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得我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又夺我西城。
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你到此谈呢、谈谈心。
1没有——整个留观一病房里的所有人:医生、护士、患儿、患儿家长,看守张小玲的那个鬣狗,以及腿部受伤坐在地上的丰奇,没有一个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吕威再一次把枪口对准丰奇并扣动扳机的一瞬,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听到轰隆隆一声巨响,病房里像山倒了一样,地板狠狠一震,每个人都觉得脚下站立不稳,几乎要弹跳起来似的。当他们睁开眼时,吕威那公牛般强壮的身躯已经像一摊烂泥似的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手脚微微抽搐着,嗓子眼儿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张一合的嘴巴,一下一下地往外喷着鲜红的血沫子。
保洁员老张走上前去,弯腰捡起了那把掉在地上的手枪,然后蹲在吕威的面前,有人听到了他轻轻的叹气声。
这时周芸已经冲到丰奇的跟前,蹲下身,用剪刀剪开裤腿,看了看他大腿上汩汩冒血的伤口,发现是子弹射穿了股动脉导致的,马上喊大楠:“纱布和弹力带!”
大楠赶紧把移动抢救车拉了过来,从右侧的挂筐里拿出白色方形纱布和嵌着红蓝两线的弹力带,撕开包装袋递给周芸。按照程序,纱布按压止血应该一层一层来,如果一层止不住再压一层,但看丰奇的伤口出血情况实在严重,周芸直接压了三层纱布,然后把弹力带一圈一圈缠绕在上面,但喷涌的血水很快就把纱布浸透了,丰奇的脸色也从煞白变成了惨白,仿佛生命的色泽正在一点点褪去,撑在地上的两条胳膊哆嗦着,越来越没有气力。
周芸急了,又喊大楠:“止血带,止血带!”
大楠疯了一样一层一层拉开移动抢救车寻找止血带:一层的地塞米松、阿托品、地西泮、盐酸利卡多因注射液、注射器,二层的手电筒、人工鼻、血压计、血氧探头,三层的气管插管、鼻氧管和各种型号的喉镜,最下面一层的气囊和氧气袋……她把移动抢救车哗啦哗啦翻得乱七八糟,那些被翻出而没有收回去的东西卡住了入口,导致一层一层犬牙交错着,好像一张张再也无法闭合的嘴巴。
见大楠怎么都找不到止血带,周芸急了,跳起来把移动急救车乒铃乓啷又翻了一遍。股动脉是身体的大动脉,血流猛急,一旦出血量超过全身的三分之一,人就会有生命危险,这是分秒必争的时刻!该死的止血带在哪儿?在哪儿?哪怕是测血压时勒紧胳膊的橡胶管也行啊!怎么就找不到呢?!不知不觉间,她的眼角溢出了泪水,跟从额头流下的汗水掺在一起,辣得脸上一阵刺痛,可是她顾不得擦一把,还在绝望地翻腾着。
这时老张走到丰奇面前,蹲下身子,伸手在他的后腰一探,把束缚在皮带上的黑色警用急救包解了下来,拉开拉链,从最大的一个格子里掏出了蓝色橡胶止血带,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夹住止血带的头端,另一只手拉紧止血带,压在伤口上方动脉压迫点的表面一层一层地裹缠了起来,到止血带末端露出来的时候,他先将末端塞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与头端拉紧打结,然后问周芸:“有笔没有?”
周芸的白大褂的衣兜里总是别着一根碳素笔,但一摸索才发现,慌乱中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一旁的大楠赶紧说:“我去找。”
老张右手一伸,径直从移动抢救车的三层拿出新生儿喉镜。周芸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不知道股动脉止血用喉镜做什么,却见他把新生儿喉镜纤细的圆柱形金属防滑手柄拆了下来,穿进止血带打结的下面,旋转、绞紧、固定——周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用喉镜手柄代替碳素笔做了绞棒,以彻底束紧止血带,阻断动脉的血流。
做完这些,大楠找到了碳素笔,以为用不上了,谁知老张把笔要了过来,打开笔帽,望了望对面墙上的圆形挂钟,在止血带上写下时间,对丰奇说:“每四十分钟松解一次,松解前用力按压伤口防止出血,每次一分钟,然后再绞紧固定。”
这是为了使受束缚的远侧组织暂时恢复血液供应,避免因长期缺血而坏死,也不至于因为松解时间太长而失血过多。
丰奇点了点头。
“把警务室的钥匙给我。”老张说。
“在我裤兜里。”丰奇有气无力地说。
老张从他的裤兜里掏出警务室的钥匙,然后站起身,走到吕威的身边,一拎他的脖领子,像拖着装满落叶的编织袋一样,轻轻松松地将这个壮硕如牛的家伙拖出了病房,急诊大厅外面围观的人们自动让出了一条通路,就连那些从诊室跑出来的不良少年,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平时他们追随着吕威打打杀杀,无恶不作,现在却都呆立原地,塌着胸、缩着脖,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团伙最野蛮、最凶悍的打手就这么被拖出了急诊大厅。
只有丰奇一个人注意到,老张离开病房前,顺手从手推式清洁车最下面一层的抽屉里拿走了一张砂纸。
站在病房的角落里呆若木鸡的鬣狗打了个冷战,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结了冻似的病房里,很长一段时间鸦雀无声,最后是蔡文欣打破了寂静,她捂着心口走到周芸的身边:“我的天啊,你们医院做保洁的,都是这个水平吗?”
周芸望着她,满眼都是茫然。
2大约两年前吧,早春的一个下午,周芸正坐在二层自己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返了青的杨树枝丫出神,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来一听,是高副院长打过来的:“小周,前一阵子你跟人事科说急诊大厅要添个做保洁的,我给你找了一个,一会儿就到你那儿报到去啊。”
整个儿童医院,要说卫生条件最差的大概就是急诊科了。儿童生病多半是因为管不住嘴,所以到急诊大厅就诊的孩子们,不是吐就是泻再不就是上吐下泻,甭管买多少垃圾桶,要不了多久就被卫生纸、消毒巾、尿不湿和各种医疗垃圾塞得满满的,骚臭熏天,不及时清理溢得都要冒出来;还有就是急诊的人流量大,地板的磨损情况远比其他科室严重,看上去就跟用黑砂纸打了一层磨砂似的;再加上那些散发营养品小广告的不容易进门诊区,但出入设在一楼的急诊大厅却相对便利,所以地上墙上到处都是他们张贴的“牛皮癣”。从整体上看,急诊大厅哪儿哪儿都显得黑黢黢、脏兮兮的,保洁人员勤快还是偷懒,对这种情况都没有太大改变,于是很多人就选择偷懒了,反正再怎么努力,工资还是那一千来块钱。可周芸从预防院感的角度,对急诊大厅的卫生条件又要求得相当高,这就导致保洁工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次她去找人事科要人的时候,人事科长都半开玩笑地说:“别的医院急诊都耗材,你这儿可好,不光耗材还耗人啊!”
最近一次她又因为保洁工辞职,在早交班会上请人事科想办法,科长叹着气说:“我给你找找吧……不过你也适当把卫生要求放宽松点儿,不然就算给你搬座石狮子过去,也待不长的。”
周芸一瞪眼:“那可不行,万一因为保洁不到位发生院感,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主持会议的高副院长打圆场:“这样吧,小周,我有个亲戚,退休后一直想找点儿活儿干,就让他到你们那儿去吧。”
周芸心想,高副院长八成是搪塞自己,哪个当领导的会让亲戚做这种又脏又累还挣钱少的活儿,所以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今天他还真把人给派来了。
撂下电话没多久,响起了敲门声。周芸说了声“请进”,门开了,走进来一位老人。周芸看他的第一眼,有点儿拿不准他的年岁:中等个子,身材不胖不瘦,上穿一件翻领上起了毛边的灰色旧夹克,夹克的下摆长得过了膝盖,下套一条布满褶皱的军绿色裤子,脚蹬一双发黄的白球鞋。他的面目清癯,白净的脸上并没有几道皱纹,两道剑眉收敛地耷拉着,一双眼睛里放射出柔和而安详的光芒,紧闭的嘴唇红润而饱满,一圈短促的胡茬子显得十分沧桑。单单从面貌上看,说他五十岁或四十岁都可以,唯一能证明他的苍老的,只是两鬓斑斑点点的白发,仿佛落了雪一直没有化似的。
“年轻时或许是个很端正的人呢。”周芸想。
既然是高副院长介绍的人,周芸就不好直接把他打发到巩绒那里去报到和分配工作,请他在沙发上坐,他却没有坐,还是那么站着,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一半明亮一半昏暗的。周芸给他讲了讲工作要求和薪资待遇,他不停地点着头。等周芸问起他的个人情况时,他只说自己姓张,以前是当教师的,单身一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退休后闲不住,想找点儿活干,就投奔了高副院长。他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吐字清晰,但声音很低。周芸觉得这是个心地善良的老人,就让他去一层找巩绒了。
第二天,老张穿上保洁员的衣服,开始了工作。
说来奇怪,对于在急诊大厅里工作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医生、护士、护工还是保安,周芸都熟悉他们的性格,了解他们的悲喜忧欢,知道他们背后有着或有过怎样的经历——每一个人,无论看起来多么平凡和普通,都有可以下酒的故事,区别只在于一盅酒还是一瓶酒可以讲完,但两年的时间里,对于老张,她不但完全不了解这个人,甚至经常把他彻底忘在脑后,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硬要说起来,他打扫卫生还行,不算勤快,但也绝不偷懒,重要的是在钱上不怎么计较,所以才待得住。他的手脚干净,从来不偷东西,也不捡快递盒、易拉罐、矿泉水瓶什么的卖废品,所以那些爱占小便宜的护工特别喜欢他。就像其他保洁人员一样,他跟保安、护工和传达室这个阶层的人关系不错,但也没有走得多么近,至多也就是跟王酒糟下下棋什么的,还是输多赢少,所以王酒糟没事儿就找他下棋,花园里经常见到又赢了一盘的王酒糟眉飞色舞,而输了的他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平常话很少,走路很慢,喜欢贴着边儿,偶尔遇上家长因为孩子的病迁延难愈心情不好,不小心撞上他,大发雷霆甚至挥以老拳的,他也从来不跟人家争执,只是默默地走开。
有两点,大概是老张跟其他保洁人员不大一样的地方,第一是他的个人卫生总是做得很好,每天脸洗得特别干净,指甲里从来不见星点儿泥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大喜欢刮胡子,也许有一次巩绒的玩笑话是对的,“老张一刮胡子,没准儿是咱们医院最帅的”;第二是他没有住在医院给服务人员安排的集体宿舍里,而是单独在院外租了个房子,谁也没到他家去过,谁也不知道那房子究竟在哪里。
对了,有件事,是两年之中,唯一发生在老张身上并给周芸留下了深刻印象的。
大约就在老张参加工作后不久,北京市公安局的首席女法医蕾蓉来到平州市公安局做报告,因为在急诊工作中,经常遇到家庭暴力导致的儿童伤害,所以周芸想了解一下怎样区分和鉴定伤情,在司法程序上如何正确处置这类事情,便托关系也进到报告厅里面,听了蕾蓉的讲座,并在会后跟她请教了几个问题。对蕾蓉的业务能力和专业素养,周芸感到无比钦佩。但那天晚上下班后,当她来到平州市最好的一家饭店参加同学聚会时,惊讶地看到蕾蓉正坐在一个角落里跟人吃饭,与她对面而坐的正是老张。虽然只看了他们一眼,但周芸却觉得留着齐耳短发的蕾蓉,神情全不似上午讲座时那么洒脱干练,凝望着老张的目光凄恻而哀伤,反倒是老张神色平和而欣悦,坐在人声鼎沸、交杯换盏的饭厅里,仿佛在一叶扁舟上遇见了他乡故知。
回家的路上,周芸一直在想,这两个社会地位悬殊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远亲?老同学?旧同事?看年龄差距总不能是恋人或夫妻吧……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
儿童医院有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规则,就是严防极个别工作人员趁着孩子生病,以治疗和看护的借口猥亵,这样的案件在过去虽然极少发生,可一旦发生社会影响就特别坏。老张刚来那会儿,周芸特地叮嘱巩绒注意他点儿,后来发现,此人在这方面无可挑剔,他只做好自己的工作,无论对哪个患儿,无论他们病情轻重,只要家长不主动要求,他从来不会多伸一个小手指帮忙。周芸觉得大概是他天性冷漠或胆小,不愿多管闲事,但有一次,一个双眼被继母用改锥戳瞎的孩子,做了眼球摘除手术后醒了过来,双手抓住正在旁边扫地的老张的衣服大声喊疼,老张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直到护士们赶来给孩子注射了一针镇静剂,他松开手昏昏睡去,老张才慢慢地走开。看到这一幕的周芸确认了自己最初的判断:这是个心地善良的老人,这也正是后来高副院长要她挑选几个可靠的人协助看护PICU里的那些孩子的时候,她主动推荐了老张的原因。她记得当时高副院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
可是现在,在目睹了吕威被瞬间制服,丰奇被迅速救治之后,面对蔡文欣的提问,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她第一次感到,对一个一起工作了两年的人,竟是如此的陌生。他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是吉是凶?是人是鬼?一切都像笼罩在弥漫的大雾里,连轮廓都辨别不清,这令她浑身发冷,毛骨悚然。
3听到枪声的一刻,坐在急诊科办公室里的雷磊身子像弹簧似的一挺。猩猩正要拉开门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他尖叫了一声“不要开门”,大概是他从自己颤抖的声音里听出了惊慌失措,赶紧掩饰地对猩猩说:“不要贸然涉险。”
猩猩点了点头,就在门口站定。
直到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平静了下来,雷磊才缓缓地拉开了门,看见急诊大厅里的好多人聚集在留观一病房的门口,议论着什么,那些原本在“看病”的不良少年也都从诊室里出来了,三三两两地分散站立,目光茫然,不知所措。有个梳着中分头的小流氓正在哭哭啼啼。忽然,所有人都像被劈开的竹子一样自动分成两列,雷磊定睛一看,竟是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保洁老头走了回来,从他们让出的道路中走进了留观一病房,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神情仓皇的鬣狗。
雷磊招呼鬣狗过来,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鬣狗用嘶哑的声音把经过一说,雷磊也目瞪口呆。
“你是说,你都没看清保洁老头怎么出的手,那个流氓就已经被干趴下了?”猩猩吃惊地问。
鬣狗“嗯”了一声,他和猩猩都是退伍军人,擒拿格斗样样在行,雷磊也正是看中了他们的好身手,才把他们提拔到了自己的身边。
“你他妈的不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猩猩完全不能相信。
“不是武侠小说,他用的应该是非常专业的近身搏击术——最关键的是,人家办完了事儿,大气儿都没有多喘一口。”
行动之后是否剧烈喘息,是衡量一个人体能的重要标志。猩猩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服气:“等会儿我逮个机会跟他试吧试吧!”
“你拉倒吧!”鬣狗龇着脏黄的牙齿说,“如果我没猜错,那老头以前不是特警就是特种兵,咱们俩绑在一起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猩猩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有点儿意思。”雷磊搓着尖尖的下巴冷笑道,“没想到这么个地界儿还能卧虎藏龙,今晚这出戏越来越好看了。”
他沉思了片刻,问鬣狗:“然后你跟着他出去了?”
鬣狗点了点头:“我实在是对那老头太好奇了,想看看他到底怎么处理那流氓,不瞒你说,我都担心他直接拿把刀三下五除二给那流氓片成羊肉片,结果他只是把那流氓扔进警务室里,没待多会儿,就锁上门出来了。”
雷磊追了一句:“你确认门锁好了吗?”
“确认,警务室的门是不锈钢防盗门,非常结实,何况现在那个流氓被摔得骨头架子都散了,给他个拐杖他都挪不出去。”
“涉枪案件是重大刑事案件,既然罪犯被抓住了,绝不能让他跑了。”雷磊说,“至于那个保洁老头——”
“干脆,直接把那老头叫过来,手铐一铐锁在暖气上,问问他到底什么来头!”猩猩揉着有点儿歪的大鼻头说,这是他当兵时跟战友打架的结果,鼻骨骨折并且没有矫正成功,从此就总是这么歪歪着,看上去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
“不要轻举妄动。”雷磊把头转向鬣狗,“你去,把周主任请过来。”
那个“请”字他特意说得很重。
鬣狗来到留观一病房,只见周芸正在指挥大家收拾被搞得乱七八糟、遍地狼藉的屋子:蔡文欣检查每个患儿的状态是否良好;大楠帮李德洋止住了鼻血,又给他被吕威打伤的几个地方涂了药膏,周芸问李德洋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他摇摇头,一瘸一拐地回诊室继续工作去了,神色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怆然;老张和王喜扶起倒在地上的输液架,把撞歪了的病床复位,但人们看老张的目光明显跟此前不同,有些好奇,又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周芸把丰奇扶在一张椅子上坐好,看他的血已经被止住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鬣狗走到周芸的身边,十分客气地说:“周主任,雷主任请您过去急诊科办公室一趟。”
周芸冷冷地说:“没看见我在忙吗?”
