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我只有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1周芸离开六层备用病房以后,田颖和大楠一时无话。田颖照顾了孩子们一个月,清楚此时此刻该做些什么,便摸着黑一个一个地检查床两侧的护板是否立起,孩子们有没有盖好被子;大楠知道自己的作用只是“以防万一”,所以搬了张凳子坐在窗前,又不能掀开窗帘,只好想象着外面雪落的样子,脸上浮现出寂寞的神情。
好久,她觉得有些口渴,就站起身来到护士站,拿起台面上的暖壶,摇了两摇,暖壶里发出空空如也的“沙沙”声。她往门口走,田颖低声问她去哪儿,大楠说打算去楼道里的饮水机那里打些水来喝,田颖让她站住,走到她面前,两道冰冷的目光扎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
很久,田颖才说你忍一忍吧,今晚最好不要出备用病房的大门。
大楠没办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那么呆坐着,一会儿就不免有些困倦,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田颖走过来问她需要不需要到护士站那儿趴一会儿,大楠赶紧摇摇手说不用。田颖正要走,永远把自己放在从属地位、最怕被人冷落的大楠,觉得这是今晚能和这个“领导”搭搭话的唯一机会,就问了一句“这些孩子都得了什么病啊?”田颖看了看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她知道不知道扫鼠岭的案子,大楠说知道,田颖说这些都是相关的小证人。
大楠起初还不太懂,等她明白过来时,一下子呆住了,惊诧得瞪圆了眼睛:“难道她们都被——”
田颖赶紧竖起右手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大楠望着睡在病床上的六个小姑娘,特别是畏缩在韩霜降怀里的苗小芹,本来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被突然泛起的泪花重新模糊,以至于她不再看得清她们熟睡的身形和姿势,只觉得那是一只只已经被剥去了羊皮的小羊……
田颖的手轻轻地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又用力按了按。
“她们还这么小,就要一辈子带着伤痛活下去……”大楠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哪个女人不是要一辈子带着伤痛活下去?只是伤害来得早和晚的问题。”田颖说,“不用太难过,她们会好起来的,会忘掉的。”
“如果忘不掉呢?”
“那就记住,永远不要忘掉!”
刹那间,在田颖电光石火般闪烁了一下的坚定目光中,大楠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个跟自己一样有过惨痛过往的女人,只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已经摆脱了那些日夜交缠的噩梦,甚至把它们变成了练习劈刺的道具。大楠十分羡慕她,不知不觉间竟对她产生了一丝亲近的感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
“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不能忘掉过去受的伤害,也始终拿不出正视那些伤害的勇气。”
“别沮丧,也别着急,还没到时机,或者说,还没被逼到那个份儿上。”田颖安慰她说,“有时候,就是那么一刹那,一瞬间,千钧一发、生死关头,必须当机立断,没得选择,然后咬咬牙、跺跺脚,把眼一闭,冲过去了,然后你就会发现,所有纠缠你的、困扰你的都不值一提,从那以后,蝴蝶对蜕掉的皮是什么态度,就是你对往事的态度。”
她们在黑暗而静谧的备用病房里窃窃私语,像所有同病相怜的女孩子一样,从陌生到熟悉,从小心翼翼到敞开心扉,从互诉愁肠到破涕为笑,正在她们感到心灵贴得越来越近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丝窸窣的声音。
田颖十分警觉地把目光朝声音的方向投去,只见和韩霜降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苗小芹爬了起来。
田颖马上走了过去:“苗苗,你不好好睡觉,又要干什么啊?”
苗小芹低着头不说话,旁边的韩霜降说:“苗苗想上厕所,又不好意思跟你讲。”
这确实是个麻烦事。从安全的角度讲,今晚最好是寸步不离备用病房,但从古到今,样样事都能管得,唯独大小二便是管不得的。所幸洗手间就在出外间门的右手位置,不算太远,田颖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对苗小芹说:“没办法,总不能让你尿到床上吧,赶紧下床,我带你去洗手间吧。”
苗小芹下了床,田颖拉着她往门口走,让大楠也跟着她们一起去。韩霜降跟在后面,田颖回头问她干吗,韩霜降苦着个脸说被苗小芹“传染的”也想上厕所了,田颖不禁笑了起来:“那就一起吧!”
出了里间门,走过短通道,田颖没有开灯,而是凭着记忆摁动了右侧墙上的门禁,然后示意苗小芹和韩霜降退后,从腰间把手枪拔了出来,检查了一下子弹上膛的情况和保险是否打开,然后双手持枪,枪口与肩平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双膝微屈,用肩膀顶开了外间门。
门是钢质的,十分沉重,所以打开得很慢,生了锈的门轴发出尖酸的吱吱声。但这也有助于她像打开一把黑色的折扇,一寸寸地观察外面的情况,枪口的准星犹如扫描一般随之缓缓移动。
因为一直处于黑暗之中,双眼不需要暗适应,尽管如此,当外间门彻底打开的时候,当黑黢黢的楼道完全暴露在视野中的时候,一股迥别于备用病房的扑面寒气还是让她心头一凛。她在警队受过严格的特战训练,知道温差会影响一个人对环境的正确判断,便运用偏离中心的注视技巧(受眼睛感光细胞分布特点的影响,在暗环境下眼睛焦点处的敏感程度要比焦点周围部分低,因此在黑暗中观察和搜索可疑目标时,应该将视线焦点适当偏离观察点,用余光注意观察点的情况,会获得比直视时更加清晰的效果),在黑暗中搜寻每一个起伏或凹凸有着什么异状,屏住呼吸从死寂中缕析着每一丝空气颤动的声音,直到确认空荡荡的楼道里不存在任何危险,回头招呼大楠替自己顶住门,自己先走到洗手间里面,仔细检查了一番,将每个隔间的门都推开看了看,也没发现任何问题,才让苗小芹和韩霜降如厕,自己则端着枪,微蜷着身子,保持预备射击的姿势,在门口守候。
其实从安全的角度讲,门口的位置缺乏掩护,但考虑到这里也能看到备用病房门口的情况,所以她只好冒冒险,因而也就更加提高了警惕,好像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田野的猫头鹰。她的注意力是那样的警觉和集中,以至于厕所里突然传来“嚓啦啦”的冲水声时,竟把她吓了一大跳。
从洗手间到备用病房的路很短,短到几秒钟就可以跑过去,田颖端着枪,枪口依然对准阒寂无声的楼道,将苗小芹和韩霜降挡在身后,掩护她们撤回了备用病房,将钢质门重新关上,才放下心来,插好枪,手心里竟湿漉漉的全都是汗水。
田颖插好里间门的插销,让苗小芹和韩霜降回到床上赶紧睡觉,又逼着哈欠连天的大楠到护士站的桌子上趴一会儿,自己则搬了把椅子到门边守护。
没多会儿,病房里就响起了苗小芹那小猫爪子挠门似的呼噜声,这声音将四周衬托得更加寂静,尽管黑暗会让各种感知更加敏锐,但很长时间过去了,田颖的五官六感还是没有捕捉到任何令她不安的翕动,于是她放松了许多,把后背靠在墙上,昂起头,望着高高的天花板,想象着窗外飞雪飘零的样子,不知不觉,头脑变得昏昏沉沉……
“丁零零零!丁零零零!”
猝然响起的铃声好像在耳鼓里打了几记电钻,疼得田颖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楠也被惊醒了,鼠鼬似的把上身挺成直板,茫然的脸上还挂着睡着时流下的口水。
有些熟睡的孩子,已经在床上翻动起了身子。
田颖扑到护士站的桌子旁,拿起了值班电话:“喂?”
大楠望着田颖,看她接电话时一言不发,但神情变得越来越紧张和严肃,等放下电话时,她的两道目光已经阴冷得像用毒药煨过一般。
“怎么了?”大楠问道。
“没事,打错了。”田颖嘴上这么说,却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安静,然后指了一下里侧门。
陡然间,大楠的身上寒毛直竖,她知道田颖的意思——门外有危险!
这怎么可能呢?想从外面进入备用病房的外间门,必须用通刷卡,况且门轴生了锈,推开时会发出吱呀声,可是从带着孩子们进来到现在,除了苗小芹和韩霜降上厕所那一次,并没有其他人进入过外间门,也没有听到过那种尖酸的吱呀声响起啊!
也许,自己领会错了田颖手势的意思,危险并不在里间门的外面,而在外间门的外面……
这么一想,大楠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但她一看田颖已经把手枪拔了出来,用极轻的动作无声地拔下里间门的插销,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枪口始终平举对外的样子,心里又不由得一沉,因为田颖的这个姿态,分明是在警惕着推开里间门就会扑面袭来的猛兽!
然而并没有。
里间门外面,到外间门之间短短的通道里,一望可知,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危险还是在外间门的外面。
可是看田颖的枪口,并没有对着外间门,而是冲着墙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楠越来越糊涂了。
就在这一刻,田颖突然飞起一脚,“哐”地踹开了通道西边那间综合药房的房门!
只听呼啦啦一声响,有个黑色的怪影从病房里冲出,扬着两只青光闪闪的爪子,蝙蝠一般扑向了田颖!
“砰!”
田颖手中的枪口闪出一道凌厉的火光,枪声震耳欲聋!那只蝙蝠的身体好像被绳索猛地向后勒了一把,仰面坠落在地。
大楠冲了过去,看见有个人倒在药房的地上,“哎哟哎哟”地惨叫着……药房只有一扇朝西的窗户,虽然垂了一半的拉帘,但漫天的大雪还是投射进了淡淡的银色光芒,借着这光线,大楠摸索着找到墙内侧的开关,打开了灯。
惨白的灯光下,虽然那个人疼得面孔扭曲,几近狰狞,但大楠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卓童?怎么是你?!”
因为此前周芸向田颖介绍过大楠的情况,所以听到这个名字,田颖不禁一愣,但她旋即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问大楠:“你认识他?”
大楠慌乱地点了点头。
从备用病房的方向传来了哭嚷声,这是被枪声吓醒了的孩子因为看不到田颖而惊恐不安。
田颖一边让大楠打电话给周芸汇报这里发生了情况,并安抚受到惊吓的孩子们,一边查看卓童的枪伤,发现子弹只射穿了他的左臂,并无生命危险。她从后腰摘下警用急救包,取出止血带,给卓童包扎伤口,并讯问他为什么藏在综合药房里。
卓童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捂着受伤的肩膀,牙关咬得紧紧的,半个字也不肯说。
田颖在狭小的药房里细细搜索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其他人,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危险品。唯一比较古怪的,是窗户下面的暖气片前面摆着几个装有医用乙醚和医用乙醇的塑料桶,旁边有好几个开着盖的大纸箱子,里面放着一盒一盒的药物,但从药品的种类和包装的规格来看,显然不是纸箱子里“原装”的,而是从其他药柜上取下来以后,胡乱堆到里面的。
这时,药房外面传来“滴”的一声刷卡音,接着是钢质门开启时的“吱呀”声……
尽管知道这很可能是周芸来了,但田颖还是一个箭步来到药房门口,抬起枪口问:“谁?!”
“是我,田颖,接到大楠的电话,我跟老张一起上来了。”周芸口吻有些紧张,“到底出了什么事?”
田颖依然举着枪,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你们进来,把外间门关上。”
周芸和老张走了进来,关上钢质门,来到药房门口。
借着应急电筒的光芒,田颖确认了他们的面庞,才慢慢地放下枪,双臂一阵酸痛。
一看药房的地上坐着一个胳膊包扎着止血带的男子,周芸十分吃惊:“这人是谁啊?”
“卓童。”
周芸瞪圆了眼睛。
田颖说:“刚才我接到住在对面宿舍楼的医院家属打来的电话,说看见这边的综合药房里面隐隐约约有闪亮,怕是混进了小偷……我放下电话冲进来,这个家伙就张着两只青晃晃的爪子朝我扑了过来,我开了一枪,打在胳膊上,放心吧,他死不了。”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周芸忍不住问了一串儿问题,田颖摇了摇头:“我问了他半天,他就搁这儿耍死狗,一句话也不说。”
周芸走到卓童面前,站定。
卓童抬起那张失血后显得更加苍白的圆脸蛋,望着周芸,眯起的月牙眼放射出妩媚的光芒,一排银牙轻轻咬着红色嘴唇,仿佛在向她倾诉自己很疼。
周芸厌恶地望着他:“卓童,你把怎么来这里、为什么来这里,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多年以来,卓童只要做出这副娇羞的神情,几乎能让一切比他年长的女性心生爱怜,但此时此刻,在周芸的眼里,卓童却只看到了极度的蔑视,这令他感到十分气愤,于是起了戏耍一下她的心思:“我啊,我就是想做一期‘废弃医院幽灵大搜索’的直播探险节目,所以来踩踩点儿,怎么,不可以吗?”
