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的街道打扫净,预备着司马好屯兵。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了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1争分夺秒!
周芸用最快的速度把氯气中毒的孩子们分别安顿在抢救室和留观一病房,全员加压面罩吸氧之后,根据他们每个人的具体症状,安排了静滴大剂量维生素C解毒、用生理盐水反复冲洗眼部后点红霉素眼药膏以防治结膜炎等持续治疗措施,与此同时验血、做心电图、拍摄X光胸片,看看有无其他特殊病理发现。她一刻不停地在病房里穿梭着,指挥、疏导、纠正甚至亲自上手,时而像变魔术一般将数个雾化吸入器的药瓶里配好药,时而在病床床头挂着的记录本上写下抢救措施和时间以备稍后补记病历,时而声色俱厉地提醒大楠根据多参数监护仪上的数据调节静滴速度,时而弯下腰跟某个哭鼻子的小患者开玩笑说“喂喂喂你可是个纯爷们儿啊”。由于抢救及时,孩子们的整体情况尚好。周芸又从游泳教练那里要来了六个孩子的家长电话,让孙菲儿通知他们赶紧到医院来,“不要把情况说得太严重,省得家长路上着急开车出事故”。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是,陈少玲呼吸困难、反复吞咽,看上去情况比那个游泳教练还要严重,为了防止她出现中毒性肺水肿,周芸把10%的硅酮加入氧化湿气瓶中,让她随氧吸入——吸氧的椅子特地设置在张小玲的病床边,这个暖心的举动让陈少玲十分感动。她轻轻地抚摩着女儿那盖在白色被单下的羸弱身体,为白色雾气所笼罩的一双眼睛泪光莹莹。
忙活得差不多了,胡来顺问周芸接下来自己还需要做什么。也许是成功地救出了陈少玲,并把孩子们平安带回来的缘故,这小子反而比小夜门诊刚开始那会儿显得劲头十足。周芸表扬了他一句“关键时刻还得靠咱们小胡”,让他先回诊室给患儿看病,给李德洋减轻些压力,胡来顺兴冲冲地答应了。
周芸这才双手叉腰喘了几口气,想起刚才雷磊、丰奇和老张在留观一病房外面对峙的情形,才注意到好久没有看到这三个人了,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四下寻找,终于在推开急诊科办公室房门的时候看到了他们。
眼前的情形让她吃了一惊:丰奇正坐在椅子上,一边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游泳教练盘问着,一边在笔记本上唰唰唰地记录;老张蹲在地上,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铺开了一块块白色无菌纱布,将陈少玲带回的一袋袋证物分别倒在上面;而雷磊则将刚刚打印出的数张A4纸拼接起来,贴在墙上那块平时用于提示科室事宜的磁性玻璃白板上,拼成一张平州市警用地图。一张被清理出来的办公桌上,摆放着酒精灯、显微镜、搪瓷盘、压舌板、镊子,这些物品无论是用于检验、盛放医疗器械还是做手术,周芸当然是熟悉的,但现在看上去却那么陌生。还有一盒五件套的化妆刷、万能胶以及原本放在诊室窗台上的那个长方形的玻璃鱼缸,完全不知道做什么用——办公室仿佛在很短的时间变成了作战室,充斥着一股紧张和忙碌的气氛。
原来,他们正在开展着另外一场在某种意义上同样可以称之为“急救”的工作。
刚才老张喊了丰奇一声,是让他先不要上楼,而是留下来协助自己工作,然后又具体分了一下工:丰奇负责对所有知情人和目击者(包括其他氯气中毒的孩子)的访问与记录;雷磊负责资料的检索、准备和勘验记录;而自己则负责检验物证,并用最短的时间将检验所需的工具找了来。
“你是否确认,进入游泳池的投毒者只有一个人?”丰奇问道。
游泳教练全身裹了好几层毛巾被,还套了一件不知是哪个护士的粉红色羽绒服,一边喝着热水一边点着头。
“他的穿着是什么样的?”
“就一件灰色的快递员衣服,咱们市里送餐员都穿的那种。”
“你看见他的相貌了吗?”
“没有,他戴着头盔和防风镜,根本看不清长相。”
“从他进入游泳池到离开的前后经过,你详细给我叙述一下,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教练抱着水杯想了想才说,当时他正在泳池里教孩子们学游泳,那个送餐员提着一塑料袋盒饭就进来了,因为此前嫌他送晚了,教练已经另外叫了一家米粉并吃完了,所以就喊了一声“先放外边吧”。但送餐员还是往池水循环设备间走去,因为教学正在进行,教练也没管他,甚至都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但没过多久,有孩子就说闻到一股怪味儿,他们发现从池水循环设备间里飘出了黄烟,往外面跑的时候,大门却怎么推也推不开了……
“这个送餐员跟以前每天给你们送餐的是同一个人吗?”
“差不多吧……我也没看清楚。”
问了半天,教练的回答基本上就是一堆囫囵话,丰奇只好让他离开。快要出门时,老张突然问了一句:“游泳池里的换气扇是你开的吗?”
“对啊,每天晚上上课前,我都要把游泳池的灯和换气扇打开。”教练说。
等他走后,老张把空饭盒、两个门把手、写着“次氯酸钠消毒液”的空瓶子和胡来顺拆下来的那组电源开关面板放进了倒扣着的玻璃鱼缸里,让丰奇和雷磊戴上口罩,又将点燃的酒精灯、三脚架和放在石棉网上的蒸发皿也推进了玻璃鱼缸内,蒸发皿里面放着稀释后的万能胶,在酒精灯的燃烧下,立刻蒸发出了水蒸气。
对于可能留有犯罪嫌疑人潜在指纹的证物,提取指纹的方法有很多,比如多波段光源、荧光粉、碘熏染、茚三酮熏染等,但一九七八年开发出的万能胶熏显法以其操作简便、效果显著和成本低,很快成为“主流”:绝大部分万能胶的主要成分都是氰基丙烯酸盐,一旦受热蒸发后就会与水、油脂、脂肪酸、氨基酸和蛋白质等残留物发生反应,沿着表面纹线生成稳定的氰基丙烯酸盐聚合物,五到十分钟左右,就会在证物上勾勒出比工笔画还要精致的清晰指纹。
刑事侦查学属于警校的“通识”课程,每个学生必修,但参加工作以后,警种和警种的工作内容差别很大,作为片儿警,丰奇在绝大部分时间里所要面对的是比朝阳群众、西城大妈更加琐碎的家长里短,所以当亲眼看到老张操作娴熟的指纹鉴定技术时,他仿佛看魔术一般激动。
对于刑侦工作而言,物证的价值就在于能够建立起它与犯罪嫌疑人、受害者和犯罪行为之间的关联,但是这一回,在那几样证物上,除了教练、陈少玲等人的指纹外,同时发现了几枚明显是戴着加绒骑行手套留下的指印,应该系投毒者所留。这种指印跟戴着乳胶手套留下的指印一样,被物证鉴定人员称为“白指纹”,没有关联的可能。但老张似乎毫不介意,他把装盒饭的那个塑料袋翻正,套在一个深蓝色的四十二升医用储氧袋上,以使塑料袋表面撑起,然后同样放在倒扣的玻璃鱼缸里,用万能胶蒸气熏显,结果依然只发现了几枚“白指纹”。老张用尺子仔细量过所有“白指纹”的宽度,又根据其边沿的几处相同的不规则特征,确认它们是同一副手套所留。
“记录检验结果。”老张对雷磊说。
雷磊手拿一支碳素笔,站在磁性玻璃白板旁边,那张白板一半贴了平州市警用地图,另一半则用来做物证勘验记录。
“记录什么?不是只有‘白指纹’吗?”
“那也要记录。”
丰奇也有些不解:“‘白指纹’既不能做指纹比对,又不能做法庭证据,有什么用呢?”
“物证勘验中,‘有用之物’有指向作用,‘无用之物’也有指向作用,特别是在戳穿罪犯制造的假象时。”老张看了他一眼,“比如这个‘白指纹’,能说明什么?”
“说明犯罪嫌疑人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呗。”
“那么,他为什么不戴上鞋套呢?他鞋底的痕迹可是很明显在暴露自己是‘张大山’的身份啊。”
“我明白了,恰恰是这个戴手套的行为,反而证明了他不是张大山,因为即便是他能穿上张大山的衣服和鞋,戴上他的头盔和护目镜,但指纹是没法作假的,必须加以掩饰。”
“当然,还要考虑到,有可能投毒者是故意采用这种方式混淆自己的身份,让我们做出‘他不是张大山’的判定,还有更简单的,大部分快递员在开门、按电源开关、拧开瓶盖倒入液体时,本来也不需要摘手套。”老张说,“所以才要把每一个物证检验结果详细记录,给接下来的工作留下比对、质疑和核实的依据。”
雷磊点了点头,在磁性玻璃白板上记录下了“白指纹”的情况。
老张拿起那根用来绑住门把手的粗铁丝,看了又看,正好周芸走进办公室,就麻烦她把陈少玲叫来。
“少玲正在吸氧……”周芸话吐半句,看老张的目光里有着不容分说的坚定,知道这间屋子正在进行的工作和刚才自己在病房里的工作一样刻不容缓,只好把陈少玲叫了过来。
陈少玲的呼吸比刚回到医院那会儿和缓了许多,只是依然不时咳嗽两声,偶尔吞咽一下时,两道眉毛就像被喉咙里的钩子牵拉似的皱起。
“少玲,有个问题,请你一定好好回忆清楚,再回答我。”老张用手捋着粗铁丝的两头说,“从铁丝的折痕上看,中间段似乎并没有太复杂的缠绕,反倒是两端显得凌乱,更接近于一种不辨方向的撕扯……我猜,也许这个铁丝最初绑住那两个门把手的时候,仅仅做了简单的缠绕,虽然在末端打了个结儿,也只是确保门从里面推不开就行了,后来你因为急于把门打开,曾经乱扯一气,反而搞得越来越紧,当你冷静下来,终于将它解开时,才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解——我说得对吗?”
陈少玲望着老张……回到医院以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实话说她是在故意躲着他,当一个人突然暴露出跟日常面目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时,难免会让熟悉他的人感到陌生和恐惧,何况是一个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朝夕相处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保洁员,突然展现出了跟犯罪相关的高超技能……
“少玲。”老张见她怔怔地出神,一言不发,便又叫了她一声。
陈少玲这才回过神来:“是,你说得没错。”
老张低下头思索着什么。
“没我的事了吧?那我先出去了。”陈少玲刚要往外走,却被雷磊叫住了:“张大山又给你发微信、短信或打电话了没有?”
“没有。”陈少玲冷冷地说。
“他还会再发的。”雷磊说,“虽然我们刚才向‘满口福’餐饮公司了解到,今晚张大山再没有其他的送餐任务,但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到他收手的迹象。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得把手机交出来,以便在他告诉你下一个犯罪地点时,我们能第一时间掌握。”
“我再说一遍,张大山不可能给孩子们下毒和投毒,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陈少玲拒绝道。
雷磊向她逼近了一步:“别太嚣张,我还没跟你算逃出医院那笔账呢!”
周芸马上挡在了陈少玲的身前:“雷主任,少玲刚刚豁出命去救了那么多人回来,我相信如果她再次收到由张大山手机发来的信息,一定会马上告诉我们的,你能不能稍微讲一点人情味儿?”然后推了陈少玲一把:“你,继续吸氧去!”
雷磊望着陈少玲走出办公室的背影,神情阴郁。
这时,老张把那个用鞋套包着头的墩布拿在手中,慢慢地褪下鞋套,墩布头上的无数缕灰色棉线条顿时颓委在了铺好的白色无菌纱布上,并扑簌簌地掉下了很多渣土样的东西。他用镊子将几个颗粒夹到一块载玻片上,然后放在显微镜下面,一边转动旋钮以调整放大倍数和焦距,一边仔细观察。
接目镜里呈现出沙砾、泥土、纤维、毛发、植物碎屑等各种各样的微量证物,它们好像色泽、形状、大小都完全不同的虫子,暴露在圆形的视野里……微量证物就像交感神经一样,是不受人的意志控制的零碎颗粒,即便最狡猾的凶手,也无法利用微量证物作假或完全消灭微量证物,所以在刑事鉴识科学家的眼中,在证据的可靠程度上:口述证据<印痕证据<生物证据<微量证据,这是一条百试不爽的鄙视链。
因此,陈少玲冒着生命危险“抢出来”的这个墩布头,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价值。
老张站起身,拿来一个搪瓷盘子,放在白色无菌纱布上,用压舌板细细地将还挂在墩布条上的一些渣土刮进盘子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将最初展开墩布头时掉落在纱布上的所有东西都倒进盘子,然后端着它走到周芸身边问:“二层科学实验室的钥匙,你有吗?”
周芸点了点头,老张便请她带自己去一趟。
雷磊朝站在门口的鬣狗使了个眼色,鬣狗赶紧跟了上去。
“刚才雷磊逼少玲交出手机的时候,你怎么不拦一拦?”沿着步行梯往楼上走的时候,周芸问老张。
“雷磊的要求又没有错,少玲确实应该把手机交出来,以利于我们更及时地对投毒者发来的信息进行反应。”
“那你也没帮雷磊说话啊。”周芸的口吻中暗含讥讽。
“因为那样就太晚了。”
“太晚了?什么意思?”
“海马儿童游泳馆里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投毒者很可能已经到达了下一个目标地,并做好了实施犯罪的准备。我们不能等着他来告诉我们那个目标地在哪儿,那样就太被动了,就算最快时间赶到,也未必能像在海马儿童游泳馆里抢救得那么及时,所以,要争取在他动手前就锁定他的位置。”
黑暗的楼道里,周芸看不清楚老张的表情,但他冷峻的话语却令她不寒而栗,不禁加快了步伐。
位于二层的科学实验室,原本是急诊科和营养科合用的,里面堆放了各种实验器械,但都比较老旧,所以医院搬迁工作开始后,两个科室都在新院区重新购置了相关器械,因为不知道这些旧器械应该怎样处理,索性就这么搁着。是以周芸开门的时候,一股呛人的尘灰气味扑面而来。
老张不管这些,打开灯,径直走到墙角那台灰色安捷伦气相色谱分析仪前,将搪瓷盘子里的物质倒了一多半在样品瓶里,又把样品瓶放在圆形样品盘中,然后打开机器。随着转盘咔啦咔啦地转动到指定位置,取样针将样品瓶里的复合物取走燃烧,对产生的烟气加以识别和分析,在连接的电脑屏幕上呈现出宛如心电图一般波峰波谷上下起伏的图表,并列上了样品中所含的元素成分。
“你会用气相色谱分析仪?!”周芸惊诧得瞪圆了眼睛。
气相色谱分析仪是一种分解复杂混合物并鉴定其组成成分的科学仪器,通常由两部分组成:首先是气相分析机将混合物分离为单纯的元素成分,而色谱仪则用光线照射样本,测定出每一种元素是什么以及其在样本中的含量或比例。医院往往用它做微量元素分析,以诊断患者体内的维生素或某种小分子营养物质是否缺乏。
“嗯。”老张含混地回答了一句,然后就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屏幕,“PH值6.45,有机质含量2.78%,氮含量0.129%,磷含量1.118%,可溶盐总含量0.075%,代换量16.89毫克当量……从理化性状上看这是典型的草甸土。”他用脚在地上一划拉,带转轮的椅子滑到旁边一台放有复合显微镜的桌子前。他把搪瓷盘子里剩下的物质倒了一小撮在复合显微镜的载玻片上,继续在显微镜下验看,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下方竟被接目镜压出了一道好像浣熊似的青色印痕。
“主任,据您所知,大凌河西岸有没有什么泡子或涝洼地?”他望着周芸问。
老宋在世的时候,每到周末,一家三口人经常拿着钓竿和塑料桶去大凌河畔钓鱼,所以周芸对两岸的环境比较熟悉。她想了想说:“我记得有块湿地,长了好多芦苇,附近的人们都管那里叫‘大水坑’……”
话还没说完,老张猛地站起身,一边说着“跟我下楼”,一边大步走出门去,差点儿把站在实验室门口的鬣狗撞个跟头!
回到急诊科办公室,老张指着平州市警用地图对周芸说:“您来指一下‘大水坑’的位置。”
周芸看了片刻,指着河西岸一块接近大凌河大桥的地方说:“大约就在这里。”
“还有其他的地方符合我刚才说的地质特征吗?”
“没有了。”周芸肯定地说。
“怎么回事啊?”雷磊和丰奇都凑了过来问道。
“少玲带回来的墩布用于游泳池内部的日常卫生维护,总是在湿润的环境下,泳道附近又很干净,不太可能沾上太多渣土之类的成分。所以我用压舌板刮下来的复合物,应该是投毒者在投毒时鞋底踩到了墩布蹭下来的——鞋底沟纹、车辆轮胎的沟槽往往储存有大量的物证,甚至因为层级鲜明而能勾勒出犯罪嫌疑人完整的行动轨迹——我分析了里面的成分,主要是分布于河岸边的草甸土,但还掺杂了一些蓝色土粒,这是三价氧化铁还原为二甲氧化铁造成的沼泽土,大多分布在涝洼地上。平州市只有一条大凌河,我就请周主任回想大凌河西岸有没有泡子或涝洼地,结果就找到了这个名叫‘大水坑’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说,投毒者到海马儿童游泳馆投毒前,曾经到过‘大水坑’?”周芸有些困惑,她指着地图说,“问题是,从思乐培训长宁校区到海马儿童游泳馆,有好几条路可以走,但‘大水坑’偏偏是最不可取的一条。一来那里特别的坑洼泥泞,如果骑着电动车,有几段必须下来推着车走,我估计他脚底的渣土就是那时候踩上的;二来就算通过了,也是绕了大远,有什么必要放着近道不走,非要折腾这么一大圈呢?”
“就像您说的,在很多条道路中,他偏偏选择了最不可取的一条,那么就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理由,何况他后来还用关灯的方式,试图让刑侦人员忽略这个物证,那就更值得我们重视了。”
“难道是怕被监控拍到?”丰奇说。
老张摇摇头:“那个时段,旧区少说也有几百个送餐员穿行在大街小巷,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头盔、骑着同样的电动车。”
“或者他把什么犯罪用的凶器或道具藏在那一带了,得去取一趟?”雷磊说。
老张还是摇头:“单就海马儿童游泳馆的投毒来说,他制造毒气用的是每个池水循环设备间日常必备的消毒品,要说他自备的犯罪道具,大概也就只有那一根粗铁丝了。”
雷磊和丰奇又提出了几个设想,都被老张否掉了。
周芸看得出,老张虽然神色如常,但凝聚在警用地图上的目光越来越焦灼,仿佛每一刻的延迟都是某个重大灾难的倒计时又跳了一下秒似的。她很想帮他的忙,于是也望着地图上“大水坑”那个地方,想要找寻答案,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去年初秋,一家人坐在芦苇丛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野餐时的快乐情景……
啊!她突然想起,这一天忙忙碌碌到现在,居然还没有跟女儿联系,今晚她要参加新区落成的庆祝演出,现在快要从舞蹈学校出发了吧!
她走到办公室外面,拿出手机,给媛媛的舞蹈老师打电话,想问问孩子的情况,但是对方的手机一直在忙线中,“请稍后再拨”那一句,说得仿佛遥遥无期……
2手机响到地老天荒,终于有人接听了。
“喂,是冯主任吗?”虽然被对方这么久才接电话气得一肚子火,但赫赫老师还是要硬挤出一副和缓的腔调说,“孩子们都穿好表演服、化好妆了,接我们的车还要多久才来啊?”
赫赫老师是小天鹅舞蹈学校的首席舞蹈教师。她的教学严谨扎实,一丝不苟,深受家长和学生们的推崇。虽然因为营养好的缘故,有些才上六年级的孩子个头儿都快超过她了,但是站在她面前无不毕恭毕敬,只要她敲起那面小鼓,伴随着“咚咚咚”的鼓声喊起节奏时,舞蹈教室里总是飞扬起认真而优美的舞姿。坦白说,也正是因为有赫赫老师在,在旧区租了老年活动中心四层开办的小天鹅舞蹈学校尽管设备简陋,却能闻名遐迩,甚至争取到了今晚在平州市新区落成庆典上表演舞蹈的名额。
正式表演的时间是十一点半。本来说好了,晚上八点,电视台综艺演出中心会派车来接孩子们去新区的“平州大剧院”,那里是今晚庆典活动的主会场。但八点多的时候,车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赫赫老师十分焦急,给综艺演出中心的冯主任打电话,总也没人接听。她非常担心这个演出机会被作为B组(重大演出中的替补队)的白孔雀舞蹈学校给“顶了”,毕竟“白孔雀”的校长是冯主任的小姨子,在平州这样一个地级市,所有的才华和能力最终都要让位于裙带关系,但是“小天鹅”也没少给姓冯的送礼,他总不能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吧。
赫赫老师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也许是因为大凌河大桥出了车祸,桥面被封锁,至于什么时候恢复交通,市政府给出的说法是“待定”,所以综艺演出中心那边才毫无动静的吧。但是赫赫老师还不死心,她宁可今晚无法参加演出,也绝不能让“白孔雀”逮到空子把机会抢走,所以不停地给冯主任打电话,非要盯出个结果不可。
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搞烦了,最终,冯主任还是接电话了:“赫赫,百年不遇啊,居然主动给哥打电话来了。”
隔着手机,赫赫老师也能看到那个谢了顶的、两个眼袋活像挂了两个猪尿泡的油腻男人就站在面前,用毫不掩饰的猥亵眼神在自己的身上撩来撩去,并在话里话外暗示自己,只要能让他尝到甜头,就会给她的事业开更多的绿灯。但赫赫老师在底线面前绝不让步,这使得那个男人像想偷腥却永远偷不着的猫一样,不但用更下流的言行来骚扰自己,还经常在工作中故意制造障碍,以证明他欲望的出口才是赫赫老师的活路。
“嗐,你问车啊!你没听说吗,大凌河大桥出了重大事故,新旧区的交通被中断,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咱们只能等。交管委只要发出通知,接你们的中巴车会第一时间开到楼下的——要不,哥单独派个车去接你一趟?”