鬣狗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就在这时,丰奇在周芸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令她神情一凛,接着她平静地对鬣狗说:“走吧。”
出了门才发现,也许是枪击事件造成的惊吓,急诊大厅里那些原本簇拥着给孩子挂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家长走了不少,而那二三十个不良少年能溜的都溜了,只剩下黎炎带着那群医闹像光拔高不吐穗的玉米,傻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所以现在的急诊大厅比刚才空了许多。因为一句话惹下大祸的孙菲儿,已经能够神色平静、条理清晰地给新来的患儿分诊了。这让周芸心安了许多。
一进急诊科办公室,雷磊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道:“周主任,抱歉,因为职责所限,刚才发生了很多事,我都不好贸然相助,还请您见谅。”
刚才发生的很多事,桩桩件件都与治安有关,倘若说到职责,恐怕雷磊这个综治办主任哪一个也躲不过去,偏偏他成功地躲开了每一件事,现在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职责所限”。周芸又好气又好笑:“雷主任,接触时间虽然不长,但彼此是什么人,咱们心里都有数,我是医生,不是政客,不喜欢搞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帮不上忙的你也别怨我,只希望雷主任不要总认为我是刻意与你为敌就好。”
最后这句,是回应不久前雷磊在医疗综合楼门口对她发出的威胁的。雷磊尴尬地笑了笑:“周主任,请不要误会,我今天来到这里,纯粹是为了调查思乐培训长宁校区集体中毒事件的,不管您出于什么理由放走陈少玲,如果换位思考一下,相信您一定能够理解我的感受——这个先放在一边吧。现在医院里出了枪击案,想必您也知道,涉枪犯罪在我国属于重大刑事案件,虽然凶徒已经被捕,但我必须调查清楚前后经过,不然明天早晨给上面的报告都不知道该怎样落笔。”
周芸看了他一眼,在椅子上坐下,把自己看到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那么,包括那个流氓在内,今天晚上这么大一群不良少年涌入医院来‘看病’,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完全不清楚。”周芸说,“情况确实反常,大部分人不知道儿童医院就诊年龄的上限是十八岁,所以平常连上初中的患者都很少见,更别说呼啦啦一下子来这么多半大小子了。不过,你也看到了,今晚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按下葫芦起了瓢的,我应对都吃力,根本没空儿细琢磨。”
雷磊想了想,对鬣狗说:“你去把外面正在哭的那个梳中分的小流氓带进来。”
小流氓一进屋子,就自觉地在墙边蹲下了,雷磊一笑:“年纪不大,路数挺熟嘛,看来没少在派出所进进出出,那我就直说了,你们这帮人今天晚上跑到医院来做什么?”
“来医院还能干啥,看病啊!”小流氓脸上还挂着泪痕,嘴巴却已经硬上了。
“二三十个人一起看病?”
“那没办法,赶巧了,二三十个人一起生病。”小流氓支棱着眼皮,用吊起的眼梢瞥着他说。
雷磊朝猩猩使了个眼色,猩猩上前,伸出铁钳子一样的大手,一把抓住小流氓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拔了起来,喊了声“操你妈的”,抡圆了一记大耳光!“啪”的一声打在小流氓的左脸上,又回手在他的右脸上狠狠抽了一下。小流氓的脸顿时烙上两个鲜红的巴掌印,口里吐出了一口血,然后哇哇大哭起来。
周芸上前要拦,雷磊把胳膊一横,挡住了她,然后轻轻说了一句:“哭就再打。”
仿佛被剪了一刀似的,小流氓顿时不哭了,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面颊,因为强忍着的哭声还在嘴里含着,所以发出一种好像咳嗽的呜咽声。
“说吧,今天晚上你们这群人跑到医院里面来做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脸被打肿了,还是舌头被打僵了,小流氓呜噜了半天才说:“我们在做直播……”
雷磊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刚刚打这小流氓的情形若是被直播了出去,非捅出大娄子不可,他紧张地问:“直播的摄像头在哪儿?”
“有个叫‘拉菲’的,负责用手机拍摄,刚才我哥一开枪,拉菲就溜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雷磊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你说刚才那一枪是你哥开的?亲哥吗?”
“对,我亲哥,叫吕威。”
“枪打哪儿来的?”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搞来的,好像是上个月在黑市上买的,他经常拿那把枪吓唬别人,但从来没有真的开过。”
“那刚才怎么开了?”
“我也不知道啊,这根本不在计划里……”
“计划?什么计划?”
“就是做直播的计划啊。”小流氓说,“卓总说只要给医生泼脏水的,最容易吸粉,增加点击率和打赏量,所以今晚让我们趁着急诊最忙的时候过来捣乱,先假装生病,把真有病的孩子挤走,把医生们搞烦,最好能跟我们动手打起来,才有看点。如果他们都忍了,老老实实给我们看病开药,我们最后就集合到急诊大厅跳‘达拉崩吧’,证明我们屁事儿没有,医生纯粹是为了挣钱才胡看病乱开药,把他们彻底搞臭。”
“卓总是谁?”雷磊刚刚发问,鬣狗就伏到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雷磊听完,对那小流氓说:“本来是下三烂的勾当,怎么最后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所以才说根本不在计划里。”小流氓说,“本来让‘床破姐’抱着她的孩子当道具,来给医生看看,没想到有个医生真的看出病来了,还说‘床破姐’吸毒,然后我哥就急了,追着那医生打,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开了枪……”
雷磊又听糊涂了:“‘床破姐’又是谁?”
“她是我们一伙儿的,除了磕粉就是上床,搞出孩子来都不知道孩子他爸是谁,据说有一次她跟好几个人一起玩儿,搞得太猛,把床搞破烂了,所以有人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床破姐’。”
雷磊一副吃了鸡屎的表情,吩咐两个手下道:“你们带他出去,把那个什么卓总、‘床破姐’之类的,都带进来!”
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小流氓哭丧着脸说:“他们都跑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鬣狗朝雷磊轻轻把头一点,意思是小流氓没说假话,雷磊只好对他说:“那好吧,你可以走了。”
小流氓眨巴着眼睛:“那我哥咋办啊?我带他一起走吧。”
“想什么呢你?”雷磊说,“他非法持有枪支,又开枪袭警,哪一条都够判的了!”
“不可能。”小流氓急了眼,“我哥不到十八岁,我们都是未成年人,国家保护我们的!”
雷磊终于知道吕威为什么敢开枪了。确实,按照我国刑法,对未成年人涉枪犯罪的惩处要轻得多,他摆了摆手,把那小流氓轰了出去。
一直沉默的周芸这才开了腔:“雷主任,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为了直播吸睛,一群不良少年来医院急诊胡闹一通,且不说这个‘噱头’有多少人爱看,有多少人打赏,单说他们采用这种方式让医生出洋相,难道你不觉得太儿戏了吗?听起来像是那个姓卓的编出来哄骗这班无知少年的蹩脚借口,绝不是其真实目的。何况后来的开枪伤人,不仅不在那伙人的计划之列,而且使事态严重升级,这里面恐怕有着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吧!”
雷磊想了想说:“不管这伙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其中最严重的肇事者已经被捕,回头再慢慢审吧,眼下有件事,倒是更需要抓紧办——周主任,你们那位保洁员,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个问题,周芸到现在也一头雾水,因为她还没顾得上找老张详细了解,只好从高副院长以亲戚之名把此人介绍来医院工作讲起,把这两年多来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雷磊听完更加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说,两年的时间里,他从来就没有表现出会一点儿搏击技术和急救技术?”
“是的。”周芸说,“除了打扫卫生,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他学习过任何其他的职业技能。”
“奇了,奇了……”雷磊的嘴角向一侧咧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敌是友。”
“是敌是友”这四个字,让周芸的心里一沉,因为就在刚才,丰奇也说到了这四个字,只是含义更为复杂。
“主任,现在这里的情况非常复杂,也不知道是敌是友。”当鬣狗来到留观一病房叫她去急诊科办公室时,丰奇在她的耳边低语道。
“你是说——”
“那伙流氓、老张——还有雷磊。”丰奇说。
周芸吃惊地看着丰奇。虽然她并不清楚丰奇和田颖这一个月来执行的任务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大致知道是保护PICU里面的那群孩子,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突如其来并存在暴力威胁的外来者,都有可能是潜在的敌人。吕威那一伙儿就不用说了,而雷磊——她这才意识到:不管雷磊的官职是什么,对于丰奇执行的任务而言,他同样是一个身份叵测的对象,更让她惊诧的是,老张刚刚救过丰奇的命,可是丰奇同样在第一时间将他锁定为需要高度警惕和提防的目标。当然,丰奇这样做是理性的,也是正确的,可周芸的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丰奇把声音压得更低:“那把枪,现在在老张那儿,不能落到雷磊的手里,拖延时间,我来想办法。”
周芸明白了,丰奇的意思是说,无论枪在老张手里还是在雷磊手里,都是不安全的。从法理上讲,雷磊跟老张要枪,老张必须交出,否则可以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加以胁迫,所以丰奇必须提前一步把枪拿到手。可他眼下伤势严重,直接跟老张要,老张如果不给,“来硬的”是万万不行的——别说此刻,就是他没受伤的时候也未必是对手……周芸知道,自己眼下唯一能配合丰奇的,就是“拖延时间”四个字了,这才跟着鬣狗来到急诊科办公室。
现在,雷磊终于把话题转到老张身上了,而且早晚会提到那把枪,也不知过了这么久,丰奇想出什么“办法”了没有。
果然,雷磊接下来一句就是:“不管是敌是友,那把枪不能搁在他的手里。周主任,麻烦您把他叫到这里来一下。”
周芸无奈地站起身,往门外走,鬣狗跟在她的后面。
走进留观一病房,她看了一眼丰奇,丰奇的脸色十分晦暗,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好对着正在扫地的老张说:“你跟我来一下。”
4在大楠注射了一针止痛针以后,丰奇腿上的伤口没那么疼了,他开始思考应该怎样把那支枪从老张的手里要回来……一个月来,每天老张都要进到PICU里面打扫卫生,因为这个老人实在沉默寡言,所以他和田颖并没有跟他说过几句话,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的相貌,唯一一次留下点儿印象的,是老张正在旁边拖地时,田颖说起了扫鼠岭的案子,老张抬起头,看了看正围在桌子边认真画画的孩子们,就又闷着头做自己的活计了。
如果老张真的是一个潜在的“杀手”,那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有的是机会对孩子们下手,不必非要等到今天,这么一想,丰奇稍微宽心了一些,但安保工作的要则是“怀疑一切”,所以对老张还不能解除戒备,尤其是在知道他怀有可怖的身手之后,因此那把枪,是一定要拿回来的,问题是用什么办法……想来想去,他觉得只能冒险用一下田颖了。
他看了看留观一病房,老张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于是拿出手机拨打田颖的电话,打了半天也打不通(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为了防止手机电磁波干扰医疗设备的工作,在建设和装修中都会使用屏蔽材料),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田颖用PICU的座机给他打过来了。
一接通,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口吻:“丰奇,你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丰奇把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为了不让她担心,特地把伤势往轻了说,饶是如此,田颖还是执意要下楼看他。
“不行!”丰奇严厉地说,“你忘了咱们执行的是什么任务?怎么能把孩子们独自留在PICU!”
田颖沉默了,电话里渐渐响起了抽泣声,还有苗小芹轻轻的呼唤“田阿姨你怎么哭了”。
丰奇的心里顿时充满愧疚,可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说:“田颖你别哭,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田颖慢慢停止了抽泣:“你说吧。”
“我刚才跟你讲了,那把手枪被老张捡走了,这个人一出手就知道警用急救包在哪儿,证明他很可能从事过警务或相关工作,但他现在的面目和根底是什么,我们完全不了解,所以枪在他的手里是非常危险的。而雷磊,我估计也惦记上了那把枪,如果他跟老张要,老张不能不给,这不行!我们得抢先一步把枪拿回来!”
“可是——”
“你别打断我,先听我说。”丰奇说,“而且,我想来想去,我不方便直接跟老张要枪,一来他如果不给我,我毫无办法,二来我受了伤,身上带着两支枪,万一有个闪失,等于给敌人送军火,所以,还是你保管那支枪比较方便。”
“可是——”
“我说了你别打断我!”丰奇一下子火了,声音猛地拔高了八度,病房里正在忙碌的人们齐刷刷地把视线投向了他,他赶紧压低了声音说,“对不起,我有些着急了,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半点儿差错都不能出。这样,你先把孩子们集合到一个安全的房间,然后给老张打个电话,就说苗小芹晚饭吃多了,消化不良,刚才吐了一地,让他马上上楼收拾一下。等他进到PICU里面,就让他立刻把手枪放在门口的那张桌子上,然后离开。全程你要选择在一个有掩护的地方,并把手枪保险打开,枪口对准他,如果他有任何异常的举动,马上开枪,不要有丝毫的犹豫!”
电话那边,田颖没有出声,丰奇有些焦急:“听见了没有?你倒是给个话啊!”
“听见啦!”田颖拖了长音,“可是——老张已经把那支枪给我了啊。”
“啊?”丰奇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我一直想跟你说,你一直不让我打断你啊。”田颖说,“一把六四式手枪,没错吧?枪号被磨掉了,从弹匣情况看,击发过一枚子弹,其他子弹还在。”
“他什么时候送上去的?”
“就在我给你打电话之前啊,他还说是你让他交给我的。”
丰奇放下手机,一时间眼前竟有些恍惚。这时,老张回到了留观一病房,继续打扫卫生,一举一动都那么平常和自然。丰奇望着他,想起田颖那句“他还说是你让他交给我的”,越发觉得此人好像一台CT机,早就把自己大脑里的所思所想照了个透亮,所以才先行一步,将手枪送了上去。这种被人窥破心机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以至于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丝丝寒意。
周芸进了病房,叫老张跟她来一下,老张放下扫帚,与她一起走进急诊科办公室。他刚刚在雷磊面前站定,猩猩和鬣狗就从左边和后面围拢了过来,但老张却神色如常,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两个人似的。
雷磊坐在一张椅子上,凝视着老张。他的后背靠着椅背,摆出一副闲逸而舒适的姿态,虽然是从下往上看的,却刻意让目光含有一丝嘲讽和不屑,形成居高临下的蔑视感;而老张望着他的目光则平静得好像深不可测的古潭,能无声无息地把一切激射而来的箭镞吸收并沉入潭底……半分钟以后,这场无声的交手分出了胜负,雷磊转动了一下僵硬得发疼的脖子,颈椎上传来的咯吱声是那样的晦涩。
雷磊掩饰地笑了一笑,突然抛出一句:“以前当过警察?”
屋子里的人都以为老张会断然否认或含混其词,没想到他点了点头。
雷磊的面部抽搐了一下:“应聘保洁的时候,你为什么隐瞒这段工作经历?”
“我没有隐瞒,我说了我以前是做老师的,只是我做的是警校的老师。”
“为什么离开警校?”
“正常退休。”
“谁能证明你是正常退休?”
“我有退休证。”
“证件越多,说明一个人身份越假。”雷磊冷笑一声,“报上你的警员编号。”
警员编号相当于一个警察的“身份证”,会伴随其终身,就像配枪枪号一样,只要在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中输入编号,立刻可以查出一个人在警队的全部履历:个人情况、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升降职时间、奖励或处罚,等等。
见老张沉默不语,雷磊加重了口吻:“报上你的警员编号!”
老张望着他,慢慢地说:“你又不是我的领导——就算你是我的领导,我已经退休了,你也管不到我吧。”
雷磊狞笑道:“你搞清楚,我问你的警员编号,不是老干部处给退休人员发放慰问品,而是怀疑你涉嫌非法持有枪支,正在审问你,你必须回答!”
“你凭什么审问我?”