“少来这套!”周芸叱责道,“这间备用病房必须要刷卡才能进入,今晚整个医院里只有我一个人有门禁卡,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猜?”卓童笑嘻嘻地说。
“我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大楠突然出现在了药房门口,“他有个表舅,好像是你们医院的什么领导,一定是他把自己的卡给了卓童。”
刹那间,卓童的神情变得十分凶恶,一只胳膊撑在地上,要跳将起来的样子,瞪着大楠骂道:“你他妈的给我闭嘴,看老子——”脏话还没说完,就被田颖照耳根子狠狠扇了一巴掌,倒下的时候恰好磕到伤口,疼得嗷儿一嗓子,然而接下来他把牙关咬得更紧,一副顽抗到底的样子。
老张看到窗户下面那几个大纸箱子,走过去蹲下身子,翻检了一通,站起来,走到卓童面前,平静地说:“卓童,我已经明白今晚你带着你那伙儿人在医院里演出这一场场闹剧是为什么了……不过,既然你自己不愿意讲,我也懒得说,不是我不想揭穿你的罪行,而是我不想让你只在监狱里待上十几年就被放出来继续为害社会。”
卓童蒙了:“你……你啥意思?”
“啥意思?”老张轻轻俯下身子,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仔细想想,就你犯的这事儿,就算是有人报警,堵你的难道不应该是医院保安——顶了天是拿着警棍的民警吗,怎么会突然跳出个刑警,用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直接向你开枪呢?”
卓童的身子突然就软塌塌地往下一坠,脸上再无一丝挑衅的神情,颓然得仿佛是中元节街角的一堆纸灰。
“什么叫往枪口上撞?你已经给出了标准答案。警方在这里守株待兔,结果你这只老鼠自己跑过来撞进网里,没办法,也只能把你列为共犯了。”老张说完,起身对周芸道,“既然他不肯坦白,那就随他好了,咱们把他带下去吧,等着法院判刑的时候给他个大大的惊喜。”
周芸点了点头,拔步就要往药房外面走,卓童一下子醒悟过来,猛地扑上来,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道:“姐,亲姐,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你给我个机会,我坦白,我啥都告诉你,一切都是我表舅出的主意,他说医院搬迁基本完工了,值钱的玩意儿都倒腾走了,就剩下六层的综合病房里还有好多贵重的药,让我今晚来偷药,他还给我开了张单子(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周芸),把他的通刷卡给了我。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动手,他说自己在医院的名声太臭了,如果今晚频频出现在急诊大厅,一旦丢药,警方调查时肯定会怀疑到他,所以只能让我来,把单子上的药装进纸箱子里丢下楼,他会接应,把药带走,卖的钱跟我对半儿劈。但到六层只能坐电梯,可是电梯位于急诊大厅最显眼的位置,万一哪个医生或护士瞧见有个陌生人坐上去,楼显上的数字一直蹦到六层,那就全都泡汤了,我想来想去,就让我那个直播团队借着挂号看病的名义,在急诊大厅里制造各种乱子,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乱子那儿的时候,我就坐上电梯……”
周芸打开那张纸一看,立刻认出了上面的字迹:“原来你那个表舅是赵跃利啊,这就难怪了。不过他说得没错,以他在医院的名声,要是发生盗窃案,他又在附近出现,还真的会第一个被怀疑到。我来看看我们这位采购科主任都让你偷些什么药:艾曲泊帕乙醇胺片、克唑替尼胶囊、替莫唑胺胶囊,这都是儿童肿瘤用药,单盒价格都在几千甚至几万,还有注射用伏立康唑、注射用美罗培南,这些都是治疗感染类疾病的特效药,价格也都不便宜……看来赵主任虽然不学无术,但在盗窃国家资产方面还是颇有眼力的。”她想了想又问,“不过,你那个直播团队制造乱子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儿了啊,你怎么还没把药丢下楼然后离开啊?”
“甭提了!我表舅跟我约好了,等我搞定后给他打手机,他在下面布置妥当了,我再往下扔药。我坐电梯上来以后,摸着黑找了半天才找到这间药房,然后对照着单子找药,这些药品名儿都怪怪的,我又不敢开灯,只能用手机的灯照着亮儿,一层一层药柜地找,眼睛都花了才找齐全,想给我表舅打电话,一看手机就傻了眼,根本没有信号,开了窗户都没用,别说打电话了,连短信、微信都发不出去。我急得不行,正想出去找个座机呢,听见外面呼啦啦来了一大堆人,就没敢再动弹,别偷药不成再把自己崴里面。本来我想躲一阵子,等安静了再溜出去,谁知这位女警突然冲进来就给了我一枪……”
“都怪我太粗心了。”田颖自责道,“因为没想到备用病房里会有人,所以咱们带着孩子上来之后,我只大致检查了一下病房里面的情况,没有查看药房,否则早就把他给揪出来了。”
看着卓童一脸沮丧的样子,周芸有些想笑,她抬起那面垂了一半、正好遮住窗户把手的挂帘,打开窗户,看看楼下,积雪已经在地面铺了羊毛毯子似的一片,别说赵跃利了,连个脚印都没有。关好窗户,她一边把大纸箱子里需要冷藏保存的药品重新放回冷藏柜,一边说:“啊,我说晚上在急诊大厅撞上赵跃利感觉不对劲呢,现在想起来了,他说他把X光机放到新院区就回来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大凌河大桥早已经被封了,他如果到了新院区,那个时间不可能回得来,他肯定是把X光机放在旧区的什么地方后就把车开回来了,因为看X光机不在后车厢上,我们就都以为他真的去了新区,这样事后警方调查他晚上为什么会连人带车出现在医院,他就可以拿运送X光机后回来当借口,而事实上他今晚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准备用轻卡运偷走的药品的。”
她想了想又说:“还有,就是后来为了把在海马儿童游泳馆氯气中毒的孩子运回来,找不到急救车,我逼着赵跃利把轻卡的车钥匙交出来,却半天找不到轻卡在哪儿,最后胡来顺发现车停在了西配楼和宿舍楼之间的消防通道里,准是他为了接到药以后方便装进后备厢直接拉走,才趁人不备,偷偷将本来停在停车场上的车开到那里的。”
“可能也正是因为轻卡被我们‘征用’,失去了运输工具,赵跃利才临时撤销了偷药的计划。”周芸走到卓童面前,对他说,“估计他也想通知你逃走,可是又打不通你的手机,所以就自己溜之大吉了。”
卓童面无表情地瘫坐在地上,那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突然苍老了许多,像慢慢泄气的气球一般横生了许多褶皱,但是当他被老张从地上拉起往药房外面拽,经过大楠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又发起狠来,咬牙切齿地瞪着大楠,吓得大楠直往后缩,老张搡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了外间门。
周芸到备用病房里看了看孩子们,虽然刚才受到惊吓,但在大楠的耐心照护下,她们大多已经重新入眠。周芸这才放下心来,关上药房的灯准备离开,田颖一直把她送到门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周芸问她怎么了,田颖苦笑了一下说:“本来以为这里非常安全,谁知竟发生了这种事……说真的,直到现在才觉得,跟大楠就两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六层楼上,心里还真有点儿没着没落的,我刚才在想,要不然还是带着孩子们回二层PICU算了,可是又觉得瞎折腾,还给你添麻烦……”
周芸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换成我遇到刚刚发生的事,没准儿还不如你坚强呢,待会儿我到楼下看看有没有可能挤一挤,把二层的PICU空出来,重新接你们下去。”
2押着卓童回到急诊大厅后,因为涉及被秘密保护的孩子们,周芸不愿让雷磊知道,就将丰奇单独叫出了急诊科办公室,把备用病房里刚刚发生的事情跟他详细讲了一遍。丰奇听完大吃一惊,得知田颖和孩子们一切平安,才稍稍安心。为了防止卓童和吕威串供,就没有将他关到警务室,而是扔进了急诊大厅的储物室里面,并安排保安王喜在门口守着,回头再把他交给警方。
不过,对于重新把田颖她们调回二层PICU的想法,丰奇并不同意:“发生了事故以后,田颖一定对备用病房进行过更加细致的搜索,以排除一切潜在的险情,而且也提高了警惕性,所以备用病房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张你说呢?”
老张正在思索着什么,被他突然一问,愣了一下,才点点头说:“我也觉得眼下一动不如一静。”
“两个大女孩,带着六个小女孩,孤悬在六层楼上,那个提心吊胆不是你们这些老爷们儿能体会的。”周芸感慨了一句,又问丰奇,“刚才我们一直在楼上,案情有什么新的进展或动向吗?”
丰奇摇了摇头:“也许是雷磊那个全面布防的计划奏了效,旧区所有的中小学校和儿童机构都派了综治办的人驻守,投毒者知道自己‘出手必被捉’,所以就销声匿迹了。”
说完这句话,丰奇望着老张,想看出他对自己这番话是赞同还是否定,然而老张的神情十分平静,没有任何表示。
周芸望着虽然依旧人来人往,但已经不再拥挤不堪的急诊大厅,喘了口气说:“已经很晚了,就诊高峰已过,这样吧,我去留观二病房看看还有几个留观和做雾化的孩子,如果剩得不多或者已经没有患儿了,就把小天鹅舞蹈学校受伤的孩子们转移进去,毕竟她们都没有呼吸道受损,就算那里的病毒空气浓度比较大,戴上口罩也不至于被传染,这样PICU就能重新空出来了。”
说完,她径自往留观二病房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丰奇叹息道:“周主任对前景太乐观了,万一那个投毒者再犯案,又有新的受害儿童运过来可怎么办?”
“雷磊那边一直在忙些什么?”老张突然问。
“他?安排完了派驻人马的事情以后,就打了几个电话,但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走出办公室,好像是故意躲着我似的。”丰奇望着老张说。
老张回望了他一眼,笑了笑。
就在这时,周芸从留观二病房出来了,老张迎了上去,丰奇拄着拐跟在他后面。就在分诊台那里,他们碰到一起。周芸特地又往前走了几步,低声对他们俩说:“年底真的是呼吸道疾病高发期,都这个点儿了,做雾化的孩子还是特别多。不过他们大多集中在里间,外间的留观病区空出来了,可以容纳一部分患儿,虽然都是座椅,没有病床,但小天鹅舞蹈学校的那些孩子,除了突发心脏病的那个,其他并不需要卧床,所以转移过来没有问题。这样PICU就能重新空出,把田颖她们接回来——我想征求一下你们俩的意见,是否有必要这样做?”
丰奇不假思索地说:“我还是坚持刚才的意见:没必要!”
老张点点头,表示赞同。
周芸拿出手机,拨打了备用病房的座机,把大家的意见告诉了田颖,田颖说自己冷静下来一琢磨,也觉得“按兵不动”确实是最理性和最妥当的方案。
挂上电话以后,周芸长出了一口气,一边嘀咕着“这样好,这样好,其实我也不愿意再折腾了”,一边打开微信看了看,眉头又皱了起来。丰奇问她怎么了,她苦笑着说,可能是新区落成庆典那边的事情太多太忙,自己此前把今晚急诊所发生的种种情况做了个简报,用微信给高副院长和蔡衡发了过去,可是到现在为止,他们一个回信也没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后退几步,问正在分诊台后面给小票打印机换纸的孙菲儿:“菲儿,从我叮嘱你注意接听高副院长和蔡副局长的电话到现在,你有没有接到过他们打来的电话?”
“没有啊。”孙菲儿说,“别说他们打过来了,从那时到现在,除了你打过一个电话,这值班座机就没响过一声。”
一瞬间!
就在一瞬间,丰奇的余光注意到了一件事,这件事发生得也许比一瞬间本身还要短暂,但丰奇还是捕捉到了它,而且永生难忘!
