地上画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腾起一团银色的雪雾!
看得杨兵一愣。
视线滑动间,流转如箭矢,老张看清了杨兵手里的武器——
不是手枪,而是一把D80军刀!
手在雪地上只一拂,疾驰的身体绕过砖砌烟道,从侧面袭向杨兵!
然而太迟了。
在杨兵的脸上,绽开得逞的狞笑。
老张的闪避为他争取了两秒钟的时间!
两秒!
足够了!
他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装置,对准住院楼六层综合药房的窗户,拇指使劲压下了按钮。
7轰!
巨大而沉闷的声响,震醒了趴在护士站桌子上睡觉的大楠,她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望着已经站在门口的田颖问:“怎么了?”
田颖歪着脑袋,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只听得一阵呼呼的声响,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仿佛是有人在暴风雪里放鞭炮似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
田颖掏出手枪,慢慢地拉开了里间门。
先是看到楼道的墙上蠕动着一团巨大的、红色蛞蝓似的影子,然后就听见“啪啦啦”的爆裂声,随着声音,一道长长的火舌从综合药房门上的破窗里猛地蹿出,在一秒甚至半秒的时间里,膨胀成硕大无朋的红色魔鬼,一边舔舐着墙体,一边在楼道的地板上岩浆似的蔓延开来!
田颖一把关上里间门,冲着大楠喊:“起火了!警铃在哪儿?”
大楠吓蒙了:“我不知道啊,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儿……”
凭着记忆,田颖找到墙上的电灯开关,想打开灯再找火警警铃,谁知怎么按动开关,天花板上的灯也不亮!
气得她把手攥成拳头,在墙上狠狠一锤!
这时,所有的孩子都已经醒了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她们,一张张小脸上神色惊惶,却又不敢说话,紧紧地闭着嘴巴。
直到苗小芹的一声咳嗽,像打响了发令枪一般,所有的孩子都此起彼伏地咳嗽起来。
田颖这才注意到,汩汩的浓烟已经从里间门的门缝无声地渗了进来,她知道在火灾中,绝大部分伤亡并不是火焰烧灼造成的,而是被烟尘熏呛导致的窒息。
就在这时:丁零零零零零!刺耳的铃声突然响彻了整座医院。
原来是装在备用病房内的烟雾报警器感应到浓烟,自动报警了!
可是有用吗?
从里间门宛如镶了一层黑金色的边沿来看,这道装有阻燃材料的门也撑不了太久,火舌很快就会突破它的防线,侵入到病房里面。
孩子们的呛咳声不绝于耳,就连大楠和自己也咳嗽起来。
怎么办?
就在这时,护士站桌子上的电话响了。
刚刚拿起话筒,就传来了周芸嘶哑的吼声:“田颖,总控室说备用病房的烟雾报警器响了,怎么回事?!”
“综合药房着火了,不知道起火原因,但往备用病房这边烧过来了,火势很大。”
“你们坚持住,我马上报警,我马上上去救你们,你们一定要坚持住啊!”周芸显然已经乱了方寸。
放下电话,田颖知道,最严峻的时刻到来了。
指望消防队赶到,恐怕那时病房里的所有人都烧成灰了。
周芸他们,能把急诊大厅里的患者成功疏散就不错了,再说了,医生可以救生,岂能救火?
只能自救。
怎么自救?