“我是平州市综合治安办公室主任,今晚代管旧区的警务工作,所以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我怎么非法持有枪支了?”
“还嘴硬!那个袭警的吕威,他的手枪是不是在你手里?”
“你说那把手枪啊,我已经交给警方了。”
雷磊一愣:“你交给谁了?”然后突然醒悟过来,以为他是交给丰奇了,不由得勃然大怒,把桌子狠狠一拍:“谁让你把枪交给他的?!”
老张淡淡一笑:“我不交,岂不是就涉嫌非法持有枪支了吗?”
雷磊这才醒悟,自己一不留神,被他一路拐带着跳进了自己亲手挖的坑里,不由得气急败坏。鬣狗和猩猩见他脸孔扭曲的样子,掏出手铐,要把老张铐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周芸的手机响了,虽然铃声并没有比往常急促,但不知道为什么,屋子里的每个人都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周芸接听后,不由自主地看了雷磊一眼,然后把头偏到一边。一开始她只是听,并没有说什么,突然“啊”了一声,本来就惨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出什么事了?”雷磊问。
“陈少玲打来的,她说在海马儿童游泳馆发现了大量氯气中毒、奄奄一息的孩子……”
“什么?!”除了老张,其他几个人都迅速围到了周芸的身边。
周芸知道这个时候不仅不能再对雷磊等人隐瞒陈少玲的去向,而且必须寻求他们的帮助,便说了陈少玲接到张大山发来的微信,微信上只有一张海马儿童游泳馆照片的事情。雷磊让周芸打开免提,然后对着手机说:“陈少玲,你找到张大山没有?”
手机里传来陈少玲嘶哑的声音:“我没有看到他。”
“你马上打他的电话,给他发短信、微信,让他立刻向警方自首!”
周芸急了:“雷主任,其他的先放一放吧,当务之急是救孩子!”说完对着手机喊道:“少玲,你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
“我在泳池边,这里有六个孩子和一个教练,那个教练吐了一地,浑身瘫软站不起来,有四个孩子咳嗽胸痛、恶心呕吐,另外两个孩子昏迷了,一个身体轻微抽搐,另一个我已经探查不到呼吸了!”陈少玲哭喊着,电话里传来其他人痛苦的呕吐声、咳嗽声和哭声,在游泳馆静谧的背景下,被衬托和放大得格外凄厉。
不知什么时候,老张也走了过来,眯起眼睛,似乎在认真辨析着电话里的声音。
危急状态下,作为一位富有经验的急诊医生,周芸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放低了声音,用一种坚定的口吻说:“少玲你不要高声喊叫,控制情绪,避免吸入更多的有毒气体。你告诉我周围环境是怎样的?”
“这个游泳池是在一个童玩馆的半地下一层,四周没有窗户,现在氯气的味道还是很重,十分呛人。”说着她猛烈咳嗽了几声,“我准备给那个没有呼吸的孩子做心肺复苏。”
“不要!”周芸断然阻止,“氯气中毒造成的通气障碍,多半是因为刺激了上呼吸道黏膜引发的充血和水肿,你做心肺复苏反而可能加重症状,先观察那个孩子到底是真的没有呼吸,还是仅仅因为惊吓而休克,如果疑似后者,可以尝试拍打他的肩膀来唤醒。当务之急,是马上把所有人都带出游泳池,走不动的就拖走,出去后记得把游泳池的门关上,离开和隔绝氯气环境比什么都重要!”
手机被咯噔一声放在了什么地方,接着,里面传来脚步声、磕撞声、关门声、肉体在湿地板上拖拽时的摩擦声,拍打肩膀声,还有少玲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和更加剧烈的、宛如干呕一般的咳嗽声,这说明她在拖拽中毒者的过程中,自己也吸入了不少氯气。
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陈少玲又喊了起来:“主任,那孩子醒了!”
“太好了,少玲,他们都只穿了游泳衣吧,那么你最好拖他们到淋浴间,用莲蓬头反复冲洗他们的身体,注意一定要用温水,这样不仅能冲掉皮肤上的有毒物质,还可以起到保暖的作用!”
听着电话那边的陈少玲又忙活了起来,周芸冲到诊室,把胡来顺喊了出来:“海马儿童游泳馆发生氯气中毒事故,倒了六个孩子和一个大人,你带上沙丁胺醇、地塞米松、强心剂、氧气瓶、呼吸机,还有气管插管的装备,准备出一线——对了,再带上几套铝箔保暖衣!”
胡来顺撒腿就往二楼跑,周芸知道他是去药械室拿急救器械去了,突然想起眼下医院里连一辆急救车都没有,就算胡来顺赶到游泳馆,也没法把那么多患者带回来。而且儿童的呼吸道黏膜柔软,富于血管,气管和支气管腔比成人狭窄,对氯气高度敏感,往往在中毒后更容易出现急性肺水肿甚至呼吸衰竭,这些不是单纯现场急救就能缓解的,必须到院内实施进一步救治和观察,所以,每多在游泳馆滞留一分钟,危险就增加一分!她赶紧给正在总控室值班的老包打电话:“你们运保科在医院还留没留车辆?不一定是急救车,能装下很多人的小巴也行!”
“一辆都没有。”老包说。
对老包那么个死面馒头的个性,周芸还真的没办法。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她突然发现急诊大厅入口的一根柱子后面,有颗谢了顶的脑袋正往这边窥探着什么,她眼睛一亮,大步走了过去,那人转身就混进走出医院的家长队伍中想要溜走,谁知腰上和裤子上一片不知啥时候蹭的五彩斑斓的粉笔灰暴露了他。
周芸喊了一声:“赵跃利!”那人只好站住了,转过身,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周主任……啥事儿啊?”
周芸毫不客气地一伸手:“把你那辆轻型卡车的车钥匙给我!”
“什么……什么卡车?”
“就是你劫走我们科室X光机的那辆轻型卡车!”
“车……车我开走了啊。”
“少跟我胡扯,刚才还看见在停车场呢!”周芸瞪起眼来,“我现在有急用,人命关天,你别让我动手搜,到时候大家可都不好看!”
赵跃利的脸上浮现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周芸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回头喊王喜。赵跃利见她真的要动武,赶紧掏出车钥匙往她手里一塞,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这时,胡来顺肩背手提着装满急救药械的大包小包,快步走了过来:“主任,车呢?”
“医院没有其他车辆了,我只好把赵跃利那辆轻卡的钥匙搞过来了。”周芸说,“我记得那辆轻卡有高栏,是可以搭篷布的,虽然保暖作用差点儿,但总比没有强,你先把车开到游泳馆,后车板上垫点儿东西,把中毒患者抬上去,再搭上篷布,然后尽快把车开回来——”他们一面说一面走到停车场,转了一圈都蒙了:原本停在这里的轻型卡车,居然不见了!
“难道赵跃利真的把车开走了?”周芸傻了眼。正在这时,王酒糟又从传达室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主任,咋了,用得上我不?”
“你看见赵跃利的那辆轻卡了吗?”周芸问。
王酒糟摇了摇头:“傍晚见他把车开回来以后,就没见开出去过。”
车肯定还在医院里,周芸想。但她急着回办公室了解陈少玲那边的情况,所以把车钥匙往胡来顺手里一塞:“你跟王酒糟一起找车,找到以后直接——”
就在这时,突然袭来一阵如刀的寒风,将她受伤的额头割得一疼。她抬起头,看了看昏沉沉不见一丝缝隙的黑色冷空,猛地想起了什么,压了一下胡来顺的手腕:“找到以后,先打我的手机。”
回到办公室,恰好陈少玲正在电话里呼唤她:“主任……我把他们都拖到淋浴间,用温水冲洗过身体了,然后扶进更衣室,用浴巾给每个人擦干并包严实了,目前看,他们的情况都没有进一步恶化,就连那两个昏迷的孩子也醒过来了,只是都在喊头晕、恶心、胸闷、咽痛什么的,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周芸听出她呼吸沉重而吃力,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的,知道她也出现了中毒症状,是强忍着痛苦对其他患者展开救治的,不由得又难过又感动:“少玲,你用水洗一下脸和鼻子,漱漱口,然后找个地方坐下休息,我派胡来顺尽快过去支援你,你不需要做更多的事情,只注意那个发生过抽搐的孩子,因为这可能只是简单的精神紧张引起,但也有可能说明他的呼吸道黏膜充血和水肿比其他患者严重,要特别提防呼吸道梗阻。”
就在这时,手机显示胡来顺的电话打过来了,周芸保持少玲手机的连通状态,同时接听:“小胡,找到车了吗?”
电话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胡来顺的抱怨声:“找到了,不知赵跃利搞的什么鬼,把车藏在了西配楼和宿舍楼之间的那条消防通道里,黑咕隆咚的,找了半天才发现,这儿风大得简直能把人吹飞了!”
周芸马上对站在一旁的雷磊说:“雷主任,你是不是应该派个人跟胡大夫一起去游泳馆?”
雷磊一愣:“这个,有必要吗?”
“我不懂你们综治办的工作职责,但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管是人为的还是事故性泄漏,你们总应该去看看吧。”周芸盯着他说,“何况,假如是人为的,那么肇事者很可能还在附近,少玲有危险就不用说了,将要派出的胡大夫也面临危险,我这是去救人可不是填人,你得派人保护他们的安全——最起码,那么多中毒者,往车上抬的时候,多个人能多把手吧。”
“可我这两个手下都不是警察啊,他们过去都只是辅警。”
周芸盯住他,尖锐的目光里透出再明确不过的意思:那你就应该亲自去。
雷磊装成没看见,对猩猩说:“你跟那个大夫去跑一趟吧。”
猩猩走后,雷磊轻轻吁了一口气,余光发现周芸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轻蔑,不禁有些气愤,对着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喊陈少玲。片刻,陈少玲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雷磊厉声问道:“张大山有没有跟你再联系?”
陈少玲说没有。
“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现在张大山已经是两起重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了,包庇他,没你的好果子吃!”
“我说没有就没有,对不起,我很累,我要休息一会儿……”
雷磊正要继续催逼,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少玲,等一下。”
雷磊望着那个截断他话的人,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陈少玲听那声音非常熟悉,又有些陌生:“你是谁?”
“我是老张。”
“啊!老张!”少玲颓废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小玲还好吗?”
“小玲没事。”老张温和地说,“但是你还不能休息,我看了一下交通状况,胡大夫他们赶到你那里需要二三十分钟,在这段时间,你得抓紧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勘查犯罪现场。”
5在这之前,陈少玲从来没有到过海马儿童游泳馆。
她倒是听丈夫说起过那个地方,说是在一家童玩馆的下面,童玩馆的一层是个综合游乐设施,有室内滑梯、绳网攀爬、沙滩乐园、弹簧蹦床什么的,由于设备老化,已经很少有孩子问津,反倒是地下一层的游泳馆——虽然也破旧不堪:地面瓷砖开裂、墙根长了绿毛,淋浴间的毛巾一股子霉味儿,泳池里的水很长时间都不更换,洁水的唯一方式就是反复往水里加“消毒剂”,所以水面上竟漂浮着一层皮屑样的白色粉末——但价格便宜,颇受旧区市民的欢迎,尤其秋冬淡季,在原来的收费基础上打五折,晚上七点到九点的游泳班更是折上折,便成了一些家长给孩子报名学游泳的首选目标。为了招徕顾客,游泳馆干脆开设托管项目,家长把孩子往这儿一送就可以离开,九点再来接,晚饭都由游泳馆订,当然就是由张大山送的那些廉价盒饭。
“我今天送餐,听见一个家长嫌海马儿童游泳馆太破,硬件啥的连新区一个幼儿园的游泳馆都不如,我就想,咱们家小玲连幼儿园都上不起呢。”有一次在医院后花园的凉椅上跟陈少玲一起吃饭时,张大山苦笑着说。
“咱们不跟人家比,咱们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比啥都强。”陈少玲说。
她还记得丈夫听完这句话以后,佝偻着背脊,沉默不语,眼神充满了无奈和哀伤……在骑着电动车去往海马儿童游泳馆的路上,她一想到那不甘于命运安排的眼神,心就又痛又不安。她不相信雷磊所说的,丈夫是为了报复社会而对思乐培训长宁校区的那些孩子下毒,她知道丈夫是一个心地多么善良的人,从初中时代他们同班同学的时候她就知道——但假如是为了别的缘由呢?要知道这些年,她见过多少为生活所迫而变得面目全非的人啊!就说丈夫吧,当年那个虎背熊腰、高兴的时候嘿嘿嘿傻乐,不高兴了就呼呼地挥舞着铁锤似的大拳头,仿佛什么烦恼都能砸到地底下的张大山,早已无迹可寻,不到三十的年纪,在命运的重压之下弯腰驼背,刨花儿一样的头发竟有了丝丝缕缕的白色,烦恼还是烦恼,不但没有砸到地下,反而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额头上刻上了一道道抬头纹。
那么,是什么缘由让他选择了一条不归的岔路呢?
不!她狠狠地一甩头!大山子绝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的,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作为妻子,我必须无条件地相信他!就像结婚时,从北京远道而来的证婚人刘思缈说的那样:“祝愿你们在未来的岁月里永远相爱与信任,无论黑夜还是白天……”
电动车“嘎吱”一声刹住了车,她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眼前是旧区堵得严丝合缝、水泄不通的一条主干道,望不见头尾的车灯像明晃晃的铆钉一样将长龙似的车队铆合在一起,滴滴鸣响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把整个旧区吵翻了天,很多司机从车上下来,踮着脚张望前面的情况,嘴里面不停地骂骂咧咧,可半天过去,车流还是纹丝不动。更糟糕的是,拥堵的还不止这一条道路。在更远的几条街上,大量的机动车也把道路堵得犹如半个月没有排泄的肠道,不要说电动车了,就连更“瘦”一些的自行车都很难穿行过去。穿得花枝招展的情侣和晚下班的人们只能步行前往目的地,他们的穿梭无定让堵塞更加严重。
已经快到晚上八点了,就说今天是周末兼跨年夜,这拥堵也大大反常。陈少玲想了想,也许一切都是大凌河大桥上的车祸造成的连锁反应吧……
想起急诊科那些遇难的医护人员,她的心一沉。虽然她和他们的社会地位悬殊,虽然他们当中也有陈光烈那样想把小玲赶出“蓝房子”的,但说到底,他们每一个的离去,都是对这座城市本来就稀缺的儿医资源的巨大折损,何况是急诊科十分之七的精锐……
啊,眼下不是感伤的时候!
她把电动车一个掉头,赶紧向海马儿童游泳馆驶去。
游泳馆位于一条偏僻的街道上,这条小街的路边原本开了很多店铺,随着城市的商业向新区转移,店铺纷纷关停或搬迁,现在一片萧瑟。陈少玲骑着电动车,拐进了一个铁栅栏门半开着的院子。眼前是一座外表装修成动画片《熊出没》中光头强住的小木屋的童玩馆,里面一片漆黑。
她停好车,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开了。
从黑暗的深处,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可是比寒气更让她骨悚毛竖的,是死一样的寂静,仿佛她打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根刚刚咽气的喉管。
“张大山,张大山!”她低低地叫了两声。
传回来的,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她咬了咬牙,冲进了童玩馆,先差点被门厅的泡沫爬行垫绊了个跟头,小腿又在坐墩上磕了一下,直到腰撞在实木柜台上,她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莽撞了,赶紧打开手机电筒照明,一番探查之后,终于在一个拐角找到了通往地下一层的楼梯口。她来到那里,向下又喊了两声张大山,还是无人回应,于是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沿着台阶,慢慢往下面走去。
手电筒投射出的椭圆形光斑,在洋灰台阶上一层一层地摩擦着,发出剥皮样的咝咝声……这瘆人的声音让陈少玲不由得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寻找来由,却一无所获。
突然,后背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逼近,猛一回头,手电筒的光柱无声地甩到了身后,照射出的只是她走过的那些空荡荡的台阶。
虚惊一场。
她长吁了一口气,正准备重新将身体和手中紧攥着的手机转回向下的台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恐怖片中的套路:如果在惊悚的场景中,回头没有任何发现,那么当头颅扳正时,一定会面对一张血盆大口……
这种预感让她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缓慢而僵硬地扭转了身体,微微眯缝的眼睛,做好了看这世界最后一眼的准备——
然而,手机电筒光芒照射出的,还是一片寒砭砭的虚无。
也许是掌心出了太多汗的缘故,手机差一点儿滑落在地上。
她生起气来:“大山生死不明,我还在这里自己吓唬自己,难道真要等他出了事,我变成了寡妇才天不怕地不怕么?!”于是蹬蹬蹬地一直跑下了台阶,来到了游泳馆的门厅。
往左是男更衣室,往右是女更衣室,都能通往游泳池,但想来是冬天学游泳的很少有女生,所以把女更衣室锁了,只左边一道门的门缝里露出昏黄的光芒。
陈少玲推开门走进去,这里有一溜漆皮都掉光了的更衣柜,正中摆着一条长凳,天花板上的灯泡像要瞎了似的一闪一闪的,湿漉漉的地面散发出一股脚臭味儿。再往前是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左手是洗浴间,右手有张布帘,掀开往里走是一个长方形的休息区。休息区里面黑黢黢的,她用手机电筒照着亮,看到斜对面的墙上,正中有两扇对开的铁门,打开应该就是游泳池——现在,铁门不仅关得紧紧的,门缝里也是一片漆黑。
她上去推拉了几下铁门,打不开,便用拳头“哐哐哐”地砸着门大喊:“张大山,大山子,你在里面不在?你在里面不在?!”