多年以后,丰奇依然记忆清晰,那是在这个跌宕起伏且惊心动魄的夜,唯一的一次——
老张那双永远沉静如古潭般的眼睛里,起了风波!
旋即,他神色恢复如常,往分诊台前跨了一步,声调温和地问:“菲儿,主任是什么时候叮嘱你注意接听两位领导的电话的?”
孙菲儿一向看不起这个保洁员,就像她一向看不起医院里其他杂工杂役一样。不过,今晚周芸对此人的倚重就是个傻瓜都能看得出来,已经失去陈光烈那座靠山的她,此时绝不能再得罪周芸,于是认真地想了一想回答道:“就是主任让我叫你去她办公室的时候。”
“那之后到现在,真的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进来过?”
孙菲儿指着座机说:“值班座机有录音功能,打进来的电话都会录音,你自己查查看不就知道了。”
她只是这么一说,没想到老张居然真的摁动了座机上的回放功能键。果然,座机上播出的最新一条来电,正是周芸叮嘱孙菲儿接听并做好领导的来电记录,以及叫老张来自己的办公室一趟的……
老张想了想,问周芸:“这个座机的录音是存储在电话内置SD卡里的,还是存储在总机硬盘里的?”
“我记得是存储在总机硬盘里的。”
老张拿起电话就打到总控室:“老包,我是保洁老张,我想问一下,刚刚总控室删掉的那条急诊大厅值班座机的电话录音,还能恢复吗?”
“什么电话录音?今晚总控室没有删过电话录音啊!”
老张放下电话,大步向急诊科办公室走去,留下另外三个人站在分诊台前,面面相觑。
3周芸和丰奇走进急诊科办公室的时候,只见老张正拿着三张刚刚打印出来的A4纸,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上面是此前雷磊和丰奇检索出的旧区所有存在风险的儿童教育机构和活动场所的名称、地址和联系电话。
“这上面的所有单位,你们都联系过了?”老张问雷磊,虽然他的声音平静,但依然能从其中觉察出一丝焦虑。
雷磊点了点头:“都联系过,有联系不上的也派人过去了,总之现在这名单上只要还营业的,现在全都派驻了两个以上综治办的工作人员。”
老张在他的话里找到了漏洞:“没有营业的呢?”
“没有营业的?”雷磊一愣,“没有营业的管它干吗?”
“我是说,那些表面上按照教育部门规定的正常时间授课,但其实一直在延时加开各种小班、一对一辅导之类的中小学培训机构。”
“也都查过了,没有遗漏。”
周芸走到他面前:“老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张低声说:“案子还没有结束,投毒者一定还会继续犯案的。”
雷磊忍不住嚷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大凌河大桥被封了,他到不了新区,而旧区所有有风险的机构和活动场所,我都派了人,带了武器驻守,并且下了死命令:陌生人不许靠近,快递员不许进入,排查附近一切环境危险因素,连无人机都要用干扰器打下来,他还能怎么犯案?!”看到丰奇诧异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稍微平复了一些情绪后,摊开手说,“好吧,就算他想动手,我们也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实施抓捕和救援,我就不信他还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我觉得雷主任说得对。”丰奇望着老张说,“我们的预防策略是完备的,应该能及时遏止住任何手段发起的袭击。另外,你怎么知道投毒者一定还会继续犯案的呢?”
老张没有回答。
本来以为——或者说本来抱着侥幸心理,以为投毒者在老年活动中心差一点儿被生擒活捉,没准儿胆战心惊之下,就此匆匆结束这场连环犯罪。不管他的真名是张大山还是李大山,哪怕他从此销声匿迹,至少今晚,能够让为了应对他的挑战而疲于奔命的人们稍获喘息。谁知惊魂甫定,又听到了发令枪的响声……错以为自己站在终点的周芸,真的有泰山压顶却肩颈如泥的感觉。她用此前从未有过的沙哑声音说:“今晚大家都已经太累太累了,无论从医生、护士、急诊科还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角度讲,都承担不了更大的负荷,都不能面对再有新的孩子遇害……”
她望向老张的目光充满悲苦,仿佛在祈求他告诉自己:其实,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投毒者不会继续犯案……
但老张没有理会她,走到挂着平州市警用地图的磁性玻璃白板前,压低了眉宇,对照着A4纸上开列出的名称和地址,一个一个地在地图上寻找着它们的准确位置,两道专注的目光像两根骨穿针一般,仿佛要将那些位置穿透,寻找隐藏在最深处的那个狡猾的“病魔”……
突然,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了《四小天鹅》的乐曲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周芸循声望去,原来是赫赫老师放在办公桌上充电的手机在响,她赶紧出门把赫赫老师叫了进来。赫赫老师一边跟屋子里的几个人说着对不起,一边接通了手机,但还没有走出门,就站住了:“你说什么?没有啊,他大约几点过来的?可是我完全没有看到他,他也没有和我联系啊,而且小天鹅舞蹈学校失火,现在我和所有参加演出的孩子都在医院,还好,没出人命,但演出肯定是参加不成了……这样,你把他的手机号发我,我试着跟他联系一下。”
挂断手机,赫赫老师看了一眼微信,然后点开一串电话号码,拨打了几遍,似乎一直无人接听。
“怎么了?”周芸忍不住问道。
“电视台综艺演出中心的冯主任打来的,他说此前得到消息,大凌河大桥十一点整会放行参加今晚庆典演出的车辆,所以派了一个姓赵的司机开着一辆中巴车到小天鹅舞蹈中心接我们,准备带我们提前到大凌河大桥的桥头等着,一解封就赶紧开到新区参加庆典演出。从时间上推算,他应该是我们受袭之后不久到达敬老路的,可是他一直没有跟我联系,冯主任和我打他的电话都无人接听。而且,刚才少玲跟我闲聊的时候还提到,她跟大楠勘查完现场,在敬老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看到,后来还是搭综治办的车才回来的……”
丰奇和雷磊不约而同地瞪圆了眼睛,周芸也明白了过来:“一定是投毒者劫走了那辆车!”
“那辆中巴车的车牌号是多少?”老张问赫赫老师。
赫赫老师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你马上打电话问那个冯主任。”老张走到雷磊的笔记本电脑前,打开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中的平州市即时交通状况的城区图,“我输入车牌号,看看智能交管系统能不能用监控器搜索到那辆车现在在哪里。”
赫赫老师打了几遍冯主任的手机:“估计他在忙庆典的事儿,没空接我的手机。”
“那就找综艺演出中心其他领导,再不行直接找电视台车队,一定要尽快问出那辆车的车牌号!”老张发现赫赫老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不禁有些生气,“赶紧去啊,还等什么呢?”
“可是我跟综艺演出中心的其他领导和部门都不熟啊……这样,我再想想其他办法。”赫赫老师攥着手机,哭丧着脸退出了办公室。
不知怎么了,周芸现在不但自己的承受力严重下降,甚至连看到别人遭受压力也感到痛苦难耐,于是劝老张道:“别逼赫赫老师太紧——”
“不是我逼她紧,而是情况发生了新的变化。”老张打断了她的话,“少玲和大楠搜索现场附近时,并没有发现投毒者骑的那辆电动车,也就是说,他在到达敬老路之前就把电动车藏起来了。假如他把电动车丢弃在现场附近,还可以理解为劫持中巴车只是临时更换交通工具,便于逃跑;但是将电动车提前藏起,说明这一行为早就在他的规划之中……鉴于他此前一直是骑电动车穿行三个城区前往作案地点的,并无因距离的远近更换交通工具的必要,因此,我担心他劫持中巴车不是为了用作交通工具,而是用作犯罪工具!”
周芸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眼前闪现出了中巴车像发了疯的犀牛一样撞向一群孩子,顿时肢碎骨裂、血肉横飞的惨烈场景……
“还有,此前我说过,‘有组织力罪犯’在连环犯罪过程中,具体实施的手段和凶器更倾向于遵循某个固定的模式,除非受到严重刺激,否则不会更改。问题在于,在小天鹅舞蹈学校的纵火和恐吓过程中,他遭受了明显有别于此前两起犯罪的‘意外’。”
“你是说,媛媛用那个奖杯砸了他一下?”周芸问。
“还有,他差一点儿就被胡来顺他们抓住。”老张说,“犯罪行为被强行中断,比犯罪行为失败,对罪犯形成的刺激还要强烈——如果没有这些因素,也许他还不那么危险,但现在,只要他实施新的犯罪,一定会在手段上变得更加残忍、疯狂和无节制。”
老张把手里的A4纸塞给丰奇和雷磊一人一张:“咱们仨现在把上面的电话重新打一遍,提醒所有单位,核查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中巴车,在确保安全之前,不要放孩子们外出!”
办公室里响起了错落交叠、间不容发的电话声,一个个提醒,一句句叮嘱,一番番布置,一声声追问,好像炮火连天的前线作战室一样此起彼伏。
周芸觉得胸口异常憋闷,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依然觉得仿佛大团大团的棉絮堵塞似的不畅。她抬起头,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飞雪,那些雪花不再像最初那样缓缓飘落,而是降落得越来越急促,在呼啸的寒风中斜剌剌扑簌簌,片片相缀、片片相追,终于在天地间织起了一面密不见缝的白色巨帐。望着这掩杀了一切的暴雪,周芸只觉得无力极了,也绝望极了,好像在数小时急救的最后一刻终于明白:患儿的生命已经到达终点,一切注定,回天无术……
她垂下沉重的头颅,额头上包着纱布的伤口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她,整整一夜和投毒者反复无停的苦斗,即将迎来真正的终点,而站在终点线上,自己收获的只有患儿家长赐予的一道创伤。害人的人逍遥法外,救人的人遍体鳞伤,他们总是不断胜利,我们总是不断失败,一切都是如此的荒诞和没有意义,这就是宿命,一切注定,回天无术……
望着布满划痕的地面上依稀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只能看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轮廓,这个身影在以往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都是立体的、清晰的、坚定不移的、傲然挺拔的,但现在却恍恍惚惚,仿佛被硝镪水一遍遍地洗刷过,连最后的棱角都漠不可视。也许医院里流行的传说是真的:当一个人孱弱和衰颓时,她的影子也会变得黯淡和模糊……
痛苦而茫然的目光慢慢前移,她看到了地面上的另一个影子:那是一个穿着灰色保洁服的影子,正在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用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她嗡嗡鸣叫的耳朵听不清他的声音,但看得清他干裂出血的嘴唇、鬓角的白发、洗脱色的劳动鞋,还有缀在上衣胸口处的那个开了线的保洁工编码“070327”……也许他本来应该戴着帅气的警帽、穿着笔挺的警服、胸前挂满奖章、肩膀上缀着闪闪发亮的星花……但现在,他是如此的普通、平凡。她不知道,也想不出,他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将自己本来应该远比雷磊光芒四射的影子打磨成现在这样朴素无华,但她知道,就在今晚,就在现在,就在她已经准备彻底放弃的此时此刻,这个临危不惧、挺身而出的身影还在鏖战不休!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命……
急诊医生,干的不就是跟命争的工作吗?!
不到最后一刻——
就算最后一刻——
去他的最后一刻!
她咬紧牙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到外面去调配人力,做好出发去新的案发现场的准备。她甚至想到,现在急诊人流量有所减缓,而车祸现场往往极其复杂,实施急救的难度非常大,所以这一回,自己要亲自前往……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老张、雷磊和丰奇三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完了电话。
“妥了。”雷磊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放松的微笑,“全面布控完毕,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老张的神情却依旧严峻:“只要是网,不管再密,也有无数个可以透风的网口。所以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再仔细想想,看看还有什么可能疏漏的地方。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他的消息,多半是因为他在前往事先拟定好的几个犯罪目标时,都发现有人防守,所以他如果再犯案,一定是某个我们都无意中忽视了的软肋……”说着他走到磁性玻璃白板前,继续凝视着平州市警用地图。
这时,门开了,露出了赫赫老师的半个身子,她的脸上写满了歉意:“对不起,我还是没有找到那辆中巴车的车牌号,所有的电话都没人接听……”
周芸走上前安慰她说:“没事的,赫赫老师——”话说了一半,从赫赫老师的旁边突然钻出了一个圆圆的小脑瓜,吓了周芸一跳。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思乐培训长宁校区的那个小胖子,他和其他中毒的同学一起被送来时,自己拿了压舌板刺激他的咽弓和咽后壁催吐来着,之后他的症状迅速缓解,一直吵吵着要回学校,把剩下的课上完。
周芸板起面孔问他:“你不好好卧床休息,乱跑什么?”
