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在座的各位所看到的一样,我是一个永无止境、不停追求的鼓乐演奏家,当然我的不幸也就是这样开始的。我的天赋异禀在小时候就显现出来了,不管看见什么,我都能在上面敲出一段鼓点,任何东西在我的手下面都能发出真正的曲调。自古以来我们的民族就是这样的。我可以奏出电闪雷鸣般慷慨激昂的乐章,也可以奏出如沙漏流注般轻柔宁静的曲调,我的演奏音域是非常宽广的。我平常也会打打铃鼓,还会制造一些乐器——给我一张羊皮、一截腐烂空心的树干或者一只木桶,再给我一块防水垫,我就可以做出一件乐器。当我演奏鼓乐时,我会沉浸其中,仿佛整个世界都从我眼前消失了。不过我从来没在任何一支交响乐团工作过,我一直在游历世界,想要在所有优秀的民间乐队中演奏。我的乐感非常好,而且我深爱着演奏。你们不知道我见识过多少行星、恒星和音乐厅!我走到哪儿,就演奏到哪儿,就没有我没演奏过的地方!就算累得鼓槌从手中坠落,我也还没过瘾。我开过很多场个人演奏会,人们为我疯狂,在演奏会上尖叫咆哮、狂哭大笑,他们抬着我把我抛向空中,甚至把我的鼓抢走,视为圣物供奉起来。名利向来不是我所爱,我并不追求。我所爱的是音乐,我在音乐的世界中沉沦,我对交响乐的渴望就像一条想汇入海洋的小溪,我愿沉溺在她无边无际的怀抱中。众里寻音千百度,除了完美的旋律我别无所求,每天不分昼夜地沉浸在音符乐谱的海洋中,直到我在阿莱奥茨亚星的小村庄里第一次听说了铪国,就是当地人穿着卷起的螺旋袖子、里面带有一层星星内衬的白色裙衫的地方。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感到怅然若失,我心中的渴望之火又被点燃了。相传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国家,而是一个交响音乐厅之国,皇家音乐厅的列柱走廊一直延伸到国境线;那里的每个人都会演奏乐器,并且国王都会去听,因为他的梦想就是让殿堂充满音乐或者创造出和谐音乐[123]的空间。我听完就不假思索地掉转方向,朝着那里奔去,一路上就靠演奏养活自己。我用欢快的鼓点吸引人们的注意,无论老少,我收集着他们给我的每一条信息,为的就是确定关于那个国家的传闻是不是真的。但奇怪的是,离铪星越远,人们就越对那里的音乐风俗赞赏有加。他们相信那里是一片和谐空间,非常适合想要演奏的人生活。然而离铪星越近,人们的答案似乎就越模棱两可,要么是脑袋摆得像拨浪鼓一样对此避而不谈,要么就是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头[124]。我把当地人逼到墙角不停询问,可是他们都跟我绕圈子,没一个人说实话。只有一个奥贝鲁自亚星的老先生跟我说,他们那里是在不停演奏,各种声音不绝于耳,连猫叫声都算音乐,所以他们的演奏中的音乐成分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他们所谓的音乐其实包含更多其他的东西。我疑惑地问:“他们的音乐怎么就不算音乐呢?这位老者,请您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呢?”老者只是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其他人却自说自话,说什么兹巴夫努兹[125]国王建立了一座国立皇家高等音乐学院,里面都是天赋异禀的演奏家,没有靠一些奇怪动作博人眼球的杂技演员,没有赛马斗兽,也没有老套古板的比赛,到处都是灵感。那里是通往金色琴弦天堂的大门,是进入和谐空间的轨道和钥匙,全宇宙都在演奏着无声的音乐。我又问那位老者,他说:“我没说那一切都是假的,也没说一切都是真的。我要是有没告诉你的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自己去那儿看看吧!到时候你就可以找到答案了。”我相信自己的天赋,我把一切都押在了上面,因为,我的机器人兄弟们,我只要拿起鼓槌,轻轻地在鼓上释放出一小段乐章,那就不是普通的鼓点或敲击声了,而是一曲感天动地的挽歌!世间万物都会为之动容,乐声所至,金石为开!我继续前行,我深知想要进入带有皇家认证的音乐宫廷绝非易事,我询问在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问他们铪星有什么风俗习惯,不过我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人们不是摇头就是摆手,总之我还是没能到达那个地方。