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高兴能够在这样一个高朋满座的机会下,来给各位讲一讲我们的故事。尽管这是一个国家机密,我们依然愿意把它告诉你们,以报答你们的恩情,因为这份恩情对我们来说是高于国家利益的。那个冻得硬邦邦的装满毒草酒的酒杯,就是心地善良的特鲁勒从我们冻僵的右手里找到的,那可不是用来简单地除掉一两个人的,而是会夺走数以百万计的生命!我们可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人:我们既不是机器人,也不是那种不动脑子伸手就拿毒药的泣器人,更不是那种被称作人类的低级生物,哪怕我们从外表上看的确跟他们很相似。我们和你们说话时一直都用“我们”而不是用“我”,也不是因为“尊严复数”[141],我们这样做是历史必然性的语法要求,等你们听完我们的故事就会明白。
故事发生在地久星[142]风光宜人的海岸边,那里曾是我的祖国,是个富饶美丽、生机勃勃的地方,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我们的国家就是在那里建立起来的,而具体的建国方式就没必要在这里赘述了,因为大自然自古以来就像一个一稿多投的作家,在其他地方也都是用同样的方法:从大海中会滋出淤泥,从淤泥身上会生出霉菌;而霉菌越来越老,就会从里面生出小鱼,小鱼变得越来越多,水里越来越拥挤,它们就会爬上陆地;当它们发现自己已经适应干旱的环境时,这个乳腺分泌乳汁的族群在前行的过程中就变得越来越庞大[143];虽然这些哺乳动物学会了行走,可是在行走的同时却又成了彼此的绊脚石,由于思想不同而互相影响着生活。因为思考源于问题,就好像因为有了痒的感受,才有人发明了痒痒挠。后来,有些哺乳动物由于地上没地方了就爬上了树,当树因干旱而死后,他们[144]就陷入了不小的困境中,然而他们竟然又变聪明了,还变得诡计多端。
当一棵树、一片绿叶都不复存在的时候,他们又学会了狩猎。有一次,他们中的一位正在啃一条腿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食物已经差不多只剩白花花的骨头了,而旁边那位手中的食物却还满满的都是肉。他拿起啃剩下的大腿骨,对着旁边那位的头狠狠敲下去,然后就把那块肥美的肉夺走了——他就是棍棒这种武器的发明者。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座修道院拔地而起。关于这座修道院成立的意义,地久人有八百种不同的观点。我们认为,对我们来说,修道院的建立是为了让人们能够少受一点罪,因为人们在水深火热之中已经苦不堪言。我们的父辈是多么悲惨,一直被痛苦折磨着,所以他们心中满是怨气,而满是怨气就要有怨恨的对象,怎么可能没有怨恨的对象呢?从某种更委婉的意义上来说,是以想象为依托的语法[145]为我们孕育出了宗教。如果我们在这里过得不幸福,那么去其他地方可能就会幸福;如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个地方,那就证明那个地方在一个靠双脚走不到的地方。因此,坟墓即存钱罐:把那一把高贵的骨头埋入其中,一切因自我约束和限制所遭受的痛苦和损失就都会在冥界得到补偿,还会获得天主赐予的冥币赔偿金。然而,我们的父辈还是悄悄地做一些背叛修道院的事,因为他们认为所有最好的东西都要给逝者的要求实在是不太公平。但是神学家也千方百计地想要让他们明白这样做的必要性——我们还是跳过这些吧,否则故事讲不完,而这些故事哪怕有一千零一夜去讲,也是不够时间的。
我们的祖先用很多工具和机器来减轻繁重的工作,他们先是通过挥舞木棒的方式来打谷脱粒,然后又发明了带轮子的机器,接着又创造出了比特。他们在缩小自己的痛苦的过程中发现,地久星是圆的,星星都是聚集在苍穹之中的,脉冲星是会打嗝的[146],而地久人是会产生污泥的——在人类学会钻木取火三万年后,甚至可以通过高级孵化实验室复制生命。
当我们将体力劳动都交给机器去处理时,这些机器还可以用在打击邻居身上[147],那么需要我们做的就只剩下繁重的脑力劳动了。所以,我们又创造出了一个代替我们进行思考工作的产业,这些会思考的机器和它们的想法把世界分割成细小的数字[148],就像是把谷子脱了壳以后再碾碎一样。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用炮铜制造出一些机器,可还是要站在上面进行操作,这样也挺累人的,所以他们又将可以下蛋的母鸡培育成了可以输出思想的“计算鸡”[149],这些鸡在鸡窝里下蛋的时候就可以根据我们的指令为我们工作,这样我们就创造出了第一个失业的人。