赫赫老师装成没听见最后那一句:“可是,现在已经快九点半了,距离演出还有两个小时,来不来得及啊?”
“你急,我也急啊,这不是没办法嘛,你安慰一下孩子们,等回头抽出空儿来,哥再好好安慰安慰你啊。”说完冯主任就把电话挂上了。
赫赫老师把手机放回挎包里,虽然刚才通话时,提示有其他电话打进来,但她无心再接听,背靠着墙想了一想,实在是想不出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心情变得格外沮丧。她沮丧倒不单单是因为“小天鹅”不能在市领导面前和电视屏幕上亮相,更多是为了训练大厅里那些年复一年苦练的女孩子,当她们得知失去了这次在舞台上一展才艺的机会,该有多么难过啊……
因此,自己更要打起精神,给她们打气和鼓励,告诉她们这只是永远都猜不到下一秒的人生中一次不值一提的挫折。
这么想着,她把手握在了更衣室的门把手上,却又没有拧开。
别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也许伤心一会儿,甚至哭一场,也就过去了——媛媛呢?她会怎么想?
媛媛的爸爸姓宋,是市人民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医德和医术的口碑都非常好。赫赫老师见过他很多次,因为每次媛媛从舞蹈学校放学,都是他来接,望着父女俩挽着胳膊回家的背影,好像大熊牵着小熊似的,赫赫老师觉得特别温馨。媛媛的身材微胖、关节发硬,练舞蹈的先天条件并不好,在班里也始终属于中等水平,可她的乐观、努力和脸上永远洋溢着的自信表情却让赫赫老师非常欣赏——毕竟没有大长腿的赫赫老师当年也是凭着永不服输的劲头,才在舞蹈事业上跳出了自己一番天地的。
很不幸,在今年抗击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战役中,媛媛的爸爸牺牲了。那以后,媛媛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由于缺乏练习,舞蹈技能越来越生疏,到最后连最基本的后下腰动作都做不到位了。赫赫老师恨铁不成钢,严厉地批评过她好几次,但媛媛一脸漠然,无动于衷……为此,赫赫老师专门去了一趟儿童医院急诊中心,找到媛媛的妈妈,想跟她说说孩子的情况,寻求她的帮助,但在那位身穿白大褂的母亲的脸上,赫赫老师却看到了比女儿更多的绝望。
悄悄地,也是无奈和难过地,赫赫老师把媛媛的名字从平州市新区落成庆典的演出名单上划掉了……
有一天晚上下班后,男朋友来找她,俩人吃完饭,商量着要去看场电影,但刚刚上映的大片都没有票了,找来找去,发现有一家电影院在放映《熊出没》的第五部剧场版“变形记”,童心未泯的两个人便买了票去看。故事讲的是光头强的爸爸来到狗熊岭探望儿子,由此展开的一段父子之间的亲情故事:年轻时参加祖国建设、因而疏于照顾家人的强爸,老了以后面对儿子的种种指责,从不辩解和反驳,只是默默地用自己无私的爱,渐渐地获得儿子的理解和谅解……
没那么多微笑,也没那么多拥抱,
跌倒要自己爬起来,玩具要自己找。
有那么多工作,有那么多烦恼,
还是觉得这世界上,只有妈妈好……
电影结尾的主题歌《世上只有爸爸好》响起时,赫赫老师和男朋友穿好外套往放映厅外面走,目光一错,突然发现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竟坐着媛媛。小姑娘一动不动地瞪着银幕,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伴随着歌声,泪水汩汩地涌出面颊,打湿了衣襟。
世上只有爸爸好,长大了才知道,
教我什么是尊严,什么是渺小。
时光你慢些跑,不要让他变老,
等我长得比他高,再给他拥抱。
走出电影院,赫赫老师抬起头,望着深蓝色的夜空,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对男朋友说:“你先走吧,我要回学校一趟。”
几天后的一次舞蹈排练中,媛媛还是无精打采,屡屡出错,赫赫老师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排练结束后把她单独留下。
铺着实木地板的排练大厅亮如白昼,在整整一面墙的镜子里,只映出了师生两个人的身影。
“媛媛,你跟我学了好几年的舞蹈了,你觉得舞蹈是什么?”
媛媛愣了一会儿才说:“舞蹈是一种形体语言和表演艺术——”
“行啦!”赫赫老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又不是考试,整那些文绉绉的词儿做什么?说你自己想说的话——舞蹈到底是什么?”
跳了这么多年的舞,媛媛竟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很久,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
“那么好,我来告诉你答案:舞蹈就是自由!”赫赫老师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很多人认为,舞蹈必须是优雅的、艺术的、美好的、高贵的,不对!舞蹈不过是一种任何人都可以用来放松和展示自己的娱乐方式,没有什么高与低、对与错、好与坏、雅与俗之分,任何人都可以跳舞,跳得好看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但就舞蹈本身而言,是以绝对的自由为前提的。”
听到一向对每个动作都有极高要求的赫赫老师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媛媛目瞪口呆。
“最好的舞蹈不一定是最美的,但一定是最自由的,因为只有自由,才能实现所有艺术的核心精神:用最真挚的情感表达灵魂深处的爱与痛。”赫赫老师说,“舞蹈老师教给你们的,一定是经过反复研究和精心设计的、符合大多数人审美的动作,这是打基础,必须高标准严要求,但也正是因此,在那些舞蹈中,留下了太多人工打磨的痕迹,以至于很多时候,你们精确地掌握了细节和要点,却忽视了自由本身,所以无论在舞台上怎样全力表现,脸上的表情却永远是堆砌的、虚假的,因为你们只有动作,没有情感,没有表达出灵魂深处的爱与痛。”
媛媛听得清赫赫老师的话,但却听不懂她的意思。
“说到爱与痛,前几天我编了一段舞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针对小学生的舞蹈教学中,只允许教阳光的、欢快的、喜气洋洋的曲目,不许教压抑的、哀婉的、痛苦悲伤的曲目,而在我看来,后者比前者才更接近人生的真相。其他同学虽然跟你同龄,但她们领悟不到这一点,而你遭遇了一些事情,虽然这些事情很不幸,却可以帮你早一些看清人生的真相、领悟人生的真谛——我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有些你还听不懂,但我编的这段舞蹈,你一定能看得懂。”赫赫老师望着满眼困惑的媛媛,按动了连接音箱的手机音乐播放键。
缓慢的琴键声,仿佛敲打窗棂的落雨,猝然在空旷的排练大厅里响起。
一段前奏,一段回忆,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挡风的帽,遮雨的伞,还有那双强壮的臂膀,扶助和守护着她慢慢长大。阳光下的奔跑,草坪上的跳跃,流转的白云遮挡住了少年不羁的身影,背靠着大树,嘴角挂着微笑甜甜睡去……突然,大树被拦腰砍断,于是摔倒在地,无靠无依,向空中伸出求助的双手,却因为无可攀缘而茫然失措,昂起头颅,凄惶地四下里寻觅,疾速旋转的身体仿佛在上天入地追问他的去向、寻找他的踪迹,却遍寻不着昔日的爱,只有永难挽回的生离死别,匍匐在地,跪倒哭泣,枯槁瘦弱的手臂向前探伸,乞求着,呼唤着,十根挣扎的手指终于牵到时光的丝丝缕缕:多想让他扶着自己再走一段路,多想让他看到自己长大的模样,多想亲手为他摘去鬓角的白丝,多想长得比他高,再给他一个拥抱……
媛媛扑在赫赫老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想我爸爸,我真的很想很想他,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我好想好想回到从前他在的日子……”
赫赫老师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不知不觉也泪流满面。
音乐停了,排练大厅里静悄悄的,实木地板上,师生相拥而坐的影子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媛媛停止了抽泣,轻声跟赫赫老师讲起了从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可是现在呢,妈妈一天忙到晚,脸上不见个笑模样,爸爸回家之前,我和她一起买的那好几盆鲜花还放在阳台上,因为没人浇水,早就枯死了……”
“你要理解妈妈。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其实她现在比你还孤独和害怕。”
“她怕什么啊?”
“你还有妈妈的保护,可她呢,在这个世界上,她连个保护她的人都没有了。”
媛媛一下子就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赫赫老师,谢谢您,您能把您编的这段舞蹈教给我吗?我想学。”
赫赫老师点了点头:“没问题,但是你要打起精神来好好跳舞,你爸爸过去每次来接你放学,都要提前一点儿到,隔着窗户看你跳舞,我想,他一定还想看你继续跳下去的……”
从那以后,媛媛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里重新焕发出了光彩。练习舞蹈时,虽然没有过去那样欢快和自信,却更加沉着和努力,这让赫赫老师倍感欣慰,重新把她加入表演名单之列……
可是现在,假如告诉她和其他小演员们,今晚的演出有可能要泡汤,她们会多么失望啊!
有些事情,迟早要面对,躲是躲不开的。
这么想着,赫赫老师推开门,走出更衣室,来到排练大厅的正中央,拍了拍巴掌,早已经化好妆并穿上演出服的八个小演员立刻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站成整齐的两排,原定今晚她们演出的曲目是民族舞《闹花灯》,所以每个人身上都穿着东北风情的红配绿描金线的大花棉袄,一派喜气洋洋乡村乐的范儿。
“老师看我们打扮得好看不?”一个叫“杜噜嘟嘟”的女孩问。这孩子姓杜,小时候患有心脏病,一难受就把嘴嘟噜着,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后来她到小天鹅舞蹈学校学习,一开始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包括媛媛在内的很多同学都关心她、爱护她,使她渐渐开朗起来,只要来上课就喜滋滋的,通过练习跳舞,身体也越来越好了,有时大家说起她过去的模样,她还故意做出嘟噜嘴的模样逗大家开心。
“好看好看,特别好看!”赫赫老师把她头上快散开的红头绳解下,又重新绑好,用不忍的目光看了一眼孩子们,慢慢地说,“有件事,是突然发生的,今天傍晚,大凌河大桥发生了一起车祸,具体情况我也不大了解,但可能比较严重,把桥都给封了,所以咱们今晚有可能过不去新区那边了……”
一开始,孩子们还有些糊涂,等过了片刻,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时,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非常难过的神情。
反倒是最为赫赫老师所担心的媛媛鼓励大家说:“大凌河大桥的封闭是暂时的,现在才九点半,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小时,咱们还有机会,一定赶得上的!”
赫赫老师一下子醒悟过来,自己小看媛媛了,一个经历过失去亲人的至痛,并从中走出来的人,面对类似演出泡汤这样的小挫折,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她对媛媛点了点头,然后跟同学们说:“大家打起精神来,继续休息或热身,做好随时出发和随时上台演出的准备。”
孩子们散开以后,杜噜嘟嘟跟着媛媛走到窗边,从贴墙放置的一排保温杯里,找到自己的杯子喝水。突然,媛媛发现窗外的天空中飘下了大片大片柳絮样的东西,再低头看看地面,竟覆盖上了一层白乎乎的颜色,不由得一声惊呼:“呀,下雪啦!”
“就你大惊小怪的。”杜噜嘟嘟说,“都下了好一阵子了,刚才我们还一起聚在窗户边看来着,喊你过来,你一直练压腿,”
“我练得太认真了,没听见。”
“你说,咱们今晚的演出真的还能照常进行吗?”杜噜嘟嘟小声说,“我妈还等着在电视上看我呢。”
“不知道,反正我妈估计又在加班,她也看不了我的节目。”媛媛故作平静。
“你妈还没同意你小升初报艺校啊?”
媛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别看她还小,但小孩子对不公正往往有着超过成人的敏感。其实按照本心,她确实想长大后穿上那身圣洁的白大褂,但自从知道爸爸在南方为抗击急性呼吸道传染病奋战数月,又在归途中救人牺牲,却没有得到任何奖励和荣誉之后,她就恨透了医生这个职业。不过考艺校那个事儿多半是跟妈妈赌气,小升初到底该怎样选择,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杜噜嘟嘟却误会了,以为她是跟自己“保密”,把保温杯的盖子一盖:“得得得,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水喝多了,上个厕所去。”
媛媛也不解释,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保温杯里蒸腾起的水蒸气,在窗户上覆了一层雾。她用袖子抹了抹,尽可能把脸贴近窗子,虽然鼻尖儿被玻璃冰得凉凉的,但总算看清了雪景:雪花纷纷扬扬,有些是薄薄的一片,有些是厚厚的一沓,都像舀在一个透明的勺子里似的,在半空中摇啊摇的,很久才慢慢坠落……
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很轻,轻得好像没有骨头的手掌摸了一下似的。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杜噜嘟嘟惨白的脸庞。
“你怎么了?”媛媛惊讶地问,“这么快就回来啦?”
“我没去成……”杜噜嘟嘟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楼梯间的门那儿有声响,我就没敢进厕所。”
小天鹅舞蹈学校租用的这栋楼,原本是老年活动中心,一共五层,因为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建造的,所以无论格局还是设备都略显老旧。每层楼道均为东西向,正中间的南边开着一扇门,通向楼梯间,门的左边是男厕所,右边是女厕所。楼梯间有电梯也有步行梯,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从这里上下楼,此外,每层楼道的西头有一扇消防门,打开是外挂的舷梯,基本上无人使用。老年活动中心正常的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因为小天鹅舞蹈学校的教学大都是在晚上,才留了几把一层大门的钥匙给老师们,但由于这里最值钱的陈设也不过是几张台球案子和一套破旧的KTV设备,所以老师们上课时很少锁上一层大门。
今晚为了集中精力准备庆典表演,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其他课程一律暂停,整栋楼里应该只有赫赫老师和参加演出的学生们才对啊。
“你是不是听错了,自己吓唬自己呢。”想起楼道那年久失修、昏暗得像鬼火一样的灯光,媛媛也有些害怕。
“不是,楼梯间的门那儿绝对有人。”杜噜嘟嘟说,“对了,我还闻见一股怪怪的气味儿。”
“什么气味儿?”
“好像是……对了,是汽油的气味儿!”
媛媛瞪圆了眼睛:“走,带我去看看。”
“不告诉老师吗?”
“看看再说。”
然而把排练大厅的门拉开的一瞬间,媛媛就知道容不得什么“看看再说”了:整个楼道里白烟滚滚,汽油剧烈燃烧时的炽灼气味儿伴随着热浪,不容分说地呛入嗓子和鼻腔,楼道门像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一般,完全被火红的烈焰笼罩,火舌翻卷着,在地上、墙上和天花板上舞动着憧憧魔影,呼啸着向排练大厅这边扑来!
媛媛回头就喊:“赫赫老师,着火啦!”
排练大厅顿时炸了窝!赫赫老师带着同学们冲到楼道里,一看这幕景象,被火光照耀的每一张脸都惊呆了。
还是赫赫老师最先反应了过来:“大家跟着我,往消防门跑!”
孩子们尖叫着、号哭着跟在赫赫老师的后面向楼道西头跑去!
只有媛媛没有动。
假如想烧死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引燃排练大厅的门呢?她想。
这样点燃楼道门,也未必能马上烧到我们,唯一的目的,难道不正是——
她看了一眼消防门,赫赫老师正在拼命将它拉开,穿着红棉袄的同学们簇拥在她身后,犹如已经身陷火海一般……
来不及了!
3消防门被喀啦啦扯开的一瞬,寒风卷着雪花扑在了赫赫老师的脸上,冻得她一哆嗦,但逃出生天的庆幸感足以克服一切寒冷,她用腰顶住门,大喊着让孩子们顺着消防梯下楼,同时又控制住出口,不让她们一涌而出,而是一个一个地往外放,因为宽度只能容纳一人上下的狭小消防梯,在拥挤中难免会发生踩踏甚至把人挤下楼梯的事故,直到最后一个杜噜嘟嘟跑出门的时候,赫赫老师才准备撤离。
等一下,怎么没有看见媛媛出来?
赫赫老师往楼道深处望去,只见媛媛正在从学校给学员用积分换奖品的柜子里拿着什么,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奔涌的火焰已经快要燎到她的头发了!
“媛媛,快过来!快快快!”赫赫老师喊得声音都劈了!
媛媛飞奔过来,就在她从赫赫老师身前一步跨出消防门的一瞬,师生二人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铛啷啷啷,铛啷啷啷,铛啷啷啷,铛啷啷啷……
她们抬起头,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恐怖一幕:
那是一个身穿肥大的灰色快递员衣服、戴着头盔和防风镜的人,正顺着顶层的消防梯往下走,脚底踏下的每一步都如铁蹄般沉重,哐,哐,哐,哐,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铁棍顺序拨弄着楼梯扶手的栏杆,铛啷啷啷,铛啷啷啷,整个身躯在大雪纷飞的夜空背景下,妖异得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
“不!”媛媛刚刚对赫赫老师说了一个字——
却为时已晚,没有拦住赫赫老师的声嘶力竭的一喊:“孩子们,快跑!”
这时,本来正在有序下楼的孩子们抬起头,也看到了那个正在走下消防梯的恶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们吱哇乱叫着你拥我挤、争先恐后地往楼下逃,缠着胳膊,绕着大腿,你踩在我的腰上,我跨在她的背上,乱得好像一团放进油锅里的麻花,瞬间竟在两节楼梯的拐角处挤成了只有伊藤润二才能画出的、宛如肠绞一般的人团,随着一声惨叫,有个女孩被生生挤出了围栏,向楼下摔去!
赫赫老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知道一切都完了,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那个女孩不死也得摔残——今天晚上的演出完了,小天鹅舞蹈学校完了,自己作为舞蹈老师的职业生涯也完了。舷梯上面那个恶鬼之所以在楼道放火,目的就是把孩子们逼到这条消防梯上,再用恐吓的方式造成她们的踩踏摔伤,但是现在领悟到这一切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太晚了……
就在这时,媛媛使劲拉了她一把大喊道:“赫赫老师你赶紧去把她们解开啊!”
对!眼下不是伤痛的时候,得赶紧行动起来,避免更严重的灾难发生!
赫赫老师几步跳到消防梯的拐角处,用吃奶的力气,把那些绞缠得不可开交的孩子硬生生地掰开,然后扒拉着她们的脑袋帮她们认清下楼的正确方向,催促着她们尽快脱离危险的区域。
“快快快!慢一点儿,别着急!”她语无伦次地发出截然相反的指令。耳畔,那个恶鬼的沉重脚步声一步步逼近,还有也许是因为恐惧而放大了的铁棍拨弄栏杆的声音——
铛啷啷啷,铛啷啷啷,铛啷啷啷……
突然,声音停住了。
怎么回事?
赫赫老师抬起头来,惊诧地发现,是媛媛!她站在消防门门口,原地未动,微微地弯着腰,昂起头,恶狠狠地瞪着距离她只有七八个台阶高的恶鬼,因为紧张和害怕,小姑娘的脸色白到发青,但龇开的嘴唇露出咬得雪白的牙齿,像一只小斗鸡似的。
恶鬼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螳臂当车的小东西。
你想死吗?那我就成全你。
他把铁棍在栏杆上狠狠拨弄了一下!
这回是比先前猛烈和高亢得多的一串“铛啷啷啷啷啷啷”,仿佛是为砸烂肺腑和敲碎颅骨而鸣响的前奏,接着,他朝她猛扑了下来!
就在这时,媛媛突然扬起了手中的东西——
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像闪光雷一样在眼前乍亮,封住了恶鬼的眼睛!随即耳畔响起了一个非常动漫的声音:“巴啦啦小魔仙,能量无限,红白闪耀!”
开他妈什么玩笑!
恶鬼才醒悟过来媛媛袭击自己的武器究竟是什么:那是电视剧《巴啦啦小魔仙》的周边玩具,大约就是个能从顶端放出各种颜色光线的塑料棒子,只是周围的环境实在太暗了,所以他才冷不丁被突然亮起的刺眼光芒吓了一跳——
可是,现在的小学生都这么幼稚吗?在面对现实中的袭击时,竟用动画片里魔法少女的战斗道具来应对?
既然你活得这么二次元,我也就让你死在二次元里才会发生的超血腥场景中吧!
正当恶鬼为对手的幼稚和愚蠢,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了“呼”的一声,被光线晃得还没有恢复正常的视觉中,有个什么东西迎面飞了过来。他本能地把头一歪,但那东西还是狠狠地砸中了他的头盔,发出了力道极大的一声巨响,疼得他半个脑袋像要裂开一样,差点儿昏过去,一只手猛地抓住栏杆的扶手,才没有坐倒在地!
他把头狠狠甩了好几下,渐渐恢复了知觉,才看清那个滚落在脚边的东西,是一个铜质的奖杯,如果不是躲闪及时加上头盔保护,这玩意儿真能把自己开了瓢!他气急败坏,歪歪斜斜地往下面走去,谁知没几步,又踩到了什么,脚一滑险些摔下消防梯,他定睛一看:踩到的原来是横放在台阶上的那根巴啦啦小魔仙的塑料棒——不用问,这也一定是小斗鸡逃走时布置的“陷阱”。
我一定要逮到你!把你的脑壳砸裂!