我继续在星际中前行,遇到了一个脏兮兮的长毛怪,它把我叫到一旁,跟我说:“你要去铪星,哦,你太幸运了,现在正是时候。你可以尽情演奏,那儿的国王也是明君,他热爱音乐,要是他看到你,一定会把金银财宝重赏给你。”我才不在乎什么金银财宝,于是就问了那里的交响乐团的情况。它露出幸福的笑容,回答道:“要是能在那支乐团里演奏,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问它为什么往反方向走,它说自己要去看姑姑,并且要让兹巴夫努兹国王声名远扬,让各地的音乐家都能快点赶来,因为通往和谐空间的通道已经开启了!通往和谐存在的通道也开启了,其实和谐空间和和谐存在是在一起的!我问它交响存在是不是也在那里,并表示要加快脚步。这个长毛怪物(说真的,它又黏又脏,好像在焦炭或者煤灰里滚了几圈,身上都被烤焦了,沾满了黑黑的煤渣)听完就大喊起来:“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头脑愚笨、不学无术的坏蛋是哪来的?你难道不知道吗?铪星不是一般的国家,而是一个新型国家,确切地说是‘阔家’;兹巴夫努兹国王也不是普通的国王,而是‘阔王’!为了实现幸福,他制订了王朝计划,让所有人都演奏音乐。他的计划不是心血来潮或者盲目的,而是通过一种科学的、有方法论支撑的做法,也正因如此,他还成立了音乐学院部长理事会,制定了和谐空间计划表。其他人随时都可能发现这个理事会,并且成为其中的一员,或许有些人已经在那里演奏音乐了!你快点去吧!”
“这种制定好的和谐音乐是什么样的呢?”我不禁问道。
它回答道:“音乐可以将人与自然相结合,汇集所有人类的渴望,然后创造出人间天堂。所以我跟你说,你快点去吧!”
“我这就走,但是我的怪兽先生,我还想知道,这个国家——哦,不,‘铪阔’——实现了乐谱空间的和谐,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哈哈,”这个黏糊糊的家伙说,“他们有严格的要求,并且有流传多年的古老传统。他们一直都是这么演奏的,然而他们不单靠这个,也不是按照正确的方式演奏就可以了。我的鼓手啊,你快去吧,再不去你就要赶不上彩排了!”
“不好意思,”我说,“我可不是什么鼓手,我是最优秀的古乐演奏艺术家!请您再和我说说铪星上的事情吧,这样我到那儿以后就能遵守他们的行为规范!”
“哎哟,我没时间。你快点去吧,你看着,你肯定会感激我的!”
我就继续前行了,不一会儿就远远看到了“阔家”的轮廓。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因为这不是一颗普通的女星,而是一颗小小的男星,处处散发着雄性气息。接着我又看到了雄伟无比的大理石城墙,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皇家音乐学院。在不远处,我又看到一辆用油彩画的木车,木车上坐着一个疲惫不堪的机器人,他在挠后背捉虱子,因为年纪太大了,每动一下,他的填充料都在不停地吞噬着他的齿轮。我过去帮他把关节和阀门都清理干净,他轻轻地哼了一段旋律。我问他哼了什么,他说那是《强心苷之歌》,可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样的曲子,就问他知不知道铪星。他好像突然聋了一样,让我重复了四遍问题,然后才说:“鼓手朋友,你是多么年轻挺拔,又是多么强壮有力,以后你要面对的事可多着呢!我也不会阻止你去铪星,我也不会劝你去铪星。你自己决定,做你想做的事情。如果你问我那里的人们是不是演奏音乐,我会告诉你,他们当然演奏音乐,从黎明到黄昏,又从深夜到天亮,但是每个国家的风俗习惯都不一样,所以我有一个忠告,那就是‘沉默是金’!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声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把嘴闭严!一个字也别说!把舌头上好锁,嘴上要有把门的,把你的声音用沉默封印,这样你以后可能还有机会和别人讲一讲你在那里的奇妙体验和演奏经历。”
我还想再问问他,然而不管我是哀求还是威胁,他都一个音都不肯再发出了。