“还要休息啊?”小胖子拖着长腔,扶着门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都休息累了……阿姨,您放我走吧,我还有事儿呢!”
“你还能有啥事儿?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好好休息。”
“不是,我的书包还在教室里呢,我得去拿回来啊。”
“学校?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周芸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你们小学早就放学了。”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们小学,而是培训学校。”
“这个点儿,培训学校也应该——”周芸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思乐培训也在教育部门规定的正常授课时间之外开了延时课。
站在磁性玻璃白板前的老张,突然问小胖子:“你们长宁校区最晚的放学时间是几点?”
小胖子看了一眼挂钟,有些沮丧:“哎呀,应该就是现在。”
老张的眉宇一蹙:“主任,长宁校区那个李校长呢?”
“她说要处理中毒事件的后续事宜,早就回学校——”
还没等她说完,老张已经冲到了周芸的身边:“打她的手机,快!”
周芸、丰奇和雷磊猛醒过来!他们自以为织就起的那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存在着一个重大的疏漏:在检索、排查旧区所有存在风险的儿童教育机构和活动场所,并布置人力进行驻守的过程中,他们锁定的都是“还没有出过事的地方”,而对已经出过事的地方则是完全忽视了,海马儿童游泳馆和小天鹅舞蹈学校早已空无一人,可思乐培训长宁校区还有大量补习的学生——现在,那里就像是准备做腹腔手术的小腹,平坦坦地完全亮开,没有任何防护!
周芸从兜里掏出手机,因为过于紧张,汗湿的手指没有抓住,一下子滑落在地上,她蹲下身子捡起,手指在屏幕上一通滑动,终于找到了李校长的手机号。电话刚刚接通,老张就一把抢过来:“李校长,我是平州市公安局的!你在哪里?在学校?现在已经放学了吗?”
“啊?我们早就放学了啊,我们是按照规定时间晚上八点前放学的!”
“不要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老张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不说实话,马上会有比中毒事件更加严重的事情发生!”
“啊?”李校长显然被吓到了,“我们……刚刚才放学。”
“把所有孩子都叫回来,马上!”
“可是,他们正在走出校门……”李校长几乎要哭出来。
“也就是说,你现在站立的位置能看见校门口的情况对吗?那么你看一眼,附近有没有一辆中巴车?”
“没有……啊!我看到了,确实有一辆,就在正对校门口的一条街上,车灯还亮着呢。”
喷涌而出的学生,磨牙吮血的中巴车,接下来,也许半分钟,也许十五秒,甚至更短的时间,那辆中巴车就会像发了狂的怪兽一般猛冲过来……
来不及了,一切都为时已晚。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拿着话筒的手杵在了桌面上,任凭里面传来李校长带着哭腔的“喂喂”声,却再不能举起。整个晚上,老张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让他一向冷静的头脑变得混沌,像溃散一空的兵营一般凌乱和空虚……
不知道是不是窗外箭镞似的雪花射入余光的缘故,他突然想起了呼延云,想起了多年以前他们走出长安大戏院,看到漫天风雪将京城织进一片雪白的苍茫之中的那个夜晚。
“说到底我还是不懂,你说你又不是戏迷,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出戏啊?”
“我喜欢《空城计》的主题。”
“主题?什么主题?”
“大军压境,敌众我寡,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凭着超卓的勇气和非凡的智慧,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逆转全局,反败为胜!”
他把头轻轻甩了两甩,甩掉脑海中的杂念,重新把话筒拿起来放在耳边:“李校长,你们学校各个教室的灯光是人工开关的还是自动开关的?”
“校区为了节能,设置了灯光自动控制系统,通过对教室光线强度、声音强弱和人数识别来决定室内灯光的开关——当然,也可以切换成手动控制模式。”
“主控室现在有值班人员没有?”
“有。”
“你打电话给主控室,让值班人员将灯光自动控制切换成手动控制,然后——把整个校区的所有灯都打开!”
“啊?”
“快!”
李校长赶紧拿起座机,打电话给主控室,把老张的命令一字不改地传达给值班人员。打电话的时候,她的视线透过窗口,一直紧紧盯着正对着校门口那条街上的中巴车,虽然她不清楚那辆中巴车意欲何为,但她知道,这辆车一定跟即将发生的“比中毒事件更加严重的事情”密切相关。她看到上百个上完补习课的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迈着疲惫的步履涌出了校门,同样对应的,是早就守候着的上百个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涌了上来,接他们回家,两股河流交汇在一起,仿佛凝滞在校门口一般,缓缓地蠕动着。在此之前,李校长早已看惯了这幕场景,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但现在,看到这些留守在旧区里苦苦挣扎着、渴望用学习改变命运的大人和孩子,她的鼻子居然一阵发酸。
她盯着那辆中巴车,心里默默祈祷着它千万不要开动,千万不要……
然而,天不遂人愿——
中巴车还是开动了,虽然没有看到发动机的旋转,也没有听到车轮在水泥地面剧烈摩擦的声音,但她还是感受到了它的一触即发,仿佛双眼血红、用蹄子在地面磕打出火星的公牛——
一头哪怕竖起刀林火海也阻挡不住的公牛!
李校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即将生生爆发在眼前的惨剧……
刹那间!
耳畔传来“砰”的一声,闭紧的眼皮像被突然揭掉了一层,变得异常透薄,甚至看得清眼皮上丝丝缕缕的红色血管!
她睁开了眼睛。
长宁校区的灯全都打开了,将整个街区映照得恍如白昼。明晃晃的灯光透过教学楼的一扇扇长窗,在地面上铺起了一排排白色集装箱似的影子。正要散开的学生和家长们齐刷刷地回过头,望着宛如巨大宫灯一般通体透彻、无比耀眼的教学楼,目瞪口呆。
不知过了多久。
李校长举起一直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放在耳边,说话时嘴唇都在哆嗦:“那个……您还在吗?”
“我在。”
“那辆中巴车……熄了火,司机跳下车,跑了,他跑了,终于跑了!”李校长激动得喊了起来,连眼角淌下的泪水都顾不得擦拭。
老张的嘴角绽开了微笑。
他擦了一把前额沁出的汗珠,轻轻吁了一口气,嘱咐李校长赶紧布置学校的老师和保安,尽快疏散逗留在校门口的家长和孩子,然后把手机还给周芸,对丰奇和雷磊说:“没事了,危险已经解除。”
丰奇高兴得狠狠将双拳一攥!
周芸双手合十,不停地喃喃着“谢天谢地”。
雷磊一边不自然地笑着,一边问老张:“你怎么知道一开灯他就会跑?”
“因为他此前差点儿被我们抓住,加上他一定发现其他几个事先拟定的作案目标都加大了警卫的力度,所以必然会认为警方已经追查到了他的行踪,正在步步紧逼,稍有不慎自己就会落入法网。这种心态下,面对长宁校区这样一个无人值守的场所,我们固然知道是疏于防范,但从他的角度,又何尝不能理解为警方故布陷阱,等他自投罗网?从这个人缜密的作案风格来看,他是那种谨慎型人格的犯罪分子,犯罪现场出现任何反常的风吹草动,他都会受到惊吓,溜之大吉。”老张苦笑道,“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既然知道他不敢冒险,我就冒险用了一次‘空城计’。”
“老张,你真的太厉害了!”丰奇发自内心地佩服道,“那么,接下来那个投毒者会怎么做?他还会继续犯案吗?”
一听这个问题,周芸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望着老张,目光里充满希冀,虽然明知道他的回答依旧会令人失望。
谁知老张的回答竟是:“我有个办法,让他可以不再犯案。”
周芸和丰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先是对视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问:“什么办法?”
“很简单。群发一条给平州市全体市民的短信,就说位于旧区的平州市儿童医院急诊科因接诊超过最大负荷,暂停接诊两小时,新增患儿请家长和救护车辆一律送往其他医院就诊。”
周芸一听就急了:‘这不行!万一有孩子患危重症,不及时送过来会出人命的!’
“而且,就这一条短信,能让投毒者不再作案?”丰奇有点儿不信。
“天平的一头是几乎可以肯定还会出现的新的受害儿童,另一头则是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患危重症的孩子,看你怎么选择了。”老张没有理会丰奇,对周芸说,“何况,这条短信的有效期只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以后,再群发一条急诊科恢复接诊的短信就是了。”
看周芸还在犹豫不决,老张加重了口吻道:“要快下决心!投毒者的犯罪又一次被挫败,我猜他可能比之前更加怒可不遏。”
周芸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了决心,可是仔细一想又摇了摇头:“这种群发给全体市民的短信,必须通过市政府管理的信息平台发布,既然是涉及卫生系统的内容,得提交主管的卫生局副局长审核签字才行,换句话说,蔡衡不点头,谁也发布不了。可是你想想,这条短信一发,不光全体市民,而且全市各大媒体、各级领导都会看到,上级势必会了解详情,假如调查发现并无此事,必将掀起一场大风暴,以蔡衡的胆量和担当,他怎么可能负起这个责任?”
“所以,不能通过你们卫生系统提交。”
“那通过哪个系统提交?”
老张转过身,望着坐在办公桌前的雷磊说:“雷主任,如果我没记错,按照国家网信办去年出台的《关于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信息发布管理的相关规定》,当发现地级市以下行政区域出现重大公共卫生事件时,一定级别的警官可以通过全国警务网络系统紧急告知地级市市政府管理的信息发布和管理平台,请他们协助发布警示讯息,我说得对吗?”
雷磊点了点头。
“而你,虽然从警队离职,到平州市挂职,但人事关系和组织档案应该还暂时挂靠在公安系统,至少用你的警员编号还能登陆全国警务网络系统,而且你的级别,也具备请平州市政府管理的信息发布平台协助工作的资质,对吗?”
雷磊又点了点头。
“那么,麻烦你了。”老张说。
雷磊蹭了两下鼠标,唤醒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银色的光芒照亮了他那张狭长的白色脸孔,他微微眯缝着眼睛,用鼠标点击了几下,然后慢慢地盖上电脑屏幕,嘴角浮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雷主任,你这是干什么?”丰奇惊讶地问。
“不干什么。”雷磊望着老张说,“正如你所言,我已经从警队离职,只想在平州市踏踏实实做我的综治办主任,不想惹是生非。如果用我的警员编号登录全国警务网络系统发布虚假信息,事后我也没有好果子吃,很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丰奇突然明白了什么,拄着拐走到他身边,掀起电脑盖,屏幕上的全国网络系统已经处于“未登录”状态——原来雷磊刚才点击鼠标,是退出了登录。
“你怎么能这样?!”丰奇一下子火了,“身为公安人员,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考虑个人得失?!”
雷磊笑道:“唱高调也请看清楚对象,我现在又不是公安人员。”
“可你还是公职人员,还拿着国家给你的俸禄!”
“这样啊……那你就当我玩忽职守好了。”
望着雷磊那张无耻的嘴脸,丰奇气得想要给他两拳:“拉倒!我用我的警员编号登录也一样,出了事我负责!”
“负责——就凭你?先数数自己肩章上有几颗星几道杠,再考虑能扛多大分量吧!”雷磊吊着眼梢瞟着他,轻蔑地说。
丰奇醒悟过来,以自己的级别,恐怕根本没有“负责”的资格,一时间不知所措。
周芸走上前,对雷磊说:“雷主任,这个晚上,不管咱们之间闹过多少矛盾,生过多少争执,总算是坐在一条船上风雨同舟过。为了挽救遇害的孩子,大家并肩战斗,一次又一次挫败了那个投毒者的阴谋。现在危机还没有解除,每耽误一秒钟,投毒者的下一次犯罪就又迫近了一秒,这个时候,能不能请你顾全大局,联系市政府信息发布平台,把老张说的那条短信尽快发布出去?”