病房只有一道门,已经被火封住。
跳窗逃生,这里是六层,落地即成肉泥。
不知哪个孩子先哭了起来,其他的孩子很快也哭成一片,大楠一边哄她们一边也忍不住哭泣。
不知是焦急,还是门外不断升腾的火焰将整座病房变成了烤箱,田颖觉得闷热异常,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一粒粒汗珠,嘴巴里也干渴得不行……
冷静,我必须冷静下来,我的职责是保护这群孩子,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葬身火海……
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寻找着逃生的办法。
视线一瞥,突然注意到了一张移动病床的床头侧面,挂着一枚正方形的卡片。
她蹲下身,打开手机灯,照了过去,原来是一枚写有“抬高床头,防止误吸反流”字样的提示卡。
旁边还有一个用尼龙搭扣绑在护栏上的遥控器,上面有八个按键两竖列排开,分别标示着可以将床头和床尾放平、抬起或变成不同形态。
看看整张床的长度。
再看一下两扇对开的里间门的宽度。
田颖把遥控器摘了下来,试着按下同时抬起床头和床尾的按键。
床头和床尾像做提膝卷腹的仰卧起坐一般,缓缓抬起,最终变成了一个“凹”字形。
再目测一下床体的长度,比较一下里间门的宽度……
“大楠,我有办法了!”田颖激动得声音发颤,她一边拆掉床中段的两侧护栏,一边对大楠说,“你再拖两张床过来,拆掉中段护栏,按动遥控器,抬高床头和床尾,让它们也都变成这样的‘凹’字形,然后跟这张床侧面并排在一起,快!”
大楠赶紧按照她说的办了。
抬高了床头和床尾之后,床体的宽度比里间门的宽度稍微窄一点儿,三张床的侧面紧紧贴在一起,中间那个凹槽,变成了一条没有顶的甬道。
田颖对大楠喊道:“等会儿我把里间门拉开,火肯定会一下子涌进来,我会跳进那个凹槽里躺下,你要用力把三张床一起往通道的那一头推!”
“啊?”大楠没太懂。
“通道有一定长度,如果运气好,火还没有蔓延到外间门那里的话,我就有机会打开外间门,再把这三张床推回来,你就照这样,让所有的孩子一个一个地躺在凹槽里,往外面推,我在那一头接应她们,如果床起火了就换一张床,最后我一定会让孩子们把我推回来,我再推你出去的……”
大楠一下子哭了出来:“不行啊,如果火已经蔓延到通道那头,那我不是把你给推进火海里了吗?而且最后你回来推我出去,你自己可怎么办啊?”
孩子们一听,也都大哭起来,抓着田颖的衣角,不让她走。
田颖抓着大楠的肩膀,使劲摇了两摇,直视着她的泪眼,用坚定而温柔的口吻说:“大楠,你不要哭,时间紧迫,火马上就要烧进来了,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你不要替我担心,我是人民警察,我必须得把你们救出去,我就是干这个的!”
说完,她掰开那一双双牵着她衣角的小手,从护士台上拿了三块毛巾,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用水将它们湿透,然后走到门边,望着大楠。
大楠擦了一下泪水,推着那三张拼在一起的病床,来到门口。
门外,火焰的声音像饿鬼用尖利的牙齿啃着门板,嘶啦啦,嘶啦啦……
“我数一二三!”田颖说着,盯住大楠的眼睛。
大楠又擦了一下眼睛,点了点头,两条胳膊撑住病床的边沿。
一——
二——
三!
“三”字出口的一瞬间,田颖用两条湿毛巾抓住里间门两个滚烫的金属把手,“呼”的一下子拉开!火焰像溃了坝的怒潮一样扑面而来的刹那,她把第三块湿毛巾往头上一裹,身子一个侧翻,准准地落在了三张病床组成的凹槽里。
大楠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将三张病床使劲往火海的最深处推去!
病床组成的“列车”冲进火海的一刻,躺在凹槽里的田颖感觉全身犹如投进了沸水之中,从头到脚滚烫得几乎要熔化,耳朵里一片嗡鸣……
强撑起眼皮,透过湿毛巾的间隙,只看到一片血水样淋漓的赤红。
三张病床冲过火海,其实只有几秒,但漫长得像穿越了整条川藏线……
终于停了下来。
她睁眼一看——
万幸!
头顶的天花板上怪影幢幢、纷乱一片,但那只是火影,并没有火。
通道的另一头果然还没被火吞没,但同样弥漫着浓烟。
她跳出凹槽,一边拍打着落在身上的火星,一边对着备用病房的方向大喊:“大楠,我没事,我马上开门!”
然后将手朝门禁压去。
她呆住了。
怎么回事,门禁怎么露出个大窟窿,里面一堆绞断的电线?