我们从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思考,但是我们也发现,并不是一切都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没有痛苦并不代表获得幸福。我们去修道院祈祷的经历也和之前不一样了,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恐惧、试图遮掩自己的罪过,而是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并且津津有味地把修道院明确规定的几宗罪都挨个触犯了一遍。通过这一次次的触犯,我们发现大多数罪都是令人恶心难受的。所以,在新时代伊始,我们专注于最令人期待和兴奋的一宗罪——淫欲,换句话说就是床笫之欢,而这种淫欲又可以分为通淫、群淫、自淫等几种不同的类型。平淡乏味的生活剧本因为这些合理化的创新而显得丰富多彩,出现了乱性机、随性机和同性机,每个地久人的索多玛屋中都有一堆怀了孕的机器。教会对这一切并不满意,可是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睁眼,因为十字军时代已经过去了,而且教会和十字军的关系也很紧张。接着就出现了地久星上的第一个帝国——赖占庭帝国[150],这个国家通过全民公投将国徽上一只长翅膀的猛禽图案改成了下流的大鸟。赖国人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解决着一切到目前为止没有解决的问题。其他国家也都根据自身条件,纷纷效仿赖国。赖占庭帝国的座右铭是“OMNE PERMITTENDUM”[151],因为这个国家的基本政策就是做任何事都能得到许可。只有地久星研究中世纪历史的专家在翻遍了所有编年史后,才会正确理解这种坚持不懈的反抗和触犯,这是古老的禁欲主义和奉献精神的后坐力。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看出,其实一直以来大家都是遵守修道院的规定的,只不过是把规定拿倒了而已。
创新者们竭尽所能想要补上历史的空白,所以专门开办了诋毁教会的印刷馆,然而这却令他们身陷囹圄,所以后来再也没有人敢去效仿他们。我们还依稀记得当时由年轻的先锋军打头阵的激进团团歌,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唱的:
黄铜的额头闪着光芒,
我们把刀尖插入妈妈的胸膛,
我们割断了与爸爸的情义,
我们把他们都从楼上丢下去,
先扔爸爸再扔妈妈,
扔了妈妈再扔爸爸,
安息吧,阿门!
精神生活如繁花盛开。人们不知道从哪一部野史里找出了一个叫什么差德侯爵[152]的作品,这些作品特别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因为它们对我们接下来的历史发展走向有着重要的影响。两个世纪以前,差德侯爵作为污秽的恶人一直被死刑通缉令追缉,他的作品也都被焚烧、禁止出版。幸好聪明的侯爵早就料到了,所以留了副本。这位智者和先驱发表了《罪恶的魅力》和《不道德的美德》,他写这些绝对不是为了一逞私欲,而是完全遵循原则的。他写道:
我们应该因为罪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去触犯它,而不是因为触犯了它会产生快感才去触犯它。如果真的有天主存在,那么我们要为了去违背他而犯罪;如果没有天主,那么我就应该去挑衅自己。[153]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应该享有完全的自由。
他还在小说《斯莫浪娜》[154]里建议,应该将“嗜粪”作为一项重要的宗教传统,甚至应该设立一个纯金的粪坛并在旁边唱感恩圣歌,如果还没有这种宗教仪式的话,应该立刻发明!除此之外,他的另外一个相对较小的贡献就是对各种粪便的喜爱和研究。在家庭问题上,他是一个原则至上主义者,他认为应该彻底铲除家庭,最好能够实现家庭的自生自灭。他的这些观点和认知在时间的长河里激起了敬佩和崇拜的浪花,只有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才对他说的话挑刺,他们认为差德可能更喜欢他之前建议的那些事,可是也许有些人觉得家庭更好呢?