没人回应。
她才发现,两扇铁门的一左一右两个门把手上被人用粗粗的铁丝缠上了好几圈,还在末端打了个结儿,是无论如何也推拉不开的。她用手使劲掰那个铁丝,可是一来她得用一只手拿着手机照明,单手使不上力气,二来铁丝实在太硬,结果折腾了半天都掰不开,反而越使劲缠得越紧,一不留神右手食指的指尖还被扎出了血!
她急得都快要哭了,紧促的呼吸从门缝里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儿,内心笼罩的不祥预感顿时加重了几分。
这是生死须臾的时刻,急躁和盲动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陈少玲定了定神,用手机电筒四下里一照,找到了位于大门左侧墙上的一组电源开关,其中只有最右边一个是打开的,其他都是关闭的,她索性一下子全都摁开,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休息区、游泳池里面的灯都相继点亮。这时她才发现,门把手上的铁丝缠绕得其实并不复杂,只是自己刚才着急,没理清楚头绪而已,于是双手齐上,很快就拧开了那个结儿,又一圈一圈解开了铁丝,然后把门猛地拉开——
“啪嗒”一声!
先是两只手,然后是一颗头颅,接着是半个身子扑在了她的腿上,险些将她“推”倒在地。
她吓得尖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着游泳衣的教练模样的小伙子,在他的后面,还有好几个孩子,和他前胸贴后背地摞在一起,都闭着眼睛,而呛人的氯气味儿,则说明了他们是被什么击倒的——可能是在危急关头,他们一起涌到门口,想合力把门推开,但缠绕在门把手上的铁丝彻底断绝了他们求生的希望,直到吸入大量毒气后倒下,也没有推开这两道铁门。
陈少玲看了一下,这些人当中没有张大山,又往泳池里面望了望:这个面积只有大约三百平方米的房间,除了门以外,就是四面一灰到底的墙壁,在最里面的一处天花板上开着四块很小的悬窗,现在也是关闭的。浮着一层泡沫的水池上面,正笼罩着一团可怖的黄绿色雾气。她瞪圆了眼睛,分辨了半天,才确定水池里和整个密闭空间的其他地方没有张大山的身影——
等一下!
她突然发现,那团黄绿色的雾气是从右手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涌出来的,那里位于自己视觉的死角。
仗着上大学时在校游泳馆当义务管理员的经验,她把外套一脱,蒙在脑袋上就往那里冲,直到冲进去,才发现那是池水循环设备间,除了循环泵、过滤石英砂缸和加药泵等游泳池水循环过滤加药设备,并没有张大山的身影。氯气是从摆在门口的一个白色酸性中和剂桶里冒出来的,尽管她为了避免吸入毒气,一直掩住口鼻、屏住呼吸,但几秒钟的滞留,还是让她觉得鼻腔和嗓子眼一阵烧灼感。她赶紧退出来,把设备间的门关严实,往游泳池的门口跑去。
也许是大门打开之后,新鲜空气涌入的缘故,那个教练和四个孩子醒了过来,又是呕吐又是咳嗽的,还有两个孩子依然昏迷不醒,一个探查不到呼吸,另一个躺在铺着马赛克瓷砖的地面上,惨白的身体像通电一样微微抽搐着。
眼前一群中毒的孩子随时有生命危险,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否又与无迹可寻的丈夫有关……陈少玲蹲在地上,扎进头发里面的十根手指死死地抠住头皮,仿佛要把内心的痛苦和焦虑像挤脓血一样挤出来。她使劲呻吟了几声,然后拿出手机,打通了周芸的电话……
6在周芸的指导下,她对中毒者实施了救治,眼见他们转危为安,她却疲惫得站都站不住了,后背贴着墙慢慢地坐在地上,把手机夹在肩膀和右颌之间向周芸汇报情况——
谁知老张突然说,让她“勘查犯罪现场”。
她一下子就蒙了,那种感觉,甚至比童年时在故乡的原野上第一次看到银蛇样的闪电击中大树引燃熊熊烈火,还要让她震惊!
“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得马上勘查犯罪现场。”老张的口吻平静而坚定,“游泳馆里的氯气中毒事件,假如是人为而非事故,极有可能和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投毒案是同一人所为,那么就构成了一起针对儿童的连环犯罪。在没有证据证明犯罪嫌疑人会收手之前,我们必须假定他还会制造第三起甚至更多的犯罪,所以得抓紧采取措施,查找能够锁定他行踪的证据,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缉捕,遏止更严重犯罪的发生。而目前唯一能着手的调查行动,就是对游泳馆进行犯罪现场勘查。刚才你对中毒者展开的救治,想必在无意中已经消抹和毁坏了一些犯罪者遗留的痕迹和证据,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而胡大夫他们赶到后,把中毒者抬上车的过程中,势必还会毁坏更多的痕迹和证据。看旧区的警力情况,指望他们勘查游泳池恐怕得是明天早晨的事情了,到那时,急诊大厅里盖白布的孩子没准儿比盖被子的还要多了。”
陈少玲听得头皮发麻:“可是,我在电话里不是听说,雷主任派了一位警员过来吗?”
“那个人不是警察,只是辅警,我确信他没有接受过任何犯罪现场勘查的训练。”
“我也不是警察,只是护工。”
“在同样都是外行的前提下,犯罪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更有责任配合警方展开初勘,何况——我可以给你提供指导。”
“你?你是谁?”
“我是老张,你的朋友。”
陈少玲已经听傻了。没错,电话里的声音确实是老张的,尽管比以往显得年轻了许多,但是老张,不就是个敛眉低眼、寡语孤言的保洁员吗?一起工作这么久了,他从来没有讲过自己的过去,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异的禀赋和才具,就是那么一个不招灾不惹事的老好人,相比之下,他对自己这一家人,特别是对住院的小玲,偶尔确实多一些照顾和帮忙,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了……但是刚才他那一番关于犯罪现场勘查的言论,字字句句都是那么专业,完全有违他一贯的“人设”啊!
不,对一个在这么久的时间里深藏不露的家伙,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陈少玲正要开口拒绝,老张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少玲,现在我要你做的事,不仅仅是帮助已经受害和即将受害的孩子们,更是帮助你自己,不要忘了:找到真凶,才能找到张大山。”
一句话把她浑身的盔甲都卸了个干净:“那……我该做些什么?是要开始‘走格子’吗?”
这回轮到老张吃惊了:“你怎么知道‘走格子’?”
“走格子”是犯罪现场勘查模式中“网格搜索法”的简称,这种方法是指勘查人员从现场的一端开始,沿直线向另一端搜索,搜索宽度不超过五十厘米,到达另一端后掉头,沿着第一次搜索的平行线再次向另一端搜索,这样搜索完一个朝向的平面之后(如东西平面),在搜索的终结点开始进行另一个朝向(南北平面)的同等模式搜索,很像是推着割草机割草。这种方法耗时长,显得笨拙粗朴,但扎实实用,相比其他几种勘查模式更加彻底和系统,可以覆盖到现场的每一处位置。
“好几年前,我跟张大山卷入了一起案件,办案的那位女警官后来成了我们俩的好朋友,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不爱说话,跟我单独相处的时候,唯一聊得比较多的就是她的本职业务,一来二去我就知道了一些名词。”
“这样啊……”老张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走格子’是专业人员在时间相对充裕的情况下才能实施的勘查手段,你现在的情况,更适宜采取‘跟拍勘查’的方式。”
“‘跟拍勘查’是什么?”
“就是根据犯罪嫌疑人进入犯罪现场后,在实施犯罪行为的过程中走过的路线、操作的器械、采取的行动,有重点地进行勘查的一种手段,因为勘查人员的视角是紧紧跟随犯罪嫌疑人展开的,因而得名。你不用着急,按照我说的慢慢来。首先,你给我讲一下游泳馆的大致结构,然后回顾一下自己从室外一直走到游泳池的全过程,接下来回答我:你认为犯罪嫌疑人进入游泳池,是否跟你走的是同样的路径?”
犯罪现场勘查的理论基础是大名鼎鼎的“洛卡德物质交换法则”,即无论何时,只要两个物体发生接触,就必然会发生物质交换和转移。但是几乎所有的犯罪现场——包括室内犯罪现场,从广义上来说都是由户外、室内等多层面、大范围的多个区域关联而成,所以,犯罪现场勘查的首要工作,是要划定勘查范围和确认嫌疑人在犯罪现场的出入路径。对于“跟拍勘查”这一方式而言,后者尤其重要,一旦出入路径确认,可以大大简化勘查难度,等于根据嫌疑人的行走路线,将勘验范围划在了一条痕迹和物证比较集中的带状区域内。
陈少玲倚着墙壁站起身,一边给老张介绍游泳馆的大致结构,一边走到女更衣室开向休息区的门前,看看这边这道门也锁上了,便对着手机说:“我确认,要想进入游泳池,只有穿过男更衣室这一条路。”
“那么,你在干燥的地面,比如台阶上,找一找犯罪嫌疑人的成趟足迹,如果走运,这些足迹可能还有极个别是潮湿的,鞋尖一律朝上。”
陈少玲来到台阶那里,用手机电筒的光线拾级查找,很快发出一声轻呼:“呀!你怎么知道的?”
“他下来的时候鞋底是干的,不好分辨,但出去的时候,鞋底难免会沾到游泳池或更衣室里的水渍。”老张说,“赶紧开闪光灯,把那些足迹拍下来。”
陈少玲拍了几张后,突然停下了动作,目光发直。
老张在手机的另一端问:“怎么,发现足迹是张大山的?”
又是一针入髓!陈少玲吃了一惊:“嗯……鞋印前半端有一道裂缝。我本来要拿给酒糟叔帮着修修的,但大山早出晚归,又没有别的鞋,就一直没顾得上。可是——”
“先不用着急解释。”老张打断她说,“现在你上楼,回到整个院子的铁栅栏门那里,然后看看能不能找到犯罪嫌疑人所使用的交通工具的印迹。”
陈少玲上了楼,一直走到半开的铁栅栏门处。一阵刺骨的寒风掠过,掀起地上的一片落叶,发出“嗤嗤”的声响:“这边的落叶好久没人扫了,在地上铺了一层,都干得像薯片似的,一脚下去碎成一片渣儿,不管什么车,就算在上面轧出了痕迹,被风一吹也都飞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没关系,你进来吧,然后把你进入童玩馆一直到给周主任打电话求援的全部经过给我讲一遍。”
陈少玲走进童玩馆,站在入口处,细细地讲了起来,刚讲没几句,就被雷磊打断了:“你是说,你进童玩馆的时候,里面关着灯,前台那个地方没有任何人?”
“嗯。”
“我之前给那里打过电话,有个前台值班的接的,说一直没见张大山送餐来,他们就另外叫了其他的快餐吃。”雷磊吩咐鬣狗说,“你去核实一下怎么回事。”
陈少玲继续讲,这之后一直到讲完,没有人再打断她。
鬣狗找到童玩馆那个值班人员的手机号码,并核实清楚:“他说他接完雷主任的电话就下班了,只把一层的灯闭了,大门关上了,但没有锁,游泳馆教练有童玩馆的钥匙,一般都是下课后由那个教练锁门。另外他还说明,为了省电,他每天下班后,都把童玩馆和游泳馆的监控设备关掉。”
“这么说,张大山是在那之后以送餐为名混进童玩馆的。”雷磊说。
电话另一端的陈少玲沉默不语。
“少玲,由于犯罪嫌疑人身份不明,为了便于沟通,我们姑且简称他为‘投毒者’,你看好吗?”老张说。
陈少玲知道他这是巧妙地否定了雷磊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张大山说成是嫌疑人,感激地说了声“好的”。
“那么,根据你刚才的回顾,我们可以依据一般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特征,推测一下投毒者的行为轨迹。首先,在长宁校区投毒后,他应该立刻到游泳馆实施犯罪,这样就算警方在长宁校区调查完,按照‘张大山’的送餐次序,追踪到游泳馆时,他也早已扬长而去。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耽搁了,那么在迟一些到达童玩馆后,他必然会对一片漆黑的室内环境保持警惕,担心会不会有警员在这里设伏。当然,今晚旧区警力不足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加之对长宁校区的事件短时间内还无法确认是否人为投毒,警方通常采取的措施是让嫌疑人配合调查而不是强制拘捕。所以一旦发现有警员在,投毒者还是可以凭借体力优势顺利脱逃的。因此他在进入童玩馆时,很可能故意像正常送餐员那样推门而入,粗声大气地喊人取餐,实则细心观察,一旦发现不对劲,随时逃跑。”
老张继续说道:“发现童玩馆一层确实空无一人以后,他向地下一层的游泳馆走去,为了防止警方在那里守株待兔,他应该是拎着快餐下去的,这样万一遇到警察,他好有的解释,给逃跑创造时间……童玩馆在活动区的入口处一般都会给孩子和家长准备鞋套,少玲你看看能不能找到。”
陈少玲在活动区入口处的一个小栅栏边找到了两个很大的竹筐,里面分别装着大小两个尺码的蓝色塑料鞋套。
“好的,接下来,需要提取证物时,你将证物装进大鞋套里面,然后封住束口,这个简易的证物袋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比没有强。对了,你翻翻前台的抽屉,看看有没有什么坚硬的工具:刀、剪子、螺丝刀、圆珠笔都行,最好是改锥。”
“嗯……我找到了一把改锥,干吗用啊?”少玲的声音有些紧张。
“不用担心,投毒者应该已经离开了。在犯罪现场勘查中,遇到需要整体提取的证物时,改锥是简单粗暴但也最有效的工具。”老张说,“现在你可以重新下到游泳馆去了,这一回,你要想象:那个投毒者就走在你的前面,你要看清楚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他拿走了什么,放下了什么,触碰了什么。”
视角紧紧跟随犯罪嫌疑人展开。
一步一步,向台阶下面走去,脑海中想象的画面在眼前勾勒成恍惚的虚像:宽大的背影、佝偻的背脊,每下一层台阶,身体就沉重地颠簸一下,像一只受伤的老熊似的……这是丈夫的背影,让她心疼而又辛酸。这么多年来,为了她,为了小玲,为了这个家,他肩负了多少重担,却从来没有发出过一声抱怨……
下到最下面一层时,他站住了,慢慢地回过头来——
一张看不清眉目的脸孔,仿佛从水底望向她似的,被波光扭曲成一片模糊的狰狞!
他不是张大山!
而是那个投毒者!
陈少玲猛地从幻觉中惊醒,不由得轻轻地发出一声呻吟。
“少玲,你还好吧?”
她定了定神:“还好,我现在穿过更衣室了,我想投毒者不需要在这里做太多停留,也不需要左拐进淋浴间,所以直接右拐到了休息区。在这里,他听到了游泳馆里面传来教练带着学员们练习游泳的声音,他从门缝往里面望去,没有问题,这里没有警察,一切都安全,于是他准备实施犯罪……这时他总不能再拎着那一袋盒饭了,所以把它扔进了角落里的那个垃圾桶里——”
“不会的。”
老张的话音刚落,陈少玲已经踩着脚踏板,掀开了垃圾桶的桶盖,但里面只有一兜吃光了的米粉空盒,发出浓烈的咸辣汤味儿。
“怎么没在这里?”陈少玲嘟囔了一句。
“因为他还需要那袋盒饭。”老张说,“如果两手空空地直接闯进游泳馆,必然会引起教练和学员们的注意,而拿着盒饭的话,他可以顺理成章地以把盒饭找个地方放为借口,进入大门不远处的池水循环设备间。”
陈少玲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他接下来的行动,是直接拉开门把手,走进游泳馆了。”
“你刚才说门把手上缠绕过铁丝?”