她的口吻是那样的诚恳,甚至有几分谦卑。
“风雨同舟,并肩战斗……”雷磊闭着眼睛咂摸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睛时,望着周芸说,“周主任,就冲你说的这两个词,我无论如何也要卖一个面子。当然,用我的警员编号登录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如果我没猜错,在咱们这间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曾经当过警察,我相信以他的能力,应该也升到过相当的级别。不过,因为某些非常特殊的原因,他离开了警队,隐姓埋名,蛰伏在咱们这小小的平州市。如果他还记得自己的警员编号,可以尝试登录全国警务网络系统——假如他发现自己的账号被锁定,没关系,我在挂职前做过人事信息管理中心的领导,说起来职权还不小嘞,可以帮助他解锁,协助他联系市政府信息发布平台,群发那条短信。”
说完,他站起身,让出座位,微笑着冲老张做了个“请”的手势。
丰奇恍然大悟,原来雷磊整晚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时机,逼着老张不得不用自己的警员编号登录全国警务网络系统,这样就可以查到他讳莫如深的真实身份。
简直卑鄙!
这一刻,周芸望向雷磊的目光充满了憎恶。她当然也很想知道老张的真实身份,但她绝不能接受一个人被迫揭发自己的过往。
老张站在原地没有动,好像一棵只要稍微挪动就会连根拔起的大树。很明显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又艰于抉择。
“就像丰警官刚才讲的——”雷磊一边继续保持着“请”的姿势,一边奸笑着说,“身为公安人员,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考虑个人得失?”
老张往前走了一步。
“等一下!”周芸上前伸出手,挡住了他,“我给蔡副局长打电话,好好跟他说说……”
老张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意思分明是在说:来不及了,而且,蔡衡不会同意,甚至可能根本不会接你的电话。
周芸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老张从她的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办公桌前,在椅子上坐下,凝神想了一想,在全国警务网络系统的登录页面上输入了警员编号和密码。雷磊就站在他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意料之中的,账号显示已经被锁定,雷磊俯下身,点击右上角的解锁键,在跳出的指示框内输入自己的警员编号和密码,解锁成功。接着,老张联系了平州市市政府信息发布平台的人工客服,将需要群发的信息写好传送给对方审核,然后静静地等待着。
很快,周芸、雷磊和丰奇的手机几乎同时响起了短信提示音,他们拿出手机一看,是市政府信息发布平台发来的“特别提示”——
“平州市儿童医院(旧区)急诊科因超过最大负荷,暂停接诊两小时,请家长和救护车辆携患儿前往其他医院就诊。”
4就这样一条短信,能让投毒者中止他今晚的暴行?
周芸一头雾水,正想向老张问个明白,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同样是一脸懵懂的李德洋走了进来问道:“主任,我接到短信,说咱们医院超过最大负荷,停止接诊,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急诊高峰期已经过了,我和胡来顺都觉得压力小多了啊,完全不影响继续工作。”
这句话提醒了老张,他对周芸说了一句“我得去布置一下,别穿了帮”,就拉着李德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跟他小声解释了几句。
他们一直走到分诊台前,老张叮嘱孙菲儿,任何打给值班座机的电话,一律按照短信内容回复,拒绝一切应诊的请求,“要坚定,绝不能流露出一丝犹豫”。
“要是有直接带着孩子来看病的家长怎么办?”孙菲儿问。
“你做好分诊,没有危重症的一律让他们回家,看病也不急在这一时。”
“万一真的有危重症患儿怎么办?”孙菲儿说,“而且,我也怕分诊时看不准,要是本来孩子有急症,我让人家回家,耽误了孩子的病,我可负不起责任。”
李德洋自告奋勇道:“诊室那边现在有老胡一个人盯着就行,我干脆到分诊台来,跟你一起分诊,提高对危重症的辨别率,如果发现真的有需要收治的患儿,我就直接带他去治疗。”
孙菲儿绷紧的脸庞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那可太好了!”
老张也放下心来,拿起台子上的值班座机打给传达室,让王酒糟在医院大门口支起“暂停接诊”的牌子,“如果有家长和孩子硬往里面闯,你也别拦着”。
李德洋打算把自己到分诊台值守的事情跟胡来顺打个招呼,正往诊室走,突然被从柱子后面钻出来的黎炎拦住了。
“李大夫,我收到短信,说咱们医院急诊超负荷运转,停止接诊。”他一脸坏笑地指着空出大半的候诊椅说,“这也叫超过最大负荷?”
“关你什么事?”李德洋说。
“关我什么事?我可是良好市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这些‘白狼’欺骗群众。”黎炎拿出手机来,拍了几张急诊大厅的照片,“我得把真实情况发到我们的微信群里,让所有人转发辟谣,看你们急诊科吃得消吃不消!”
虽然刚才老张并没有把发送这条短信的原因说得太具体,但李德洋清楚,为了保证投毒者不再兴风作浪,这个“谣”眼下是万万不能辟的!他上前就要抢黎炎的手机,奈何黎炎五大三粗的,只一撞,就差点将瘦弱的李德洋撞个跟头!
“就你那小塑料体格,还想跟我来硬的?”黎炎掸了掸军大衣的领子,轻蔑地说,“想不让我发辟谣微信,简单。给我转账十万块,这事儿我帮你们掖俩小时!要是没有现金,就给我打个欠条——”说着掏出纸笔来,摘下那个布满牙痕的笔帽叼在嘴里。
李德洋一把打掉他的笔,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急诊大厅里的患者们远远地围了上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在分诊台挂断电话的老张赶紧跑了过来,李德洋看到救兵,立刻大喊:“老张,抢他的手机!”老张上前扳着黎炎的肩膀只一拧,疼得他“嗷”的一声,手机就摔在了地上。
老张弯腰捡起手机,就听李德洋又喊了起来:“喂,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回头一看,只见黎炎倒在地上,腿脚像被吊死的人一样拼命蹬踹着,双手卡着自己的脖子,嘴巴张成一个“O”字形,脸涨得通红,不停地翻着白眼。
“糟糕!他准是把无孔笔帽(为了防止学生误吞笔帽堵塞气道造成窒息,按照国家对文具生产的相关要求,笔帽体上应打孔或开有通气面积,但事实上很多在市场上销售的产品都达不到这一要求)吞到气管里去了!”李德洋从后面把黎炎拽起来,让老张扶着,然后双手抱住黎炎的腰,左手握拳以拇指抵住其腹部,右手握紧左拳狠狠向上冲击了几下,实施“海姆立克急救法”。但黎炎实在是太痛苦了,不停挣扎着,导致身子剧烈地扭动和下滑,李德洋几次冲击都起不到效果,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周芸从急诊科办公室冲了出来,一问究竟,立刻让李德洋放下黎炎,使其平躺在地,让老张帮忙摁住,从白大褂的上衣口袋取下瞳孔笔,照了一下黎炎的咽喉。
“怎么样,主任?”李德洋有些慌神。
引起严重后果的呼吸道异物中,绝大多数是植物性异物,比如花生、瓜子、豆类之类的,这些异物用异物钳基本都能顺利夹出,真正让急救医生头疼的是诸如笔帽、钢针、滚珠之类的特殊异物,往往需要特殊器械进行夹取——现在摆在周芸面前的“难题”就是一个特殊异物。她定神想了一想,喊老张推来一台移动治疗床,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黎炎抬了上去,因为治疗床是供儿童使用的,他的个子又太大,小腿以下竟耷拉在床外,一路甩搭着推进抢救室。
周芸问老张:“我记得丰奇说,王酒糟在警务室里堆放的东西里有一些自行车配件,你赶紧过去,看看有没有辐条,如果有,马上拿过来!”
老张赶紧往急诊大厅外面跑,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鬣狗马上追了过去。
雷磊望着鬣狗的背影,走进办公室,反手把门关上。
丰奇正坐在椅子上把刚刚松解了一分钟的止血带重新绞紧固定,雷磊拖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而猩猩则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丰奇的身后。
丰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丰警官,对不起,我想跟你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雷磊没有回答,只一笑。
猩猩从后面突然伸出手,猛地捂住了丰奇的口鼻!
丰奇瞬间无法呼吸,他拼命挣扎踢打,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雷磊把手伸向自己的腰间,摘走了手枪,他的所有嘶吼都被猩猩巨大的手掌阻隔,只能发出一种“呜呜呜”的呜咽声,愤怒而无奈的眼角溢出了泪水,他伸出手,指尖用力向前抻着,抻着,够向办公桌近在咫尺的座机……
还有一件事,最重要的事,必须完成,他得向田颖预警,得告诉她:千万要提高警惕,千万——
然而缺氧的大脑还是令他昏死了过去。
猩猩把丰奇塞进急诊科办公室墙角的衣柜里,关上柜门。
这时有人敲了两下门,然后走了进来,正是刚才跟踪老张去警务室的鬣狗。
“怎么样?”雷磊问。
“他进了警务室,开了灯,打开墙角一个箱子,拿了根辐条就出来了,全程没有脱离我的视线。”
“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鬣狗想了想说:“他往外走的时候,我站在窗口,怕被他撞个正着,就赶紧往后退,这个时候听到非常非常轻的‘啪’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无所谓。”雷磊握着手枪,熟练地退下弹匣,看了看满满一匣子弹,然后将它重新装好,“咔嚓”一声上了膛,嘴角绽开毒毒的一笑,“接下来,该办正事了。”
5老张拿着辐条冲进抢救室,早已做好准备的周芸接过辐条,立刻消毒,并螺纹向外,制成一个螺旋凝固器,然后将硬质支气管镜慢慢地置入已经吸入麻醉剂的黎炎的气管里,利用冷光源窥清异物所在部位后,将加热的螺旋凝固器经支气管镜放入塑料笔帽的底部,像用点烟器点烟一样将它的底端穿透并融化,顺时针旋转数圈,待凝固器的螺纹端渐渐冷却,融化的塑料笔帽已经牢牢地黏附在了上面以后,才连同支气管镜一起退出了气管。
恢复了正常呼吸的黎炎,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嘴巴一时还说不出话,但望着周芸和李德洋的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
“你先休息一会儿,等没事了就离开吧。”周芸皱着眉头说,“还有,别再一天到晚叼着个笔帽了,挺大个老爷们儿,就不能有点儿志气,改改这一身的臭毛病吗?”
李德洋到分诊台配合孙菲儿工作去了。
周芸和老张一起往办公室走去,望着已经空了大半的急诊大厅,稀稀拉拉地坐在候诊椅上的几个患儿和家长,听到留观一病房里传来的家长陪护孩子端水接尿时的轻声细语,以及多参数监护仪格外清晰的“嘀-嘀-嘀-嘀”的鸣声,只觉得四周是那样的安静,安静得让人有点儿不适应。
回想起不久前这里激荡过的一幕幕惊涛骇浪,周芸只觉得恍如一梦。
“那个投毒者,真的不会再作案了吗?”她问老张。老张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一次,你又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再作案了。”
“不需要?什么意思?”
老张没有回答,在办公室门口,他突然站住了脚步,回过头,目光在急诊大厅缓缓扫过,脸上浮现出了伤感的神情。
“怎么了?”周芸问。
“主任,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假如,您忽然得知,一个您特别信任和依靠的人,其实是一个犯下重罪的人,您会非常难过和失望吗?”
周芸凝视着他的双眼:“会——但我会原谅他。”
老张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您要先原谅自己。”
说完他把手压在门把手上,拧动并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面,雷磊正在跟鬣狗和猩猩商量关押在警务室的吕威和砍伤周芸的那个黑脸汉子该怎么处理。见他们进来了,雷磊问道:“周主任,那个砍伤您的家长,他的儿子还在留观吗?”
周芸进屋没有看到丰奇,正觉得奇怪,一听这话回答道:“那孩子打破伤风针后发生过比较严重的过敏反应,需要在医院观察治疗,我把他安排在留观二病房了。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就是我打算把那两个浑蛋押到附近派出所的拘留室去,已经安排综治办派车过来了,很快就到。”说完,雷磊转过头对老张说,“对了,老张,警务室的钥匙是不是在你身上?”
老张点了点头。
“那你把钥匙给我吧。”
老张从兜里掏出两把系在一起的钥匙递给雷磊。
雷磊伸出手,从他的掌心抓起了钥匙——
说时迟,那时快,雷磊的手上忽然多了一副银晃晃的手铐,“咔咔”两声扣在了老张的手腕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周芸大吃一惊,她瞪着雷磊说:“你干什么?!”