恶鬼定了定神,握紧了铁棍,继续往下面走,这一回他不敢再走得太快,每一步都要把脚下看清楚,这样无疑放慢了速度,等他走下消防梯的时候,早已经不见了孩子们的身影。
但是,在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上,清晰地留下了一串串表明她们去向的脚印。
4赫赫老师撞开大门,低声而急促地呼唤孩子们快点儿进来,等大伙儿像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涌进来以后,她才把门关好并反锁上,然后把背着的那个从消防梯上摔下来的孩子慢慢放在地上。
“你还好吗?”赫赫老师问。
黑暗中,那个名叫王雨馨的孩子点了点头,虽然脸上露出痛楚的表情,但她还是坚强地说:“没事,只是把脚给崴了一下。”
说来真是万幸,小天鹅舞蹈学校前一阵子淘汰了一批旧的练功垫,因为暂时没有地方扔,就堆在了消防梯一层的下面,也许是捡破烂的老人翻找拖曳过的缘故,有些给拉到了消防梯的边上,那些垫子本来就是加厚的海绵制成,又摞在一起。王雨馨掉下来的时候正好落在上面,除了右脚给崴了一下,并无大碍,反倒是其他孩子在狂奔下楼梯的时候,多有跌倒和碰撞引起的摔伤和擦伤,但因为身上穿着大花棉袄的缘故,伤势也都不重,再加上媛媛设法拖延了时间,她们才成功地撤退进了老年活动中心的一层。
撤到这里是赫赫老师的决定,她认为自己背着王雨馨,又带着这些女孩子,肯定跑不快,一旦被那个恶鬼追上,恐怕一个都活不成,必须得撤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隐藏起来。而她目前能找到的藏身地点,也只有一个老年活动中心,至少一层大门是开着的,只要进去之后锁上大门,再把楼梯间的门锁上,就成了一个相对密闭的场所。
老年活动中心的一层楼门是两扇对开的木质大门,比较结实,在两扇门各自的正中分别开了竖长玻璃花窗。赫赫老师蹲着身子,透过花窗往外望,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雪花在飞舞,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阵抽泣声,那是受到惊吓的孩子们发出的。赫赫老师知道,眼下还不能说是安全,得赶紧报警,可是在身上摸了半天都没找到手机,大概是刚才逃离火场时,丢在排练大厅了。
她想了想,回忆起阅览室门口的借阅台下面好像有个座机,正要往那边走,突然听见一声惊呼:“杜噜嘟嘟,杜噜嘟嘟,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只见杜噜嘟嘟躺在地上,紧紧闭着眼睛,手脚微微颤抖。她对大家的呼叫毫无反应,偶尔从喉咙里发出打嗝似的一声巨响,脖子和头颅都痉挛似的猛一抬,又重重地落下。
孩子们都吓得散到一旁,赫赫老师也慌了,不知道杜噜嘟嘟这中邪似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飞扑了过来,半蹲在杜噜嘟嘟的身边,双手拍打她的肩膀,轻轻呼唤道:“杜噜嘟嘟,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是媛媛。
她见杜噜嘟嘟毫无反应,抬起头对赫赫老师说:“她的心脏病发作了,我记得二层健身房门口的墙上有AED,您马上拿来给我!”
“AED?”赫赫老师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自动体外除颤器。墙上挂着个灰色盒子,盒子左上角有把用塑料片盖着的钥匙,卸下塑料片,取出钥匙,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包包,AED就装在里面!”
赫赫老师冲向楼梯间,往二楼奔去!
媛媛定了定神,解开杜噜嘟嘟的大花棉袄的扣子,掀开衣服,又依次掀起秋衣和背心,敞露胸口,然后跪好,右腿顶住杜噜嘟嘟的肩膀,左腿顶住她的腰眼,右手的掌根压在她的胸部正中央,左手叠在右手的上面,左手五指插入右手五指的指缝并紧紧锁住指根,接着挺直了上身,双臂在杜噜嘟嘟的胸部上方,一下一下垂直向下有节律地按压,好像一台农村的老式压水机,起起伏伏,一边按压,嘴里一边低声计数:“1001,1002,1003,1004,1005,1006……”掌根在胸骨上的着力,发出一种奇怪的、好像是吞咽骨头的喀喀声。
念到“1030”的时候,媛媛双膝一滑,挪到了杜噜嘟嘟的脑袋边,一只手下压她的前额,另一只手提起她的下颌,使头部后仰以打开气道,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鼻子,深呼吸一口气,用自己的嘴包住她微微张开的嘴,使劲吹了两口气,余光看到她的胸部有所隆起,才又恢复到最初的位置,继续做胸外按压并计数:“1001,1002,1003,1004,1005,1006……”
蹬蹬蹬蹬!
一阵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紧接着,手里拿着一个方形包的赫赫老师冲到了面前。媛媛一把抢过方形包,扯开拉链,按下自动体外除颤器的电源,将两片与除颤器相连的电极片从内兜里取出,看清了上面的提示图,然后“刺啦”一声剥掉电极片的背衬,按照指定位置一片贴在杜噜嘟嘟的右肩,一片贴在左边腰眼。就在除颤器发出“不要接触患者,正在分析患者心律”语音提示时,媛媛平伸双臂,手掌竖起,大声说:“所有人离开!”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定和清晰,赫赫老师不禁倒退了几步,看着这个在急救程序上一丝不苟的孩子,突然明白了,也许此时此刻,这座老年活动中心一层的冰凉地板,才是她真正的舞台!
除颤器发出“嘀”的一声鸣叫,电击开始——杜噜嘟嘟的上身猛地向上弹跳了一下,但她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哐!
哐哐!
哐哐哐!
有人在狠狠地用脚踹着楼门!
孩子们吓得尖叫了起来,有些人摸着黑往楼里面跑,兵零乓啷地撞倒了不知什么东西,就连王雨馨也惊恐万状地向远处爬去,赫赫老师又想拦孩子,又想逃命,跑出去几步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唯独媛媛一个人,丝毫不为逼近的危险所动。她见除颤器没有起到作用,立刻重复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的程序,“1001,1002,1003,1004,1005,1006……”每三十下胸外按压,口对口呼吸两次。
所有的人都已经跑开了,一片漆黑的门厅地板上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杜噜嘟嘟,“1001,1002,1003,1004,1105,1006……”
啪啦啦啦!
玻璃花窗被铁棍打碎,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从破洞中伸进了门里,“咔吧”一声转开了锁住门的旋钮。
不行了!
赫赫老师鼓足勇气冲上前来要拉起媛媛逃命,但到了近处,却发现媛媛的额头和脸上全都是汗水,持续不断的胸外按压极耗体力,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不!不光是汗水,在面颊上流淌着的还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媛媛已经没有计数了,一边按压一边泣不成声:“杜噜嘟嘟你给我醒过来!这是我爸爸教我的心肺复苏术,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的!”
一声呛咳!
又一声呛咳!
杜噜嘟嘟连续几下呛咳,后背像安了弹簧似的随着咳声向上蹿了几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睁开了眼睛:“好疼……”
就在这时,两扇楼门被哗啦啦一声推开——
挟带着飞雪和寒气,一个人冲了进来!
赫赫老师喊了一声“媛媛你们快走”,然后迎着来人扑了上去!她脑海中闪出了也许是生命中最后一个念头:“哪怕争取到一秒!”
哪怕争取到一秒。
5在连续否定了丰奇和雷磊的几个关于投毒者为什么要走“大水坑”那条道路的推测以后,老张让雷磊打开全国警务网络系统,“我想看一下平州市的即时交通状况”。
全国警务网络系统可以同步国内任何与治安相关的信息平台。很快,详细显示了平州市即时交通状况的城区图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旧区一条条细密的路线上大都是显示存在拥堵但并不严重的黄色,只有大凌河大桥是禁行的黑色,而新区的平州大剧院周边已经是严重拥堵的红色。在屏幕的左边,滚动着平州市交通局的调度信息,屏幕的右边则从上到下罗列着几个主要交通路口的监控器拍摄的实时图像,一旦智能交管系统发现哪里发生了交通事故,就会即时将画面切换过去,但现在,这些图像上的车辆都像湍急的河水一样沿着机动车道顺畅地流向四面八方。
雷磊和丰奇瞪了屏幕好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异样来,老张想了想说:“把时间回溯到海马儿童游泳馆投毒案发生前三十分钟。”
雷磊用鼠标点击了几下,屏幕上再次出现的,是投毒案发生前三十分钟的城区交通状况:整个旧区堵得像发生了粥样硬化的血管,特别是通往海马儿童游泳馆的几条道路,颜色红得几欲发黑,并且在右边的信息栏上出现了需要立刻调度的闪烁提示。
老张只看了一眼,立刻把陈少玲叫了过来:“你去海马儿童游泳馆时,路上拥堵很严重?”
“对,实在太堵了,我骑着电动车都找不到缝隙可钻,绕来绕去走错了路,好一阵子才到了游泳馆。”
老张俯下身子,盯住电脑屏幕,像猎豹透过低密的叶隙窥视猎物一般眯起眼睛,然后猛地将光芒一攥,声音清晰地命令道:“少玲,你和胡大夫带好急救设备和药品,马上出发,去上河区。我估计半路上你们就会收到投毒者发来的下一处作案地址的提示,这个地址应该就位于上河区,你们早点儿到那边,可以在第一时间赶到犯罪现场。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行凶,所以无法预估受害者的数量,保险起见,你们最好再带一名护士,以保证救护力量的充足。还有,雷磊,你那位个子高的手下,也一并出发,保护这些医护人员的安全。”
平州市的旧区,由北往南划分成上河区、中河区和下河区,其中市儿童医院和思乐培训长宁校区位于下河区,海马儿童游泳馆位于中河区,而上河区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工业主产区,分布着大量的老旧厂矿,现在的居民也多以退休工人或他们的子女为主,是三个区中最破落、最没有活力的一个,周芸一时间竟想不出那里有什么可供袭击的目标。
陈少玲原地未动。
“有什么问题吗?”老张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下一处作案地址在上河区?”陈少玲问,“我们总不能不清不楚地就大老远跑一趟,万一到了那边,收到微信说是在下河区,不是又浪费时间又耽误事情吗?”
旁边的雷磊也说:“我觉得陈少玲问得不是没有道理。”
老张望了望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周芸和丰奇也都神情困惑,便知道虽然时间紧迫,但如果不说明白,他们是不会执行自己的命令的,只好耐心地解释道:“少玲,你认为投毒者今晚把思乐培训长宁校区和海马儿童游泳馆选为作案地址,是一时兴起还是精心准备的?”
陈少玲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精心准备的。”
“为什么?”
“不说他用戴头盔和防风镜的方法躲避监控的拍摄,就拿海马儿童游泳馆来说吧,一般人不可能知道把次氯酸钠消毒液倒进酸性中和剂里能产生氯气这一招,就算知道,也不确定池水循环设备间里一定‘备齐’了这两种药剂,而他不仅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还能用送餐当幌子,直接进入池水循环设备间,并事先准备好了绑住门把手的粗铁丝,这些都说明他对游泳馆内部的情况是摸得十分清楚的。”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做一个大胆的推论,今晚无论投毒者会实施多少犯罪,他在作案地址的选择上都不是随机的,而是提前按照距离的远近、时间的分配等因素,依序安排好了A、B、C、D甚至E、F、G。”
陈少玲点点头。
“就今晚已经发生的案件来看,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无疑是A,之后你接到投毒者发来海马儿童游泳馆的照片,可以肯定海马儿童游泳馆一定是他计划中的B。”老张说,“那么下一个问题是,假如你是投毒者,你在地点A作案完毕,在去地点B的路上,突然遭遇城区的大堵车,怎么都过不去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愣,丰奇先一步醒悟过来:“如果是我,我先去地点C就是了!”
周芸也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他才不顾坑洼泥泞走‘大水坑’那条路,是想从大凌河大桥的下面绕到上河区去,毕竟上河区那边没有什么商业街,就算是跨年夜也不会有交通拥堵之类的事情……然而也许是‘大水坑’一带实在是太难走了,他半路上又不得不翻回头来,还是去了地点B——海马儿童游泳馆。”
“可是,他在地点B作案之后,也有可能去往D、E、F甚至G啊,为什么一定会去C呢?”陈少玲问。
“三个原因。”老张说,“第一,犯罪心理学将连环犯罪者大致分成两种类型:一种行事莽撞,缺乏起码的自控力,这种人叫‘无组织力罪犯’;另一种则刚好相反,称之为‘有组织力罪犯’。他们头脑冷静、做事有条理,对罪行实施有着详细的规划,甚至到刻板的地步,因为这个规划中的犯罪次序或者具有某种仪式感,或者存在特殊的‘意义’,或者可以起到迷惑警方的作用,所以这个次序轻易不做更改,就算更改,最后也一定会回到既定规划上来——投毒者很明显属于后者,所以他在‘大水坑’遭遇泥泞后,很快就放弃了先C后B的更改,还是回到先B后C的次序上,那么在地点B的犯罪实施完毕后,他接下来继续去往地点C的可能性更大。
“第二,从时间上分析,投毒者应该是在去往B的半路上就把海马儿童游泳馆的照片微信发你了,谁知接下来遭遇堵车,更改次序,又改回来……虽然最后投毒成功,但从他留在台阶上的湿鞋印还很清晰这一点来看,恐怕差点儿被你撞上,所以在C的犯罪,他一定会吸取教训,等到罪行实施的最后关头才告知你。尽管如此,海马儿童游泳馆的犯罪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没有收到新的微信,我们也没有接到哪里发生了新的案件的报警,是不是本身就说明,无论投毒者在CDEF的次序上是否有更改,他的下一个作案地址可能在距离这里比较远的上河区——如果是在中河区或下河区,恐怕我们早就得到消息了吧!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此前我分析过,投毒者离开游泳馆前关上灯是一个反常的行为,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把什么重要的物证遗失在了池水循环设备间,因为来不及销毁,就希望警方忽视掉这个物证,但你冒着生命危险找到了沾有他鞋底渣土的墩布。通过对鞋底渣土的分析,证明他走过‘大水坑’,而这样走的目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绕很远的路去海马儿童游泳馆,这一点刚才被周主任否定掉了,从投毒案发生前30分钟的旧区交通状况来看,当时的拥堵非常严重,中河区的每一条路都堵死了,从外围绕也绕不进去;第二种就是去上河区,毕竟从‘大水坑’再往前就直接通往那里。所以投毒者真正希望警方忽视的,就是他曾经想去上河区这样一个‘意识’。一个罪犯,实施犯罪之后急于掩盖的是什么?如果犯罪完成,那么掩盖的必然是他的真实身份;如果犯罪未完成,那么除了真实身份之外,还有就是避免警方通过分析物证,破解他的‘意识’,提前锁定他的‘下一步’——所以投毒者急于掩盖的,一定是他接下来马上要实施的‘下一步’,而不可能是D、E、F或G——”
话音未落,陈少玲拔步就往办公室外面跑去!周芸紧紧跟在她的后面。
老张注视着雷磊。
雷磊把猩猩叫了进来:“一会儿你跟着陈少玲和胡大夫他们出发,去上河区,保护他们的安全。”
“能不能给我搞支枪?”猩猩有些不满,“我就这么空着手去,万一碰上凶嫌,不是找死吗?”
雷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丰奇。
丰奇装成没看见,脸绷得紧紧的。
老张对猩猩说:“从已经发生的两起案件来看,犯罪者的袭击目标是未成年人,并没有跟救援人员冲突的迹象。何况在连环犯罪中,具体实施的手段和凶器更倾向于遵循某个固定的模式,除非受到严重刺激,否则不会更改。投毒属于非接触型犯罪,这类犯罪者往往倾向于和受害人保持距离,不会用凶器直接加害,遇到警察,十有八九是撒腿就跑,所以你不必担心。”
“说得轻松,那你去!”猩猩一提下巴。
“这可是你说的。”老张拔腿就往外走。
吓得雷磊赶紧冲上前来,一边对老张赔着笑脸说“他开玩笑呢”,一边恶狠狠地对猩猩说:“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猩猩垂头丧气地出去以后,老张对雷磊说:“你检索一下上河区所有还未下课和散场的中小学、课外补习班、青少年艺术和体育培训机构、早培早教机构、整托的幼儿园以及儿童游乐场所,一个都不要落下。丰奇你逐个打电话核实情况,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凡是联系不上的都做好记录,并在警用地图上标示出来。”
正在这时,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携带着急救药品和器械的陈少玲和胡来顺冲了进来,准备出发。陈少玲心情沉重,愁眉不展;胡来顺反倒有些兴奋,不停地喷着鼻子。周芸按照老张提议的,又给他们这个“特别救援小组”增加了一个大楠,猩猩则负责开车,开的还是那辆搭了篷的轻卡。
“少玲,你们先往上河区去,等我们找出几个疑似的袭击地点,你们再到附近巡弋,如果在这之前,你收到投毒者发来的提示作案地址的信息,就一个字——冲!用最快速度冲到那里展开急救。”老张说。
“如果我们撞上那个投毒者呢?”胡来顺问,他对这个两年来寡言少语的保洁员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专案组组长”,感到无比新奇。
“追,但不要追得太紧,追不上就算。”老张说。
胡来顺有点儿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老张已经对猩猩说:“马上出发,车开得越快越好!”
他们刚走,雷磊就主动对老张说:“要不要我把综治办下属的那些辅警都撒到上河区去?人虽然不多,武器也就是些甩棍、辣椒喷雾剂什么的,但往那儿一杵也都是一米八的大个儿,吓吓人还是够的,等咱们找出疑似的袭击地点,就让他们分成几组,丁对丁卯对卯地蹲点防守。”
“让他们现在去上河区,恐怕比陈少玲他们到得还要晚,那时候很可能已经案发了……”老张想了想又说,“不过也好,万一投毒者计划的作案地址D还在上河区,就可以起到预防的作用。”
丰奇插了一句:“雷主任,虽说今晚旧区的主要警力都调到新区去了,但旧区也不会一个警员都没留下吧,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参与到这个案件的侦办工作中呢?现在情况这么紧急,有他们的加入,难道不是比你手下那些辅警要强百倍吗?”
雷磊不自然地笑了笑:“今天晚上,按照市里面的布置,旧区的警员有任务,负责维护跨年夜的治安,以配合新区落成庆典的顺利举行,所以他们都驻守在几条主要的商业街上,不能调动。”
“可是眼下,针对未成年人的凶案一起接着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讲,跨年夜的治安已经被破坏了,当务之急难道不是重新分配警力,避免更严重的犯罪发生吗?”
“我刚才已经打电话,向市领导汇报过这边的情况了,市领导非常重视,但也有明确的意见,那就是今晚全市的各项工作都要紧密围绕确保新区落成庆典的顺利举办而展开,其他的事情都力求稳定,压事而不是生事。所以,原来布置的警力能不动尽量不动,案情发生任何新的变化,一律由综治办应对。”
雷磊说完,用余光扫了老张一眼,老张似乎没有听见他俩的对话,站在磁性玻璃白板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平州市警用地图。
雷磊坐在椅子上,继续用电脑检索,每检索出一个,丰奇就按照网络上登录的联系电话打过去,或者直接找到单位法人进行联系。
上河区因为老旧,学校和各类儿童机构都不是很多,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雷磊站起身来,把一张纸递给了老张:“能联系上的都说没有发生任何情况,但有五家怎么都联系不上,这是名单。”
老张只看了一眼,目光一凛,立刻拨通了陈少玲的手机:“少玲,上河区敬老路有家老年活动中心,你们马上把车开到那里!”
“啊?怎么——”
“那家老年活动中心的四层,有家小天鹅舞蹈学校,现在我们联系不上,周主任的女儿媛媛就在那里学舞蹈。无论投毒者是不是张大山,他在选择作案地址时,一定是故意寻找那些和张大山存在某种关联的地方的,所以你们得赶紧去小天鹅舞蹈学校看看!”
陈少玲一听,声音都变了:“我的天啊……我们马上过去,老张,你先对主任保密啊,我担心她受不了这个惊吓。”
老张正要答应,却发现周芸已经站在门口,双手扶着门框,发着抖的双腿几乎要站不住了,脸白得像全身的血被抽干了一样。
老张赶紧挂断电话,走了上去。
“你是说,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媛媛?”周芸用气息,而不是用声音,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目前还只是怀疑,没有确认。”
周芸撑不住了,整整一个晚上,在这个急诊大厅里,焦头烂额地应诊、孤立无援地苦撑千夫所指的唾骂、头破血流的砍杀,她都挺过来了,可那是工作,那是她穿着白大褂就必须履行的使命和职责,但现在不一样,现在说的是她的女儿,是媛媛,是她和死去的丈夫唯一的骨血……
她一下子抓住了老张的胳膊,用悲苦的目光望着他哀求道:“你救救媛媛,救救我的女儿,你救救她,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你一定能救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老张扶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蔡文欣突然跑了过来,慌里慌张地对周芸说:“周主任,王竹的情况有点儿不对劲——”她一看周芸的样子,登时愣住了。
周芸撑直了两条腿,在脸上抹了一把,拉着蔡文欣就往外走:“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好,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推开留观一病房的房门,只见因塞了太多的患儿和家长而显得拥挤不堪的病房里,居然以王竹的病床为中心,地中海脱发一样空出了椭圆形的一片。顺着人们惊恐的目光望去,周芸看到病床上的王竹好像翻了个儿的螃蟹似的,腿脚和手臂拼命挥打着挣扎着,如果不是她的父母使劲按压,她早就滚落到地上了——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惊的,真正把所有人吓得退避三舍的,是她那张本来消瘦的脸孔,突然肿胀得好像注了水的猪头,又紫又亮,不仅将一双眼球挤得凸出了眼眶,就连嘴巴都撑得闭不上了,还有她的胸口和肚皮,仿佛有人在旁边打气一样,肉眼可见地不断膨大起来!!!