“是的。”
“铁丝呢?”
“被我扔在地上了。”
“捡起来装进一个证物袋里,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把门把手卸下来。”
陈少玲蹲下身查看了一下那两个门把手:“可以卸下来,而且固定用的是一字螺丝,用改锥就可以拆卸……只是我刚才连拉带拽的,可能已经把上面的指纹抹掉了啊。”
“没关系,我要找的不是指纹……拆下来之后,都装在一个证物袋里,包括螺丝。”
“好了,我拆卸完成,也装进袋子里了。”
“接下来,投毒者会做些什么?”
陈少玲的脑海中呈现出了画面:穿着送餐员服装的投毒者走进大门,跟正在泳池里的教练和孩子们打着招呼,问餐到了放在哪里,然后伺机进入池水循环设备间,将装有盒饭的塑料袋放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了可以生成氯气的毒剂,倒进白色酸性中和剂桶里。当第一缕毒气像黄绿色的魔鬼一般从桶里升腾起来的时候,他迅速退出游泳池,并用事先准备好的粗铁丝紧紧绑住了两个门把手……
“所以,接下来你得冲进游泳池的池水循环设备间,把投毒者可能放在那里的盒饭和投毒所用的工具拿出来。”听完陈少玲的描述,老张说。
“什么?”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周芸吃了一惊,马上阻止道,“这可不行,游泳池里的氯气浓度太大,少玲现在冲进去,是有生命危险的。”
“我们没的选择。”老张看了看她说,“里面有最重要的证物,必须让少玲冒一下险,不然我没法对凶嫌下一步的动向进行分析。”
“够了!”周芸生气地挥了挥手臂,“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急诊大厅的一个保洁员!也许你以前做过警察,但这不代表你现在依然有权力拿少玲的生命当赌注,强迫她进毒气室!”然后她对着手机喊道:“少玲,你不许再进游
泳池,听见了没有,半步都不许跨进去!”
陈少玲说:“主任,刚才我进去的时候,把池水循环设备间的门关上了,所以游泳池里的毒气现在应该没有那么浓了,我冲到池水循环设备间里面,顶多几秒钟的时间,拿了东西就出来。”
“那也不行!既然池水循环设备间一直关着门,那么现在里面的氯气浓度恐怕瞬间就能把你熏倒,到那时你爬都爬不出来了!”
老张沉默了,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秒针在一格一格地跳跃着。
令人没想到的是,雷磊突然开口说话了:“我支持老张的意见,让陈少玲进池水循环设备间一趟,不然再这么耽搁下去,真的有什么重要证物遗失甚至消失,那对案件的进一步侦查可是极端不利的。”
周芸望望雷磊,又望望老张,无奈地叹了口气:“少玲,你听我说,你先找到一块毛巾,用肥皂水打湿,掩住口鼻,然后迅速冲进去,拿了东西就出来,全程屏住呼吸,尽可能眯上眼睛,听清楚没有?”
“不行。”老张断然否定道,“为了留存证据,在带那两样东西出来的时候,她要尽可能抓投毒者的手没有触碰的部分,比如装盒饭的塑料袋,千万不能攥住或钩住提手,而是要抓袋子偏下的地方;至于投毒工具,虽然我还不清楚是什么,但抓取方法是一样的——因此,她不可能一只手拿湿毛巾掩盖口鼻,另一只手同时拿两样东西,她得把两只手都空出来。”
“简直是疯了!”周芸瞪圆了眼睛,“你想让少玲无保护地进入一个毒气弥漫的现场吗?”
“怎么可能。”老张平静地说,“进入犯罪现场的前提,是要确保勘查人员自身的安全。少玲,你去更衣室的柜子里找找,教练的提包里有没有潜水面罩,戴上那个可比湿毛巾的保护作用大多了——当然,别忘了用湿毛巾绑住呼吸管的呼吸口。”
7破开黄绿色的毒雾,冲出池水循环设备间,一直跑到游泳馆外面以后,陈少玲用后背顶住两扇关闭的门板,将那些让自己艰于喘息的氯气重新隔绝,然后把装有盒饭的塑料袋和一个写着“次氯酸钠消毒液”的空瓶子往地上一扔,摘掉潜水面罩,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来。
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她的头发竟像洗过一样被汗水湿透,怦怦狂跳的心脏将一种极度紧张后的濒死感传递给大脑,在意识的最深处搅起一片眩晕的波澜,她闭上眼,昂起头,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
地板上的手机里传来周芸急切的呼唤:“少玲,你怎么样了?少玲!”
陈少玲赶紧回答道:“主任,我没事,该拿的都拿出来了。”
“你找到那瓶可以生成氯气的毒气了吗?是什么成分?”老张问道。
“是一瓶次氯酸钠消毒液,瓶子空了,投毒者似乎是把里面的消毒液倒进白色酸性中和剂桶里了。”
“这么说,投毒者是利用池水循环设备间里本身的药物制造的毒气。”
陈少玲不大懂:“本身的药物?”
“对,一般来说,游泳池的池水循环设备间里都会置备这两种药物,用于泳池消毒。操作程序是:先把次氯酸钠通过加药泵加入循环管道,随着池水循环注入泳池,提高池水中的游离性余氯浓度,以抑制杀灭游泳池水中的微生物,这之后,再通过加药泵将一定量的酸性中和剂通过循环管道注入泳池,以降低池水中的碱性成分。”
“那么,把它们掺在一起的话——”
“两者发生化学反应,次氯酸钠迅速分解,产生致命性氯气和氯化氢。”
沉默了片刻,陈少玲问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老张说:“你把塑料袋里的盒饭都拿出来,单独放进一个证物袋里,然后将塑料袋反转,注意尽可能不要碰到提手部分,把它放在另一个证物袋里。装次氯酸钠的空瓶子也放入证物袋。”
陈少玲做这些的时候,周芸突然问老张:“你怎么对用化学药剂制造氯气这么熟悉?”
“我是保洁员嘛。”老张笑了笑说,“上岗培训的时候就教过我们哪些消毒药品不能混用。”
周芸一声冷笑。
这时陈少玲在电话里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将证物装袋完毕。周芸听见她不停地咳嗽,知道虽然做了防护,她的呼吸道还是难免损伤:“胡来顺他们应该快到了,你赶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少玲听到这话如释重负,疲惫不堪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差点儿瘫倒在地。
她扶着墙在休息区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子,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每喘息一口气,胸口都疼得像要裂开,不由得把背脊弯成个虾米的形状,看着自己投射在地上的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忽然苦笑了起来……她不仅是在笑自己的孱弱无力,更是笑自己发了疯一样地在这里拼命救护和搜索,但对躺在“蓝房子”里的女儿和迄今不见踪迹的丈夫,依然毫无裨益。这就是她的人生,这就是他们的人生,穷尽所能,却只能活成个虾米。
有声音。
从更衣室那边发出来的,有人在哭泣,有人在高喊,还有人在哐哐哐地砸着地板!
她一跃而起,顾不得胸口在猛跳时撕裂样的剧痛,往更衣室跑去。
隔壁,为了提高室温而一直打开的淋浴间莲蓬头,哗啦啦地淋漓着热水的同时,在更衣室里蒸腾起一片水汽。透过湿热的迷雾,陈少玲看到,包括教练在内,裹着浴巾的人们围着躺在地上的一个孩子,不成话语地哭喊着!
就是此前周芸让她“多注意”的那个昏迷后发生抽搐的孩子,此时此刻他昂起头颅使劲向上拗着,青筋暴露的脖子几乎要被生生折断,脸涨成了紫色,眼球凸得将要炸裂一般!他一只手抓住自己不断发出“咔咔”声的喉咙,一只手攥成拳头在地上使劲砸着,仿佛要把地面砸出个可以畅快呼吸的窟窿!
一直保持着免提状态的手机里传来周芸的喊声:“少玲,出什么事了?”
“那个昏迷后发生抽搐的孩子,好像喘不上气来了!”
“是氯气造成的呼吸道肿胀严重了,可能形成了气道梗阻,得赶紧抢救!”
“胡大夫他们多久能到?!”
“来不及了!孩子的气管本来就比成人的狭窄,再等下去,肿胀加剧,气道粘连,就算胡来顺他们到了也插不进气管导管了——少玲,你上学时学过环甲膜切开术没有?”
“忘得差不多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去找把刀,刀片越薄越锋利越好,还有打火机、干净的纸巾、含酒精的湿巾、胶条、一根细一些的钩子、一根吸管——就儿童软包装饮料外面附的那种就行,快快快!”
陈少玲冲出更衣室,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台阶,来到一层童玩馆的前台,在抽屉里面哗啦哗啦一顿翻找:纸巾、含酒精湿巾、胶条、裁纸刀、打火机都找到了,在角落里又摸到了一盒软包装的旺旺牛奶,外面粘着个还没开封的塑料吸管……但是细一些的钩子无迹可寻,情急之下,她突然看到一盒曲别针,抓在手里就往楼下跑,一直冲进更衣室。
围拢着的人们还在惊慌失措地喊叫着,特别是那个教练,挡在最前面,一边哭一边说:“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陈少玲一把将他搡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一根曲别针掰弯,又用其他的曲别针串联起来,一个软钩子就做成了。
“主任,东西齐了!”她对着手机喊。
“好,检查上衣口袋是否有硬塑料、磁珠,以防术中或术后掉入患者气管,你身边没有辐条和铁磁吸取金属杆,无法取出此类特殊异物,反而会加剧环甲膜切开术的复杂性和难度!”
“检查完毕,没有上述物体!”
“好,你先用酒精湿巾双手消毒,然后把纸巾铺在地上,等会儿手术器材消毒后,就放在纸巾上面。”周芸说,“用打火机消毒刀片和钩子,然后用酒精湿巾擦拭。”
火焰在刀片和钩子上烧起一层黑色的氧化物,用酒精擦拭后,变成了有些发铜的颜色。
“主任,消毒完毕。”
“那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还是很痛苦,两手抓着喉咙,不停地在地上翻腾。”
“找人固定住他,准备行环甲膜切开术!”
陈少玲一抬头,对教练和几个孩子说:“按住他的手脚,别让他动弹!”
人们拥上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地上的那个孩子。
陈少玲握住裁纸刀的刀柄:“主任,手术准备完毕。”
“触诊甲状腺峡部、环甲膜和舌骨,定位切口,用食指和拇指固定。”
“定位完毕,固定完毕。”
“孩子年龄?”周芸问。
教练在一旁赶紧说:“十岁了。”
“在环甲膜的皮肤处做一个一点五厘米左右的垂直切口。”
陈少玲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做过环甲膜切开术,这时握着刀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偏巧那孩子猛一踢腿,按住他腿脚的人力气又不够大,竟被他整个身子像鲤鱼一样打了个挺,吓得陈少玲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人也都惊叫了起来。
“我跟你们说过:按住他的手脚,不许他动弹!”陈少玲气得大吼道,“刀子偏一毫米就会要命的!”
大家一起用力,重新按住了那孩子的腿脚,把他固定得像用铁箍箍住了一样。
陈少玲狠狠一咬牙,一刀下去就在环甲膜上切开了一个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那孩子疼得身体一阵抽搐,这一下反倒刺激得她想起了上学时学过的手术流程,又一刀在环甲膜的下方做了一个水平切口。
“垂直切口完毕——水平切口我也做了!”
“把气管钩深入切口,向上拉起,为气管置入打开路径,并实施插管!”
陈少玲把曲别针做成的软钩一头钩住切口,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两只手都已经被占用了,而接下来的操作还需要空出双手,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使劲甩了甩头,像驱散雾气一样,把软钩的另一头衔在嘴里咬紧,向孩子头部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用力拉起。因为没有扩张器,就用两根手指扒开切口,为气管置入打开路径,另一只手捏住那根早已拆开包装的塑料吸管,径直插了进去!
吸管里顿时发出“呋呋呋”的出气声,那声音畅快得有些贪婪,表明新的呼吸通路已经打开了!
陈少玲捏住软钩的头向下一弯又一拽,成功地把它摘出了切口,然后撕下几根胶条,将吸管固定住。
虽然切口依然很疼,但呼吸的顺畅极大地缓解了痛楚,那孩子紫色的脸膛很快就恢复成了正常的颜色。
“不要碰这个吸管,记住没有?”陈少玲盯着他的眼睛说。
孩子不方便点头,就眨了眨眼睛。
其他的孩子,还有那个教练,原本紧绷的神情都放松了下来。
“少玲,少玲,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周芸在问。
“主任,插管非常成功,孩子没事了。”说完这句话,陈少玲笑了起来,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脸上有些湿漉漉的,以为是汗水,一擦才发现,除了汗水,还有泪水。她使劲擦了几下,谁知越擦眼泪越多,像泉水一样不停地涌出眼眶,最后竟忍不住呜呜呜地哭出了声儿。
电话的那一头,周芸的眼睛也湿润了,她知道对于陈少玲而言,就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里,身心承受了何等沉重的压力。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是空洞和虚伪的。正当她为自己的沉默感到羞愧的时候,电话那一端清晰地传来了胡来顺大嗓门的呼唤——
“陈少玲,你在哪儿呢?”
8胡来顺根据教练和孩子们中毒的轻重和症状,有的给予低流量吸氧,有的喂服了气管解痉镇咳药物,有的静脉注射地塞米松,至于那个做了环甲膜切开术的孩子,也更换了气管插管。然后给他们都穿上铝箔保暖衣,带他们坐到已经放下车棚的后车厢里,至于那些用鞋套装着的证物,则都放在驾驶室的副驾位置。
陈少玲想起离开之前应该把所有的莲蓬头都关掉,便走到淋浴间,一个一个地关上水龙头。
人去楼空,水声又歇,地下一层顿时安静下来,仅有的一些从莲蓬头里滴落的水滴声,滴答滴答,反而将静谧衬托得更加深邃。
陈少玲正要拔步离开,开着免提的手机里,突然传来老张的声音:“少玲,那是什么声音?”
“我把莲蓬头都关上了,还有些在滴水。”
“不是水滴声……好像是一种咝咝咝的声音,你刚刚给周主任打通电话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后来一直乱糟糟的,那声音被掩盖住了,现在又清晰起来了。”
陈少玲竖起耳朵,仔细辨析,确实有一阵咝咝咝的声音传入耳际,不能说是轻微,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环境里似乎显得十分正常,正常得完全被忽略了。
她一直走到休息区,才终于醒悟过来:“是泳池里的换气扇在响。”
“哦。”老张说,“你来了之后开的啊。”
陈少玲先是“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说:“好像不是,我刚刚进到童玩馆里面,下台阶的时候,就听见这个声响了,咝咝咝跟剥皮似的,可瘆人了。”
老张立刻说:“你能否确认,换气扇不是你打开的,而是在你到来之前,就一直保持打开状态的?”
这一问,把陈少玲搞得有点儿蒙,她仔细回忆了片刻,肯定地说:“没错,是一直保持打开状态的。我到休息区后,因为一片漆黑,用手机电筒照了半天,才找到墙上的电源开关,我记得其中只有一个是打开的,其他都是关闭的——那个打开的应该就是换气扇开关。”
电话另一边,老张的声音更加诧异:“少玲,你说‘一片漆黑’和‘其他都是关闭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休息区和游泳馆里面都关着灯啊,黑咕隆咚的,我找电源时,发现这两处的电灯开关都是关着的。”
电话那边一片死寂,陈少玲有些紧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两个都是不对的。”
“啊?”
“换气扇不应该开,电灯不应该关。”
“你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啊?”
“换气扇那个我先不说它。你想想,不管用微信给你发一张海马儿童游泳馆照片的那个人是谁,他的目的都很明确,要收到信息的人尽快赶到游泳馆,看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那么他关灯的目的是什么?黑暗不是反而会推迟到来者发现和进入犯罪现场的时间吗?”
这时周芸说话了:“难道是为了吓唬少玲,给犯罪增加恐怖气氛?”
“这又不是演电影,增加什么恐怖气氛。”老张说,“更何况,你说的这种情况的前提,是必须知道少玲是独自前往海马儿童游泳馆的,否则少玲带了一大群人过去,他吓唬谁去?”