“他都不慌,您慌什么?”雷磊笑道,然后手持丰奇的那把92式警用手枪,指着老张说。
老张漠然地望着前方,对雷磊的嘲讽、对铐住自己的手铐,对围拢到身边的鬣狗和猩猩,没有流露出任何神情。
“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立刻打开他的手铐!”周芸真的生气了。
雷磊把背对着他们的笔记本电脑翻转过来,指着上面的页面,页面显示的是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上被免职警员的个人档案,右上角有老张的照片。
“假如,您忽然得知,一个您特别信任和依靠的人,其实是一个犯下重罪的人,您会非常难过和失望吗?”
“会——但我会原谅他。”
周芸把头一甩:“我不看!我不管他以前怎样,至少今天晚上,他是救了急诊科、救了那么多孩子——包括我女儿在内的大恩人!”
“不看?”雷磊有些惊讶,然后露出诡异的笑容,“既然您不看,那我就念给您听。”
听着雷磊的口中念念有词,周芸的神情从惊讶变成了震惊,从震惊变成了失望,从失望变成了愤怒,又从愤怒变成了茫然,她不相信雷磊念的那些是真的,不相信老张真的犯下了那些残酷血腥、令人发指、害得那么多无辜者家破人亡的罪行……这一定是雷磊找了个别人的档案背给她听,老张怎么可能是他说的那种人?不!她完全不能相信!她狠狠地咬着嘴唇,希望用疼痛把自己唤醒,直到咬出血来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绝非梦境。
她呆呆地望着老张,望着他微驼的背脊、低垂的眉宇、花白的胡楂,还有鬓角的白发……渐渐地,终于,这张苍老而和善的脸孔和雷磊所念的那个罪人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于是她歪着头,像个四五岁就被遗弃在街头的小姑娘那样怨恨地看着老张,她恨他欺骗了自己的感情,更恨自己曾经那样的信任他、依赖他,甚至把自己的心声向他倾诉,原来他竟然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她走到老张面前,盯着他的双眼,想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然而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把流到嘴里的苦咸的泪水也擦了一把,然后用冰冷而决绝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就不想解释一下吗?!”
老张望着她,望着她满脸的泪水,久久地凝视着,好像在说——
“不,您要先原谅自己”。
周芸转过脸去。
雷磊走上前来,站在周芸的身后,用同情的口吻说:“抱歉,周主任,破坏了老张在您心里的形象,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梦想总会破灭,偶像总要坍塌。我想,面对现实对每一个人都是好事——包括老张自己。”
然后他走到老张面前,笑眯眯地说:“按照档案上的记录,你后来虽然戴罪立功,但出狱后应该在北京监视居住,不得离开,可是不知道你走了什么门路,居然跑到平州来过上这优哉游哉的日子。不过,终场的钟声已经敲响,你的好日子到此结束。不仅如此,你还必须交代清楚,到底是哪些人、用了哪些手段帮你潜逃至此、埋声匿迹。我想也许顺藤摸瓜,会牵连出警界一大串赫赫有名的人物。你大概也知道一点儿时势,这是一个除恶务尽的时代,你害惨了他们,也害惨了自己。又或者,警方为了息事宁人,也许会跟我这个离职的员工做一笔交易,恢复原职甚至加官晋爵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我想,那一切恐怕都要由我开价,而且概不还价——你不是说我今晚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吗?你错了,其实我还有第三条路,而那条路,就是用你本人铺成的。”
说完了这些,他又把嘴唇凑近老张的耳边,用一种阴寒彻骨的声音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就是在我的主场,有人抢我的风头!下一次,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儿,记得老老实实当你的缩头乌龟——如果你这辈子还他妈的能有机会的话!”
说完,他在老张的后背狠狠地搡了一把,将他向门口推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陈少玲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个从小天鹅舞蹈学校开车把她送回医院的斑秃——他是奉了雷磊的命令,专门留下来监视陈少玲的。
这一阵子,陈少玲一边护理着留观一病房的患儿们,一边照看着依然昏睡不醒的小玲,还不时拿出手机查看张大山有没有给她打电话或回信息,屡屡失望之后,就坐在窗口,身子依偎着冰冷的墙壁,仿佛只有窗缝中流泻而入的寒气,能稍微冷却心中的焦灼。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是坐不住了,来到急诊科办公室,想打听一下投毒者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谁知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老张腕子上那一对无情的手铐。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诧地问。
“没你的事!”雷磊说。
“今天晚上,好像某些人一直在强调,发生的一切都有我的事,怎么现在突然又没我的事了?”
“这人是个犯人,刚刚被我们查获。”
自从知道老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之后,陈少玲就像所有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一样,对一切超踰于他们地位的存在都抱有警惕和疏远。但与此同时,她也非常清楚,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局面下,只有老张才能力挽狂澜,化险为夷,甚至可以说,他是找回或救出张大山的唯一希望。所以,当她发现老张被捕的时候,表现得远比周芸果断和坚定:“他是不是犯人我不知道,你不是警察,随便抓人,就是犯罪!”
这句话算是一锥子扎在裉节儿上了,雷磊气急败坏地说:“你最好搞清楚,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完冲着斑秃扬了扬下巴。
斑秃抓着陈少玲的胳膊就往外拖。
“主任——周主任,你不能让他们抓走老张!”陈少玲冲着周芸嚷道。
然而一直背对着她的周芸,虽然肩膀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转身。
陈少玲激愤之下,竟然大喊大叫了起来:“快来人啊!有人行凶啊!有人非法抓人啊!”
安静的急诊大厅被她这么一喊,居然嗡嗡然有了回音,顿时,诊室、药房、检验室、留观病房和其他房间的门都打开了,胡来顺、李德洋、孙菲儿、王喜、赫赫老师……还有很多患儿家长站在门口观望着。雷磊顿觉狼狈不堪,赶紧带着自己那两个手下,裹挟在老张的两侧和身后,押着他一直走出了急诊大厅。其他人都没有动弹,只有王喜一步一步地跟在他们后面,嘴唇翕动着却一直没有出声。直到楼门口,被猩猩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才止住了脚步。
周芸轻轻地掩上了门。
办公室里陡然安静下来,周芸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有序堆放在地上的一个个从犯罪现场提取的证据,办公桌上用于物证检验的酒精灯、显微镜、搪瓷盘,磁性玻璃白板上的平州市警用地图以及旁边勾画的字迹,还有那台屏幕上依然挂着老张档案的华为笔记本电脑……只片刻间,屋子里已经物是人非,一切一切,都宛如遗迹一般褪了色。
忽然,她发现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的蓝色窗帘表面,有一些条状的凸起,似乎掩盖着什么东西。
走上前掀起一看,竟是丰奇的那副拐杖!
从刚才进办公室开始,她就觉得不对劲,以丰奇受伤的腿脚,不可能轻易离开办公室,而现在,居然在窗帘后面发现了他的拐杖,这说明他的消失肯定是“被动”的……周芸立刻走到门口,问站在分诊台的孙菲儿,刚才有没有看到有人带着丰奇离开办公室,孙菲儿说没有。周芸立刻退回来,在屋子里仔细搜寻起来。
很快,她就发现了在衣柜里蜷着手脚,昏迷不醒的丰奇。
这个发现让她大吃一惊,她使劲拍打着丰奇的面颊和肩膀,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丰奇却毫无反应。周芸不由得坐倒在地,心头宛如被冰水浇了一般,浑身发冷。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随着老张的被捕和丰奇的昏迷,自己和整个急诊科其实是卸去了前胸和后背的护甲,陷入完全孤立无援的境地。
怎么办?
等一下,袭警是重罪,雷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眼下这个局面,就相当于是一个发生了合并感染的危重症患儿,根据“一元诊”的临床诊断思维常规,理应用一种疾病合理地解释患者的所有症状和体征,所以,我必须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真正的病因和治疗方案是什么。
难道说——
突然间,她明白了什么,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座机,拨通了六层备用病房的电话。
“田颖吗?是我,周芸。”
“周主任?怎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出了一点儿小状况。”周芸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慌乱,“你听我说,现在,你马上走到门禁那里,把门禁面板拆下,然后不管用什么方法,刀子剪子改锥扳手,有什么用什么,把里面的电线彻底绞断。”
如果没记错,去年电工师傅来PICU检修时曾经提示,不要让住院的孩子随便触碰门禁的电路板,一旦把里面的电路搞坏,就会造成门禁通信线路的短路,锁舌与锁扣会自动卡死,就算有人拿着通刷卡去刷,或者让总控室对门禁系统进行初始化,也开不了锁,非得有专业维修人员,耗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将锁舌重新打开——备用病房和PICU是同一时间装修的,用的应该是同一套门禁系统。
“啊?为什么?”田颖不解。
“不要问为什么!”周芸的口吻严峻,“照办就是!”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传来田颖坚定的声音:“好的,周主任,我按照你说的办!”
挂断电话,周芸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两张通刷卡,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从卓童那里没收的,把它们一起掰断。
6用钥匙打开厚重的不锈钢防盗门,雷磊推着老张走进了警务室,鬣狗他们两个也簇拥进来。
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借着天花板上那盏蒙了厚厚一层污垢的灯泡发出的昏黄光芒,雷磊把警务室细细地查看了一遍。这里分成里外两间,外间原本是安保人员的休息室,现在空空荡荡的,只在北墙的墙角堆了几个用黑油毡蒙着的纸箱子,里面装的就是王酒糟的那些“宝贝”,雷磊挪开纸箱子看了看,只看见墙的底部有一个直径不到五厘米的外接电源用的孔洞。在北墙上方,开着一扇外面带铁栏杆的狭长玻璃窗,雷磊打开窗户,使劲掰了掰那几根拇指粗的栏杆,纹丝不动,望望窗外,西配楼后面的空场上一片白雪茫茫。南墙上也开着两扇窗户,正对着停车场,窗户外面挂着不锈钢防盗窗,用膨胀螺丝牢牢地固定在外墙上,十分结实。西墙没有开窗,打伤周芸的黑脸汉子和吕威现在正倚墙坐着,东墙上则开着一扇通往里间的黑色铁门,门框和门板上装有加厚的贴合式锁扣,锁扣上挂着一把大号不锈钢挂锁。雷磊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挂锁,推开门,里间就是四白落地的拘押室。
雷磊仍旧不放心,自己先进去把四面墙都敲了敲,听到的是填实了水泥的“铿铿”声,才放下心来,亲手在老张的身上仔细搜寻了一番,把钥匙、硬币、公交卡之类的东西统统收走,直到一根儿铁丝都没有发现,这才将他推了进去,关上门,把挂锁重新挂在锁扣上,锁好,钥匙塞进兜里。
“这两个浑蛋怎么办?”猩猩指了指黑脸汉子和吕威。
雷磊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黑脸汉子知道那意思是把他们俩放了,赶紧用后背顶着墙,吭哧吭哧站了起来,转过身,支棱起后腰上的两只手:“俺这儿还戴着铐子呢,您能给俺打开吗?”
猩猩拿出从丰奇身上搜来的手铐钥匙,给他打开,照屁股就是一脚:“带上你这个狱友,给我滚!”
“那个……您知道俺家娃还在医院吗?”
猩猩想耍他一耍:“医生找到孩子他妈,把孩子接走了。”
黑脸汉子千恩万谢了好一阵子,才搀扶着几乎丧失了行走能力的吕威出了警务室。
望着他们俩一瘸一拐的背影,猩猩裂开肥厚的嘴唇,龇着上下两排都向外凸出的龅牙,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然后转身问雷磊:“主任,接下来怎么办?”
“把那些纸箱子都给我扔出去!”
猩猩和鬣狗赶紧动手,一通忙活之后,警务室的外间也干净得像用刮胡刀刮过似的。
“齐活儿!”猩猩乐呵呵地就要往外走。
“站住。”雷磊冷冷地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啊?”
“把你的手机、钥匙之类的东西都交出来。”
猩猩蒙了:“主任,您这是啥意思啊?”
“没什么,里面关着的这位——”雷磊指了指拘押室,“能耐实在太大,我还是不放心,你就留在外间给我守着他吧。”
猩猩一下子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怕了?”