差德派(差德侯爵的门生和遗志继承者)依靠弗洛尼德[155]大师的理论撕掉了那些批评家的谎言面具。弗洛尼德大师指出,意识是由于害怕大量谎言进入灵魂更深处而在此之前产生的(我思故我骗)。这位精神分析大师建议,可以进行治疗,升华[156]然后放弃;而差德派则认为,要通过“恶心疗法”来进行“消恶”治疗,也就是一直去尝试让我们恶心的东西,直到我们不再觉得恶心为止。他们建立了许多粪坛和恶心博物馆(人们一进到这种博物馆就会被污秽之物恶心到想吐),因为差德派一直都谨记差德侯爵传授给他们的知识,保留着对身体这个部分的传统。差德派运动的领袖栾伦·兹尉赫[157]大师还提出了“唯有臀部永远忠诚”[158]的理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相信的。环境保护渐渐成为人们经常谈论的话题,因为差德派已经毫无节制地肆意污染破坏。除了嗜粪哲学的兴起,未来预知学也成为人们的精神追求。上世纪末悲观主义盛行,现在看起来非常可笑,当时因机械化的产生而导致失去了一个工作岗位,现在又出现了新兴的二十个岗位。新兴未知职业的兴起改写着历史,出现了群交工作者、毒暴者[159](会使用百种花样虐待别人)、三角铁打造者(他会根据家庭生活的诉求,为他们打造一个原本不曾拥有的三角夫妻关系)、品种学家和种交学家(前者就是以前的狗发展来的,后者指从事人兽杂交的人,这是一种突然喷薄而出的艺术形式,由于自动化的发展,这种艺术形式可以独立完成)。由于这种流行趋势,物理学家给自己的机器安装了情欲按钮。
这种改革也迅速引发了反改革。反改革派认为,前面的时代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恶劣的,所以他们炸掉了精子和铁素体龌龊记忆银行。除了这些安装爆炸装置的人,还有一些不修边幅派(也指禁欲主义者)和回归山洞主义者,他们像虱维尔和吸维尔[160]一样鼓励大家不修边幅,外貌又脏又差也没有关系,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也没有关系,因为周遭的一切都是没有细菌且可口美味的。而另一个美丽的性别族群[161]更是奋起反抗,反抗运动的参与者(她们)为了彻底打破先辈的神话,明确推举两个新的完美女性形象——荡妻浪女和斯温克斯[162]。这一切现象的出现令地久星变得混乱无章,大多数地久人毫不畏惧地选择相信科学,研究着每一个现象,就连群交学也因为名叫欧鲁卡的测量单位(恋尸学中的测量单位是摩根[163])而成为正式的学科。人们已经可以分辨出香葱奶油干酪酱、燃气厂出纳员和性瘾者[164]有什么不同,也能看出煎饼和怪癖变态[165]有什么区别,而且没有人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惊讶的新鲜事了。
接下来,科学又实现了几项令人引以为傲的成就,其中之一就是本世纪在基因工程学的帮助下加速了传统工程学的发展。
先是创造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技术——杂交(好比将水母扔进去,就可以创造出一台吸女器[166]),地久人迅速将这项技术普及,到处都建有基因杂交工作坊。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就爆发了“身体解放运动”,基因工程办公室里挤满了想要定制自己身体形状及功能的人。有些历史记录者将这段历史从地久星普遍发展史中单列出来,将其命名为“完美之战时代”,因为所有人都在追求完美;也有人将其命名为“身体之战时代”,因为所有人都在追求身体上的完美。另外,差德侯爵的学说依然在开花结果、不断发展。最新的宇宙进化论支持“在其他宇宙文明中至今没有发现我们所想象的假正经[167]暴政的后果[168]”的观点。在地久人的想象中,他们以为其他文明就是像挤牛奶一样压榨着太阳,贪婪地咀嚼着所有星星。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人类的本能就决定了他们不会踢这些星球,只会像鼹鼠一样在上面挖洞,因为这是他们首先必须做的事。如果想要挥霍财富和能量,首先就要拥有它们。星星不是他们的私房钱,太阳不是他们的救命金,天文技术师也不是守财奴。无论星球被利用多少次,仍有没被利用的无垠空间在无情嘲笑着一切锱铢必较的贪婪挖掘行为,因为宇宙是根本不计利益得失的。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制止通过大火在宇宙中制造混乱而毁灭星球的想法。我们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我们不正在把原子掰成小碎块吗?那些高级文明正在将打磨得完美的尖刀一次次插入星球的身体,就像疯狂的鼹鼠在挖洞,这么做根本就不是为了获得资源,而纯粹是为了追求这种破坏的快感。瞧瞧宇宙中那些被破坏的轨道、灰烬和碎块,我们远远看着宇宙中发生的这一切拳打脚踢、残暴虐待的行为,这就是其他文明存在的证据。看着吧,早晚有一天彗星的尾巴会把我们横扫出地久星,太阳眨眨眼就会把我们烧成灰烬;也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解脱,并让我们的兄弟看看,也让他们引以为戒!