“或者就是习惯性地临走前把灯关上呢?”雷磊问。
“如果换气扇也是关着的,这个习惯性就成立了,问题是本来不该打开的换气扇却打开了……”老张想了想,口吻变得有些严峻,“少玲,我怀疑投毒者是把什么重要的物证遗失在池水循环设备间了,而且就是在将次氯酸钠消毒液倒进酸性中和剂桶里之后的事情。等撤出了游泳池,把门用铁丝拴上后,他才意识到这一点,但已经没法回去把那物证销毁了,所以才关上灯。由于人眼从暗处到明处有一个适应过程,一段时间内对那些不显眼的物体会选择性忽略,投毒者就是想通过这个方法,让勘查人员在毒气弥漫的池水循环设备间里匆忙进出时,忽视那个物证。”
“你的意思是——”
“回到池水循环设备间,找到那个物证并带出来!”
电话里传来周芸一声无奈的叹息。
陈少玲愣住了,刚才她冲进池水循环设备间时,虽然戴着潜水面罩,但
实在被浓重的黄绿色毒雾吓得不轻,那种宛如千万条蚰蜒缠绕在身上蠕动的幻觉足够包揽她后半生的噩梦了,现在让她回去,她不能不犹豫:“我都不知道那物证是什么,怎么找?”
“你打开微信视频通话,进去后用摄像头扫视池水循环设备间,我会告诉你需要提取什么。”
微信视频通话打开了,在屏幕右上角出现了老张的面容,看上去跟往常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陈少玲也说不出,毕竟她此前从来没有好好端详过这个做保洁的老人,也许只是他一向低垂的目光变成了直视,竟平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少玲重新戴上潜水面罩,拉开游泳池的铁门冲了进去,由于她刚才跑出来的时候没有关上池水循环设备间的门,导致毒气再一次在整个游泳池弥漫开来,但至少设备间里面的毒气没有刚才那么浓重得吓人了。
手机摄像头对着循环泵、加药泵、过滤石英砂缸、白色酸性中和剂桶一点点地照过去,心里祈祷着老张能快一点儿找到那个该死的物证,这样自己就能快一点儿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她觉得从鼻腔到嗓子眼儿火辣辣地疼,想着可能是第一次进来时被毒气灼伤的呼吸道“过敏”了,就在这时,老张说话了:“少玲,你把酸性中和剂桶拿开一下,它好像挡住了什么东西。”
陈少玲用鞋底顶住还在冒着毒气的酸性中和剂桶,将它推到旁边。
一截墩布露了出来。
是那种老式的灰色棉线墩布。
其实墩布的杆一直撑在墙上,只是它的颜色和墙壁的颜色很贴近,又毒雾笼罩的缘故,所以一直到现在才被发现。
难道,这就是那个“重要的物证”?
怎么看都觉得它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墩布啊!
陈少玲正在纳闷,手机里传来老张的声音:“少玲,你马上用鞋套小心地把墩布头包起来,尽量不要让墩布上的东西掉落在外面,然后将整个墩布带出来。”
陈少玲只好把手机放在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鞋套,正要往墩布头上套,突然传来周芸的一声惊呼,吓得她一哆嗦。
“少玲,你的潜水面罩的呼吸管上怎么没有缠湿毛巾?!”
陈少玲这才从手机屏幕上看见,本来应该堵在潜水面罩呼吸管顶端的那块湿毛巾不见了!大概是上一次从游泳池冲出去以后,把潜水面罩摘下随便一扔时,甩脱在什么地方了,而刚才因为摄像头角度的缘故,竟完全没有发现这一点。
天啊!我等于是在无保护的条件下在毒气环境里滞留了至少两分钟,而且由于潜水面罩的遮挡作用,毒气从呼吸管顶端的呼吸口进入,却无法及时排出,简直比进纳粹的毒气室还要糟糕!
所以从鼻腔到嗓子眼儿才感到那种火辣辣的疼痛!
她头一昏,腿一软,几乎要坐倒在地上!
“少玲你马上出来!快!”周芸大喊道。
可是陈少玲连一步都迈不动,每呼吸一口就像钢锉在咽喉里摩擦一般剧痛,她的喉部突然一阵痉挛,整个呼吸道顿时闭塞,强烈的窒息感痛苦得她只想摘掉潜水面罩,但两只手怎么都摸不到镜带的卡扣,只能在脸上拼命抓挠着!意识却像溺入水底的人一样越来越模糊。
视野中,一片黄澄澄的光线渐渐变成了散碎的颗粒,每一粒都如霉斑似的黯然,发黑……
致命的一瞬间,只听见老张喊道:“少玲,不要半途而废,赶紧把墩布头包好,把整个墩布带出来!”
然后响起周芸的怒吼:“你疯了,你想要少玲的命吗?”
“她得把该办的事情办完。”
“还有什么事情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
“更多人的生命。”
一句话提醒了陈少玲,她使劲吞咽了几口,在剧痛的刺激下,几乎陷入昏迷的意识猛地恢复了清醒,她用鞋套把墩布头上一裹,拿起手机,扛着墩布就往外面冲!
但就在距离门口不到两步远的地方,绵软的腿脚还是撑不住沉重的肉身,她一个踉跄倒了下去,伸出的手指在潮湿的地面投射出倒影,恍惚中,她以为那是女儿的指尖与自己的指尖相碰……
9“少玲,少玲!”周芸对着手机大喊着,然而屏幕上一片漆黑,没有人回答。
完了,少玲完了……周芸用手捂住眼睛,泪水渗出指缝,无声无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竟然比听到同事们遇难的消息还要悲伤,也许是因为同事们的死是无可挽回的意外,而陈少玲的死是本该避免的事故;也许是因为医生就算救死扶伤而以身殉职也是本分,而陈少玲今晚不辞辛苦地帮她护理患儿,刚刚还冒着生命危险救了那么多人,到了却连个护士的名分都没有。她又想起了不知所终的张大山,想起了躺在留观一病房的小玲……完了的不仅是陈少玲,还有曾经坐在医院后花园的凉椅上一起吃盒饭时笑意盈盈的一家人——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难过了,其实她既是在哭陈少玲,更是在哭自己,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居然破碎得那么容易,那么突然,毫无征兆,永难挽回……
突然,手机里响起了胡来顺气喘吁吁的声音:“主任,少玲没事儿啦!”
她一下子睁开了泪光莹莹的双眼!
“我看她老不出来,下到游泳池一看,赶紧给她背出来了。”胡来顺说,“她是中毒挺重的,但没有生命危险,我给她放上车,这就回去啊!”
“太好了,太好了!”一向是无神论者的周芸,居然对着天空双手合十拜了两拜,回过头狠狠瞪了老张一眼,分明是在说“多亏少玲得救,不然我绝不饶你”!
老张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一样,对着手机叮嘱胡来顺,让他临离开前,把墙上那组电源开关面板给拆下来,单独装好带回来。
周芸往外走去:“一会儿小胡和少玲他们就回来了,我得给中毒的孩子们安排一下床位。”
“也好,我正要跟老张单独谈谈。”雷磊说。
一听这话,鬣狗跟周芸一起走出了办公室,并把门掩上了。
雷磊坐在椅子上,看了看老张,嘴角翘起一缕微笑:“没想到啊,平州市儿童医院还真藏着个扫地僧。”
老张重新低敛下了眉眼,跟刚才指导陈少玲做犯罪现场勘查时的敏锐果决,判若两人。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刑侦素养,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警员,搁在北京市公安局也算是第一流的人物,我越发好奇了,你到底是什么来头。”看老张不作答,雷磊把手一扬,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道,“也好,也好,英雄不问出处。不过你得搞清楚一件事,我不管你过去获过一等功还是拿过金盾奖章,现在整个平州市旧区的治安是我说了算。按照条令,退休警员遇到人民生命财产面临威胁或警力吃紧时,必须听从组织调遣,及时返岗和参战,所以今天晚上,你得服从我的指挥,配合我开展工作——你听到了没有?”
老张没有说话。
雷磊提高了声音:“我问你听到了没有?”
老张向前迈了一步,站在雷磊面前,轻轻地弯下腰,注视着他的眼睛。
两道凛凛的目光宛如两把新发于硎的利剑,竟逼得雷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雷主任,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老张慢慢地说,口吻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今天晚上,不是我有求于你,而是你有求于我。”
“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晚上,不是我有求于你,而是你有求于我。”老张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如果我的信息无误,你来平州市说是挂职锻炼,其实已经在北京市公安局办理离职手续了,因为再不离开北京,内部调查科三天一大审,两天一小问,没事儿也得查出事儿来,何况只要档案上有了接受内部调查的记录,一定会极大地影响升职,你在警界原本如花似锦的前程,已经挂上了‘两侧变窄’的交通标识——我说得对吗?”
雷磊听得目瞪口呆。
“因此,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彻底离开警界,离开京城,比如,就坐在这个你自己才知道冷热的凳子上,踏踏实实地当那个与其说是备胎其实更像是夜壶的综治办主任;第二条就是一举破获今天晚上的这起连环大案,建立奇勋,公安工作从来都是‘认案不认人’,任凭你犯了多大的过错,只要能破了大案,多少可以功过相抵。那样,你就还有机会调回北京,肩膀上的杠星一点儿都不会少。”老张说,“但你长期在人事信息管理中心担任文职官员,对一线的刑侦工作并不了解,不客气地说,假如刚才在海马儿童游泳馆的是你,未必能比陈少玲做得更出色,所以你要是想破获此案,非得有人在旁边指导不可——那么问题来了,你说,在咱们两个人之间,到底是谁服从谁的指挥?谁配合谁开展工作?”
雷磊的脸涨得血红。出生于警界世家,从名牌小学毕业,一路重点初中高中直到被保送中国警官大学的他,从来走路都不看脚面,自视极高,认为自己就是天之骄子、人上之人,纵使后来被内部调查科调查,也因为家庭的庇护而不了了之。虽然心灰意冷了一阵子,但来到平州以后却无一日不渴望翻盘,今晚接到“满口福”餐饮公司的报案后,他敏锐地觉察到机会来了。看上去这只是一桩很普通的案子,但事涉儿童健康和安全,只要破了,加上他擅长炒作的能力,总能把马吹成骆驼,一定会引起北京方面的重视,那样一来他就能咸鱼翻身……这一番想法他深藏于心,没想到竟被这个打扫卫生的老头儿看了个底儿掉。而且老张言谈之间显示早已把他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一句一刀都捅在他的肺管子上。他心里的恨意简直要从胸口爆裂开来!
他恶狠狠地瞪着老张,老张却目光沉静地回望着他。
好久好久,雷磊咕噜一声,咽了一口唾沫。
“这间屋子里没有别人,我也不用你服软和表态,我只想说清楚,如果你希望我帮你破案,那么你和你那两个手下,就必须完完全全服从我的指挥和调度,因为刑侦就跟打仗一样,每一个决策都事关受害者的生死存亡,必须执行坚定,绝不允许任何外行的干涉、掣肘和扯皮。当然,在别人面前,我会给你留足面子……”老张说,“我说完了,接下来轮到你选择了。”
他脸上露出的微笑,分明是在说——你别无选择。
你错了!雷磊想:因为你并不知道,今晚我在这座儿童医院,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但雷磊的脸上却挤出尽可能显得真诚的假笑,并伸出了手:“协议达成。”
老张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请相信我的诚意。”雷磊说,“不过,我有个条件:今天晚上,你一步也不能离开这座医院。”
言外之意,是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在我的视线之内。
老张点了点头,然后一指门口:“显示你诚意的时候到了。”
雷磊这才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他推开门一看,只见黎炎带着那群医闹正把周芸和李德洋围在一个圈子里,一边戳戳点点一边谩骂不休,加上那个死去女孩的奶奶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鬼哭狼嚎,声音乱得像潲起一阵邪风逆雨,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这场突如其来的乱子是李德洋搞出来的。
由于周芸一直在急诊科办公室里指导陈少玲对氯气中毒的孩子们展开急救,之后胡来顺也被派到海马儿童游泳馆去增援,导致诊室里就剩下了李德洋一个人看病,虽然患儿没有刚才那么多,但他的压力还是越来越大。正在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蔡文欣赶了过来,说留观一病房里出事了,让他过去看看。
李德洋没办法,只好过去。原来刚才吕威闹事时,李德洋为了躲避追打,不小心碰倒了将“蓝房子”隔开的那道医用屏风,后来大家收拾病房时,发现屏风不知被谁在混乱中踩破了一大块,竖起来还不如不竖,就靠着墙搁到一边去了。这样一来,“蓝房子”等于跟其他病床打通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后来那个患神经母细胞瘤的男孩的妈妈,突然拿出手机给儿子拍了几张照片,还把自己的头搁在枕头上,和他那个因为肿瘤发生了严重的骨骼转移,以至于脑袋上长了数十个包块的儿子合影。由于拍照时没有关闪光灯,有那么几下,强光晃到了旁边病床上的一个因为高烧惊厥留观的女孩,那女孩敏感地抽搐了两下,守护在旁边的孩子妈立刻不干了,张口就骂。男孩的妈妈嘟囔了两句,女孩的妈妈生就一张利口,骂得更凶了,一句“瞧你儿子长得那丑八怪的样子,还拍什么拍”。把男孩的妈妈惹急了,跟她吵了起来,只是笨嘴拙舌的,根本吵不过,最后变成了坐在床边默默地流泪。
这个患神经母细胞瘤的男孩,是在“蓝房子”住得最久的一个患儿,大家都叫他“老病号”。他患病后行手术切除,又进行了多次放化疗,但各项指标还是越来越差,最后住院部只好动员他出院。孩子的妈妈听说急诊有个“蓝房子”,就找到周芸,只说了一句“孩子还想活”便失声痛哭。周芸把“老病号”留了下来,继续给他用药和治疗,但孩子的病情实在太重,只是在拖时间而已,尤其最近几天,“老病号”一直处于嗜睡状态,心率不整,呼吸浅慢,胸廓塌陷得越来越厉害……
李德洋来了之后,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把“老病号”的妈妈批评了一顿:“你们刚刚来医院的时候,护士没跟你强调过吗?病房内不准拍照,更不准开闪光灯拍照,你们能住进‘蓝房子’,本来就捡了便宜,还不安分守己一点儿!”男孩的妈妈也不辩解,只是捂住脸无声地哭泣,肩膀一颤一颤的。
李德洋让蔡文欣把屏风重新隔上,又说了她几句,然后气哼哼地出去了。
刚一出门,黎炎过来了,跟刚进急诊大厅那会儿不一样,点头哈腰,显得很恭顺的样子:“大夫,我想跟您打听点儿事儿,您方便不?”
“不方便!”李德洋毫不客气地说。
“就一句话,就一句话。”黎炎把军大衣往身上裹了裹,赔着笑脸道,“刚才我听说,咱们急诊科的医生怎么着,都出了车祸了,我这心里还真挺不是滋味儿的……那啥,有位姓霍的女医生,不知道是不是也——唉,我这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了。”
李德洋以为他真的是替医生们的死感到难过,便接了一句:“霍大夫也在那辆车上……”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因为在黎炎的脸上,突然滑出了一抹奸笑。
“大家都过来一下,大家都过来一下!”黎炎挺直了腰,大声吆喝着。
那伙子医闹呼啦啦围了过来,死者的奶奶别看腿短脚小,步子倒是捯腾得比谁都快。黎炎得意扬扬地说:“这位大夫说了,把咱家闺女治死的那个女医生也出车祸死了,现在把官司打到天上去,咱们也是个‘赢’字了!”
李德洋一下子知道自己闯大祸了:这是因为,按照我国法律的相关规定,司法机关在处理因医疗纠纷引起的诉讼时,遵循的是“举证倒置”原则。
一般来说,在绝大部分民事诉讼中,采取的是“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说白了就是由原告提供被告负有民事责任的证据,而“举证倒置”则相反,是在原告提起诉讼后,由被告一方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不存在过错。之所以在医疗纠纷的处理中采取“举证倒置”的原则,主要是考虑到医患双方在对信息、技术和证据的掌握上存在着严重的不对等:我国绝大部分患者不具备基本的医学知识,在诊疗过程中又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他们的检查、化验、病程记录虽然自己和医疗机构都有留存,但一来普通患者连化验单都看不懂,二来医疗机构收集和掌握得要系统和全面得多,所以“举证倒置”相对更加公正和合理。
问题在于,现在霍青死了。
诊疗工作,虽说有各种检化验设备的协助,但说到底还是由具体的医生来操作和执行,所以一旦发生医疗纠纷,“被告”固然是医疗机构,但在举证过程中,主治医师的证词也至关重要。霍青一死,等于“死无对证”。医院哪怕浑身是嘴,也不可能说清楚当时她具体口述了哪些医嘱,这样一旦打起官司,法院习惯上倾向于弱势的患者一方,医院几乎是必输无疑。倘若按照周芸的应对方案,一切都冷处理,拖到明天,跟院办和医务处商量之后再决定怎么应对,黎炎一伙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但现在,他们可是胜券在握了!