从医近二十年,周芸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离奇的景象,她似乎已经看到在接下来的半分钟甚至一秒钟以后,这个九岁女孩将会“砰”的一声爆炸开来,将混有肉皮、脂肪和骨渣的红色血水喷溅到病房里的每一个人脸上!
不知是谁,因为恐惧而发出了呜咽,又因为过分恐惧而压抑着呜咽,使得病房里除了王竹的病床丁零哐啷响个不停之外,还隐约飘来一阵尖锐得犹如死神在狞笑的凄厉声音……
周芸冲到王竹的病床边,仔细一看就全都明白了:是刚才重新插入的气管导管脱落了——估计早在吕威冲进来追打李德洋那会儿,就在冲撞中造成了气管导管的移位,但后来蔡文欣检查时,因为经验不足没有发现,导致本来堵住的那个食管气管瘘又一次出现了漏洞,气顺着皮下组织的缝隙跑了出来,造成大量皮下积气,变成了现在这个不断膨胀的局面!
多参数监护仪“滴滴滴滴”地报起警来!
屏幕上显示:皮氧饱和度瞬间由96%降至65%,而心率更是降至46次/分!
按照急救医生的话说,“这跟坠崖没什么区别了”!
患者命悬一线!
“主任,要不要把她推到抢救室去?”蔡文欣的手已经抓在了病床侧面的扶手上。
“来不及了!”周芸迅速戴上医用橡胶手套,从王竹的嘴里,拔掉那个沾满血的气管导管,扔在医疗垃圾桶里,一把拖过移动抢救车,拉开一层,抓出一把装有注射针头的包装袋,撕开一袋,捏住针头,像容嬷嬷扎小燕子一样朝着王竹身上不停地扎!
转眼间扎出了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小孔,一边扎一边推挤以促进皮下排气,随着一阵阵轻微到不可辨析的“咝咝”声,王竹那顶着口锅样的肚皮渐渐瘪了下去,周芸又喊蔡文欣直接下了个针扎进王竹的胸腔里,一边抽气一边挤压胸廓,以恢复心跳。
但是——
“心率还在往下掉!”蔡文欣快要哭了出来!
单单皮下排气,只能缓解肿胀,现在的关键是要打开气道,恢复供氧,不然孩子的生命还是危在顷刻!
短短几十秒,病房里已经在惊叫和哭喊声中乱成了一锅粥,有些家长挡在孩子身前,尽可能地把病床往后面顶,有的家长扯过“蓝房子”的那道医用屏风用来隔离,还有的家长抱起孩子连输液针头都没摘就往门外跑,把输液架哗啦啦拽倒在地……
混乱中,周芸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集中精神思考每一个抢救方案的可行性,这些选项不能有丝毫错误,否则眼前这个九岁女孩的生命就将彻底画上休止符!
最好的办法是做一个气囊,但困难在于,由于孩子存在食管气管瘘,她的食管和气管是通的,气囊下去,气就打到食道里去了,根本没有用……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多参数监护仪的报警声愈加高亢!
仿佛是代替已经不能发声的女孩在嘶喊呼救。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不仅刺痛了她被砍伤的伤口,还滑下眼皮,蒙住了她的双眸。她生气地狠狠甩了一下头,想把汗珠甩落,视线挥舞间,看到了医疗垃圾桶里那个刚刚被拔掉的气管插管……
还是沿用老办法,建立气管插管,恢复通气供氧!
她从移动抢救车的三层抽出一根新的6.0号管,在紧急情况下来不及再用喉镜片获得理想视野了,只能凭着经验从声门直接插入,“所幸”王竹的面部肿胀并未缓解,她还是那么大张着嘴巴——
但等周芸低下头,将要把6.0号管插进王竹嘴巴的一刹那,却傻了眼。
万万没想到,气切术的伤口因为患儿痛苦的挣扎而撕裂扩张,随着脖颈子一下一下往上抽搐,鲜红的血液不停地上涌,溢满了口腔,简直就是在嘴巴里积成了一泡浓稠的血洼,让人根本看不见声门在哪儿!
旁边的蔡文欣也才注意到了这一点,一把年纪,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又死死地捂住嘴,不让哭声从指缝里溢出。
王竹的妈妈明白,女儿要走了……
她瞪着手脚已经渐渐不再挣扎的女儿,泪如泉涌,扑通一声在周芸身边跪了下来,把又脏又乱的脑袋压在地上砰砰砰地磕着:“大夫,我给你磕头了,你救救我的女儿吧,她才九岁啊,你救救她,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你一定能救她……”
你救救媛媛,救救我的女儿,你救救她,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你一定能救她……
如出一辙的母亲,如出一辙的哀求。
周芸的视线也一片模糊。
她咬了咬牙,用袖口狠狠地在被泪水蒙住的眼睛上擦了一把。
投毒者,死神,还有一切想要从母亲的面前夺走她们的孩子的魔鬼——统统滚开!
周芸握住6.0号管,朝王竹的嘴里插了下去!
导管倾斜的前端像捕鱼的鲣鸟一般,一头扎进了血泊之中,顺着周芸戴着乳胶手套的指尖,流畅地向下游走。
依然记得胸片提示原管段在T1水平,所以插入二十厘米左右停下,加入五毫升的空气使气管球囊充盈,然后连接呼吸机。
刚刚还人喧马嘶的病房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所有人都凝神屏气地望着周芸,更准确地说,是望着她那双行云流水般的生命之手。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直到报警声戛然中止,人们才像醒了似的发现,多参数监护仪屏幕上的所有数据都已经或正在恢复正常。
周芸用听诊器压在王竹轻轻起伏的胸口,听了听她的肺部呼吸音和心跳,然后叮嘱呆立在一旁的蔡文欣:“快速静推一针利卡多因,减轻支气管痉挛反应!”接着把跪在地上的那个母亲扶了起来,平静地说:“孩子没事了。”然后向病房外面走去。
直到走近门口,她才看到老张也站在那里,嘴角泛起一缕微笑。
我的孩子……也没事了。
周芸的腿一软,如果不是老张一把扶住,她几乎就要坐倒在地。
6哪怕争取到一秒!
赫赫老师迎着那个挟带飞雪和寒气的黑色人影冲了上去,她已经做好了头颅被敲得粉碎的准备!
然而,没有铁棍抡砸过来的风声,只有媛媛一声惊呼从身后传来——
“少玲阿姨,怎么是你?!”
赫赫老师跟陈少玲撞了个满怀,俩人都发出“哎哟”一声,然后各自倒退了几步。陈少玲看见媛媛蹲在地上,地上还躺着个女孩,不禁吓了一跳:“媛媛,你还好吗?受伤了没有?”
“没有,我们都没事。”媛媛指了指地上的女孩,“她刚才心脏病发作,我给她做心肺复苏来着,少玲阿姨你怎么在这儿?”她一看从门口又跑进来一个人,也认识:“大楠阿姨,你也来了?”
陈少玲说:“一句话解释不清楚,总之是有人发现歹徒可能要袭击你们,让我们赶过来,还好到得及时。”她看了一下门厅这里的情况,虽然大门被撞开,外面的雪光投射进来,稍微照亮了一点儿,但总的来说依然是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其他的孩子。
赫赫老师走到她面前:“我是媛媛的舞蹈老师……现在我们都安全了吗?”她的声音依然在发颤。
陈少玲点点头:“安全了,我们把车开过来时,看到有个人拿着什么东西在砸门上的玻璃,跟车过来的两个男的跳下车就追他去了……你自己怎么样?如果没大碍,就把灯打开,集合所有的孩子们,带她们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伤情。”
赫赫老师在墙上找到开关,把门厅的灯打开了,并喊大伙儿过来集合。孩子们从藏身的地方纷纷钻了出来,一个个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得知彻底安全了的时候,都忍不住围拢在赫赫老师的身边哭了起来。赫赫老师一边点着她们的人数,一边抚摸着她们的小脑瓜,也悄悄地擦拭着泪水。
最后,点到媛媛的时候,她紧紧地搂了媛媛一下,紧紧地。
这时,胡来顺和猩猩跑了进来,媛媛认识胡来顺,大声地跟他打着招呼。胡来顺见她没事,抱着她摇了又摇,高兴得居然从鼻孔里喷出一个泡泡来。
“那个坏人呢?你们追上了没有?”陈少玲问。
“追不上,那家伙跑得贼快!”胡来顺说,“而且他还把外套脱了,挂在街角的一棵树上,吸引我们追了过去,他自己应该是顺着反方向的一个正在拆迁的棚户区溜走了,等我们发现时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而且那里一片碎砖烂瓦的,也没留下脚印。”
陈少玲看见猩猩拿着一件灰色的快递员衣服,抢过来一看,发现一只袖子上沾有一片牛奶的污渍,神情顿时变得颓丧而绝望。
大楠想起,这是张大山在和陈光烈吵架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奶瓶沾上的。
陈少玲还不甘心,问胡来顺:“胡大夫,你追那个人时,从他的背影看——”
话虽然没有说下去,但胡来顺知道她要问什么,蹙了蹙鼻头说:“我没看清楚……”
从他闪烁的目光,陈少玲能够想见真实的答案,呆呆地不知所措。
大楠走过来,轻轻地抓了抓她的胳膊,陈少玲望着她,苦笑了一下,对胡来顺说:“胡大夫,你和大楠赶紧带着孩子们回医院吧,我还得留下来,跟主任连线说明情况,估计老张还是得让我进行现场勘查。”
“你一个人怎么行?”胡来顺摇摇头,“让大楠照顾孩子们,坐车回去,我留下来陪你。”
“胡大夫,等这批孩子送回去,主任肯定要给她们仔细检查和治疗,还要安排床位,到时候又是李大夫一个人在诊室里接诊,我看他状态很差,所以你还是回去帮衬他一把吧!”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不安全了,万一……那个谁杀个回马枪,你可怎么办?”
赫赫老师插了一嘴:“要不要我留下来陪她?反正我也没受伤。”
“不行,只要脱离了灾难现场的人,必须接受详细的身体检查,这是院前急救的基本原则之一,有些隐性创伤就算当事人自己也觉察不出来。”陈少玲指了指孩子们说,“再说,她们刚刚受过严重的惊吓,这个时候也不能离开你。”
陈少玲和胡来顺又争执了几句,还是各不让步。这时老张把电话打了过来,通过赫赫老师了解了一下案件发生的大致经过,听说媛媛和孩子们都没事,仿佛在意料之中似的,没有说什么,倒是胡来顺捡到张大山那件外套令他很重视,让他们赶紧带回来。
至于陈少玲和胡来顺关于接下来怎么安排的争执,老张说:“还是胡大夫跟车一起回来,路上照顾孩子们,让大楠留下来陪你吧。”
大楠一愣:“我?”
“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大楠说。
陈少玲却不同意:“留下大楠做什么,医院那边缺医生更缺护士,而且万一那个坏人杀回来,不等于多赔上一个。”
“不会,他不会回来的。”老张说,“但留你一个人在那里勘查,也确实不合适,大楠在旁边就算多个照应吧——好了,没时间争执了,就这么定了。抓紧让胡大夫和孩子们跟车回来。你跟大楠上楼去起火的地方,抓紧勘查现场。”
“要不要赶紧报火警,让消防队先过来灭火?”
“不用,我想火大概已经灭了。”
火烧到哪儿,烧多大面积,难道还要听你的不成?陈少玲暗想。她帮着胡来顺把赫赫老师和孩子们带上后车厢,看着车灯先是在飞雪中挖出一个黄澄澄的甬道,车身又从甬道中穿向白茫茫的远方,才跟大楠一起回到老年活动中心。
她们打开反锁的楼梯间的门,因为着火的缘故,不敢坐电梯,而是从步行梯往上走,一边走一边听着上面的动静,并仰起头查看有无火光,发现上面一片漆黑,死一样的寂静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噼啪响,扑鼻一股汽油燃烧时发出的烟尘气味儿,并且随着拾级而上越来越重,呛得本来呼吸道就有伤的陈少玲咳得好一阵子腰都直不起来。
等来到四楼时,陈少玲惊讶地发现火真的灭了,被烧得黑黢黢的两扇门板像被斧头劈过似的裂开好几个大口子,从里面依旧往外汩汩地冒着白烟,那几下噼啪声只是最后一点火星在熄灭前几下绝望的挣扎。
又被他说中了。
此时此刻,那位老张的身份甚至比张大山的去向和“投毒者”的真实身份,在她心里画出的问号还要大。
她拿出手机,正要打给老张,请他指导勘查现场,突然屏幕上显示收到了一条新微信。
见是老张发过来的,她赶紧点开,一看内容,不由得一愣——
就在这时,周芸的电话打过来了,她马上接通,并调成了免提,这样身边的大楠也能听到。
“少玲!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媛媛!”周芸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陈少玲赶紧说:“主任,要谢您就谢老张吧,多亏了他,那个投毒者刚刚给我发了条微信图片,提示犯罪目标是这座老年活动中心,我们就赶到了。媛媛一点儿事都没有,其他的孩子也只受了轻伤,您就放心吧。”
“都要谢,都要谢!”周芸说,“那接下来还是老张跟你说犯罪现场勘查的事儿,还是要继续辛苦你了!”
这时手机里传来了老张的声音:“少玲,你现在在哪儿?”
“我已经来到四楼的起火地点了,正如你所说,火已经灭了。”
“你查看一下火场的情况,一般来说,如果火势迅速熄灭,没有蔓延,说明起火中心点附近没有其他助燃物,过火范围一开始就被‘划定’了,而且基本上可以和燃烧剂的泼洒范围画等号,这有助于我们鉴别投毒者纵火的真实目的。”
陈少玲戴上了橡胶手套,轻轻推了一下楼梯间的门板,谁知那两扇门板好像炸过了头的两片排叉,居然嘁里咔嚓地坍塌了一地,金属门锁掉在地上一声闷响,把楼梯间震得嗡嗡的,吓了她和大楠一大跳。
“怎么了?”老张问。
“我一推门,门就塌了。”
“塌就塌了吧,不要再人为造成现场证据的损坏了。”
她们俩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门板的残骸,走进那条东西向的楼道,用手电筒照了一照,虽然火已经灭了,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触目惊心:虽然门板倒了,但歪歪扭扭、参差不齐的门框像烟熏妆似的勾勒了整整一圈,附近的墙面和天花板上黑乎乎一大片,能清晰地想见火魔的红舌舔舐时的样子。
“烧得非常厉害,不光楼梯间的门和墙面,看样子连天花板上都洒了汽油……”陈少玲说。
“没人会往天花板上泼汽油的,那样汽油可能掉落到自己身上,纵火时很容易被波及。由于热气流上升的缘故,一般处于起火点顶部的物体都会形成浓密的圆形烟熏痕迹,你看看天花板上的烟痕是不是这样。”
陈少玲把手电筒朝头顶一指,白色光圈照耀出的,果然是一片圆形的黑色,于是“嗯”了一声。
“不用管它。”老张说,“你仔细看看门附近的墙体,分辨出燃烧和烟熏的范围,前者才是河道,后者只是河滩。”
“怎么分辨啊?”
“汽油燃烧形成的烟熏痕迹,主要是含碳原子较多的脂肪酸、芳香烃和烷烃类物质,相对黏稠,容易被抹除。临走时我不是让你带了湿巾吗?你把湿巾套在指尖上,由周围向中心,以中等力量擦拭黑色的墙皮,擦几下发现墙面是黑色、黑红色或深黄色的,就是燃烧痕迹;发现是白色、灰色或乳白色的,说明只是被气流附带的游离碳吸附于固体表面造成的烟熏痕迹。”
按照老张教的,陈少玲沿着黑色区域的边缘向中心擦拭,很快就发现,其实燃烧的范围就被限制在门框及附近一圈墙沿,由此可见,投毒者泼洒燃烧剂也就在这个范围以内,准确地说他只是把汽油泼洒在了门板上,所以当火舌缭绕到墙面没有燃烧剂的地方——由于老年活动场所的墙面多采用硅藻泥做涂料,本身具有一定的阻燃作用——就停止了蔓延,至于墙面和天花板上那一大片黑乎乎的地方,确实如老张所言,不过是烟熏造成的涂鸦。至于当时赫赫老师看到奔涌的火焰快要烧到装着积分换奖品的柜子,纯粹是不断升腾的火焰造成的错觉。
而且,她们还在门板坍塌形成的废墟里,发现了一团被烧成黑疙瘩的东西,应该是个装汽油的塑料瓶。
陈少玲把这一结果告诉了老张:“不过,在楼梯间门的西侧墙皮上,烟熏痕迹延伸得比东侧墙皮多,看上去好像一个人在扒着墙使劲抻拉身体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楠不禁一哆嗦。
“那些痕迹是不是都是些斜坡形状或者像小于号似的?”
“对。”
“起火的楼道本来是密闭的,但火灾发生后,楼道西侧的消防门被打开过,由于室内外存在热压差,就导致空气流动,你所看到的不过是热烟气向外辐射热能的表现。”老张说,“既然那个装汽油的容器已经熔化,就失去提取的意义了,你们现在到消防门那里去,沿着消防梯向下搜索,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物证。”
消防门还开着,陈少玲和大楠走出去,站在平台上往下望:狭窄的消防梯、低矮的扶栏,加上飘舞的雪花在上面铺就的一层薄玻璃似的银色,让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大楠的腿肚子登时有些发软:“这么窄的梯子,单独走都有掉下去的风险,不要说一大群孩子一起下去了,没出大事真的算万幸。”
虽然一直在下雪,但毕竟下得还不大,所以消防梯上的足迹没有被完全覆盖。从四层平台往下的足迹就不用说了,乱得泥泞不堪,而往上,通向顶层的鞋印清晰到能看见上下交错的四列,显然是投毒者留下的,有几个鞋印又能看见前半端有一道明显的裂缝。只是这时陈少玲连在心里替张大山分辩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把看到的情形直述了一下:“我认为投毒者这回采取的作案方式,是先纵火,然后通过消防门走到消防梯的五层,在那里等待,等到舞蹈老师带着孩子们出了消防门,再现身恐吓她们,以造成她们从狭窄的消防梯往下逃命时发生踩踏或跌落的局面。”
大楠有些困惑:“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在舞蹈教室门口纵火呢?那样的话孩子们更不容易逃掉啊,就算有窗户,从四楼翻出去也得摔个半死吧?”
电话里无人作答。
陈少玲和大楠只好继续勘查:在一根根栏杆上,她们找到了投毒者的铁棍捋过时留下的擦痕;在消防梯的台阶上,她们找到了媛媛掷出的铜质奖杯和巴啦啦小魔仙的塑料棒子;在两节消防梯的拐角处,她们甚至看到了王雨馨被挤落处的那根快要断裂的横栏……
她们将这些证物或者拍照,或者用塑封袋包起装好,预备带回去交给老张。
等她们来到最下面一层时,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陈少玲对着手机说:“老张,我们下到一层了,这边勘查完毕了。”
“还没。”
“还有什么?”
“王雨馨掉下去时,接住她的那张垫子。”
这时,手机里传来了老张对周芸说话的声音,他让周芸打开微信,与陈少玲的微信做视频通话,要亲自看一下那些垫子。
就在陈少玲依照他的指挥,把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对准消防梯一层的下面时,她自己也定睛望去:在侧边和拐角零零散散地摞着几张粉色的旧练功垫,那些垫子本来就是加厚的海绵制成,又摞得很高,才在王雨馨跌落的时刻起到了救命的作用。
可是,这个有什么可看的?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却被老张支使得将手机转来转去的。
“老张,你到底要看什么啊?”她忍不住问。
“少玲,你把接住王雨馨的那摞垫子一张张搬开,搬到最下面的一张时,翻过来,摘下橡胶手套,细细地摸一遍,看看是干的还是湿的。”
陈少玲将手机交给大楠,一张张地搬动那摞垫子,并且把最下面一张的底部摸了个仔细,连边边沿沿都不放过,然后说:“是湿的。”
“好,其他几摞垫子,也都照这样摸一下最下面一张的底部,然后告诉我结果。”
片刻,结果出来了:“都是湿的。”
手机里非常安静,四周也非常安静,能听见雪花落在消防梯上的沙沙声。
片刻,老张说:“少玲,你和大楠到老年活动中心的大门口,我想看一下被投毒者砸坏的大门。”
“我们刚才把车开过来时,亲眼看到他砸门上的玻璃花窗……这个没有什么勘查的必要了吧。”陈少玲一边用大楠递过来的湿巾擦手,一边说。
“第一次是速算,第二次是验算,这不一样。既然咱们进行的是‘跟拍勘查’,那么就必须沿着犯罪嫌疑人实施犯罪行为的全过程勘查一遍,不能丢下一星半点。”
大楠知道,眼下对老张的话最好是言听计从,见陈少玲还呆呆地望着那一摞垫子,不由得拉了她一把:“走啊,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想起小玲没生病的时候,特别喜欢跟着电视里的少儿节目学跳舞,我们租的那房子是地下室,没有装修的洋灰地,地面特别硬,摔倒了磕得她青一块紫一块的,把孩子她爹心疼得不行,总念叨说要是有这么张垫子就好了……”
陈少玲和大楠绕到老年活动中心的大门口,用手机摄像头对准两扇对开大门上早已被敲得稀碎、只剩下空荡荡两个大豁口的竖长玻璃花窗。地面踩上去咯吱作响,陈少玲有些赌气地说:“用不用我把这一地玻璃碴子打包回去带给你?”