混沌的头脑想明白的一刻,她双腿一软,后腰靠在病床上,才没有坐倒在地。
是周芸打电话,让她破坏了门禁系统。
现在,外间门的锁舌与锁扣已经卡死,除非专业维修人员,否则绝无打开的可能……
难道——她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场纵火是周芸的诡计,她让自己弄坏门禁系统,就是扼断了备用病房里的人逃生的可能……
正在这时,从备用病房传来了大楠的呼唤:“田颖,外间门打开了吗?你把病床推回来,我把孩子们推过去啊!”
田颖跳回凹槽,双手抓紧最里面那张床的头尾,双腿在外间门上使劲一蹬,三张病床呼啦啦地穿越火海,又回到了备用病房里,她从凹槽里跳出来的时候,大楠吃了一惊:“你怎么回来了?”
田颖扑打着几根燃烧起来的头发,等它们熄灭了,才咳嗽着喊道:“门禁系统坏了,大门打不开了……”
肆虐的烈火发了狂一样奔涌着,引燃了一切它能引燃的东西,张牙舞爪地向备用病房的深处侵蚀:护士站、病床、多参数监护仪,都被席卷着的火舌吞没,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夹着海绵的壁纸成了火焰的帮凶,助它们攻城略地,烧得墙上像活剥人皮一般血肉模糊。黑色的浓烟滚滚升腾,溢满了整座病房,随着喀啦啦一声巨响,天花板上的三通管道轰然坠落,逼得所有人跌跌撞撞地掩着口鼻,往窗边闪避。
只有韩霜降,坐在地上,望着汹涌而来的红色巨浪,脸上浮现出诡异而绝望的笑容。
8杨兵趴在地上。
几乎被折断的四肢动弹不得,五脏六腑像碎了一样剧痛,本以为凭借高大健壮的身躯,能和老张搏斗一番,谁知……
但是,我终究还是赢了。
他用尽力气,昂起了脑壳,望着对面住院楼里烈火熊熊的备用病房,依稀听到那些女孩子的鬼哭狼嚎,然后偏过头,看着蹲在他身边的老张,咧嘴一笑,仿佛在邀请他欣赏自己亲手绘制的艺术品。
他多么希望能在老张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失魂落魄啊。
然而……
老张的神色平静,望向他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甚至连轻蔑都没有。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救那些孩子!
杨兵想。
老张站起身,走到楼的边沿,提起一开始上来时放在那里的一个东西,摁下了上面的红色按键。
9“大楠,你看,那是什么?!”
田颖拽着坐在地上的大楠,指着把头一扇窗户的方向大喊。
已经被浓烟和绝望搞得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大楠撑起眼皮,朝着田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为了防止被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孩子寻短见,整个备用病房朝西一排窗户大都是锁死且在外面装了一道护栏的,只有把头一扇能向外推开一半,且没有装护栏,现在,遮挡住了那扇窗户的窗帘上,一道巨大的圆形光斑正在不停闪烁着,仿佛是有人在用攻城锤一下一下撞击着玻璃似的。
大楠把眼睛重新闭上,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不想再思考什么。
田颖跳了起来,一把拉开了厚厚的窗帘!
圆形光斑像巨蟒一样猛灌了进来,它停止了闪烁,在黑烟、迷雾和火海组成的阿鼻地狱里,戳出了一道宛如铜浇铁铸般的耀眼光柱。
田颖四下探查,看到墙角有一个输液架,她抓起来,倒转个个儿,用它沉重的底座向那扇窗户狠狠砸去!
“啪啦啦!”
玻璃被砸了个粉碎!
田颖又用底座把残存在窗框上的玻璃碴敲干净。
现在,彻底摆脱了一切障碍的光柱,变得更加明亮。田颖顺着它来的方向望去,似乎是从对面的宿舍楼楼顶放射出来的,但由于光线太刺眼了,视线里一片白花花的,什么都看不清。
扒着那扇仅剩窗框的窗户往下望去,也只能见到一片凹凸不平的银色。
“田颖,你要干什么?”这时,被她的一连串动作惊醒的大楠问。
田颖指着打碎的窗户大喊道:“大楠,我先跳,如果我下去没事,你再带着孩子们往下跳!”