惊惶之中,李德洋想脚底抹油——开溜,可是为时已晚,转瞬间医闹们已经将他裹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他打算怎么赔偿。这时周芸正好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这一幕,连忙上前帮他解围,结果也被这伙人围住。等周芸了解清楚是怎么回事,心里暗暗叫苦,表面上只能打官腔,说明天再解决。
黎炎岂是好糊弄的:“你就说赔我们多少钱,然后写个字据,签字画押,就算完事儿,不然指定是不能放你走!”
李德洋也是怒火中烧,指着他骂道:“张口闭口钱钱钱,你们就是群医闹!”
黎炎一听这话,一把拽过死者的奶奶:“她的孙女被你们活活给治死了,一条人命啊,你居然敢说她是医闹?!”
那老太太嗷嗷干号了两声,李德洋怒不可遏,瞪着眼睛斥责她道:“你少跟这儿装哭卖惨的!当初我们不让你孙女出院,是你哭着喊着把孩子带走的!反正孩子患有脑瘫,女孩的命又不值钱,正好死了给你们家减负,你还能从医院讹一笔钱——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把戏?!”
这个“底”一拆,等于当众活剥老太太的面皮。她气急败坏,疯了一样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杂种操的白狼!”接下来是一串更加污秽不堪的谩骂,每个字都是打码都遮不住的脏,直骂得嘴角起了一堆白沫,还不停口。她一边骂一边跳着脚,四肢机械地挣拧着,活像在尬舞一般。李德洋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大年纪的无赖,不禁瞠目结舌。老太太骂得起劲,突然一头朝他撞了过来,李德洋一闪,老太太从他腰间擦过,撞到了他后面的一个医闹的身上,被反弹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瞬间切换成了号哭模式:“医生打人啊!医生打人啊!害死我孙女又要打死我,一尸两命啊!”
“一尸两命”这个词用得甚是不妥,以至于有些医闹偷偷笑了起来。
黎炎却不想再胡闹下去,逼着周芸写字据,周芸不写,他就跟其他医闹一起往她身上拥,甚至做出一些下流的动作,气得周芸面红耳赤。
就在这时,雷磊朝鬣狗使了个眼色,鬣狗会意,上前照着黎炎的肚子就是一脚!
这一脚力道极大,竟把黎炎倒着踹飞了三四米远,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哟惨叫个不停,其他医闹吓坏了,都闪到一旁,就连那个坐地号哭的老太太也连滚带爬地逃到一边,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雷磊走到黎炎身边,蹲下身,用手背拍了拍他黑红色的脸蛋:“知道我是干吗的吗?”
“知道……”黎炎疼得五脏六腑像要裂开一样。
“知道你该干吗了?”
“知道知道!”
医闹这一行,在各类有组织犯罪中地位最为卑下,都不如号贩子,所以警方向来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黎炎是职业医闹,眼睛极毒,早就看出雷磊等人有着警方的背景,但发现他们对自己这伙人的闹事采取爱答不理的态度,才敢放开手脚折腾。现在见他们真的出手了,哪里还敢造次?慢慢地从地上撑起身子。眼见其他医闹抬着棺材溜出了急诊大厅,他心有不甘,缩在一个角落里,继续朝这边窥视,重新叼起的笔帽像跷跷板一样在嘴唇间一上一下的。
雷磊回到办公室,不无得意地对老张说:“搞定!”
老张看了看他:“你带家里的电脑了没有?”
“家里”是警员对警队的昵称,“家里的电脑”就是警队给一定层级的警官配发的华为笔记本电脑,里面自带全国警务网络系统。
“带了。”
“用你的警员编号登录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下载一份平州市区警用地图,然后用打印机打印出来,拼接后张贴在那里。”老张指了指墙上的一块磁性玻璃白板。
“干吗用啊?”
“我要看看张大山下一个袭击的目标会选在哪里。”
雷磊大吃一惊,刚才这个人明明当着众人的面,用一个“投毒者”的名字反驳了自己对嫌疑人身份的认定,现在却又毫无忌讳地直接叫犯罪嫌疑人为“张大山”,这是为什么?
望着老张,雷磊感到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人的心机深不可测。
10一场哄闹结束后,李德洋身上的白大褂变得千褶百皱,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将它摩挲平整,只闷着头往诊室走。
好几个刚才远远地看热闹的家长带着患儿迎了过来,为首的一个抱怨道:“大夫,我们都等了好久了,你到底啥时候给我们看病啊?”李德洋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催什么催!你看病还是我看病?我看病就按我的时间来,你要看病你到里面坐着去!”那家长一下子蔫儿了,其他家长也不敢再言语,乖乖地跟在他后面走进了诊室。
望着这一幕情景,周芸叹了口气,想起要抓紧在胡来顺和陈少玲他们回来前给氯气中毒的患儿布置好床位,就匆匆地往留观一病房走去。
留观一病房原本有十二张病床,其中“蓝房子”占了四张,剩下的八张中,思乐培训长宁校区食物中毒的四个孩子占了四张,还有四张原本也有小患者留观,但发生了枪击事件后,有两位家长不顾医护人员劝阻,给孩子办了手续离开了,就剩下王竹和那个高烧惊厥的女孩。这样一来空出了两张病床,但马上就要有六位氯气中毒的患儿过来——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每个人具体的中毒程度,但按照儿科急诊要求,就像亚硝酸盐中毒一样,至少要卧床留观二十四个小时,所以床位还差四张。大楠提出,不行就把多出的孩子放到留观二病房外间,周芸不同意,因为留观二病房的里间有大量正在做雾化治疗的呼吸道疾病患儿,不能让呼吸道已经受损的氯气中毒患儿跟他们同处一室,以防止交叉感染,加重病情。
商量了半天的结果是,让多出的孩子住到有四张病床的抢救室去。
大楠赶紧去抢救室布置。这时蔡文欣突然跟周芸提出,自己想要回县医院去。
“为什么啊?”周芸很是惊讶,“你看我这儿正缺人手呢!”
蔡文欣支吾了片刻,才把自己刚才被李德洋骂了一顿的事儿说了出来:“他就是个年轻大夫,我再不济也是个老护士了,被他这么劈头盖脸地一说,脸上实在挂不住,我在你这儿纯粹就是帮忙,也不图个啥,何苦来的成了他的撒气筒呢……”
周芸听完,十分生气,一气李德洋毫无大局意识,在人力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对外来帮忙的护士横加指责;二来“老病号”来自偏远山区,父亲死得早,就剩下妈妈跟他相依为命,家里实在太穷太苦,又得了这么个要命的病,所以周芸才将他收进“蓝房子”,“老病号”的妈妈很要强,一边陪着孩子治病,一边抽空做各种零活儿挣钱:扫大街、扫厕所、收废品……那个手机还是大夫借给她揽活儿用的,最近几天孩子每况愈下,医院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法,只是在拖时间而已,“老病号”妈妈的心情可想而知,李德洋居然对她说那么难听的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周芸强压住怒火,好言劝慰了蔡文欣一番,总算将她留下,然后拔步就往诊室走去,打算好好批评一下那个不知怎么突然头上长角的李德洋!
突然想起,“老病号”刚来医院那会儿,还没有经历护士被打事件的李德洋,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多么关心和爱护:当他病情好转心情开朗时,就陪他聊天,让他树立与疾病斗争的信心;当他烦躁不安拒绝用药时,就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为他搓揉因为注射太多而板结的手背;当他手术或放化疗后不得不长期卧床时,就帮他翻身、擦洗后背,防止他长褥疮……
周芸神情黯然地推开诊室的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扑入她的耳鼓。
“真他妈臭不要脸,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还当医生呢,毬!就应该把你抓起来!”一个从小腿、大腿、躯干到脸蛋胖得像好几面鼓摞在一起的女人,横眉瞪眼,指着李德洋的鼻子破口大骂。她的身边站着个女孩子,个子很高,大约上初中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戴着红领巾,神情漠然,鼻子里面塞着棉花团,蓝白条校服的胸口处有一长溜血渍。
“你不要出言不逊!”李德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给孩子检查了,不是简单的流鼻血,而是性早熟!我告诉你不要再给她乱吃那些补药了,这话有什么错!”
“什么他妈逼的性早熟,我们家黄花大闺女,早什么熟?跟谁熟?哪儿熟了?!我告诉你,你再造谣污蔑我到法院告你去!”
“你把嘴巴放干净点儿,你自己看看这孩子,个头儿、乳房发育情况、来月经,还有这一脸的青春痘,她才九岁啊!不是性早熟是啥?你到法院告我什么?!”
周芸一听女孩才九岁,不禁吃了一惊,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女孩……确实是不用做基础性激素测定,任何儿科医生用眼睛一看就能确诊的性早熟。
大概那个女人也意识到从性早熟的角度是无法驳倒李德洋的,但圆滚滚的肚子里的一团恶气不能不发泄,嘴角抽搐了几下,突然找到了由头:“我告你污蔑祖国传统文化!”
李德洋蒙了,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给我们家孩子补脑吃的方子,是专门找省级名医蒋悬壶开的,人家家里是祖传御医,开的也是家传秘方,里面全都是人参黄芪蜂王浆,你说我们家孩子的病是吃这个秘方得上的,这不是污蔑祖国传统文化又是啥?!”
李德洋气坏了:“我管他什么祖传秘方不家传秘方,没有‘国药准字’的就是假药——”
“李德洋!”周芸这一声喊,像踩了急刹车一样,把李德洋后面的话生生刹了回去。她走上前,将那个骂骂咧咧的胖女人和她的孩子劝出了诊室,看看候诊的患者这时候不是很多,也都没有很急的病,就跟孙菲儿打了个招呼,让她放慢分诊速度,并让那个鬣狗守在诊室门口,给自己几分钟的停诊时间,她要跟李德洋好好谈谈。
关上门,拧上了门闩,尽管门外依然嘈杂声不断,但偌大的诊室在这个跌宕起伏的夜晚,第一次迎来了片刻的宁静。
李德洋颓唐地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撑着膝盖,双手不停地搓着脸孔,很久很久才停了下来,抬起头,瞪着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对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的周芸说:“主任,我真的不想干了……我不是怕苦怕累,您知道的。刚来医院那会儿,我恨不得把一腔子热血都洒给这间诊室,那一年多,我没有一次因为生病请过假,没有一次跟小患者们急过恼过。都说生了病的孩子可怜,但只有咱们当医生的知道,他们因为年龄太小,缺乏自控能力,稍有不适就大哭大闹、狂躁不安,出现各种预料不到的情况,再加上家长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压力大的呀……可我总对自己说,只要能把孩子的病给治了,只要能把孩子的命给救了,怎么的都值!真有治不了的、救不活的,我心里流的泪、对自己的责备,不比那些哭天抹泪的家长少。尽管这样,他们一点儿都不能理解我们,动不动就打、骂,甚至跟医闹合起伙来折腾和讹诈。可是没人替我们做主,只会息事宁人,劝我们‘忍忍算了’,任凭那些暴力伤医的人扬长而去,还有社会上的各种舆论,只要出了医患纠纷,不问青红皂白,有错的一定是我们,刚才那个医闹的老太太一口一个‘白狼’,凭什么?我没有名字吗?凭什么这样骂我?凭什么侮辱人!”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周芸望着他,沉默不语。
“我受不了这种天罗地网式的挫败感,您一定懂得我说的‘天罗地网’是什么意思……医生和患者,本来应该是在同一个战壕里联手对抗疾病的战友,结果呢,他们却莫名其妙地总是枪口冲里。这一阵子我睡不好,在诊室累得跟条狗似的,可是回家躺在床上,瞪着俩眼睛就是睡不着,我想不通啊主任,我真的想不通。一开始我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可能是因为我医术不精,不能治好所有的病,难怪家长们发火发怒,可是难道他们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就能确保无所不能、万无一失?医学有局限,还远远达不到治愈所有疾病的程度,这个道理他们不懂吗?我又站在他们的角度想,孩子生病了,哪个当家长的不着急?发火发脾气是难免的,可是我又一想,他们在生活中不顺心不如意的事情多了:迟到挨罚,开车剐蹭、买到假货、快递延时,怎么就没有张口就骂挥拳就打呢?为什么唯独对着医生就可以尽情撒野呢?”李德洋下意识地把面前那个患者坐的凳子搬动了一下,连在凳子腿上的铁链子哗啦啦一声响,“后来我想明白了,终于想明白了——因为我们是医生,我们有知识、有文化、有底线,他们知道无论怎样我们都不会还击,所以他们就尽可以作践我们,他们从来只敢作践两种人:一种是比他们弱小的,一种是比他们文明的——是不是这样?主任你说是不是这样?!”