“那倒不用。少玲,击打玻璃窗导致的破碎,有些是击打本身造成的,有些则是结构性破碎,换句话说就是因为某些局部的破碎而导致无法承重,于是周边或上层的玻璃也随之脱落或坠落……摄像头里我看不大清楚,我怎么感觉这两扇花窗上面部分的破碎并非结构性破碎,也是击打造成的?”
陈少玲踮起脚,看了看玻璃花窗上面的豁口,依然嵌在窗框上的玻璃碴有些片状还很大,犬牙交错地龇了一圈,确实不是什么结构性破碎。
她“嗯”了一声。
“你再看看,从玻璃花窗下面打碎的豁口往里望,能看见锁住门的插销或旋钮吗?”
“能,很清楚。”
“把手伸进去开锁,需要小心翼翼防止划伤吗?”
“怎么可能,这么大的豁口,何况那个歹徒还戴了手套。”少玲说着,还把手伸进去试了试,吓得旁边的大楠提醒了一句:“你小心点儿。”
接下来,老张又让她们俩沿着胡来顺和猩猩追踪的足迹,一直到投毒者脱身的那片棚户区看了看,没有新的发现,他才说:“少玲,可以了,现在你和大楠一起回来吧。”
陈少玲把手机放进裤兜,和大楠肩并肩往大路上走,已近十点,空荡荡的街道上一片静谧,只有漫天的雪花在飘洒,地上、树上和平房的屋顶上闪烁着亮晶晶的银白色,仿佛给这入了睡的夜挂上入了幻的霜。
也许是觉得太过清冷的缘故,不知什么时候,大楠挽住了陈少玲的胳膊:“少玲姐,你觉得今晚还会有案子发生吗?”
陈少玲怔怔地想了半晌,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太可怕了,真的,刚才我站在那个消防梯的台子上一直在想:媛媛真是太勇敢了,换成我,有人从上面突然冲下来拿根铁棍子砸我,别说抵挡和反击了,没准儿吓得直接就跳楼了。”
“是啊,别看媛媛年纪小,但遗传了她爸妈的基因,面对坏人,比很多大人都有勇气。”
大楠沉默了。
“对了大楠。”陈少玲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但她欲言又止。
“你问啊。”大楠说。
陈少玲等了等才说:“今天周主任带你到分诊台学习分诊的时候,本来你做得挺好的,怎么后来突然就放了那么一大堆小流氓进来啊,搞得急诊大厅乱成一团糟,差点儿出大事……”
大楠低下头,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我没有媛媛那样的勇气。”
“嗯?”
“我是说,面对坏人,我没有媛媛那样的勇气。”大楠说,“上中学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唱歌跳舞,想将来考艺术生,在同学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个姓卓的花花公子。他妈妈是市艺专的校长,家里有钱有势。为了走捷径,我就傍上了他,他很疯,特别变态,又不喜欢采取措施,每次我只能吃药,有一次还是怀孕了,只好做人流,因为未成年,我不敢去正规医院,就去了一家小诊所,手术做坏了,伤到子宫,医生说我这辈子都不能再怀孕了,而姓卓的另寻新欢,把我甩了……当一个人永远失去了什么的时候,心里反而会不停地惦念,我变得越来越喜欢孩子,走在街上,看见那些胖嘟嘟的小脸蛋,就想去捏一捏、亲一亲,高考我就报考了医学院,学习儿科,我想既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那么就帮那些有孩子的人不再遭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说到这里,大楠忍不住哭了起来。
陈少玲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段往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后来我听说,在反腐风暴中,姓卓的一家人遭到查处,从此销声匿迹……我挺高兴的,我想,自己过去无论有过多少污点、做过多少错事,都像车窗外的景物,过去了就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谁知就在今晚,那个名叫卓童的浑蛋突然出现在了急诊大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油头粉面的模样比以前更加令人作呕!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多讨厌他,可是其实我也特别怕他,就像被毒蛇咬伤过一样畏惧他。”大楠停了停,接着说,“我问他来做什么,他让我帮帮忙,给跟在他后面的那些小流氓开出分诊条,我不同意,他就威胁我,说要把我过去的事儿都告诉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还给我看了一段好多年前他胁迫我拍下的不雅视频,我毫无办法,只能答应了……”
“原来是这样。”陈少玲喃喃道。
“我根本就搞不清姓卓的让我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当时就跟自己说,可能那些小流氓真的就是有病,就是来看病的……我不停地骗自己,因为我特别害怕,害怕极了,其实认真一想,就算他把我过去的事情都抖搂出来,就算他把我当年拍的那些不雅视频给每一个人看,又能怎么样?又能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可我就是怕他,所以才一下子放了那么多号,放号的时候我头脑一片空白,就想让姓卓的快点儿走,不要再站在我的面前……”
“是啊,黑暗中未必真的有什么,但我们还是害怕。”陈少玲想起往事,不由得长叹一声,“其实,人真正怕的,未必是黑暗本身,而是关于黑暗的记忆。”
“那我该怎么办呢?”大楠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时间过了这么久,我还是摆脱不了他……我真怕他再来找我,又胁迫我帮他做什么坏事,你别看我现在跟你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头脑很清醒似的,可是姓卓的一出现,我还是会像耗子见了猫,任凭他支使和摆布……我想,这大概就是命吧,命里就要遇到这么个人,就要遇到这些事,就要遇到这些怎么都走不出的黑暗,就要遇到这些怎么都醒不了的噩梦……”
陈少玲没有回答。刚才从医院出来时匆忙,加上考虑到急救工作中着装应该轻便,大楠只在白大褂上套了一件医院统一配发的浅蓝色羽绒坎肩,此时此刻,雪花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色,以至于看上去她仿佛是被埋在雪里,不知是身上冷还是心里冷,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陈少玲更加用力地攥紧她的手。
“大楠,我记得我以前给你讲过,我和张大山也曾经有过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说到这里她突然苦笑了一下,“当然,现在的我们也未必比那时看到更多的光亮。”
大楠点了点头。
“后来我认识了一位女警官。她是一位了不起的犯罪现场勘查人员,曾经在美国留学多年,认识那里很多这个领域的专家,其中有一位叫林肯什么的,跟她说过,在犯罪调查工作中,由于罪犯的潜逃、证据的缺失、同行的辗轧、上级的打压,甚至纯粹是司法的不公,经常会陷入黑暗和绝境,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办法,英语叫‘turning face only towards the sun’——朝着唯一有光的方向。”陈少玲仰起头,望着在深沉的夜空下飘扬得几近明媚的雪花,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那位女警官一向冷冰冰的,从来不给人灌什么鸡汤,但因为一些原因,她对我非常好,知道我那阵子特别痛苦和茫然,就把这句话告诉我,当然,她绝对不会给我讲解话里面蕴藏着什么道理,但是我能懂。你,也一定能懂。”
“Turning face only towards the sun.”大楠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朝着唯一有光的方向——”
突如其来的车轮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一辆车子刹在了她们的面前,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往老年活动中心跑,他们稀里哗啦推开大门,像一群野牛似的冲了进去。陈少玲上前问那个叼着根儿烟、一头短发上有几处斑秃的司机:“你们是什么人啊?”
斑秃看了她一眼:“综治办的,接到命令,过来蹲点防守。”
看着从雪地上一路蹿上台阶并进到老年活动中心的一大片脚印,陈少玲突然明白了老张几次提醒她抓紧勘查现场的原因。“我们是平州市儿童医院的,这里很偏僻,我们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出租车,你带我们回医院吧。”
“不行,我这又不是顺风车。”斑秃说。
陈少玲说:“你给你们雷主任打个电话,看他同不同意我们搭车。”
斑秃没办法,打通了雷磊的电话,只讲了几句就挂断电话,对陈少玲和大楠说:“上车!”
车子开动了,大楠呆呆地望着窗外,就像所有刚刚对人倾吐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的女人一样,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搬走了什么,又好像剜掉了什么。
突然,她的手被人紧紧地攥住了。
她一惊,偏过头一看,看到的却是陈少玲饱含歉意的一双眼睛。
“大楠,对不起,有件事,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7得知媛媛平安脱险,一阵虚脱感袭来,周芸竟陷入某种精神恍惚的状态。被老张搀扶到急诊科办公室后,她卧在沙发里眼神迷离,说不出一个字。
蔡文欣和孙菲儿都赶过来看她,又把李德洋叫了过来,替她量了血压,做了其他检查,看了看确实没有大事,才放下心来。孙菲儿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到一包姜茶,沏好了,用小汤勺一点儿一点儿地喂给周芸喝,看周芸惨白的脸颊渐渐有了血色,大家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
李德洋对另外两位护士说:“咱们出去,让主任在这儿好好休息,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他们正要往外走,周芸突然说:“德洋,你等一下。”
李德洋赶紧来到她的身边:“主任,我听说了媛媛的事,万幸她没事,我马上去准备一下,等孩子们送到了,立刻给她们进行详细的检查。”
周芸撑着沙发的扶手慢慢坐了起来:“我想起件事来。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些孩子有多少人,也不了解她们的伤势,但按照急诊工作的规范,从灾难事故现场脱险的患者都要卧床留观二十四小时以上,而我们现在的留观床位已经满了,连抢救室都被占用了。你想办法协调一下,看看哪些留观的小患者能够回家观察,把床位空出来——注意跟家长好好沟通,不要耍态度。”
就在周芸打电话向陈少玲表示感谢的时候,李德洋跑到留观一、二病房和抢救室了解了一下,排除充斥着正在进行输液或雾化治疗患儿的留观二病房外,所有的病床几乎被先前两起案件的受害患儿占满了。李德洋站在楼道里正琢磨该怎么办,突然听见留观一病房里有人吵闹:“都是氯气中毒,凭啥别人家的孩子能到这屋留观,就我们三家的孩子住抢救室?是不是得给你塞红包?想要多少?开个价出来!”
李德洋赶紧走了进去。原来,那个高烧惊厥留观的女孩的妈妈,目睹了王竹被抢救的全过程之后,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女儿出了院,于是空出了一张病床,蔡文欣就把原本在抢救室留观的一个氯气中毒的患儿安置了过来,引起了剩下三个在抢救室留观的患儿家长的不满,他们一起过来,冲蔡文欣大发脾气,蔡文欣只是个临时帮忙的,很怕跟家长起冲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请你们多多体谅”。
“体谅个狗屁!谁体谅我们了?!你们他妈为了挣钱,把病床都搬到新区去了,这儿就留几张床位,纸马店里扎绣楼糊弄我们旧区的,欺负我们没钱是不是?我可把话说在头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耽误了孩子的病,我把你们这儿拆个稀巴烂你信不信?”
李德洋使劲咽了几口唾沫,走上前说:“这位家长,你们的孩子中毒送到医院,我们及时进行了救治,也没有发生更大的危险,在哪个病房留观都是一样的,治疗也好,用药也罢,根本就没有区别,作为医生,我能理解您替孩子担心,但还是希望您能理性对待,配合医护人员,做好孩子的护理工作。”
“少来这一套!明天是元旦,开年不吉利,倒霉一整年,我就不想让我儿子今晚在抢救室过!在你们这儿看病,你们收不收费?收费你们就是做服务的;我们是不是花钱?花钱了就是消费者!消费者不满意,你们就得给我们做满意了——甭废话,赶紧的调床位,换到这个房间里面来!”
李德洋气得胸口疼,但对面的家长是个身高在一米八五往上的大胖子,块头就压他不止一头,没办法,他只能用尽量温和的口吻说:“这里真的没有病床了,寒冬腊月本来就是儿童急诊的高峰期,可是为了收留中毒的孩子,我们已经把其他的患儿都劝回家了,您倒是找找,这屋子哪里还有能空得出的病床,您找到了,我就安排您家孩子住过来。”
谁知那大胖子把手一指:“那儿就有!”
顺着他的指尖,李德洋看到了那道隔断出“蓝房子”的医用屏风。
“早就在新闻里看到过你们医院干的这事儿,我不管你们是真仁义还是假慈悲,反正看病这码事儿,说到底就是谁钱多谁优先,新区的我们比不过,但我们至少比里边那些没钱的强,新区的挤对我们,我们就只好挤对他们——你让他们赶紧腾地方!”
李德洋一想,眼下,也只能把“蓝房子”的患儿和抢救室的患儿对调一下,反正“蓝房子”里的孩子基本上都是拖时间的绝症患儿,也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何况收留他们本来就是医院的恩惠,谅他们的家长也不敢不同意,如果真的闹起来,就一句“再闹就把你们赶出去”,看谁还敢吭一声!
这么想着,他绕过医用屏风,来到“蓝房子”里面,正要安排挪位的事宜,却突然发现有一张病床是空的,床头柜和床底下也空无一物,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像从前那样堆着满满的东西。他有点儿犯蒙,把蔡文欣叫了过来:“那张病床上的患儿呢?”
“走了。”
“走了?”李德洋皱着眉头想了想,那张病床上一直住着的是“老病号”,就是那个因为神经母细胞瘤发生了严重的骨骼转移,脑袋上长了数十个包块的男孩……不久前,他妈妈用手机自拍惊吓到邻床的女孩,还被自己狠狠教训了几句。
“在‘蓝房子’泡了这么久,怎么,禁不住我两句话,就带着孩子走了?”李德洋问。
蔡文欣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不是……那个孩子死了,她妈妈把他的遗体捐了,就办了出院手续,回山区老家了。”
李德洋大吃一惊:“怎么会……不是他妈妈刚刚还跟他头靠头拍照来着吗?”
“是啊,她当时拍照,就是想留个念想。”蔡文欣难过地说,“办出院的时候,她跟周主任说,其实傍晚孩子就不行了,可她不愿意让他再遭罪,也不愿意再给医生添麻烦,就没有告诉咱们,让孩子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晚上咱们这儿人手不足,又都忙得不行,就没注意到……”说到这里,她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递给李德洋,“这个手机,她让我还给你,里面的照片已经转到我的手机上了,我答应洗出来,给她寄到家去,她让我一定代她向你说一声谢谢,刚来医院那会儿,你给他们母子太多的照顾,如果不是你主动借给她这个手机,她没法揽活儿,就没法挣钱给孩子治病,也没法给孩子留下最后几张照片……”
李德洋接过手机,揣进裤兜,又看了一眼那张空空如也的病床,洁白的床单、蓬松的枕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好像从来没有人在上面躺过一样。
他木然地向病房外面走去,大胖子家长迎面问“啥时候给我们挪床”,他却没有听见似的径直从旁边走了过去,大约是看他神情不对劲,那家长气哼哼地也没有再追问。
李德洋就这么往前走着,穿过或来或往的患儿家长,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直走过急诊大厅,走出楼门口,走下台阶,仰起头,望着不知什么时候在空中织起层层叠叠白色纱幔一般的漫天飞雪。他的视线和思绪更加迷茫,整个人虽然兀立在雪中,瘦弱的身体却仿佛冰河岸边一根干枯的芦苇,随着风雪飘摇不定。
手指尖,有点儿凉。
怎么搞的?
他觉得裤兜里好像有个什么冰凉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个手机,想了想,才想起是自己好久前用过的一台旧智能手机,坏倒没有坏,就是用的时间太长了,信号差,耗电快,拍照像素又低,就淘汰了。
好端端地我带着这个旧手机做什么?
他想。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想了老半天,才想起这个手机是“老病号”的妈妈委托蔡文欣还给自己的。
“她让我一定代她向你说一声谢谢,刚来医院那会儿,你给他们母子太多的照顾,如果不是你主动借给她这个手机,她没法揽活儿,就没法挣钱给孩子治病,也没法给孩子留下最后的几张照片……”
“老病号”死了——那个被病魔摧残了形貌,却一直顽强地向生命讨活的小朋友。
当妈的搂着儿子冰冷的遗体,用这个手机拍了母子最后的合影,却被自己狠狠教训了一顿,当时她也不辩解,只是捂住脸无声地哭泣,肩膀一颤一颤的……
他往前跑了几步,似乎是想找到那个刚刚永远地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可是哪里还看得见她的踪影,只有越来越浓的雪,将世界遮蔽在无边无际的茫茫之中。
我居然还主动借给过她一个手机,这个手机居然是我主动借给她的。
没想到对患儿、对家长、对儿科医疗工作已经彻底厌倦、厌烦、厌弃的我,还曾经做过这么一件事。
他低下头,望着掌心里的手机,自嘲地咧开嘴笑了笑,可是不知怎么的,两行热泪沿着面颊滚落下来,他用手擦了一把,可这一擦,更多的泪水流了下来。为了向那些走进医院的患儿和家长掩饰(其实根本就没有人经过他的身边),他还一边笑着,一边扬起眉毛发出“嘿嘿”的声音。渐渐地,翻涌的胸口终于再发不出一点儿声响,他站在原地,用白大褂的袖子掩住哭到不能自已的双眼,攥着旧手机的手随着抽噎而不停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放下袖子,泪水将他的双眼浸得红肿,却也洗得明亮了一些,望着被雪花模糊成一片斑驳的城市,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了那些久已淡忘的往事:见习期间整整半个月没回家,夜以继日地扎在急诊大厅跟医生们刻苦学习;给一个孩子做B超时发现严重血性腹水,抱起就往抢救室冲,肩胛骨撞在门框上,贴了两个月的膏药也没消肿;救治幼儿园集体食物中毒而呈喷溅型呕吐的孩子,一个晚上换了四件白大褂;小夜门诊和大夜门诊连轴转时没时间上厕所,憋尿愣是憋出膀胱炎来;多少次下班后又饿又困,不知道是该先吃点儿东西,还是该先回家睡觉,最后常常是坐在办公室,嘴里叼着面包歪坐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可是只要听见外面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就会弹跳起来,一边咽着面包一边冲向急诊大厅……
还有,学生时代曾经和同学们无数次庄严背诵过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作为一名医疗工作者,我正式宣誓: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人类,我将首先考虑病人的健康和幸福,我将尊重病人的自主权和尊严,我要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我不会考虑病人的年龄、疾病、民族、性别、国籍、信仰、社会地位或任何其他因素,我将尽我的努力,为病人谋幸福。”
他伫立在风雪中,一遍遍地默诵着这段话,每默诵一遍,心上那些板结的冰块就又融化了一点儿。
多久了,已经冻僵在血管中的血,被曾经的理想和激情唤醒,重新又滚烫了起来,奔涌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搭了篷的轻卡呼啸着开进了院子里,恰好停在他的面前,从车篷里钻出来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砰”地跳下车,冲着李德洋喊了起来:“李叔叔!”
李德洋定睛一看是媛媛,赶紧冲了上去:“媛媛!你还好吗?”
“她没事!”坐在后车厢里照顾孩子们的胡来顺把车篷掀开,放下后车板,“德洋,这儿有个脚崴得挺严重的孩子,你在下面搭把手,我把她放下去,你搀着她进急诊大厅行不?”
“脚崴了要减少走动。”李德洋转过身,伏下背脊,“直接让她趴在我背上,我把她背进去!”
望着李德洋一步一步、稳稳地背着王雨馨往急诊大厅走去的背影,胡来顺搓了搓鼻子,嘟囔道:“这小子这是咋了?”
8当女儿扑进怀里的时候,周芸紧紧地搂住她,指尖简直就是抠住她的衣服,怕一不留神再让她跑掉了似的,嘴里嘀嘀咕咕,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没事儿啦,没事儿啦,没事儿就好啦……”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这时赫赫老师走了过来,胡噜了两下媛媛的头发:“哟,刚才那么勇敢的小姑娘,这会儿怎么哭了?”
周芸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赫赫老师笑着说:“今天多亏了媛媛,如果没有她,我们就全完了。”说着她把媛媛在消防梯上智斗歹徒,后来又在杜噜嘟嘟心脏病发作时用心肺复苏术救了她一命的事说了一遍。“周主任,过去媛媛还犹豫不决,中学是考艺校还是上中学,要我说,还是让她好好学习功课吧,她将来要不当医生,那就太可惜了。”
周芸没想到女儿的经历竟如此凶险,表面上故作平静,心里可是翻江倒海,搂着女儿的胳膊更紧了一些:“你这孩子,多亏少玲阿姨和大楠阿姨及时赶到,万一冲进去的是那个歹徒,可怎么得了!那个时候你怎么还能沉得住气给同学做心肺复苏呢?”
“爸爸当年告诉过我,开始急救工作之前,必须先确认周围环境安全,一旦开始实施心肺复苏术了,天塌下来都不能停。”
周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对赫赫老师说:“谢谢你啊,赫赫老师,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可是我看孩子们还好,都没有大的问题。”
赫赫老师苦笑道:“说是没有问题,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小天鹅舞蹈学校还能不能办下去,可就不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跟家长们联系一下,省得他们担心。”
她正要走,却被雷磊叫到急诊科办公室,除了请她重新讲述一下受袭的全过程以外,还问了她几个问题:关于袭击者的身份和动机,赫赫老师不清楚;关于小天鹅舞蹈学校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赫赫老师也想不到……就在雷磊和丰奇的脸上笼罩了一层失望的神色之时,一直在翻捡着歹徒丢弃的那件快递员服的老张突然问:“赫赫老师,消防梯一层下面的那几张旧练功垫,你还记不记得距离出事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看到它们的?”
赫赫老师想了想说:“昨天下午学校开会,准备把五层也租下来,扩大办学规模,但为了节省开支,准备把一些原本淘汰的旧器材拿来接着用,我就去查看了一下堆在舷梯下面的旧练功垫,虽然破旧了一些,但质量并不坏……”
“那么,是你把它们摊开以后,摞成今晚那个样子的?”