“不是不是……”猩猩赶紧说,“那个,您至少给我留个手机吧,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好给您打电话求援啊。”
“看你说的,能出什么事儿,老虎再凶,关进笼子就是个观赏动物。”雷磊眯起眼睛,笑着对他说,“而且,万一七转八转的,有什么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关系打你的手机,找你说情,开出高价让你行个方便啥的……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里面关着的这个人,与我的前程关系太大,一点儿意外都不能出,还请你多多担待。放心,只要我能飞黄腾达,绝不会忘记你们几个在平州市陪着我吃苦落难的好兄弟。”
猩猩没办法,把衣服兜里东西都交了出来,饶是如此,雷磊还是在他身上搜了一遍,才放了心。
临出门前,他又拍了拍猩猩的肩膀:“等我跟警方做成了这笔交易,很快就来接你。”说完跟鬣狗一起走了出去,关上防盗门,用钥匙哗啦哗啦转动了几下,锁得严严实实,确认从里面无法打开,又弯下腰,从散落在地的纸箱子里找到一把夹钳,“咔嚓”一声把钥匙夹断在锁孔里。
“现在,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从这里逃出去了。”雷磊冷笑着对鬣狗说,“咱们总算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7回到急诊科办公室,雷磊扩了扩胸,扭了扭肩,又活动了几下脖颈,直到把全身都舒展开了,才注视着眼前这个终于回到他手里的王国,虽然显得空落落的,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志得意满。他把手撑在办公桌的两边,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姿势,让鬣狗把斑秃叫过来:“顺便把陈少玲也带过来。”
陈少玲被斑秃推搡进了屋,不停地揉着被抓疼的胳膊,冷冷地看着办公室里的另外几个人——包括周芸在内。
“交出手机。”雷磊对她说。
陈少玲知道,眼下的情势,反抗无用,只好交出手机。
雷磊把来电记录、微信、短信翻查了半天,也没发现小天鹅舞蹈学校事件发生后,张大山有联系过陈少玲的迹象,而此前的相关信息也表明,陈少玲并没有说谎话,张大山整晚的确只给她发过两张照片,一张是海马儿童游泳馆的,一张是老年活动中心的,时间分别在这两处地点发生罪案前。
雷磊斜仄着眼,把陈少玲看了又看,实在是找不到一点儿可疑之处。
鬣狗上前低声道:“主任,跟她较个什么劲?”
“你懂什么!”雷磊说,“从案发到现在,我一直在不停地向市里有关领导汇报案件的进展,领导虽然在忙着新区落成庆典的事情,希望把这一案件控制在有限程度和有限范围之内,绝不能影响庆典的顺利举办,与此同时,也指示要积极防控、抓紧侦办,尽快将犯罪者捉拿归案。所以,咱们必须得在明天早晨的太阳升起之前把张大山逮住,功劳簿上才能记它个功德圆满!”
鬣狗小心翼翼地说:“目前,并没有可靠的证据证明这一连串的案子是张大山干的,更何况——”
“你想说什么?”雷磊把眼一瞪。
鬣狗本来想说“更何况连老张都没能抓到那个投毒者”,又一想这句话说出去,非被雷磊骂个狗血淋头不可,于是换了口风道:“更何况咱们对张大山接下来的行动一无所知。”
“我再说一遍,张大山没有犯罪,整晚都是那个投毒者假扮成他的样子,想要把一切栽赃到他的头上!”陈少玲愤怒地说。
雷磊走到陈少玲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别再自欺欺人了,张大山到底是不是真凶,咱们心里都清楚得很,只是我不怕做坏人,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不像你刚才拼死拼活地维护的那个保洁员,他当着你的面一口一个‘投毒者’,背后有好几次可是脱口而出管其叫‘张大山’,还利用全国警务网络系统检索过张大山的犯罪记录呢。”
“你胡扯!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雷磊转过头对鬣狗说:“你说咱们对张大山接下来的行动一无所知,你错了,我非常清楚他接下来会在哪里出现,而且已经布置好了抓捕他的天罗地网。”
这句话让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我不否认,老张这个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只是他把全副精力都盯在案子上,却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雷磊笑道,“当他在分析张大山的时候,我却一直在分析他。我发现,老张推断张大山每一次的行动轨迹时,基本上是物证、心证双管齐下——这里的心证,指的是通过犯罪心理学或行为科学分析犯罪者的犯罪动机、行为规律和性格特征,也许在外行人看来,这不算什么,但在我的眼里就很不简单了,因为我国大部分刑警对物证很重视,对心证却嗤之以鼻。而对物证和心证的综合运用,正是老张能好几次精确地判明张大山动向的根本原因。
“不过,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老张跟我见面后,很快就道出了我的个人信息和境况,这说明他查询了我的相关资料和履历——这很可能是因为急诊大厅新来了一个像是警员的陌生面孔,他怕我是来找他的麻烦,所以采取了预防性措施——但他绝不知道,我在中国警官大学上学时就选修过犯罪心理学,并且还有不俗的造诣。所以在他认为可以独擅胜场的领域,我并不是外行,只是装得无知罢了。”雷磊笑道,“于是我注意到,老张在应接不暇地面对张大山发起的一次次挑战中,由于局势紧迫,间不容发,所以采用心证分析时,必须将关注点放在分析张大山的行为规律和性格特征上,以求迅速化解危机,反而对他的犯罪动机有所疏忽。既然他缺失,那我就一直在暗中填补喽。”
鬣狗的眼睛一亮:“原来主任您让我一直在医院里秘密调查的竟然是——”
雷磊点了点头:“现在,你可以把调查结果,跟大家说说了。”
鬣狗用钦佩的目光看了雷磊一眼,清了清嗓子说:“据我向急诊科的医生、护士和其他工作人员了解到的情况,张大山由于家庭生活贫困,一直怀有比较强的反社会情绪,特别是在女儿张小玲的问题上,表现得极其偏执。他曾经多次表示,别人家的孩子能上早教班,小玲连幼儿园都上不起;别人家的孩子能上游泳课,小玲洗个澡还得来医院的公用澡堂;别人家的孩子能去学跳舞,小玲连张练功垫都买不起……一说起这些就愤愤不平。在小玲生病以后,他就更加觉得社会不公,牢骚满腹,各种抱怨,送餐遭顾客差评被扣钱、节假日加班没有加班费、住的出租房被强行清退、给孩子看病借了高利贷还不上,有时候气急了他就给市长热线打电话,每次挂上电话都骂骂咧咧的,扬言早晚要向市政府讨个公道。”
“早教班、游泳课、练功垫。”雷磊一边数一边点着头,“对了,陈少玲,我记得你和大楠查验老年活动中心消防梯下面的练功垫时,还亲口跟大楠说什么来着,说小玲没生病的时候,特别喜欢跟着电视里的少儿节目学跳舞,但你们两口子租的是地下室,洋灰地,地面特别硬,孩子摔倒了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把张大山心疼得不行——”
陈少玲想辩解,却一时被气噎得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周芸说话了:“雷主任,就凭一个人说了几句怪话就给他定罪,怕不合适吧。目前社会上的戾气越来越重,很难说有几个人能保持心态平和。不要说张大山了,就我接诊的那些患儿的家长:没医保的恨有医保的,有医保的恨公费医疗的;挂不上号的恨挂得上号的,挂得上号的恨挂得起专家号的;没床位的恨有床位的,有床位的恨住进VIP病房的;还有用国产药的恨用进口药的,孩子病重的恨孩子病轻的,有闺女的恨有儿子的……那抱怨的话说出来,一个个都咬牙切齿,恨不得同归于尽的,拿这个去套的话,岂不是满街都是犯罪分子了吗!”
“可其他人都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啊!”雷磊不耐烦地说,“正是因为仇富和对自己境遇的极度不满,张大山产生了强烈的犯罪动机,制造了今晚的一起起伤童案件……老张以为自己在长宁校区唱的那一出《空城计》,把张大山吓跑了,再群发一条急诊关门的短信,就使他不会再继续犯罪了,简直莫名其妙!没有足够强大的外力,所有的犯罪都不可能真正得到遏止,牛顿第一运动定律在犯罪中同样适用。说张大山会就此收手,笑话——”
说着,他大步走到磁性玻璃白板前,指着平州市警用地图上的一处地方说:“他不但不会收手,还会制造更凶残、更恐怖的罪行!”
那处地方,越过了大凌河大桥。
是今晚新区落成庆典活动的主场地——平州大剧院。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此时此刻,那里不仅有平州市的几乎全部市领导,还有参加庆典表演的上千个孩子!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陈少玲吓得口中喃喃,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你们——包括老张在内——都以为张大山在小天鹅舞蹈学校纵火和劫走中巴车,只是单纯为了给伤童大戏接上第三季和第四季?大错特错!其真正的目的埋伏得极深极深。”雷磊的声音也在一瞬间变得低沉,“推理小说中有一句老话:寻找罪行的受益者。这句话说白了,就是循着犯罪动机倒推出真凶的身份。从整个投毒案发生开始,我就在思考每一起罪行的受益者。思乐培训长宁校区出了事对谁有益?表面上看是利好平州市的另外一家培训机构,但是,且不说每个教育品牌采取的教学模式差异很大,何况长宁校区只是思乐培训的加盟机构之一,从这个角度上说,它出了事更利好的恐怕是附近思乐培训的其他分校,所以‘受益人’并不明确。海马儿童游泳馆出了事对谁有益?它已经是附近街区最后一家游泳馆了,就算是倒闭了也无可替代,根本没有受益者可言。直到小天鹅舞蹈学校纵火事件,我才发现了‘靶向’明确的受益人。”
屋子里的其他人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周芸却睁大了眼睛:“你是说——B组?”
雷磊点了点头说:“今晚的新区落成庆典十分重要,这个级别的舞台演出,通常都要安排替补团队,我了解到小天鹅舞蹈学校今晚演出的曲目是民族舞《闹花灯》,而B组则由白孔雀舞蹈学校的学员们担任,她们今晚也在做演出准备。A组出事后,消息暂时没有传开,加上大凌河大桥封锁的缘故,电视台综艺演出中心那边也没做她们还能正常到场演出的打算,所以并没有启动B组,直到不久前那个姓冯的主任跟赫赫老师联系,才知道了这一情况,想必会马上启动B组,也是派车去接她们到大凌河大桥桥头等候,等到十一点整允许参加庆典演出的车辆通行后,再前往平州大剧院——而张大山的目的也就在于此!他今晚设定的袭击目标中,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平州大剧院,毕竟他此前多次扬言要向市政府讨个公道,没有什么比破坏市政府心心念念的新区落成庆典更能解他心头之恨的了。但是以他的身份,根本混不进安保严密的平州大剧院,可是假如躲藏进运载小演员的车辆中——尤其B组往往是紧急情况下启用,救场如救火,安检必然疏松——那自然就可以畅通无阻地混进去了。所以他在小天鹅舞蹈中心纵火的目的,固然有报复社会的成分,但从根本上讲,就是为了逼有关方面‘启用’B组!”
周芸不大明白:“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他怎么知道十一点整大凌河大桥恢复部分车辆通行这件事的?第二,纵火后他只要马上去白孔雀舞蹈学校,找到运送B组的中巴车就可以了,为什么又要劫持接A组的中巴车重返长宁校区撞学生呢?”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很简单。”雷磊说,“大凌河大桥出事被封后,我相信对张大山的打击一定很大,因为小演员们——无论A组还是B组都过不了桥,参加不了演出,他那个浑水摸鱼的计划根本就无法实施。恰在这时,为了便于逃跑而劫持的接A组的中巴车反而帮了他大忙,他必定是从被他绑架的司机口中,得知了十一点整大凌河大桥恢复部分车辆通行的消息,所以原计划照常进行。但是,他并不知道中巴车被劫持的消息不久前才被我们获知,站在他的角度,只会推测警方一旦发现接庆典演出演员的中巴车被劫持,担心歹徒开着它混过大凌河大桥,反而会在桥头加强对通过车辆的安检,所以他干脆袭击思乐培训长宁校区,并弃车逃跑,以转移警方的视线,放松桥头安检的戒备程度。”
久久的,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陈少玲神情木然地伫立在原地,两只无神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仿佛从内到外都焚成了枯槁。
周芸心有不忍,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声说:“少玲,你先看看小玲去。”
然而到了门口时,陈少玲还是走不动了。
“我不信大山会做出那样的事。”她把身子靠在门上,轻轻地推了周芸一把,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信……”
周芸的鼻子一阵发酸。
雷磊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用戏谑的口吻对陈少玲说:“马上就要十一点整了,我把综治办最精锐的力量组成了一支二十人的小分队,埋伏在大凌河大桥的桥头,只等运送B组的车辆一到,就上车拿人,到那时,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一切自然就会见分晓。无论怎样,我还是很有信心帮你们夫妻团圆的。”
鬣狗和斑秃都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雷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眉梢向上一挑,春风满面地接通,放在耳边:“喂,情况怎么样?”