周芸依然沉默着。
“我看过一组数据,我国有二点六亿儿童,儿科医生只有十万,现在却以每三年一点五万人的速度流失。那些医护人员为什么离开?不光是因为月薪只有三四千元,不光是因为年复一年平均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超负荷运转,很多人就是因为没有得到最起码的尊重。”李德洋喘了几口粗气,放低了高亢的声音,慢慢地说,“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您在这间诊室里是怎么熬过来的。别看我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其实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以外,您当主任的还有一重压力,就是某些根本不懂医疗的人,动辄瞎指挥、胡折腾,天天满嘴的让患者不再看病难看病贵,让医生不再流汗又流泪,可他们到底做了些啥?他们唯一做到的就是把一切搞得更糟,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急患者之所急,想医生之所想,不管儿科医生的缺口有多大,他们只要发现谁忤了他们的意,不称他们的心,就可以想方设法把一个最优秀的人才逐出队伍……要我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生态,可是又能怎么样?就像宋主任说的: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猛地,李德洋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到的人,他闭上嘴巴,望着对面的周芸,满眼的歉意。
诊室里静悄悄的,地面上的那些影子,无论最初是怎样的形状,现在都变得长了一些,仿佛是在无声的等待中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德洋听见周芸冰冷的声音:“我还是那句话——就算走,你也得干完今晚再说。”
11“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出了诊室,往抢救室走的路上,周芸的脑海里不停地循环着这句话。
她清晰地记得,那是今年二月份的一个晚上,永远是那么乐观和坚强,无论脸盘还是气色都像个红太阳的媛媛爸——也就是李德洋口中的“宋主任”,坐在阳台的一张马扎上,望着楼下冷清而静寂的街道,眉头紧锁,神情严峻。
她刚刚下了小夜门诊,回到家中,虽然满身的疲惫,看到老宋这个样子还是十分吃惊,走到他的身边,问他怎么了。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某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迅速扩散,市属各大医院人满为患,那些出现一点点类似症状就担心自己染病的人,在极度的惊慌失措中,不但没有居家隔离,反而蜂拥到医院里要求检验,医院像被疯狂挤兑的银行一般,根本应付不过来,很多人坐在楼道冰冷的地板上号啕大哭,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眼前。作为市人民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的老宋,耐心地劝说每一个完全没有染病症状的患者离开,以避免交叉感染,并临时开辟了一个专用病房,把那些真正的疑似患者留观。当疑似患者们满眼惊恐地拉着他的手问自己还有没有救的时候,他用沉着和坚定的口吻告诉他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医院……他表面上沉着镇定,但心里知道疫情的严重性,所以督促科室的医护人员都做好个人防护,把稀缺的口罩和防护服发给他们,并勒令他们戴好和穿严,自己却只是捏紧了平时挂得有些松散的一次性外科口罩的鼻夹。
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接到医务处电话,让他放下一切,马上到市里某位领导的家里去一趟,他问出了什么事,医务处那边也说不清楚。
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领导家里时,才知道等待他的,仅仅是领导那位养尊处优的美丽夫人犯了过敏性鼻炎。按照习惯,他本来应该装腔作势细细检查一番再开药,以佐证贵人绝非小题大做,但他心中挂念着医院里的那些患者,所以只说了一句“把猫寄存到宠物医院一段时间就行了”,便匆匆回到医院。就在门诊楼的大门口,他又接到市里的电话,说是有个医患关系的研讨会,要他必须参加,不得缺席,他万般无奈,只好坐车来到平州大厦的二楼会议室。
铺着绣有金色牡丹的加厚地毯的会议室里暖意融融,市里的大小领导围坐在一起,在市电视台的几架摄像机前,一面喝着故意用破烂套子包起来的进口保温杯里的养生茶饮,一面轮流畅想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终于和谐的医患关系:“构建良性的医患关系,关键在于建立畅通无阻的医患沟通机制,构建医患纠纷的化解机制,加强医生职业道德建设,完善医德医风制约机制,为患者营造良好的就医环境……”
那些坐在医院楼道冰冷的地板上号啕大哭的人……
轮到老宋发言时,他说:“我认为,医患关系要想搞好,最起码的,要保证医疗资源公平、合理地分配。”
“宋主任,请你具体说说。”那位夫人刚刚由老宋诊治过的领导说,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
老宋本来不想多说,但实在厌恶他那一缕微笑,便直截了当地说:“僧多粥少,这是我国目前发生各种医患矛盾的根本原因,这种情况下,要尽可能地减少那些‘不需要去医院就诊患者’的比重,使医护人员能全身心地投入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健康保驾护航的工作中去。”
说完这些,他恶作剧似的来了一句:“抱歉抱歉,我刚刚从医院过来,那里的患者实在太多,大家可能都知道了,某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正在流行,我自己也没有做好防护,为了避免把病毒传给大家,我先撤一步。”说完他抬起屁股就走了。
听完老宋的讲述,周芸不禁笑了起来,她也拖了个马扎坐在丈夫身边。开着落地长窗的阳台有些冷,她先是把一双手伸进老宋的袖子里,接着又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前,最后干脆整个人懒懒地扎在他的怀里,就像大学时代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校园里最偏僻的那张长椅上一样。
“别郁闷啦。”她用手指慢慢地搓着他额头上的那道深深的川字纹,“过去回到家,都是我跟你吐槽,从来没听见过你的任何抱怨,今天怎么反过来了。”
“我只是气愤,现在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流行趋势那么严峻,中央三令五申要重视起来,他们却还有闲心聚在一起吹那些毫无养分的泡泡……”老宋心情沉重地说,“不错,导致医患矛盾的原因有很多,病根儿到底在哪儿,他们心里都知道,但也都在装不知道。比如你经常抱怨的一些患者愚昧无知、偏执冲动,这确实造成了他们对医疗工作的种种误解,甚至干出辱医伤医这样的混账事儿。可是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愚昧无知?难道不正是各种虚假的、错误的、吹嘘自己无所不能的养生保健信息在广播、电视、报纸和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张牙舞爪造成的吗?而有关部门为此到底做了什么?不但没有阻止,反而是乐见其成吧!为了收取巨额的广告费,他们表面上义正词严、跟那些骗子不共戴天,私下里却沆瀣一气、交杯换盏;还有辱医伤医,我作为医生,当然坚决反对,但前些年开高价药、收红包、重复检查,不正是我们队伍中极少数害群之马的所作所为吗?医生为什么要穿白衣?就是为了向患者证明:医疗工作是一尘不染的,假如我们自己都玷污这样的神圣和无暇,又有什么勇气反驳患者的指责和批评呢?
“你总说我面对多么难缠的患者,都能面带微笑,不急不躁,其实是因为我经常换位思考:医生苦、医生难、医生累,这个谁都知道,可是患者呢?他们不苦?不难?不累?特别是那些来自穷困地区的患者,他们带着节衣缩食攒下来的一点钱,拖着痛苦不堪的病躯来到城里,这么冷的天儿住不起旅馆,只能露宿街头,从家里带来的棉被在身上盖一夜冻得跟铁板似的,第二天一早在挂号窗口排队时,那头发上都挂着霜。他们走进医院,就希望我们能把他们的病治好,但是由于医学的局限性,有时候不能达到他们所希望的治愈,于是抱怨几句甚至骂上几句,我哪里还忍心责备呢——医学有局限,医生对患者的同情心应该是无限的。
“医改喊了二十年,有些人寄希望于市场化,试图通过市场化,逐渐实现医疗资源的合理配置,这种改革的设想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可改来改去,总不能把老祖宗‘医者仁心’这四个字给改没了吧,到最后,公立医院想着怎么挣钱,民营医院也只想着怎么挣钱,那么谁还想着给患者看病呢?何况现在就连挣这笔钱,还要划分出三六九等来!就拿这次新区落成来说吧,把旧区的医院都迁过去,买得起新区那些富丽堂皇的高档楼盘的人,自然是有充足的医疗保障了,可是旧区的患者怎么办?轻飘飘一句‘谁让他们跟不上时代的列车’,就把他们放弃了,问题是时代的列车可曾给他们出售过哪怕是一张站台票?有一句话,大学毕业后我怕别人笑我幼稚,再也没有讲过——在生命面前,难道不是人人平等吗?凭什么一些人生命垂危可以置之不管,另一些人的过敏性鼻炎反倒刻不容缓,难道世界上最大的不平等,不就是在救死扶伤上的不平等吗?”老宋越说,口吻越发沉痛,“我听说有些领导把你的‘蓝房子’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可是在我看来,偏偏就是那个只有四张床位的‘蓝房子’,才体现了我们社会主义医疗工作的核心精神——不问贵贱,救死扶伤,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想,要是‘朱爷爷’还在,看到你的‘蓝房子’,一定会露出欣慰的笑容的。”
一道月光洒在阳台的地板上,宛如寒光粼粼的水波,周芸和老宋紧紧依偎在一起,他们的影子也在水波上浮动,仿佛是飘摇在船上的两个旅人。
“对了,我今天向上级请战了。到南方支援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防治工作,明天就走,看样子没有两三个月回不了家,你和媛媛要照顾好自己。”老宋低声说,“我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以调你去新区工作为借口,把‘蓝房子’给叫停了,对这个,你得有思想准备。”
“南方你该去就去,家里你放心吧!”周芸说,“至于新区医院,我不会去,我就在旧区,这边的患儿更多,更需要我,我也不会放弃‘蓝房子’。”
“不要小看了他们……他们总是不断胜利,而我们——”
“我们怎样?”
老宋没有说,绷得紧紧的脸上,线条硬得像铸铁一般,浮动着一层不可明辨的青色。
这从此成了周芸永远的回忆。
老宋赶赴南方支援急性呼吸道传染病防治工作的三个月里,周芸也忙于平州市的防疫工作,夫妻俩只微信视频过那么几次,每次都是以“你又瘦了”开场,以一句“你好好的”结束……当医生的,见惯了世间的生死,反而不把别离看得那么重,只要“还在”,哪怕关山万重也是好的。直到四月底接到通知,说平州市医疗队快要回来了,周芸才抽空儿跟一直放假在家的媛媛把屋子好好收拾了一番。尽管知道老宋从来不喜欢仪式感,母女俩还是从花卉市场买了好几盆鲜花,把家里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准备像从前一样,一家三口继续窝在这座旧楼的两室一厅里过着与世无争、其乐融融的日子……
然而她们等来的,却是老宋一盒冰冷的骨灰。
事后周芸才知道,老宋接到住在平州乡下的老母亲病危的消息,怕她担心,没有告诉她,跟医疗队请了假,提前一周搭了个便车往家里赶,半路上遇到一起三车追尾的交通事故,他让司机把车停在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上,自己赶上去救人,正当他从破碎的车窗里把一个伤员往外拉的时候,一辆私自改装后载重五十吨的渣土车沿着雨后湿滑的快车道,像发了狂的野象一般疾驶过来……
那些以泪洗面的日子,那些形容枯槁的日子,那些肝肠寸断的日子,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她不想不愿也不敢再回忆,事实上她也根本回忆不出什么,真正的悲痛在心里留下的不是永难磨灭的伤痕,而是永难寻觅的空白,就像截肢一样,那么完美地、整齐地凭空缺失了一块,根本说不清人生的那个阶段到底发生了什么:哭泣、呜咽、嘶吼、嗥叫,痉挛的手指、披散的头发、喑哑的咽喉,溢血的双眼……然后突然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像放在铡草机里一样,齐刷刷地斩断了,埋起来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生活一切如常,只是没有昨天。直到某个瞬间,比如遇上她以为陈少玲牺牲那样的情状,才会触发心底最深沉的怆痛: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居然破碎得那么容易,那么突然,毫无征兆,永难挽回……
可是,比这些更加令她心碎的,是在平州市支援南方急性呼吸道传染病防治工作总结大会上,无论是颁奖还是表彰的名单上,都没有老宋的名字。表面上,有关部门给出的说法是:老宋属于提前离队,没有“圆满”完成任务,又不是牺牲在抗疫前线,所以只能深表遗憾……但或许坊间的传闻才是真实的原因:决定那份颁奖和表彰名单上的名字的,就是被老宋顶撞过的、夫人患有过敏性鼻炎的那位领导。
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之后的一天,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买了一张前往北京的火车票,去北京儿童医院找“朱爷爷”了……
老宋在世的时候,经常陪着老婆参加急诊科的团建活动。他虽然是市人民医院的大专家,却毫无架子:穿着把小肚子勒出三道褶的安全衣在丛林绳桥上一边穿行一边吱哇乱叫,抬着不锈钢炭烤架子在大凌山上烧烤熏得满脸黢黑,打真人CS时替“战友”挡枪和各种耍赖不下场……对这位医术精湛而又平易近人的兄长,科里的同事们都抱之以极大的尊重。李德洋目睹了护士挨打之后,变得惊恐而颓唐,尤其想不通为什么全社会对伤医者都采取纵容态度,反而不辨是非地动辄将一切归罪于医生,经常跟老宋诉说内心的痛苦和委屈。绝大多数时间,老宋总是静静地做一个倾听者,只偶尔安慰他几句,鼓励他要开阔心胸、不问荣辱,“没事儿多背背‘希波克拉底誓言’( 由“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提出、全世界的医护工作者从业前必须宣誓的一段誓词,被视为医学行业的职业道德规范)”。
有一次,李德洋说起市劳动局打着廉洁的名义,不但要取消医生的夜班费,还要以“违规发放津贴”的名义将过去发放的夜班费收缴,而在舆论的一片叫好声中,医院只能执行这一政策,有几个医生不同意,还受到了处分。
老宋脱口而出:“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周芸在旁边听见了,立刻拦阻道:“你别给我的医生灌输负能量啊!”
“鸡汤要喝,醒酒汤也要喝。”老宋大笑着说,“真金不是一开始就不怕火炼,而是认识到实在没辙。”
老宋去世后,李德洋再没有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了,刚才在诊室里的那一番诉说,算是把半年多来积蓄在心中的苦水倾倒了个干净。然而周芸却没有再规劝他什么,因为她深知“哀莫大于心死”。从李德洋的话中,她听出他的心已经死透了,没有再挽回的可能了,那就随他去好了,就像很多随他去的事和随他去的人一样……
12来到抢救室,周芸看到大楠和蔡文欣已经把这里布置好了,她盘算着,等胡来顺和陈少玲他们回来,就把其中四个患儿安置在这里。她知道这样做是冒险的,因为一旦有坠楼、车祸的危重症患儿送过来,还得现挪床位,耽误抢救时间,可是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出抢救室,她一眼就看见:丰奇拄着拐杖,站在留观一病房的门口,跟雷磊正在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丰奇负伤后,一直在留观一病房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他的心里十分惦念PICU里面的孩子们,也知道此时此刻,田颖一定心急如焚地牵挂着自己的伤情,所以很想尽快上楼去与她们会合,然而腿上的伤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动路的,看大楠和蔡文欣忙个不停,也没好意思打扰,直到她们得了空,才提出借拐杖的要求。大楠赶紧给他找了副拐杖,他撑在腋下,一步一步地往外面走去,刚刚出了病房,就迎面遇上了雷磊。
这是他们俩今天晚上第一次正面相对。
雷磊和丰奇,过去一个在市局,一个在基层派出所,从来没有在一起共事过,且地位悬殊,所以丰奇认得雷磊,雷磊却不认得丰奇。不过,凭借丰奇今晚在急诊大厅里几次出没时明显不同于平州警员的职业素养、一口略带京腔的普通话、后腰上携带着急救包这几项特征,不难猜出他在此地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在没有摸清此人公干的具体内容之前,雷磊没有贸然与他接触。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思考之后,雷磊觉得“是时候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平州市综合治安办公室主任雷磊,今晚临时接管旧区的警务工作。”雷磊望着丰奇,用温和的口吻问道,“怎么样,伤势好些了吗?”
因为失血过多,丰奇本来白净的一张脸,现在竟泛着浅浅的惨绿色。他知道雷磊早晚会来找自己,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立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你是从北京来的吧,出的什么任务?”
警员跨省办公,如果遇到同行问起任务的具体内容和性质,当视任务的保密要求、盘问者的级别、所处环境是否需要兄弟单位配合等因素来决定是否如实陈述。如果保持缄默,就说明任务的密级很高,盘问者若打破砂锅纠缠不休,事后是要被追究责任的。
问题在于,公安系统是个准军事组织,跟所有的军事系统一样,内部等级极其森严,特别是在同一区域从警,那真的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甚至对上级形成了某种类似于条件反射的敬畏心理。俗话说“先数杠,再数花,一枝橄榄全干趴(指根据警衔上的标志来确认级别)”,可不是说说玩儿的。当然,比如碰上办差事的是马笑中那种滚刀肉,就算是公安部部长问他,不该说的他照样嬉皮笑脸搪塞过去,但丰奇不一样,他是个太“正”、太“规矩”的警察,所以当雷磊问起任务的内容时,他竟不自觉地挺了一下胸,等他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身份和级别时,已经太迟了。
他追悔莫及地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瞬间,雷磊就探到了他的底,换了一副冷冰冰的口吻:“不管任务是什么,你都犯了错误,知道吗?”
雷磊这话说得很高明,一来警员执行任务,难免会出各种各样的错误,二来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没有保护好自己也是失职。但在丰奇听来,想的却是不该不听田颖的话,冒冒失失地下楼,自己负伤不说,更糟糕的是削弱了PICU的保护力量,安保工作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不旁生枝节,自己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捅了娄子,雷磊批评他“犯了错误”,倒也一点儿都不过分。
他不禁慢慢地低下头来。
抓住这个机会,雷磊伸出一只手:“好了,其他的事情回头再说,你先把枪交出来吧。”
丰奇想到自己辜负了上级领导的信任,任务出了岔子,很可能还会连累到田颖,顿时心乱如麻,右手慢慢摸向腰间,准备把手枪交给雷磊,但指尖碰及枪身的一瞬间,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他一声:“丰警官!”
丰奇一怔,抬眼看去,竟是老张。虽然不知道他叫自己什么事,但猛地清醒了几分!
“也不知道是敌是友”——明明自己刚才还这样提醒过周芸,谁知在雷磊的压势之下,竟神昏意乱,差一点儿着了他的道儿!
好险!
丰奇把右手从腰间抽回,严肃地对雷磊说:“你有什么权力缴我的枪?!请你马上后退,不要妨碍我执行任务!”
雷磊的腮帮子一个抽搐,知道时机已经失去,他回过头,压着眼皮看了老张一眼,转脸又对丰奇恶狠狠地说:“按照条令,警员在单独执行任务时负伤,为了防止武器被犯罪分子夺取,应该交给增援或随后赶到的同志保管。”
警务条令中确实有这么一条,但丰奇抗辩道:“我又不是单独执行任务,还有一个同事在楼上配合我呢!”
说完他就后悔了,情急之下的一句话,不仅暴露了安保的人数,竟然连位置也秃噜出去了!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明白眼前这个雷磊不只是级别,心机也远远超过自己,然后就想起马笑中经常跟他说的那句话:“老弟,甭管干啥工作,可以实在,但千万不能傻实在啊!”
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把PICU的大门向雷磊敞开了……
吱呀——
就在这时,医疗综合楼的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急刹车声,接着是开关车门的呼呼声和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满头大汗的胡来顺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护士!护士!赶紧来帮忙抬病人!”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周芸已经拖着一张移动病床,带着风向医疗综合楼的门口冲去!病床的四个胶皮轮子好像被朝不同方向抽动的四个陀螺,在地面剧烈地转动着、摇摆着、弹跳着、滑行着,各怀鬼胎地一路丁零哐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