这时我心中已经燃起了巨大的好奇,我绝对不敢说我在敲开铪星那扇金色的大门时心情是毫无波澜的,因为我隔着门都感觉得到,里面好像笼罩在一片神秘之中。当我拉开那个纯金打造的门环时,门环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似乎给我增添了几分勇气,城门守卫也非常热情地让我进去了,还温柔地跟我说:“你看见前面那扇门了吗?请放心地推开门走进去吧!”我一踏进庭院就已经沉浸其中。我站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前,上面的宝石光彩夺目,这哪里是庭院,这就是梦中的圣殿啊,处处还都悬挂着纯金的乐器!我一推开门走进去,就被宫殿内汉白玉、玛瑙和金银的光芒照得眯起了眼睛,四周都是巨大的罗马柱,我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圆形剧场的最底部。铪星极其深邃,看得出经历了无数岁月的打磨,而在这颗天体最中心的位置,恰恰建造了这样一座音乐厅。音乐厅里没有观众席,只有乐团演奏者的位置,有些是沙发,有些是小板凳,上面都覆盖着镶有红宝石的银色波点织锦缎,谱架上流淌着动人的旋律,给小号手、单簧管演奏者和双簧管演奏者吐口水的桶也是纯银打造的,钻石吊灯射出像蜘蛛网一样的七彩光辉。音乐厅里也没有展示厅,只是在乐团演奏者位置的对面有一个一整面墙那么宽的巨大包厢,整个包厢镶嵌着木镶板,层层叠叠的丝绒帷幔上装饰着小天使和金流苏,整个包厢都被一块纯金丝织成的幕布遮住了,幕布上布满了高音谱号和降调符号的刺绣,还挂着一轮新月。种在包厢前花盆中的棕榈树像房子一样高,而幕布后面可能是一个宝座,不过那里烟雾缭绕的,什么都看不清,但是我立刻就明白了,这肯定是国王的包厢!我还看到了指挥台,这个指挥台可不是平常我们见到的那种,它位于水晶帷幔下方,看起来就像一个神坛,上面还闪耀着一行拉丁语霓虹灯大字——世界上最杰出指挥家的席位。
也就是说,这里有世界上最好的乐团指挥家。音乐家也是多如牛毛,人头攒动,似乎也根本没人注意到我。他们身着皇家乐团制服,个个衣着光鲜亮丽:腿上的白袜子都是Fa音和Sol音的;脚上穿的鞋都是带有低音Do的纯金搭扣,只不过鞋跟是削平的;头上戴的卡尔帕克毡帽上有羽毛缀饰,只是羽毛几乎都被蛀虫啃掉了;每个人都被重重的勋章压得身体前倾,但是每块勋章都垫着绒布,为的就是不让它们互相触碰发出的声音破坏音乐的整体美感。这里的一切都是经过细致周密考虑的!可以看出,这位国王是一位伟大而又慷慨的君主,他毫不吝惜地将勋章颁给这些音乐家!我小心翼翼地挤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因为这时正好是他们彩排休息的时间,所有人都在一起发言,而站在水晶帷幔下那位戴着金边眼镜的指挥仿佛正在教训谁,他手里拿的也不是普通的指挥棒,而是一根棍子。拿着那么重的东西不累吗?不过这也不是我能管的事了。这座音乐厅壮丽非凡,立体声回声效果一定非常棒!就在我按捺不住演奏的冲动的时候,指挥用余光扫了我一眼,说:“你是新来的吧?是竖琴演奏家吗?啊?鼓手?那你坐那边!我们这儿来了个鼓手,看看你能不能通过考试吧!你坐下吧!我亲爱的大提琴手,你别推我!”我看见首席大提琴手往指挥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什么意思?这是给他写了一封音乐信吗?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坐了下来,接着又听到指挥冲着所有人说:“单簧管,你不应该是‘嘚嘚嘚勒嘟嘟嘟’,而应该是‘嘀嘀嘀哩嘟嘟嘀嘀嘟’!这又不是蛋糕上的硬奶油裱花,我的先生,这是活泼的快板,不是急板!你的耳朵是橡木做的吗?[126]然后接着是‘提哩哩噜哩夫噜哩发’,这里不是一个装饰音,你必须轻柔一点,轻轻柔柔的,明白吗?但是又要加上力量,要掷地有声,而不是流于表面。好,这里轻柔,这里用力。对,‘嘀哩哒哒啪哒哒啪’!还有你,钹,你别把短笛的声音盖过去啊!你这么用力就破坏了这种轻柔的感觉,你听见我在说你吗?让你别那么用力!”这么看来,这儿和宇宙中其他音乐厅里的演奏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很普通的演奏,说的话也都是类似的。
在这一片喧嚣中,我开始观察周边的一切,最先看到的就是我面前的鼓。它是那么完美无瑕,绝对不是普通的鼓;它是那么结实,长圆形的鼓身是那么丰满圆润,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光滑的漆面上缠绕着绣有金色橡树叶的绳子,而绷得紧紧的鼓面上没有一丝刮痕,敲下去一定会发出比惊雷还响亮的声音!