刹那间,他像被人从后背猛地推下悬崖一般,面如死灰。
“你仔细搜查了没有?一个一个座位地搜,储物箱、行李架,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不光车厢里面,车身外面也要搜!车顶,底盘,都没有?怎么可能……有没有检查跟队老师?那个司机呢?你说哪个司机,还有他妈的哪个司机,开车的那个!什么?也不是?”
雷磊颓然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抓捕老张以后一直笔挺的身躯,突然委顿得像脱水蔬菜。
反倒是站在门口的陈少玲,眼睛里重新焕发出了光彩。
雷磊的头脑好像一锅煮开了的稀粥,随着大大小小无数个泡沫在翻滚中乍起乍破,沸腾而出的热气令他如坠大雾。他完全搞不懂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他承认自己长期担任文职,一线刑侦工作的经验并不丰富,也承认自己的推断并不缜密,有很多臆测的成分,但他已经养成了“方向正确就一切正确”的思维定式——对“张大山就是真凶”这一点,不仅仅从一开始就笃定不疑,而且在后来的工作中还得到了老张点到为止的确认,所以在逻辑上应该是能够自圆其说的……
难道说,老张是在有意误导我?
雷磊那热得发涨的头脑顿时清醒下来:老张长年跟陈少玲一起工作,无形中对张大山的言行举止肯定有来自方方面面的了解,比我在几个小时里单纯靠鬣狗调查得来的信息要准确和全面得多,那他为什么在运用犯罪心理学或行为科学分析张大山时,只分析张大山的行为规律和性格特征,反而对他的犯罪动机有所疏忽?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疏忽——
而是故意给我挖好,等着我“暗中填补”时不知不觉深陷其中的大坑!
雷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寒彻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强中更有强中手”,想起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身上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余光一扫,瞥见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还开着全国警务网络系统的网页,上面挂着老张的个人档案,右上角那张照片神情安详,但越是这样,越是让雷磊心生一种被嘲讽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气急败坏,伸手正要将电脑屏幕盖上,心里突然冒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
我有几次窥见老张在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上搜寻张大山的犯罪记录,假如那是他在故意误导我,那么长的时间,他坐在电脑前,还做了些什么?
雷磊用颤抖的手指点击鼠标,打开了网页上的浏览记录,向下滑动时,突然发现,“自己”在今晚曾经有过一次对警员个人档案的修订记录。
什么?!
他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作为前人事信息管理中心主管,他有调取和修订全国警务网络系统的人事档案的权限,虽然挂职平州,但由于走得匆忙,还没有办完离职手续,所以这项权力还没有被免去。老张一定是借着用自己的账号登录的机会,偷偷修订了他本人的个人档案!
也就是说他并不像那份档案里写的,是因为什么包庇黑社会贩毒、杀人和买卖枪支被调查,后因检举和揭发有功得到减刑,刑满释放后在京监视居住。
混账,该死透顶!
雷磊咬牙切齿地想,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全国警务网络系统对人事档案的修订,有着严格到几近苛刻的要求:只能修订在职警员的档案,且由其主管领导提前至少一个月提交修订申请,修订时还要输入与其警员编号配伍的身份证号和配枪枪号,并从其主管领导那里得到一个临时生成并由系统发送的十二位数密码,才能开启修订模式——而对于已经离职或被免职的警员,档案是无法修订的。
老张不可能是在职警员,所以他修订的不可能是他自己的档案。
那么他只能是找了个其他在职警员的档案,修改了登录密码,换上自己的照片,胡编了一通看上去煞有其事的履历,最后还没忘了改成遭免职后账号被锁定的状态,等着我去“解锁”……可是,就算他知道该警员的身份证号和配枪枪号,又怎么可能提前一个月就知道其主管领导提交了档案修订申请?又有哪个主管领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收到一个根本不需要修订档案的部下的修订密码之后,将密码擅自告诉别人?
他他妈的修订的到底是谁的档案?!
雷磊越想越头疼,档案的修订模式一旦生效,就把原档案内容覆盖,暂时无法用其他方式检索到这组陌生警员编号的“原主”,想知道真相,就只能去问老张本人了。
从另一个角度讲,老张如此费尽心机地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岂不更加证明他是一条远比想象中更大的“大鱼”吗?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么一想,他暂时不去计较没有在大凌河大桥抓到张大山的事儿了,撑着桌子站起身,准备往办公室外面走,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狭长的眼睛眯缝着,盯住了窗边的一个地方。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周芸打了个寒战。
刚才在窗帘后面发现了那副拐杖,又在衣柜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丰奇,她抓紧打电话给田颖示警,又掰断了通刷卡,因为丰奇昏迷不醒,临时找不到把他藏起来的地方,思来想去,觉得还不如让他暂时在衣柜里待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对自己和他都更加安全,所以又把他塞回了衣柜。就在这时,雷磊他们回来了——而那副拐杖,因为来不及复原,一直就赤裸裸地露在窗帘外面。
她突然向门口跑去!
“抓住她!”雷磊厉声喝道。
斑秃一把抓住周芸的胳膊,一个反拧,疼得周芸“哎哟”一声跪倒在地上。
陈少玲上前撕打斑秃,扇他的耳光,掰他的手指,掐他的胳膊,被斑秃不耐烦地一推,往后踉跄了几步,坐倒在地。
雷磊走到周芸面前,狞笑道:“这么说,你全都发现了?”
周芸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放开她,对我们这位急诊科主任,还是尊重点儿的好。”雷磊朝斑秃点了点头,“再说了,她和睡在柜子里的那位警员一样,都已经碍不了咱们的事儿了。”
斑秃这才松开了周芸。
周芸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揉着那只几乎脱了臼的胳膊,一边整理着皱皱巴巴的白大褂,用无比愤恨的目光盯住雷磊说:“别得意得太早,今天晚上,你不可能是赢家!”
雷磊眨了几下眼睛,狐狸样的瘦脸上浮现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请您相信,胜利永远属于我这样的人。”
说完,他让斑秃留下,看住屋子里的其他人,自己则带着鬣狗,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
8风势渐强,雪势不减,雷磊和鬣狗一边走一边像拨开挂帘一般,拨开层层叠叠扑面而来的飞雪,一直走到警务室门口。
雷磊突然一怔,刹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鬣狗“哐”地撞在他的后背上,俩人一起打了个趔趄,差点儿都摔倒在地。
“主任,对不起,对不起!”鬣狗吓得一连串地道歉。
“我刚刚想起,刚才出来以后,我用夹钳把钥匙夹断在锁孔里了,现在倒好,谁也别想进去了。”雷磊苦笑道。
“明早找个锁匠再开吧,反正保洁员跑不了,有啥问题,到时候再问他也来得及。”鬣狗缩着脖子,一边跺脚一边说。
“也只能这样了。”雷磊透过不锈钢防盗窗往警务室里面望了望,黑咕隆咚的十分安静。
于是他和鬣狗转身往回走,没走出三步,他又一个急停!
警务室里面——怎么没有人?
猩猩去哪儿了?!
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冲到防盗窗旁边,对着里面大喊猩猩的名字,让他立刻打开窗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鬣狗甩开甩棍,把胳膊塞进防盗窗的护栏里面,用甩棍头猛击窗户,噼里啪啦地打碎了玻璃,可是警务室里面依然像洞开的墓穴一般,一片死寂。
外面风雪交迫,里面阴气森森,雷磊不禁毛骨悚然。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看见屋子里闪过一道人影,吓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接着灯开了,昏黄的灯光映出了鬣狗那张仓皇失措的脸孔。
“主任,您快进来,那防盗门我一拉就拉开了!”鬣狗站在窗前大声喊道。
防盗门怎么可能一拉就拉开?我不是上了锁吗?我不是用夹钳把钥匙夹断了吗?!
眼下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雷磊冲进了警务室的外间,用眼睛扫视了一圈,不过十几平方米的空间,猩猩居然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北墙下面,雷磊望着那扇外带铁栏杆的狭长玻璃窗,百思不得其解,不要说铁栏杆现在完好无损,就算是被拆除,那么狭窄的一扇窗户,一个大活人也绝钻不出去……这么说来,猩猩只能是打开防盗门离开了,但那扇防盗门,除了锁匠,就算是外面的人用钥匙也打不开,更别说猩猩身处室内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他猛地想起,猩猩的失踪大可以回头再说,关键是里间关着的那个人,不能出一点儿事情。
他赶紧跑到拘押室门口,从门框上的瞭望眼往里面望去,有个人正背朝门的方向,抵墙而坐——
不对!
一种异样的感觉像子弹一般击中了他的胸腔。他从兜里掏出钥匙,一把攥住贴合式锁扣上挂着的那把大号不锈钢挂锁,用钥匙捅了好几下才捅进锁眼。打开以后,刚要把门推开,冷不丁想起什么,对鬣狗说:“你,进去!”
鬣狗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快他妈进去!”雷磊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看着雷磊那双在黑暗中灼灼发红、充血欲裂的眼睛,鬣狗知道自己再敢拖延,没准儿真会挨上一枪,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啊”地怪叫一声,冲了进去!
没有遭受到预想中的伏击,密闭的空间像空无一物的盲盒,虽然完好,却愈加反常。
听鬣狗报了一声安全,雷磊才一手拿手电照着侧身倚墙而坐的那个人,一手举枪对准电筒光芒在他后背划出的黄色靶心,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大的动静,他居然纹丝不动——而且,他身上穿的不是那件灰色的保洁服,而是一件黑色加厚款飞行夹克!
走到近前,雷磊厉声命令道:“我数1、2、3,你马上给我站起来!马上!”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扳机上。
“1——2——3!”
三个数数完,那个人还是一动不动。
雷磊又尴尬又气恼,照着他的后腰狠狠踹了一脚!
那个人像装满草料的编织袋一样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手电筒的光芒照在那张布满横肉却双眼紧闭的脸孔上——是昏死过去的猩猩,手上还戴着老张戴过的那副手铐。
有那么几秒钟,雷磊的精神陷入了某种热射病样的错乱状态,靠着墙,瘫立在黑暗的斗室里,半张着嘴巴,眼神发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老张到底是怎么从门锁完好的拘押室逃到了外间,更想不明白他又是怎么打开锁孔被堵的防盗门逃到了外面……
终于,他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浑身抽搐了一下,冲着跪在地上查看猩猩情况的鬣狗吼道:“还他妈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给我抓回来!”
鬣狗带着哭腔说:“主任,现在就我一个人……”
“什么就你一个!咱们综治办那么多人呢?都给我调过来!”雷磊发了狂一样挥舞着手枪大喊道。
“来不及啊,主任,咱们的人按照你的指示,都撒到存在风险的地方驻守去了,那个最能打的机动小组,现在还在大凌河大桥桥头呢,等他们赶到,估计那老家伙都跑出平州地界了……”
雷磊愣了一下,亢奋的眼神突然变得晦暗,重重地垂下了头颅。
他喘了几口粗气,发出了一阵惨笑:“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支持我那个‘全面布防’的计划了,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误导我相信张大山还会继续作案了,他就是要我把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全部分散开,撒得越远越好,把整座医院变成一座兵力空虚的空城,等我想要对付他的时候,连个可用的人都找不到……”
鬣狗大气也不敢出地站在他旁边。
雷磊又惨笑了几声,看到手中那把92式警用手枪的一瞬,目光重新变得阴冷。他知道自己袭警并夺枪是犯了重罪,而当初冒着风险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希望通过抓住老张与警方达成交易,并夺取办案的控制权,活捉张大山立功。现在,这两件事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就此认输,那可就全完了……
想到这里,他把牙狠狠一咬,抬起头来对鬣狗说,“走,回急诊大厅去,只要能扳回最后一局,赢家,就依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