赫赫老师摇了摇头:“没有,我昨天下午去看的时候,它们是整整齐齐地靠墙码成一摞,并没有摊开。”
老张没再问其他的问题。
赫赫老师离开办公室以后,丰奇有些沮丧:“搞了半天,这回比海马儿童游泳馆的案子能找到的证据还要少……”
“你放心,张大山就算一时逮不到,也掀不起更大的风浪了。”雷磊说。
丰奇有些好奇:“你这是哪儿来的自信?”
“一来他刚才差一点儿被抓住,估计吓得不轻,现在不定躲在哪个耗子洞里喘气呢;二来,综治办的所有人马都动起来了,上河区凡是刚才咱们开列出的还未下课或散场的学校、各类儿童机构,每家至少有两个人以上驻守。我还打算进一步检索中河区和下河区,凡是存在风险的地方,也都派驻上人马,明里站岗、暗中伏击,看张大山还有胆量再犯案,只要冒头就抓,这就叫改防护为出击,变被动为主动。”说完,他不无得意地看了老张一眼。
老张却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把那件快递员服的所有兜袋打开,翻了又翻,找了又找,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在找什么啊,我看你翻了好几遍了,不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吗?”丰奇忍不住问。
“在刑侦工作中,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些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
丰奇一愣:“这不是呼延云的话吗?老张你认识他?”
老张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笑了笑说:“丰警官,雷主任刚才说进一步检索中河区和下河区存在风险的地方,并派驻人马,这招儿或许能够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还是抓紧实施吧——不过在此之前,雷主任,麻烦你登录一下全国警务网络系统,我想查一个人的案底。”
雷磊看了他一眼,指了指笔记本电脑:“我刚才登录后就没有退出,你自己查吧。”
老张坐在电脑前,调出相关资料,细细地阅看着。雷磊则和丰奇检索中河区与下河区所有还在上课的青少年教育机构、还未散场的儿童活动场所,逐个打电话核实情况,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凡是联系不上的同样在警用地图上标示出来,并让综治办的人员尽快赶到,查明情况后,在第一时间反馈过来。
正忙碌着,门“哐”的一声被撞开了。
门口站着刚刚回到医院的大楠,只见她满眼羞愤地瞪着老张,这个一向老实得几近木讷的女孩,此时此刻玉面溅朱,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旁边的陈少玲连拉带哄,总算把她劝走了,接着又回来,把在犯罪现场提取的那些物证都放在了办公室的地上,转身正要离开,却被老张叫住了:“你跟大楠说了?”
“说了。”
“也好。”
“什么叫‘也好’?!”也许是过于劳累的缘故,陈少玲突然发了火,“你让我那样做,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歉意吗?”
雷磊和丰奇惊讶地望着她。
就在老年活动中心的四层,陈少玲正要请老张指导她勘查犯罪现场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他发来的一条微信,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勘查结束后,问一下大楠,为什么分诊时,她突然给那么一大堆流氓放号?手机保持通话状态,不要让她发现。”
陈少玲没办法,只好按照他要求的执行了,但在大楠向她倾倒了内心的苦水之后,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周芸的手机还一直开着免提,那么等于把大楠的隐私暴露给了当时坐在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她心里十分愧疚,就在车上向大楠坦白了,大楠气得不行,又不能埋怨她,只能气呼呼地一回来就找老张算账。
这时周芸走了进来:“少玲,你别怨老张,刚才大楠跟你讲那些话的时候,我的手机确实处于免提状态,但大楠刚刚说到她认识了个花花公子,老张就把免提关掉了,只让我一个人听。所以,其实丰警官和雷主任并不知道大楠说了些什么。”
陈少玲为了掩饰尴尬而游移的目光,不知怎么瞟到了那件快递员服,先是一怔,然后问老张:“找到什么了吗?”
老张摇了摇头。
陈少玲紧闭着嘴巴,使劲吞咽着什么,两腮显得更加瘦削。
周芸走到她身边,轻轻揽着她的肩膀:“走,先去看看小玲吧。”
看陈少玲在小玲的病床前木然坐下,周芸神情凝重地退出了留观一病房,正好遇上胡来顺和李德洋。他们俩向她汇报说,刚刚给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们做完了初步检查,从整体上看,除了王雨馨和杜噜嘟嘟的伤情和病况不能掉以轻心外,其他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擦伤、挫伤或磕碰伤,虽然看上去都不严重,可是由于留在旧院区的急诊科检查设备和器材不是简单就是老旧,所以不排除有一些隐性的伤害没有被检查出来,“必须全员留观”。
因为儿童的关节大多活动性好而稳定性差,各个器官的发育又不像成人那么成熟,所以特别容易受到外伤的侵害,且表现出两个特点,一是表面并不明显,二是容易存在严重的后遗症。周芸经常给科里的同事们讲她多年前遇到的一起病例,有个六岁女孩从高处跳下,然后走路的姿势有点儿奇怪,问她怎么了,她只说腿麻、腰疼,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没大事,让她回家了,接下来几天小姑娘怎么都排不出尿来,家里人觉得不对劲,赶紧送到市儿童医院,周芸接诊后立刻给孩子做了包括脊髓磁共振在内的详细检查,最终确诊为“无骨折脱位型脊髓损伤”,抓紧给予大剂量激素冲击治疗,并辅以营养神经治疗,还联系支具室制作胸背部支具加以制动,两个月后孩子总算能恢复独立行走,但由于受伤后最初的治疗不够及时和到位,她这一生都无法再奔跑和跳跃了……
考虑到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们受袭时场面一片混乱,黑暗中虽然只看到掉下去了王雨馨一个,但其他孩子是怎么从四层到了一层的,谁也说不准,十有八九在台阶上都有连滚带爬的行为,且或多或少都经历过踩踏,所以,周芸完全赞同“必须全员留观”的判断。
可问题接踵而来:这么多孩子,在哪儿留观?
“留观二病房不能用,留观一病房和抢救室各空出一个床位……”李德洋停了停接着说,“其他的房间我也看过了,要么没有地儿,要么没有床,总不能让孩子们在急诊大厅搭地铺吧,而且再过一会儿,家长们就要来了,如果看到孩子们还没有床位,恐怕又会大闹起来。”
胡来顺点点头帮腔道:“一共八个孩子,怎么都得一个专用的留观病房才能装得下,而且,这个事儿宜早不宜迟,不然——”
话到嘴边没有说下去,周芸却明白他的意思,万一投毒者再对哪里的孩子下毒手,导致更多受伤或中毒的孩子被运来,留观病房的床位问题必将成为压倒已经超负荷承重的急诊科的最后一根稻草,必须未雨绸缪。
办法不是没有,但她还没有下定决心——何况,这个决心不是她一个人就能下得了的。
她走到急诊大厅的角落,拿出手机,给高副院长打了个电话,很久很久都无人接听。
她想了想,觉得来不及请示领导了,便走进办公室对丰奇说:“丰警官,你能不能跟我出来一下?”丰奇抬起头,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迫切,立刻扶着拐杖站了起来,跟着她往外面走。
雷磊问他们去哪儿,丰奇依然有些下级面对上级问询时的紧张,周芸却神色如常:“商量一些工作上的事儿。”
雷磊点点头:“尽快让丰警官回来,我这边一个人忙不过来。”
周芸和丰奇上了电梯,到达二楼,穿过昏暗而寂静的楼道,他们一直来到PICU门口,拍了拍那两扇紧紧关闭的铁门。
“谁?”
“是我。”丰奇说。
铁门打开了,田颖一看丰奇那张失血后依然苍白的脸孔,心里的惦念一下子湿润了眼眶,当着周芸又不好表达得那么明显,揽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进了PICU,并把门关上锁好。
田颖扶着丰奇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蹲下身子,看了看他绑着止血带的腿:“还疼吗?”
“没事儿。”
“孩子们都还好吗?”周芸问。她所指的,当然是藏匿在这里的六个孩子。
“我已经哄她们都睡下了。”田颖低声说,然后望着丰奇的眼睛问:“到底怎么搞的?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都要急死了。”
“丰警官一直在协助我们应对一起案件。”周芸把今晚投毒者对儿童教育机构和活动场所发起的连环袭击大致讲了一遍。
自从跟丰奇一起进驻到这里以后,田颖和周芸见面不多。每次见面,周芸都很客气地表示,有什么需求尽管跟自己讲,她会全力配合他们的工作,而田颖也只是简单地应酬几句。此时此刻,听周芸讲完了楼下和楼外所发生的林林总总,田颖竟产生了一种如坐船舱、满耳风浪的惊骇感。
“我把你们两个叫到一起,是有件事,必须要跟你们商量。”周芸把小天鹅舞蹈学校受伤的孩子们没有留观床位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提及接下来保不齐还会有新的案件发生,到时候再送过来的孩子们无法安置的问题。
丰奇说:“今晚我在楼下待了一段时间发现:涉及孩子的伤病,再小的事儿,家长也会认为是大事,更何况遭受恐怖暴力的袭击,如果不把留观床位安排出来,家长们闹起来,真敢把天捅个窟窿。从我们的层面,会尽最大努力尽快抓住那个投毒者,最次也要争取遏制他实施更加严重的犯罪,但眼下这个趋势,不做好各项准备也是不成的。周主任,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不妨说出来。我们全力配合你。”
“丰警官,太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理解和支持了。”周芸欣慰地说,“你也知道,目前整个医疗综合楼除了一层急诊大厅和二层、三层几间属于急诊科的房间,其余已经人去楼空。各个诊室和病房不是关门上锁,就是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医疗器械,唯一的例外,是住院楼六层有间备用病房可以供我调配——”
“你的意思是把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们送到那里去?”丰奇打断她说,“我觉得没问题啊。”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把你们保护的孩子转移到那里,而把这间PICU辟成留观病房,让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住进这里。”周芸说,“原因很简单,你们保护的孩子,除了性侵带来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创伤之外,目前来看,并没有什么急病重症,而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还需要进一步密切观察,一旦有什么突发状况,不仅急诊大厅里的医护人员可以马上赶到,而且这间PICU里面的医疗设施十分完备,随时可以展开抢救。另一方面,随着中毒和遇袭的孩子们被不断送来,急诊大厅里越来越乱,现在已过十点,小夜门诊换成大夜门诊,估计很快又会新上一拨患儿和家长,而那群被放水进来的小流氓和黎炎带的医闹,有个别人还滞留不去,他们到底怀有什么目的,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搞清,不客气地说,他们对你们的安保工作也是潜在威胁。而六层的备用病房就不同了,首先,这座大楼的步行梯,三层以上全部上锁,想到更高的楼层,只能坐电梯,但电梯对患者和普通医护人员也只开到三层,再往上必须刷中层以上干部才有的‘通刷卡’,急诊科只有我手里有一张,而且备用病房自带门禁,也只能用我这张卡才能开门,所以你们一旦带着孩子住进去以后,没有任何人能从外面进入备用病房,那里反而是整个医院最清净也最安全的地方。”
丰奇和田颖听了她这番话,面面相觑。
片刻,丰奇撑了一下膝盖说:“周主任,这个,我们得和上级领导汇报一下。”
“嗯,我本来也要跟我的直管领导汇报,只是实在联系不上。”
田颖用PICU里面的座机打了个电话,回来后说:“上级领导让我们听您的,他们会尽快派人过来,安排我们转移到其他地方。”
周芸正要具体布置,田颖拦了一句道:“有个问题。接下来,丰奇是继续到急诊大厅里帮忙办案,还是跟我一起到备用病房执行安保任务?”
周芸想起雷磊刚才那句话:“恐怕,还是得麻烦丰警官跟我一起回急诊大厅。”
“如果是这样,我希望能选派一位医生或护士,跟我一起去备用病房。当初把这些孩子安置在PICU,就是考虑到离急诊大厅方便,万一出事能随时麻烦咱们急诊的医护人员过来急救。现在让我们换到六层的备用病房,安全固然安全,但等于成了远离海岸的孤岛。一旦孩子们发生什么事情叫医生上来,坐个电梯还得麻烦您跟着一路刷卡,太折腾了,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给我们配备一个医护人员呢。”
田颖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但是周芸却佩服她比丰奇想得周到和缜密:“这个没问题。”
“要保证派的是一个绝对可靠的人,最好是女的。”
“嗯,我心里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丰奇却有些好奇:“谁啊?”
“大楠。”
说起来,大楠这个人选,还是老张“推荐”给她的。
那是她用手机听完了大楠对陈少玲倾吐的往事之后。挂断电话,老张请她到办公室外面,问大楠到底说了些什么。涉及一个女孩的隐私,周芸不能轻易向他透露,反过来问他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了解大楠在分诊时“放水”的原因:“那件事儿我都不想追究了,你还了解那么清楚干吗啊?”
老张说:“我只想确认她是不是一个可以让我放心的人。”
“这话说得,她怎么让你不放心了?”
“确切地说,是其他人我都不能放心。”
“嗯?”
“主任您想想,今天晚上,在这座急诊大厅里的所有人——您、丰警官和PICU里那位田警官可以除外——是不是都是‘主动’留在这里的人?”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们留在这里,都是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他们或者因为排班而留下,或者因为就诊而留下,或者因为生病而留下,或者因为闹事而留下,或者因为遇袭而留下,或者因为办案而留下……留下的借口自然是五花八门,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但统统可以通过‘动手脚’来实现,而深究每一个人留下的真正原因是做不到的,但正是因为无法深究,所以我必须想到,他们留在这里,可能怀有别的目的。”
周芸听得一悚:“你是担心——”她指了指二楼。
“犹如下棋,不能只顾一步,也不能只顾一路。”老张平静地说,“而大楠算是唯一的例外,我记得她本来就要下班了,是被你突然强行留下的,对吗?”
确实,大楠只是实习生,照规矩,实习生是不值小夜和大夜门诊的,今晚她会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自己担心急诊科主力走后,留下来的人手不足,找巩绒商量一番后才把她临时“扣押”的结果。
“所以,她本来是急诊大厅里我能够信任的人,也正因此,当她在分诊时给小流氓‘放水’后,让我感到不安——如果您学过素描就知道,要想使脏乱的画面重新变得色差鲜明、层次清晰,调整灰色的深浅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黑白必须分明。”老张说,“这也正是我让她加入前往上河区的救援队,并让她留下陪少玲勘查现场的原因,除了看她是否痛快地接受离开医院的任务之外,还想制造一个让她吐实的机会,毕竟她和少玲的关系一直很好,紧张的勘查结束后,随着心情放松下来,人们可能会对亲近的人讲出一些绷紧时不会说出的话。”老张说。
周芸只好一五一十地把陈少玲和大楠的对话讲述给他听,老张听完,点了点头:“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而且我查阅了那个卓童及其家人的案底,各方面的资料都显示,大楠确实只是他玷污过的无数女性之一,在离开他以后,就没有再与他有过什么接触。”
“好吧,就算搞清楚了,大楠是可以让你放心的人,然后呢,又有什么用?”
“也许很快就能用得上了。”老张一笑。
周芸把这个情况对丰奇和田颖一讲,他们两个人都非常吃惊。
“这个老张到底是什么来路?”田颖说,“我这一个月天天见他,没看出他有什么显山露水的地方啊!”
“别说你了,连我都越来越琢磨不透他。”丰奇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刚才老张一不留神说出了呼延云的话,讲了一遍,“他说完那句话,我突然觉得他有些眼熟,似乎很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我一直在回忆此前办案或者参加全国英模表彰会议时见过的那些同行,却怎么都想不起这么个人来。”
田颖苦笑道:“今晚我唯一祈祷的,就是这个人是友非敌,不然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老张一定是友!”周芸脱口而出,当她发现丰奇和田颖诧异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觉得,整个晚上到现在,他已经帮咱们救出了那么多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敌人呢?”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田颖说,“就听周主任的,咱们兵分两路吧,你们专心致志对付那个投毒者,我这就把孩子们叫醒,带着她们上六楼,扛过了今晚再说。”
“我去找大楠,带她来找你,然后送你们上去。”周芸走出了PICU。
丰奇拄着拐杖撑起身子,正要往PICU外面走,突然转过身,慢慢地挪进病房,看了看在病床上睡得正香的女孩子们:苗小芹嘟囔了一句梦话,翻了个身子,又睡着了。
在这里驻守了一个月,虽然过着几近牢狱般的封闭生活,但他们对这些孩子、对彼此,甚至对这间PICU都产生了一份说不出的情愫,现在要离开这里,要相互分别,虽然隔着厚厚的窗帘看不见窗外漫天的飞雪,但他们心中对前路同样是万感苍茫。
“苗苗现在很少做噩梦了,其他的孩子也是,越来越好。也许等她们长大了,会忘记那些痛苦的创伤和难过的日子。”田颖说,“也会忘记这座儿童医院,忘记这间PICU,忘记曾经照顾过她们的叔叔和阿姨……”这句话刚刚说出口,她就不禁哽咽了。
丰奇伸出一只手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田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泪仍在流。
9跟田颖和大楠一起,把孩子们连哄带抱地带到六层备用病房,摸着黑(为了安保起见没有开灯)将她们安置好以后,周芸总算喘了口气。这里的结构和设备跟留观一病房高度相似,只是装修得没那么花哨,床位也少一些,但病床是前两年引进的,不仅两侧护板加高加厚,而且可以通过挂在旁边的遥控器,将床头和床尾放平或抬起,相当先进。从安全的角度讲,这里也比二层那间PICU强得多:门有两道,外间门是钢质的,必须刷“通刷卡”才能从外面打开,里面的人想出去,要先按右侧墙上的门禁;里间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可以从里面上锁,两道门之间有很短一条通道,通道的西边有一间存储了急救药械和冷链药品的综合药房,门关得紧紧的。病房里面,为了防止那些被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孩子自伤,很多地方都做了特殊的处理:固定器具的边角都是圆头;墙上贴了一层夹海绵的壁纸;至于朝西的一排窗户,除了把头一扇可以向外推开一半,其他都是锁死且在外面装了一道护栏的,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遮蔽,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医院整体搬迁之后,这里几乎从未打开,所以枕头和被套上落了一层灰尘,把孩子们放上去的时候,有的还被呛得咳嗽起来。苗小芹被吵醒了,揉眼一看是新环境,眼睛立刻睁得老大,显得格外紧张,韩霜降赶紧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抱住她哄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打起了小呼噜。
周芸以为这样的环境足以令田颖满意了,谁知她还是挑出了毛病:“洗手间在哪儿?”
“出外间门的右手边就是。”
田颖皱起了眉头:“这么说,要是有人出去上厕所,回来没有‘通刷卡’的话,必须得里面的人给她开门。”
“是的……就一个晚上,只能克服一下。”
“能不能把你那张‘通刷卡’留给我呢?这样我们出来进去都比较方便。”
“这不行,‘通刷卡’我必须随身保存,不能外借。”
田颖拿出手机看了看,发现这里的信号比二楼那间PICU还要差,PICU有时还能有一两格信号,这里干脆显示“无服务”。于是她问:“周主任,假如有事,我该怎么跟你们联系呢?”
“备用病房为了防止手机电磁波干扰医疗设备的工作,在建设和装修中也使用了屏蔽材料,所以,你们有事找我,只能用门口那张护士工作台上的值班座机,对了,要是我找你们,也只能打那个座机,好久没来这里,我都忘了座机的电话号码了。”她打开手机电筒,照着座机上写的本机号码,念了几遍,记在心里。为了确保座机是畅通的,她又拿座机拨打了一下急诊大厅分诊台的值班座机,是孙菲儿接听的,周芸没说什么,就挂上了电话。
“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急诊大厅了。”周芸又叮咛了大楠两句,让她一定要全力配合田颖,照顾好孩子们,便匆匆下楼去了。
路上,她把抽空用手机写好的一份介绍今晚急诊科所发生的种种情况的简报,用微信分别发给了高副院长和蔡衡。到了急诊大厅,又安排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们上二楼,进PICU里留观,并让蔡文欣进去照看——周芸盘算过:一层有陈少玲和孙菲儿两个护士,加上胡来顺和李德洋已经在各自的诊台就位,“兵力”暂时充足。
谁知还是发生了一件她没想到的事情:找不到媛媛了。
想起老张刚刚那一番急诊大厅内人心叵测的警示,周芸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匆匆游走着,打开每间房门寻找着女儿,却一无所获。她的视线茫然地扫过急诊大厅,希望能在人群中发现媛媛的身影,却被那些攒动的脑袋和杂乱的脚步撩动得一阵眩晕。
终于,在女更衣室的柜子后面,她找到了媛媛。
媛媛抱着腿,蜷坐在木头长椅上,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你这孩子,怎么躲到这儿来了!”周芸又气又急,想狠狠批评她两句,又忍住了,“你怎么哭了?”
“我刚刚听孙菲儿阿姨说:小袁姨、巩阿姨、霍阿姨还有陈叔叔、杨叔叔他们出了车祸……”
周芸坐到媛媛的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更衣室那并不明亮的灯光,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拢成模模糊糊的一团,投射在她们脚下。
“妈妈,其实,我没有说真话。”媛媛突然说。
“嗯?”