“你疯了?!”
“我没疯!我没疯!”田颖声嘶力竭地喊着,“还记得吗?‘Turning face only towards the sun’——朝着唯一有光的方向!这是有人在告诉我们,他开辟了一条逃生的路!”
大楠目瞪口呆。
“听我说!”田颖转身望着孩子们,用前所未有的严峻口吻说道,“火势越来越大,这么下去咱们很快都会没命,我要从这个窗口跳出去,如果我没事,我会在下面喊你们,你们要一个一个地往下跳,绝不能犹豫,绝不能害怕,我会在下面接应你们,记住,是所有人,都跳出去,一个也不能少!”
说完她一把将大楠拽到面前,双手抓住她的双肩,凝视着她的眼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然后登上窗台,朝着唯一有光的方向,纵身一跃——
坠落,坠落,疾速坠落,失重的躯体、飘舞的头发、寒凛的皮肤、空白的大脑,在呼啸的风声里呼啸,等待着最后那一刹那间的粉身碎骨、血肉横飞!
终于——
狠狠地撞在了雪地上!
然而,竟没有丝毫的痛感!
只觉得身体好像砸进了一个刚出炉的大面包里,暄暄乎乎地往下一陷,旋即弹跳起来,无数面粉似的雪屑也一起腾起,又萦绕着她重新落下。
10“不……这不可能……”
杨兵望着死里逃生的田颖,红红的双眼溢满了绝望的泪水。
老张把滚落在地上的那个杀人装置拿了起来:一支经过改装的大功率激光笔。
“综合药房里的那个盗窃犯被捕后,抓他的警员告诉我,那个家伙曾经‘张着两只青晃晃的爪子’扑向她,而他被捕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寻找手机信号。我注意到:如果想开窗,必须先掀起一面遮住窗把手的挂帘,所以他的手上应该是在挂帘朝向室外的那一面沾到了什么,才会在黑暗中发出青光。等我推测出连环犯罪的真相以后,联想到你前几天曾经应高副院长之邀,到住院楼六层拍过视频,加上窗户下面那几个装有医用乙醚和医用乙醇的塑料桶,就知道你把孩子们逼进备用病房后的终极诡计了。到时候,只要用个遥控点火器远距离点燃涂了白磷的挂帘,着火的挂帘掉落在装有助燃剂的塑料桶上,再加上综合药房里那么多易燃的药物,足以烧起一场把备用病房化成灰烬的大火。”
杨兵挣扎着说:“这么说,你搭起淘气堡,并不光是为了阻止我找到适合发射激光的角度?”
“当然。因为搞不清医院里还有没有其他要伤害这些孩子的人,加上我当时也将陷入某个小小的困境,所以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既要在我受困期间,阻止你在空场上纵火,还要在那之后把你逼到这个楼顶上来,更重要的是,万一你丧心病狂不听劝告,真的点起火来,我得给孩子们谋一条生路。于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据窃贼供述,他们的计划是把所偷药品装进纸箱子后扔到楼下,由同伙——即采购科主任赵跃利——接应运走,我查看过那几箱子贵重药品,其中有不少是注射用药,要知道注射用药绝大多数是玻璃瓶装的,从六层扔下,包装得再好也会摔个粉碎吧,所以赵跃利一定是提前在综合药房窗口的正下方垫了什么足以承接高空落物的东西——”
“不对!”杨兵打断他说,“我记得很清楚,下午的时候,赵跃利已经把淘气堡放气卷起,装进卡车里运走了啊?”
