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很多欢喜没对他们全说完。
首先,时间往前推、往后看,半两钱可以串起秦国在咸阳期间的兴衰史。
公元前336年,秦惠文王二年初行钱,半两钱开始规范发行,秦国独立的金融系统正式确定[1]。十年之后从他开始,秦国君改称为“王”,之前一直是“公”。西周男子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最上为天子周王,公的政治地位低于王。公、王一字之差,身份等级含义不同,秦国君爵位上调到顶格的时间比金融独立晚了十余年。
十年弹指一挥间。梳理其间惠文君所经历的大事,便能体会到成事者的艰难。
公元前335年,攻取韩宜阳;公元前333年,犀首为大良造,张仪为客卿;公元前332年,魏献阴晋,更名宁秦;公元前331年,义渠内乱,庶长操将兵定之;公元前330年,与魏战,虏龙贾,斩首八万,献河西之地;公元前329年,伐魏渡河,取汾阴、皮氏,围焦降之;公元前328年,始置丞相,魏献上郡十五县予秦;公元前327年义渠君称臣……
惠文君在战争、动乱、政体改革中耗费了十年的光阴。从“公”到“王”,政治地位的升格标志着秦国开始豪横了,不仅金融独立,政治地位和周王几乎比肩。豪横的标志之一就是考古发现在称王的头几年,秦国经常会在兵器所刻的铭文纪年前冠以“王”字,如王四年相邦张仪戈、王五年上郡疾戈、王六年上郡守疾戈、王七年上郡守疾戈、王八年内史操戈。等到后来诸侯大国都已称王,在称王的这件事上秦国才低调下来,武器上不再加刻“王”字。如此张扬的个性,琢磨起来倒真是挺符合秦人的性情。泄个密,铭文有没有“王”字是初步分辨秦国兵器铸造时代的一个诀窍。
惠文王按下了帝国机器的启动键,为之后统一打了基础。
一百多年后,秦始皇分一国之币为三等。黄金是硬货为上币,以镒为单位,供巨额支付如进贡、馈赠;圆形方孔的半两铜钱为下币,供日常交易使用,重量约合8克。珠宝不能当钱使[2]。实际上,布也兼有货币功能。
又过了十年,秦二世“复行钱”,再次推进半两钱的币制。虽然有学者认为“复行钱”是秦始皇预定的事务,但具体落实是二世[3]。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时间来不及了,古钱学家丁福保先生有诗云,“莫道区区秦半两,曾看刘项入咸阳”。
第二,铸钱地点和工艺的传承。
汉代在长安城设有铸钱工厂,钟官属其中之一。钟官在今西安市南户县鄠邑区兆伦村,被誉为“目前唯一确知的、世界最早、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国家级铸币场”,是西汉王朝的“中央银行”。这个国家铸币场,前身是秦上林苑内的一处金属铸造厂,铸钱工艺使用陶钱模,和我们采集的一致。
陶模
想到传承,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撇下老米转身进入标本存放室。府库所在地有西汉晚期的一片废墟,包括有三大间房子、引水管道、过水池和一合铸造“大泉五十”的钱范。大泉五十是西汉晚期的钱币,外戚王莽谋权的产物。原来传承不只在秦上林苑和西汉钟官,砖厂附近的铸钱生产也可以延续到西汉晚期。
第三,明确了秦代造钱工厂的地点、规模、方法。
频繁出现,存量不少,生产就在当地而且规模较大。考古文章涉及很多数据,测量过程烦琐,读起来又乏味,做一道数学换算题,枯燥的事情便有意思起来。秦一尺约合今23.1厘米,一寸为2.31厘米,一寸半为3.47厘米。钱模是以接近3.5厘米为长度单位进行的设计,浇口高=1,顶部长径≈2,底部长径=3,短径=2,浇口口径=1,钱模总厚度=1,钱与钱的中心距离=1。想不到数据中竟然暗藏玄机。
钱模设计尺寸比例[4](改绘:狄明)
铸钱模具一合分为面和盖两片,使用时二者合扣。相对于面上的各种玄机,盖低调了很多。表面平整没有凹槽,因为接触了金属液体,留有钱形和一些黑垢。会利问,这些黑垢能不能水洗?不能。那可不是污垢,留下来通过仪器检测有助于了解合金成分,或者判断是否使用过脱模剂。
会利拿药棉把残块逐一包好,双手捧进库房,嘴里叨叨着“有用就是宝贝”。此景让我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兵马俑坑。她的动作、念念有词和当时我的搭档一样。
考古工作收入不高,从业者前赴后继。考古人嘴里念叨的宝贝不只指值钱。钱是宝贝,没人不爱,但人不能钻钱眼儿里。
七国货币[5]
[1] 《史记·六国年表》:惠文王二年,天子贺。初行钱。
[2] 《史记·平准书》:及至秦,分一国之币为三等。黄金以镒为名,为上币;铜钱识曰半两,重如其文,为下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不为币。
[3] 《史记·六国年表》:(始皇)三十七年十月,帝之会稽、琅邪,还至沙丘崩。子胡亥立,为二世皇帝。杀蒙恬,道九原入。复行钱。
[4] 据《秦半两钱陶范母的发现与相关问题》图四改绘。
[5] 引自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编:《平天下——秦的统一》第212页,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