“你问我歹徒都要冲进来了,我怎么还能沉得住气给同学做心肺复苏,我说那是爸爸教给我的,做急救就要坚持到底,不能放弃,其实那是我想了一路的假话。我知道赫赫老师会跟你说起这件事,你也肯定会问我,才编了这样的话,我就是想向你们证明,爸爸没有走,他依然陪伴着我,保护着我,甚至能够借我的手,救更多的人……”
“嗯。”
“而真正的原因,是我那时太害怕了,站不起来,也跑不动,除了机械地持续做那个按压的动作,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媛媛凄恻地一笑,“爸爸走了以后,我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一直在想尽办法地找他,跳舞、跟你赌气,其实都是在找他,都是要证明他压根儿就没有离开……直到孙菲儿阿姨说起车祸的事情,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离开就是这么突然,这么简单,这么荒唐……以前你和爸爸下了班,在家里说起病人去世总会说‘人生无常’,我那时不懂,现在懂了。”
周芸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媛媛紧紧抓住她的手:“妈妈,你不要伤心,也不要难过,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让你伤心和难过,我只是想告诉你,当我承认爸爸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我反而发现了那些他真正留给我的东西。刚才我坐在这里,把自己抢救杜噜嘟嘟的全过程回想了好几遍,我发现自己全程做得标准极了,每个步骤、每个细节、每个动作,规范得好像用尺子比着一格一格画出来似的,没有一点儿的遗漏和错误,哪怕是在我最紧张、最害怕的时候。但你肯定不知道,这些其实爸爸只教给过我一遍,我就全都记住了,这说明我是有当医生的天分的,这天分,就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
“嗯!”
“也就是说,比起跳舞的那个舞台,也许抢救台才是更适合我的舞台。”媛媛停了停,把心里面最重要的话说了出来,“所以我下了个决心,不考舞蹈学校了,当然我依然会跟着赫赫老师好好学跳舞,但中学我还是报考咱们市一中,将来像你和爸爸一样,当一名医生。”
周芸脸上绽开了久已未见的笑容。
把媛媛送进PICU,交给蔡文欣以后,周芸的心潮依然久久地不能平静,她回到二层的科主任办公室,望着窗外:雪落如织,已经将楼宇和大地覆上一层薄被似的洁白。坐了一会儿,她想起自己刚刚给高副院长和蔡衡发了简报,他们两个人或者其他医疗口的领导很可能会打电话问询具体情况——这类工作电话,照规矩必须有录音,以便发生问题时追责,所以他们不会打自己的手机,又可能猜她在急诊大厅忙,所以一定是直接拨打开设了录音功能的值班座机找她——便打电话给楼下分诊台的值班座机,叮嘱孙菲儿做好电话记录,又让她去看看老张在忙什么,如果有时间,就让他来自己的办公室一趟。
没过多久,有人轻轻叩了两下打开的房门,一见是老张,周芸连忙喊他进来。
老张以为她找自己了解案件的进展,便站着向她汇报:陈少玲拿回的物证中,没有发现什么可以指明投毒者身份或他下一步行动方向的东西;陈少玲的手机拨打张大山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发微信也没有回复;雷磊和丰奇已经把旧区所有存在风险的儿童教育机构和活动场所全部检索出来,一一电话警示,并派综治办的辅警过去值守……
周芸一边用咖啡机调制一杯咖啡,一边把为了辟出留观室,将原本在PICU的孩子们转移到六层备用病房的事情说了一下,回头一看老张还站在原地,连忙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把那杯热气氤氲的咖啡递给他,然后坐在他的对面:“据你看,那个投毒者今晚还会作案吗?”
老张想了想说:“从他的作案目标来看,基本都是涉及儿童的场所和教育机构,如果他不改变这个目标,那么我们目前采取的策略,应该能起到一定的防控作用,最低限度也能够在他作案的第一时间得到反馈,及时应对。”
“也就是说,如果他不继续作案,这个案子有可能就这么结束了?”
“所谓结束,一定有一个开头相对应。对于任何一起案件而言,犯罪动机是开头,犯罪目的的达成或失败,算是收尾。现在,我们既没有搞清楚他的动机和目的,也没有将他捉拿归案,等于既没有搞清开头,也没有成功收尾,无论对于犯罪者还是我们,都远远谈不上结束。”
周芸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说:“无论开头是什么,无论会怎样结尾,这个惊心动魄的晚上都令我终生难忘……老张,你来医院两年了,这是第二次来我的办公室吧?”
老张点了点头。
“我没有别的事,请你来,只是想当面说一声‘谢谢’。”周芸真诚地说,“如果没有你,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们不可能及时获救;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媛媛了。你知道,我们家老宋去世后,我只剩这个女儿相依为命了……”
“媛媛是个好孩子,很懂事,也很有礼貌。”
“她毕竟还小,要经事,才能懂事。”周芸说,“你救了她,就是救了我,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事实上,我甚至连你真正是谁都不清楚。”
老张呷了一口咖啡,没有说话。
“请你不要误解,我没有盘根问底打探你身份的意思,纯粹是出于好奇。以你的身手和才能,应该跟那位雷主任一样,在某个跟警务相关的重要岗位上担任要职,怎么会流落到我们这么个地级市的儿童医院里当保洁工呢?”
老张还是没有说话。
“对不起……”周芸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的。”老张微笑道。
“不说这个话题了,难得这个乱糟糟的晚上还能偷点儿闲,聊点儿其他的吧。”周芸想了想说,“我真的很佩服你,隔着手机屏幕,就能找到那个歹徒想要隐瞒的物证,凭借鞋底的几粒泥沙,就能准确推断出歹徒的行踪,让我想起了上学时看过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做我们这行的,多少要具备一些推理能力。”
“推理?”
“通过已知的几项条件,去伪存真,寻找、发现和建立它们内在的逻辑关系,并借助科学的思维方法,推断出新的结果——跟医生凭借患者的自述、症状和检查结果来下诊断一样。”
“是吗?不瞒你说,你的很多思路,直到现在我还没彻底捋清楚呢。”
“隔行如隔山。其实,主任您的很多诊断和治疗,我在旁边也看不出个门道。比如,今天下午那个肚子疼的女孩,您是怎么发现她是得了胸椎结核的呢?”
虽然说的是今天下午,但由于接连发生了太多波谲云诡的事情,周芸想了半天才想起那个疼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来的女孩,因为胡来顺开出太多检查单,她的妈妈差点儿把她拉走,多亏自己拦了一把,起先怀疑是山道年驱虫引起的副作用,后来又怀疑是胃及十二指肠疾病和慢性胰腺炎,最后通过加拍侧位胸片才发现是胸椎结核。
“她躺在诊疗床上检查的时候,有两次起身,一次因为脱鞋,一次因为喝水,都显得特别疼痛。一般来说,腹部疼痛虽然会因体位不同而程度不同,但不会骤然加剧或减轻,为什么她两次由平卧位换成坐位,都突然表现出如此剧烈的痛苦?我仔细观察,发现她每次都要用肘部支撑躯干才能转成坐位,这说明她不愿转动躯干,为什么不愿意转动躯干呢?这就提示脊柱或胸椎可能存在病变。”
“原来是这样。”老张点了点头,“还有一个病例,在我看来就更加不可思议了,就是刚才您给那个满口是血的孩子插管时,是怎么一下子就找到声门的呢?”
“那个啊!”周芸不禁笑了起来,“魔术一旦破解了手法,就真的没什么了,只是因为我看到了气泡。”
“气泡?”
“她嘴里的血洼中,有个地方在不停地往上冒气泡,下面一定就是呼吸道啊,我只要把管子对准那个地方插下去就是了。”
老张恍然大悟,不禁笑了起来:“家长们都称您为神医,却不知道您也是位‘福尔摩斯’。”
“什么神医啊,治病这件事,并不是说医生的医术好,就一定能救得了患者,很大程度上纯粹是命,尤其急诊:一个危重症患者能被救过来,有太多偶然的因素:恰好家长在第一时间处理得当,恰好急救车没遇上堵车,恰好急救医生熟悉这种病的治疗方法……少了一样,人都活不成。套一句俗话——那人若不该死,他怎么都死不了;那人要是被阎王爷盯上,你就是把扁鹊华佗都搬来也没有用。”周芸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家都觉得,孩子一旦生病,必须得治好,其实潜意识就是认为孩子的生命刚刚开始,‘命’不该绝,不该死这么早,但其实,孩子和成人又有什么不同呢,在命运面前,都是脆弱不堪的。”
“虽然您这样说,但真遇到生命垂危的患儿时,您还是一副不把死神从孩子身边赶走誓不罢休的样子。”
周芸把视线投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雪下大了,纷纷扬扬,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从天空落下,还是从大地升起,只在天地间浮沉起一片漫无边际的苍茫。
她怔怔地望了很久,才喃喃道:“也许,是因为朱爷爷的缘故吧……”
“朱爷爷……我听大家闲聊时说起过他,但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您的救命恩人。”
周芸点了点头:“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到这样飘雪的日子,我就会想起他,想起那位老爷爷,仿佛他就在眼前,又看到他高大而瘦削的背影,他戴着那种用绳子连接、挂在脖子上的棉布手套,用小车拉着我们这群在门诊楼做完检查的孩子,踩着厚厚的雪回住院楼去,雪在他那件灰绿色棉衣的衣领和后背上积了厚厚一层白色,脚底下咯吱咯吱的,一步一步都那么艰难,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停过……”
10那一年,周芸才五岁,是个梳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姑娘,因为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她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连走路都费劲,在平州和省会城市辗转求医,却不见起色,被爸妈带到北京儿童医院求医。“我爸爸妈妈带我上北京,其实跟现在很多绝症患儿的父母的想法一样,去北京看病,就算治不好,也不留遗憾了。”
来到北京儿童医院,她很快被收治住院,这倒不是因为一向人满为患的医院突然大幅扩充了床位,而是时势混乱导致医院运转失常,就医者大量减少,很多床位空了出来。但与此同时,医护力量严重不足,有那么几天,她待在病房里根本无人问津,只好跟许多住院的小伙伴一起,扒着窗户看楼下那一地用墨汁写满大字的花花绿绿的纸张随风飞扬。严冬将至,她频频发烧,身体日益虚弱,就连呼吸都越来越沉重,望着窗外光秃秃的一排树木,她幼小的心灵竟第一次感受到了行将凋零的悲凉。
终于,有医生来给她看病了:经过检查,再次确诊为风湿性心脏病,由于她有心力衰竭、肺部湿啰音、肝脏肿大和缺氧等症状和体征,病情十分严重,经过内科专家会诊,给她应用了洋地黄制剂、吸氧、利尿剂、抗生素等药物和治疗方法,在她发烧时也不规则地应用过肾上腺皮质激素,但她还是病恹恹的没有好转。
有一天,病房里突然来了一位住院大夫。
住院大夫也叫“住院医”,是医生职称中最低的一档,主要工作包括收治病人、记录病程、在主治医师及其他上级医师的指导下开医嘱、进行某些临床操作等,一般由医学院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青年医生担任。
但这位“住院医”却是一位年过七旬、白发苍苍,瘦削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的老人。他来到病房的那天,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胳膊上套着红箍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对他教训了一番才离开,老人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等男人走后,老人转过身望着病房里的小朋友们,脸上绽开了无比慈祥的笑容。
“那个笑容我永远不会忘记,后来想起,觉得那个笑容特别开心,而且有点儿童真,仿佛是在说:喂,小朋友们,我总算回到你们中间啦!”
他就是朱爷爷,这个“朱”字是一个住院的小朋友给他画像时,写在画纸旁边,周芸看到后记住的。
病房里的小朋友们都可喜欢朱爷爷了,别看他七十多岁了,可是每天都第一个来到病房,最后一个离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永远是笑眯眯的,从来不会因为小朋友们哭闹而露出一点儿厌烦或冷漠的表情,他会耐心地给小患者们喂药、给他们把屎把尿从来不嫌脏、做叩诊或触摸孩子的身体前都先在温水里或暖气上温手,遇到有人因为难受或想家哭鼻子,他就讲故事、做手工、变小魔术哄他们开心。他还拉得一手特别好的小提琴,有时,吃过晚饭,当一缕暮色挂上窗棂的时候,小病友们就聚在一起,有的倚在病床上,有的搬来白色的木头小板凳坐成一排,听朱爷爷拉小提琴,有《我爱北京天安门》《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还有《劳动最光荣》《小松树》什么的,偶尔他关好病房的门窗,还会拉一些国外的儿歌,都特别好听。为了让不便下楼运动的小患者们加强锻炼,朱爷爷还发明了“拉火车”“拖板凳”“小青蛙过马路”等很多好玩的游戏,病房里经常伴随着模仿火车汽笛的呜呜声,响起一片嫩藕般清脆的笑声,那里面就有一个笑逐颜开的小周芸。
“有时我觉得,其实朱爷爷不是医生,只是跟我们一起住院、一起生活、一起玩耍的‘大朋友’。”
不过,细心的周芸发现,朱爷爷的身体不是很好,每天中午只能吃一些水煮白菜,他有严重的肠胃病,尤其到了寒冷的日子,经常难受得直不起腰来。即便如此,那个胳膊上套红箍的男人还是命令他每天负责带病房里的孩子们去门诊楼做检查,然后再把他们带回病房。
“医院的门诊楼和住院楼过去是通着的,但那年月怕有人从门诊楼冲击住院楼,威胁住院患儿的安全,就把两个楼之间的通道用一堵砖墙封上了,这样一来,住院患儿需要用到大型医疗器械做检查时,就必须下楼,绕过住院楼南边的小桃园去门诊楼。那段路说起来并不算远,但有的孩子病得很重,走路都困难,再赶上刮风下雪,稍微着凉就会加重病情。朱爷爷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辆小拉车,在车后斗的两边安上两排小木板,再用钢条支起拱形的骨架子,外面包上透明的塑料布,让需要检查的孩子坐在里面,然后拉着到门诊楼做检查。一次又一次,那么大的风,那么大的雪,他犯着肠胃病,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两根车杆,把高大的身躯佝偻得像虾米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风雪里,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也从来没有摔过我们一次……”
对周芸而言,朱爷爷最大的恩情是通过仔细观察她的病情,怀疑她得的并不是风湿性心脏病,而是系统性红斑狼疮。“四十年前,医学界对系统性红斑狼疮这个病远没有现在认识得这样清楚,加上风湿性心脏病与系统性红斑狼疮在体征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尤其是当时采用的针对风湿性心脏病的治疗方法对红斑狼疮也有一定疗效,因此造成了长时间的误诊。多亏朱爷爷经验丰富,发现我只要发烧,双侧面颊就会出现典型的蝶状红斑,因此提示上级医生从这一角度重新诊断,最终确诊我患的确实是系统性红斑狼疮,通过足量的激素治疗,我的病情迅速有了好转。”
就在出院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朱爷爷一边哄小病友们睡觉,一边跟一位专程前来拜望他的老朋友轻声细语地交谈起来。由于那位朋友穿着那时很少见的西服,所以给躺在附近病床上假寐的周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更令她永志不忘的,是两位老人在那盏绿色灯罩的老式台灯的照耀下,一番推心置腹的促膝长谈,时隔多年,她已经不可能清晰回忆起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但也许是四十年来时常品嚼那一番话中况味的缘故,她依然能记得其中的大部分言辞。
“听说你也挨过打?”穿西服的老人问。
“那倒没有,但‘飞机’是坐过几回的。”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老人?!”穿西服的老人气愤得咳了好几下,才低声说,“波士顿儿童医院的老朋友们让我问候你,他们说,欢迎你去那边工作。”
“不,我不能离开。我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朱爷爷摇摇头说,“如果我要留在美国工作,四十年前我就留下了。”
“你留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呢?继续当你的住院医吗?”
“当住院医有什么不好的,我都多少年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一群最需要我的小患者整天待在一起了。”
“可是你应该在更优秀的平台上做出更大的贡献,而不是待在这个曾经把你关在传染病房楼的地窨子里、让你睡在紧挨阴凉潮湿地面的木板上、给一把笤帚让你打扫厕所、恢复自由后又继续通过各种方式把你踩在脚下的地方——你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的老同学!”
病房里陷入沉寂。
周芸透过床栏,偷偷地望向他们:穿西服的老爷爷流露出无比痛楚的神情,反倒是朱爷爷,一双眼睛里,目光是那样的安详,仿佛刚刚听到的一切不过是从肩膀抖落的雪花。
过了很久很久,朱爷爷轻轻地搬动椅子,往穿西服的老人身边挪了挪,低声说道:“老刘,我们快四十年没见了吧,还记得当年我们决心选定儿科作为一生事业的原因吗?‘观一国之强弱,首推少儿,少儿弱则国弱,少儿强则国强’。出洋留学后,你对中国的局势日益绝望,最终留在了美国,而我还是选择了回国,医者不以国别为念,可我就是放不下祖国,放不下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站在‘欧罗巴’号客轮的甲板上,望着你在码头挥手向我告别的情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一九三三年,我离开美国,东渡大西洋,先后去了法国的巴斯德研究院、丹麦的血清学研究所和英国的伯明翰儿童医院,又在伦敦参加了第三届国际儿科会议,然后从马赛坐船回国。航行在太平洋上的那段日子,每天望着蔚蓝色的波涛,我的心中很不平静。我想,回国以后,我要把最先进的儿科医学技术和器械引进到国内,我要建立一所亚洲乃至世界顶级的儿童医院,我要攻克更多的医学难题,为国争光……
“船在上海靠岸,我一上岸就被上海的同仁找去,他们希望我能够把我在国外所学加以推介,我想这是责无旁贷的事情,可是与其坐而论道,不如在实践中教学,于是我到当地一家儿科诊所参加义诊活动。然而整整一周,我应诊的那些孩子大多患的都是些什么病呢?因为高烧后没钱买药或误服土方而造成的脑瘫,因为卫生条件太差而患上的寄生虫病,因为小伤口没有及时消毒而感染导致的截肢,因为营养不良造成的嘴角糜烂、坏血病,还有缺乏维生素A导致的失明……他们的‘病根’与其说是疾病,还不如说是愚昧和贫穷……在黄浦江畔,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我突然有所醒悟,你知道,入海口处的黄色江水和蔚蓝色海水有时显得泾渭分明,我想,一个医生能够攻克疑难杂症,固然是无上的荣耀,可是既然身在入海口的这一边,心中就还应该有另一种关怀,那就是如何把医疗工作服务于普罗大众,让每个穷人都能看得起病。
“回到北京以后,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创办了一家儿科诊所,从六张病床、十三个员工为起点,一点点地把事业做大。从一开始我们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不分贵贱,一视同仁。我们私下里给全院医生约定:只要看见患儿骨瘦如柴,家长衣衫褴褛,就在处方笺上写一个‘Free’,病家就可以免费取药及接受输液注射、抢救治疗。有些同行嘲笑我们做赔本的生意,可是从学医那天开始,我就坚定不移地认为,行医不是生意,永远不是,谁把治病救人当成一桩生意,那他根本就不配穿上白大褂!
“可那个国难当头的岁月,再有理想和抱负,也只能被卢沟桥上的炮火炸成一地瓦砾。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你绝想不到我们那八年经常面对的疾病是什么,是饥饿引起的浮肿!有一次我给一个几天拉不出屎来、憋得痛苦不堪的孩子治病,泻药、灌肠都不起作用,最后万不得已,我只能用手将堵住孩子肛门的硬物抠了出来,竟是一些杂粮壳、花生皮之类凝聚成沙石一般的硬物……抗战胜利了,我以为这个已经被贫穷和战乱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国家总算有盼头了,但国民政府并没有把多少精力用在儿童保健和疾病防治上,我亲眼看到越来越多的孩子被天花、白喉、痢疾、斑疹伤寒等夺去生命,那些在欧美已经根本不会要命的疾病,在我的祖国却横行肆虐。有一段时间恰好是传染病流行季,我去向市政府申请低价从上海采购一批国产疫苗,给风险地区的孩子们接种,结果被告知,全市的此类疫苗只允许打美国货,每针五美元,概不讲价。你知道我素来是个多么温和的人,可那一刻,我气得浑身发抖,孩子,每一个孩子,那可都是国家的未来啊,可他们呢?他们只想着捞钱,想方设法填满自己的口袋,唯独没有谁在乎这个国家的未来!”