“那只是他的瞒天过海之计,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把空场腾空了,事实上他开车在外面兜了一圈,天黑后又回来,把车倒进西侧楼和宿舍楼之间的消防通道里,将车上的东西重新取下……晚上周芸找他借车,准备把海马儿童游泳馆中毒的孩子们运回医院时,发现他后腰上和裤子上有一片新蹭的彩色粉笔灰。我听说后就在想,全院只有西配楼的北墙下面绘满了五颜六色的粉笔画,他大概是撅着屁股在地上铺开什么很宽大的东西,才会蹭成那个样子吧,后来得知他是窃取贵重药品的同谋,我马上想到他是把淘气堡重新铺在空场上了。”
杨兵犹有不甘地抬着脸孔:“照你的说法,抓到那个窃贼的时间应该是小天鹅舞蹈学校那件事以后吧,那时已经大雪纷飞,听说他往楼下扔箱子给同伙,你们竟没有人探出头看看空场?如果看到淘气堡重新竖立起来,不会生疑吗——”
“你是想说,假如我们发现楼下重新竖起了淘气堡,一定会议论纷纷,而为什么一直在偷听我们对话的韩霜降,没有把这个重要的信息告诉你吧?”老张慢慢地说,“因为直到那时,淘气堡还没有充气,只是平摊在地上的一大块,再盖上一层雪,从楼上往下看,跟平地没有什么区别。”
杨兵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嗯。”老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淘气堡是在那之后才充的气。”
杨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往空场上走之前,怕里面有埋伏,特地站在消防通道的入口处看了半天,通道的积雪上一点儿足迹都没有,淘气堡是怎么充气的呢?”
老张没有回答。
杨兵的下巴沉重地落在了地上,磕破了唇舌,满嘴的鲜血把白色的牙齿染得异常狞厉,他对一切都感到不解:风雪、命运、空城,还有眼前这个神鬼莫测的保洁员……他因不解而绝望,又因绝望而喷着粗气,发出一种像哭又像笑的犬吠声,每喷一下,嘴里就往外喷出一口血沫,把嘴角边的一小块积雪染得更红。
11田颖睁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白色的充气玩具城堡里,房屋、亭台、小桥、池塘一应俱全,历历在目,只是看上去都有些臃肿和丑陋。
来不及细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她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脚下软绵绵的,一不留神又摔倒了,好不容易才爬起来,重新站稳,对着楼上大喊:“大楠,我没事儿,让孩子们赶紧跳!”
楼上的大楠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看着下面的田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点儿啊,你还等什么呢!”田颖着急地呼唤着。
火势犹如涨潮一般,已经蔓延到了距离身后不到三米远的地方,翻滚的热浪将每个人的衣服烤得嘶嘶作响,空气中散发着头发被燎焦时特有的臭气……
不能再等了。
大楠逼着孩子们接连往下跳,至于死活都不敢跳的苗小芹,她不管她震耳欲聋的哭叫,抱着小家伙扔出了窗户!
轮到自己了。
大楠登上窗台,看了看下面,这么高,手脚都有些发软。
苗小芹在下面不停地喊着什么,似乎是在催促她快跳,这个家伙难道忘了她自己是怎么下去的了?!
仔细一听,不是在喊自己,而是在喊——
“小韩姐姐”?!
大楠回过头,瞪圆了眼睛往火海中望去,才发现韩霜降瘫坐在墙角,披散着头发,闭着眼睛,她的身边已经围起了一道杀气腾腾的火墙。
大楠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正好跃过了火墙,落在韩霜降的身边!
“快走!”大楠拽着她的衣领把她往起拉。
然而韩霜降软塌塌的身体直往下坠,一边摇头,一边嘴里喃喃着:“别管我……”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大楠一咬牙,一转身,一弯腰,将韩霜降背了起来,大吼一声,硬生生闯出了火墙,顾不得火苗燎着了她的裤腿,一直跑到窗户边,把韩霜降抛了出去!
看韩霜降落下后,田颖冲过去把她拖到远离落点的地方,大楠才跃出了窗口,身后的火海像被激怒的狂龙一般,喷涌而出,在她的后背擦过一抹赤红的烈焰!
12老张站在楼顶上,把目光投向空场,望着烈焰滔滔的窗口下面,所有的孩子都从淘气堡的拱门里跳出,在田颖和大楠的引导下,沿着消防通道成功撤退,仿佛看到扫鼠岭上的孩子们从熊熊燃烧的隧道风亭底部逃出了生天。
风雪凄迷,消防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