宇宙不会自己变宽,也不会自己伸缩膨胀,它只是因为高级文明对它的折磨和摧毁才开始在我们的眼中碎裂。
新的世界战争爆发了,身体传统论阵营和身体自由论阵营打起来了,人们暂时忘记了先前的学术思考。值得庆幸的是,这场战争并没有带来大规模的流血牺牲,因为在战场上被砍断的身体立刻就被身体自由派阵营发明的高速复活移动抢救室(也称极速复活救护车)拼接起来,大元帅立刻将此次战斗中英勇奋战的人任命为本国贵族,从此流行着一句话:大刀阔斧出贵族(指被劈成两半后可以被任命为贵族)。保守派败下阵来,教会在世界上的地位也受到了削弱,因为教会之前明确表示支持保守派。接着又爆发了一系列诸如乳房起义、十字祈祷词起义等内部暴乱,但没过多久就销声匿迹了,因为拉虎宾[169]独裁的时代来临了。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每个地久人在这个时代交汇处都有两条命,一条是普通的命,而另一条是在个人数字中心通过数码程序复制模拟出来的。虽然许多人都不认同这种数码统治,并以沉默的方式反抗,但这又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已经没有人的脑子里还能装下那些商业或工业数据了(哪怕装得下也没有人愿意动脑思考)。所以,统治大权被计算机和模拟程序握在手中,整颗地久星都处在模拟程序发射出的天幕的监视之下,这种天幕又叫人造卫星。
在这个自由至上的时代,美德不得不羞耻地躲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众所周知,娼妓早已不复存在,而她们的代替品——圣洁少女和纯洁处女的出现也没有大受欢迎,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纯洁少女是不会随随便便站在街角的,所以那些站在街角的“圣洁少女”肯定是冒牌货。美德的捍卫者守着自己的美德偷偷躲在秘密的俱乐部里,继续坚持着不婚主义。在这样的环境下,个人数字中心的衰败却令淫乱死灰复燃,再后来就发生了反对拉虎宾独裁的全国暴动起义。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在乎过那些会思考的机器,它们肆意生长,当地久人口超过一万亿时,这里已经没有容纳那些计算机的地方了,哪怕它们身上的每个电子都背负着比特重任。所以,数字工业不得不在更深的地质层转了几圈,继续向地久星深处扩张——继续向更比特层扩张,直到挖掘到了地久星的火焰核心,然后又将这颗核心换成了智芯。其实地久人并不了解、也并不关心智芯到底是什么,他们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动脑子,而更愿意享乐,比如在新的体育项目——子宫竞走、闲聊大赛以及最新的淫曲演奏会专辑上花心思。
当然数码计算也有出错的时候,我们称之为数码错误,这种数码错误会在一瞬间将账户持有人的财产洗劫一空,除了账户里的钱,还有名声、身份,然而这种错误被认为是不可避免且无法保护的。
这些由于数码错误而遭受损失的人被称为“账户除名者”,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了,也不能证明他们的身份,因为像父母、子女之类的名词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而那些曾经和他们一起花天酒地、骄奢淫逸的酒肉朋友才不会替他们证明身份呢!既然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有过混乱的交往,那么除了计算机以外,就没有人认识他们了,每个地久人就真的命悬一线,全靠铁素体记忆存储在智芯中的数据了,直到崩溃的那一刻。有时候因为电路短路,两个人的数据会合二为一,有时候又因为数据裂变,一个人的存储信息会四散分离,无论哪种情况最后导致的结果都是灾难性的。这种非存在的妄想症折磨着每个“账户除名者”,而这种被称为“虚无症”的社会传染病最常见的症状就是呈现出“虚无状态”——对任何事情都受够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对所有事情说“不”,把自己打造成倒霉蛋,藏匿在山洞里,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还有一些人专门喜欢和这些无名氏(账户除名者)交欢,他们通过特殊追踪警犬来找寻这些人的下落。当时的生活实在是太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