穿西服的老人轻轻地咳了两声,掩饰着喉咙里的水音。
朱爷爷静了一静,继续说:“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以后,市政府的一位领导同志找到我,非常礼貌和客气地跟我商量一件事,就是给全市的孩子注射传染病疫苗,并进一步推广到全国。我很高兴,具体的宣传、组织和实施办法商量妥当以后,我突然想起价格的事,便委婉地提出,能否由政府出资报销疫苗的一半价格,我想新政府面临着百废俱兴的局面,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能报销一半就很不错了,可那个同志对我说;‘市政府已经决定,所有儿童传染病的疫苗一律免费注射’——你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吗?!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那天我是怎么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我跌跌撞撞的,看见每个蹦蹦跳跳的孩子,我都在想,好了,好了,这个国家终于拿自己的未来当回事儿了,这个国家终于有希望了……
“接下来,市政府一下子拿出六万元加强儿童保健工作,又出资在复兴门外建起了这座建筑面积三万五千平方米、在全国首屈一指的儿童医院,你知道这座医院有多少张病床?七百五十张,比波士顿儿童医院还多三百五十张!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把计划内传染病疫苗的免费接种推广到全国,我们控制住了曾经在旧中国为患极深的麻疹大流行,我们彻底消灭了天花、回归热,我们把流行性腮病毒肺炎的病死率由20%下降到10%,把儿童中毒性痢疾的死亡率从30%降到5%,把中毒性消化不良的病死率由20%下降到1%!我们采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大幅提升了病毒性脑炎的治愈率,与此同时,我们在儿童白血病防治、遗传免疫研究方面获得了一项项领先国际的辉煌成就,无论是太平洋上的豪情还是黄浦江畔的理想,在新中国,我们一点点地将它们变成了现实——”
“可是现在呢?”穿西服的老人打断了朱爷爷的话,望了望窗外。
窗外黑漆漆的,朱爷爷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色,静静地伫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就像小儿高烧一样,一切症状都像,惊厥、抽搐、谵妄……但这些都是暂时的,会过去的,一定会过去的,退烧后的孩子会比以前更加健康、更加茁壮,更加具备对病毒的免疫力。”
“我不否定你对秩序和理性终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的信心——但是你自己呢?”穿西服的老人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命运,过去或许只是载沉载浮,可在这场浩劫中,就像他们说的,将‘永世不得翻身’?”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朱爷爷低声念完这两句诗,转过身,望着穿西服的老人,平静地说:“老刘,我们这一代人,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一把年纪,不说参透悟透了什么吧,我也终于到了可以从容地面对命运加诸一切苦难的岁数,这两年,越是艰难困苦,我就越想起小时候在蓉阳学堂里一遍遍朗读过的《论语》,两千年前,孔夫子好像早已经预见到了后世知识分子的一切苦难,才留下了那么傲然挺拔、荡气回肠的一句话。”
“哪一句?”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是不是就在那次谈话的第二天傍晚,朱爷爷再一次把小提琴放在左肩上,拉起了一首非常优美动人的乐曲。那不是儿歌,而是一首周芸从未听过的曲子,哀伤、婉转,却又悲愤、无奈,最终在激昂和高亢中化为一片波光粼粼的浩渺……
周芸出院后,几十年间,她的耳畔总回响着那首曲子的旋律,她想找到它,想再一次听到它,却再也没有找到过和听到过。直到后来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上映,她跟同事一起去看,陆焉识为唤醒妻子弹起钢琴,琴声一响,周芸就哭了,这就是朱爷爷演奏过的那首曲子,她等不到电影结束就冲出放映厅用手机查询,原来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一部老电影的主题歌
——《渔光曲》。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渔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不知道朱爷爷用小提琴拉起这首曲子时,是不是依稀看到了站在黄浦江畔遥望入海口的那个青年颀长的背影。
周芸痊愈后,上学,参加工作,平平淡淡地生活着,她不止一次地想到北京去看看朱爷爷,想让朱爷爷看见她健康成长的样子,可是一忙起来就耽搁了。她安慰自己,朱爷爷一定救治过许许多多生病的孩子,他肯定早已忘了那个曾经在苦难的岁月里,坐在病床上听他拉小提琴的小姑娘,那又有什么要紧呢,等她也成了一名儿科医生后就明白了,一个医生,最大的期盼,也许正是不要跟自己昔日救治好的患者“再见”……
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朱爷爷,朱爷爷对待小患者那种全心全意的付出和爱,一直深深影响着她,使她在艰苦绝伦的急诊工作中,永远充满热情,哪怕是累到不行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对小患者发过脾气,说过重话,永远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直到媛媛爸去南方支援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防治工作,在归途为了救人遇难,从庆功会的颁奖和表彰的名单上消失,她才对曾经坚定不移的理想和信念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假如胜利的永远是他们,那么我们奋斗的目的又是什么?精神上的巨大痛苦使她饱受煎熬,在极度的苦闷和彷徨中,她悄悄买了一张前往北京的火车票,去北京儿童医院找朱爷爷了。
不用算时间也可以知道,朱爷爷恐怕早已去世,但她想知道他到底是谁,他有没有挺过那场浩劫……
来到北京儿童医院,她找到院办,讲述自己四十年前曾经在这里治病的经历,打听医院历史上可曾有一位这样的老医生。工作人员经过查询,告诉她,姓朱的医生是有的,但和她说的都对不上,“而且,不可能有七十多岁的住院医生。”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行政人员,或者其他非业务科室的工作人员,被调来临时照顾住院的孩子们呢?麻烦您再给查查。”
查完,依然没有。
她失望极了,无奈地在医院里游走着,像一棵松了根的草随风飘拂。这座亚洲最大的儿童医院,现在已经成为国家儿童医学中心,无论急救中心还是门诊楼,都是十几层的高楼大厦,医院的软硬件设施先进得令人咋舌,看上去可以应对任何复杂的状况。尽管如此,站在门诊一层大厅的分诊台前,前来就诊的患儿依然多到让周芸目瞪口呆,她原以为平州市儿童医院的就诊量已经够大的了,但这里才真算得上万头攒动。望着那些在诊室和病房里忙碌不停的同行,她在心里默默地向他们致敬。
她专门去了一趟住院楼,那里还保存着过去的样子,微微翘起的飞檐、纹饰古朴的栏板,站在昔日那条从这里通往门诊楼的小路上,想起大雪纷飞中那位拉车老人的背影,她不禁热泪盈眶。
朱爷爷,你到底是谁?你到底在哪里?
直到天上升起一轮明月,她才明白,自己此行注定无功而返,双腿酸软得像在水里煮过一样。她想在附近找个旅馆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回平州,但找来找去,所有的旅馆都是客满,里面住满了带孩子前来就医的外地家长,就连医院南边的南礼士路公园里也都睡满了患儿家属,他们捡块儿平地,铺上铺盖就能席地而眠,周芸踮着脚尖都走不进去。无奈之下,她从西门又回到医院,找了个可以靠的大理石,闭上眼睛眯了一宿。
夜里下起了小雨,她把外套在脑袋上一遮,迷迷糊糊地接着睡,第二天一早,她被挂号的家长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吵醒,揉着依然发酸的腿和膝盖站了起来,披上湿漉漉的外套,打算离去,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
她惊呆了!
找了整整一天——不,找了整整四十年的朱爷爷就站在她的面前!
还是颀长的身影,还是瘦削的面容,交叉的双手拿着一本书,凝视着她的目光那样慈祥,仿佛认出了她就是四十年前的那个梳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姑娘,那个坐在自己拉着的小车里一起风里来雪里去的小朋友……
安放着朱爷爷半身铜像的大理石基座上,写着一行字:
中国现代儿科学奠基人——诸福棠(诸福棠(1899-1994),中国现代儿科学之父,中国科学院院士,毕生致力于我国儿童保健、儿童营养和儿科医疗工作,为中国儿科医学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周芸扑倒在朱爷爷的铜像前,放声大哭。
那一刻,她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的、病弱的,依偎在他怀里哭泣的孩子……
11周芸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一把年纪了,说起朱爷爷的故事,还是会动感情。”她站起身,打开书柜,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本深蓝色的《诸福棠实用儿科学》,递给老张说,“你看,这本所有中国儿科医生必备的教材和参考书,我从学医那天就开始看,竟没有发现是朱爷爷的作品。”
老张将咖啡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双手接过书,一边翻阅,一边感慨道:“真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
“是啊,任何事业,最伟大的传承不是技艺,而是激励。”周芸说,“作为一位儿科医生,诸老是我们这个行业的祖师爷,我的生命又是他亲手救回来的,只要想到他,再翻翻这本书,什么困难我都不怕,我都能克服,哪怕这个——”她指了指额头上包扎的那块纱布,神情突然变得有些阴郁,“可是,不瞒你说,今天下午,当我听说被撤职的时候,就像听说我们家老宋没有被追授任何荣誉时一样,还是产生了动摇和放弃的念头,我不是贪恋这个职位,真的不是,我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不公正……”
老张点了点头。
“你呢,你是怎么做到的?”周芸突然问。
老张抬起头,望着周芸:“嗯?”
“我是说,你是怎么做到,在命运的困境中泰然自若,不以为意的?”周芸重新在他的对面坐下,“虽然我不是警察,就像你说的,隔行如隔山,可是我也看得出,你的才能远远超过那位雷磊主任,但是你却甘心在我们这所地级市的儿童医院里隐姓埋名,不求闻达,一直是那么沉静和安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张想了想说:“您听说过南朝诗人鲍照的《拟行路难》吗?”
周芸摇了摇头。
“不,您肯定听说过,只是不知道这首诗的名字罢了。”老张微笑道,然后缓缓地背诵了起来——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周芸吃了一惊:“啊,这不就是——”
“对,就是朱爷爷背过的那首诗。”老张说,“我很喜欢第二句——‘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周芸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可是,这首诗的结尾还是非常的伤感和无奈啊。”
老张笑道:“您只要把最后一句颠倒过来念,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意境了。”
“吞声踯躅不敢言,心非木石岂无感?”周芸低声吟诵了两遍,心中突然一亮,有大彻大悟之感,嘴角顿时漾起欣喜的笑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老张,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你了!”
周芸激动不已,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便伸手去拿老张放在茶几上的咖啡杯:“我再给你冲一杯吧!”突然发现,茶几下面的格子里好像放着个什么东西。
她将那东西拿出来,竟是大傻杨的那个专门装SD卡和读卡器的小手包,想来是他下午听说自己被撤职之后,前来探望时,将肩膀上挎着的相机包和装有三脚架的便携包放在了茶几上,小手包没地方放了,才塞到了下面的格子里,临走时却忘了拿。
想起大傻杨鬓角的几缕白霜、蒙了一层苍色的面庞,周芸的心里难过极了,她下意识地拉开小手包的拉链,发现里面装着一张SD卡,卡上用碳素笔标注着拍摄的时间。
嗯?这个时间……
怎么好像是李河清遇害那天拍摄的。
那天上午十点,蔡衡带着卫生局的几个干部来医院视察搬迁进度,特地把大傻杨从电视台叫来拍摄。视察结束后,蔡衡跟高副院长、赵跃利等人到三层会议室开会,她则带着大傻杨到自己的办公室,把上午拍摄的片子拷贝到电脑,剪辑后传给电视台——也就是说,这张SD卡里面的应该是未经剪辑的母带。
不知为什么,周芸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诡异的预感,这张黑色的SD卡里面可能藏着李河清遇害的真相,倘若老张不坐在面前,她也许不会想到什么,但既然他在,她就想让他看看,能不能从中有所发现。
她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老张马上将SD卡装进读卡器,又连接电脑,考虑到与案情的关联性,他们只看了十一点左右的一段视频。当时蔡衡一行人来到二层,拐过医疗综合楼与住院楼相联结的拐角,经过医生休息室,走到PICU门口,与坐在值班台后面的袁水茹打了招呼。蔡衡指了指PICU,问里面是否有患者,袁水茹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然后蔡衡就带着随行人员全部离开了这里。
看完视频,周芸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不禁有些失望,看来刚才那种诡异的预感毫不灵验。
老张却没有就此放弃,而是打电话给丰奇,让他通过全国警务网络系统,调取了案发那天下午平州市刑侦支队的刑警勘查李河清遇害现场的视频资料,传给自己,播放了一遍。
一个月过去了,再一次在屏幕里看见那摊浓稠的鲜血,那因鲜血浸染而红得发黑的台面,那耷拉着两条胳膊、死不瞑目的尸体,周芸还是感到心惊肉跳。
看完之后,老张将视频拖回了某个一晃而过的画面,定格后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处地方,用指尖轻轻地叩了叩。
周芸瞪圆了眼睛,看到那是透过医生休息室的玻璃隔断窗露出的移动写字板。
医生休息室名为休息室,其实比较窄小,连张床也放不下,加上在与楼道相隔的墙上开了一扇可推拉的玻璃隔断窗,根本没有隐私可言,所以医护人员将它变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比如胡来顺,就经常把下班后参加体育活动的器具放在那里。至于那块移动写字板,是好几年前周芸买的,两面都是白色的,用来写一些提示医护人员的注意事项,后来有了微信群,有事还不如在群里招呼一声,这个写字板就作废了,推进休息室里面,贴着玻璃隔断窗放置。
老张定格的那张画面,是几个刑警正站在医生休息室门口讨论案情,玻璃隔断窗里的移动写字板清晰可见。
“这……”周芸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老张打开了大傻杨上午拍的那段视频,也拖到一处画面,并定格:是蔡衡和高副院长一起途经医生休息室,向袁水茹走去的背影,那块移动写字板就从他们身体右侧的玻璃隔断窗里露了出来:“看出这两块写字板有什么不同了吗?”
周芸把这两幅定格的画面对比着“找不同”,突然看出了门道:“呀!上午的这块写字板,右上角有一块裂纹,到了下午,右上角的这块裂纹怎么没有了?”
“走,去医生休息室看看。”说着,老张径直往办公室外面走,周芸跟在他后面。
一出门,周芸吓了一跳,只见鬣狗和猩猩两个人,一左一右,像门神似的把着门,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来的,就悄无声息地在这儿戳着。
周芸生气地问:“你们俩干吗鬼鬼祟祟的?!”
鬣狗和猩猩的脸上都露出尴尬的笑容,周芸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一定是雷磊派来监视老张的,心下不由得一片黯然。
老张却像根本没有看到这俩人似的,沿着昏暗的楼道走到尽头,右拐,正前方顶头是已经安排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们入住的PICU,门关得紧紧的。右手第二间就是医生休息室,他开了灯走进去,里面堆了很多杂物:药品冷藏柜、多功能医疗柱、医用空气消毒机什么的,贴着东边窗户码了一排,使本来就窄小的屋子更显得逼仄,至于移动写字板,还在玻璃隔断窗里侧放着。
老张仔细地查看着那块写字板:写字板高九十厘米、长一百八十厘米,是固定在支架上的,不能翻转,底端距离地面有大约一百一十厘米的高度,也就是说,放在距地面一百三十厘米高度开辟的玻璃隔断窗内侧时,写字板从底端往上二十厘米的高度是被墙体遮住的——由于写字板的支架下面有支脚的缘故,所以板面与墙壁和玻璃隔断窗之间有大约五厘米的间距,尽管如此,如果高度和角度不合适,除非贴着玻璃隔断窗走过,否则那被遮蔽的二十厘米就是视觉盲区。
现在,从玻璃隔断窗露出的写字板正面,右上角还是一片雪白。至于那块神秘消失的裂纹——
终于找到了:在写字板背面的右上角。
周芸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有人在那天中午将整块写字板翻了个个儿。”
“更准确地说,是凶手在杀害李河清后,专门过来调转过这块写字板。”老张指着写字板铝合金边沿上一处黑色的半月形痕迹,“这应该是凶手杀死李河清之后,用沾了血的手拖动写字板时留下的,由于医生休息室与PICU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刑警没有将其视为犯罪现场的一部分,勘查时就忽视了这个物证。”
“这么久了,还能不能提取到指纹呢?”周芸焦急地问。
老张摇摇头:“一看凶手就戴了乳胶手套,不可能找到什么指纹了。”
“那怎么办?”
“刑侦科学中,专门有一项学科叫‘犯罪轨迹学’,狭义的犯罪轨迹指犯罪现场提取到的物证的运动轨迹,包括子弹射击的弹道、血迹喷射的角度等,而广义的犯罪轨迹,则涵盖凶手在犯罪现场的一切行为过程,只要搞清楚其中的内在逻辑,就有助于破案。比如——”老张指了指那块写字板说,“凶手杀死李河清之后,为什么没有马上逃离现场,而是特地过来翻转了这块写字板。”
说着,他想把写字板在医生休息室里调转个个儿,仔细勘验,奈何写字板过长,而屋子里又堆了太多杂物,挤占了有限的空间,转了半天也转不过来,只好将写字板往门口拖。周芸问他要干吗,他说打算将写字板先推到楼道里再调转,周芸笑了,把门关上说你再试试,老张再一试,果然就调转过来了。原来医生休息室的门是往里开的,因为有门吸和门把手的缘故,占了十几厘米的空间,但就这十几厘米,使写字板无法在室内调转,而一旦把门关上,反而可以调转成功了。
“急诊科的人都知道这个办法,就你和王喜上来得少,不知道。”周芸笑道。
老张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接着,他蹲下身,一寸一寸地观察着写字板的正面和背面,仿佛是用目光在板面上“走格子”。
正面,即右上角没有裂纹、在案发后正对玻璃隔断窗的一面,非常干净,没有什么发现。
反面,即右上角上有裂纹、案发后被调转到背对玻璃隔断窗的一面,就不一样了,在最下面有一大块泼洒强酸造成的黑色烧痕。
“这就是凶手调转写字板的原因。”老张指着黑色烧痕说,“这地方原本应该是写了或画了什么,对凶手十分不利,正对着玻璃隔断窗的时候,容易被经过楼道的人看见,凶手杀了李河清后,急于将其擦掉,但可能是用油性记号笔写的,干了以后非常不好擦,只好将写字板掉转过来,将有字迹的一面朝向室内。”
“难道字是李河清写的?”周芸回忆起了什么,“我记得那天中午,我正在小饭馆和老杨、袁水茹一起吃饭,她突然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她发现了一个‘白纸黑字的特大奸情’。”
“以李河清的性格,她要是发现了什么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才不会写在这块板子上,必定是满世界吵吵,唯恐天下不知。而且,从她对您说的那句话就可以知道,恐怕是她看到了这块板子上的字迹,才给您打电话的。”老张敲了敲写字板,“这可不就是‘白纸黑字’嘛。”
“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急诊科能有什么‘不正常的男女关系’?除了陈光烈和巩绒结了婚,剩下的医护人员大多连对象都没有,就算在一起了也很正常啊,再说,现在的社会多开放啊,别说男女关系了,男男、女女都没人嚼舌头了。”周芸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已经调转过来的写字板推回到玻璃隔断窗下面,然后走到楼道里,隔着玻璃隔断窗看那块黑色烧痕,“老张你看,假如像你说的,黑色烧痕是为了毁灭字迹,那么从烧痕的分布情况来看,那些字迹应该是写在写字板底端往上十厘米左右的区域,而这个区域是被墙体遮住的,以李河清的身高,就算经过玻璃隔断窗也不一定能注意到啊。”然而她又自己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起来了,那天上午蔡衡来视察时,经过医生休息室,因为门开着,他往里撩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句里面怎么这么乱,后来高副院长给我打电话说这个事儿,我就让在PICU门口值班的袁水茹收拾一下,后来袁水茹被我叫去陪老杨吃饭,她就把这活儿安排给李河清了,一定是李河清收拾医生休息室的时候,挪动了写字板,发现了上面那行字。”
老张点了点头:“也许她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那个与‘特大奸情’有涉的凶手就藏在楼道的某个角落,为了灭口,才将她杀掉。”
周芸听得头皮一阵发麻,余光一瞥,竟见到墙角的地上吊出一道黑影,吓得往老张身上靠去,搞得老张一愣,她才意识到那可能是躲在墙后面监听的鬣狗或猩猩的影子,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歉意地朝老张一笑,接着问:“那么,强酸是什么时候泼上去的呢?”
“当然是案发后的事情,因为如果凶手杀害李河清的当时,就有可以清除字迹的办法,他就犯不着将写字板调个儿了,更何况强酸那东西,谁也不可能随身带着。”
“你怎么知道这强酸一定是凶手泼的?也有可能是案发前或案发后,有一个和凶杀案毫无关联的人干的啊,只是我们一直没发现罢了。”
老张指着烧痕上方几处水滴状的痕迹说:“凶手泼强酸时,有几处泼到了较高的位置——如果您仔细看一下那天上午杨记者拍的视频就会发现,写字板没有调转前,这个高度是露出玻璃隔断窗的,当时板面上没有任何强酸腐蚀的痕迹,所以不可能是案发前的事;至于您说是案发后与本案无关的人所为,可能性就更小了。您想想,就算上面的字迹不好擦,大部分人会用酒精或白板清洁剂消除,而泼强酸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恼羞成怒,深恶痛绝,一丝一毫也不能留下——是不是非常暴戾和极端?此外,虽然我不清楚泼强酸的具体时间是在案发后多久,但从处理手段上看,想来凶手不会等太久,因为那些字迹对他真的很不利,不然他就不会杀人灭口了。可是不要忘记,案发后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一带作为犯罪现场,一直有刑警值守,所以来消除字迹是冒着很大风险的——除了凶手,谁还会这样做?”
周芸若有所悟,突然脸色一变:“能够在刑警的眼皮底下进入医生休息室里泼强酸,除非是——”
“除非是可以正常进入这一区域而不会引起警方怀疑的人。”
这句话虽然没有明说,但周芸知道其中的意思,老张画了一个囊括所有潜在嫌疑人在内的圆圈,而圈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与她朝夕相处……会是谁?会是谁?是已经坠落到大凌桥下面的死者,还是正在楼下急诊大厅里忙碌的同事?她倒宁愿是前者,毕竟死亡会消除一切罪愆。
正在周芸心中交织着痛苦和不安的时候,她突然看到,老张半蹲在写字板的侧面,仔细地看着铝合金边沿,便走过去问:“什么啊?”
老张没有回答,凝视着边沿下面一个凹陷变形了的直角,从来豁朗的眉宇皱成了个“川”字。他转过身,在与角等高的位置寻找着什么,直到在门板上发现一处碰撞并向外豁开长长一道的划痕。
他站了起来,走到楼道里,隔着玻璃隔断窗,望着写字板上那块黑色烧痕,往前几步,往后几步,踮了踮脚,又放下,向侧面挪了一步,又挪回来——
宛如在时空的迷雾中穿梭与徘徊。
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周芸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重新豁然开朗的眉宇下,一双眼睛里放射出清澈得仿佛在泉水中洗过的目光:“主任,李河清被杀以后,考虑到各种因素,我尽可能远离这起案件,并没有刻意打听过它的情况,现在,您能不能把您了解到的这一案件的全过程,仔仔细细给我讲述一遍?”
12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响声急促,是科主任办公室桌面上的座机。
周芸一路小跑着回到办公室,一把拿起话筒放在了耳边。
话筒里传来了大楠带着哭腔的声音:“主任,不好了,备用病房出事了,您快点儿带着人上来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