我又看到,他们的乐谱也不是普通的乐谱,简直是一本厚厚的经书,又厚又大的一本,外面裹着斑猫皮做的书皮,封底缀有斑猫尾巴毛制成的流苏,流苏上还绑着一条丝帕,这是演奏结束后用来擦汗的!我就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经过细致周密考虑的!整座大厅里到处是精巧的灰泥装饰、狮鹫、城徽、丰乳肥臀的缪斯女神、女像柱、维纳斯、法翁、船桁、玻璃罐子、支索帆、主帆、普里阿普斯[127]、船后桅枞帆、船绳、航向标……目之所及,无不令我惊叹,这简直就是一首乐曲啊!包厢的正上方悬挂着国徽,国家建立的标志被纯金打造的花环簇拥着。突然,大幕动了一下,仿佛国王一直坐在里面,他难道是不想让我们看见?这时,我又听见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指挥迅速地、飞快地、极速地大喊了一声:“注意,各就各位!彩排开始!”所有人推推搡搡,快速奔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调音做准备。我手里握着鼓槌,其实这不是鼓槌,更像是两把斧子,两根发得出声响的铁棍!我准备好乐谱,目不转睛紧紧地盯着。指挥示意一、二、三,他的金丝边眼镜的金光照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这时小提琴也加入了进来……但是,等等,指挥还在指挥着,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好像有人在用金刚砂打磨着什么……小提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是不是琴弦没调好?好,现在该我的鼓登场了,我手起槌落,用力地敲下去,可是我只听到了像是有人轻轻敲门的声音,再看鼓面,平整而紧绷,就像表面光滑的奶油蛋糕,毫无起伏。我觉得非常奇怪,再次敲下去,这时整个乐队都加入了进来,哼哼声、响指声、摩擦声不绝于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天啊,长号手用嘴帮助自己的长号发出“卜卜卜”的声音,小提琴手也噘起嘴发出“啼啼啼”的声音,所有演奏者都在模拟自己的乐器发声,来帮助这些发不出声音的乐器演奏!这算什么演奏啊!指挥耐心地聆听着,突然啪的一声敲在指挥台上,说:“不行!不行!这可不行!从头再来一遍!”于是我们又从头开始演奏,他还从指挥台上走下来,走到我们中间,来回踱着,用耳朵捕捉每一个刺耳的声音。他慢慢走向圆号手,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手指突然像镊子一样夹住圆号手的脸扭来扭去,掐得圆号手都喘不上气来;他又好像漫不经心地走到了第二小提琴手后面,用手里的棍子照着那人就是一下,小提琴手一个趔趄失去平衡,脖子下面的丝帕都飞了出去,用牙齿奏出一段欢迎进行曲;指挥又慢慢走向长号手,他的目光透过金丝眼镜扫视着其他人,悄声说:“你们这演奏的是什么玩意?这也叫音乐?你们就这么演奏吧,一会儿把‘阔王’吵醒了就有你们受的!”然后他大声说:“我是最优秀的指挥家,我要严格要求你们!再提醒各位一遍,我们演奏的是安静交响序曲!安静、柔板,然后才是活泼有力,但是要弱,极弱,因为欲速则不达[128]!”我明白了,他这么说,一定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因为他是宽厚仁慈的大好人!然后他又说:“先生们,请注意!你,圆号手、竖琴手、小号手,还有你,单簧管手!还有你们,钢琴手,你们用点心,好好演奏!钹要流畅一点!短笛要时刻注意,大提琴再温柔一点!主钢琴,极弱,记住了吗?你看着你的弱音器!”他又回到了指挥台上:“好,注意我的指挥棒,听我的口令,为了和谐空间,走,开始!”然而除了哼哼声、刺耳的声音和类似敲门的咚咚声,我仍旧什么都听不见。指挥又面带微笑走到乐团中来,将薄荷糖发给演奏者,不过他给了谁薄荷糖,就会朝着他的脑袋敲一棍子,四周都是击打头部的声音,弥漫着令人担忧的气氛。但是这也让我们都明白了,不能发出声音为的就是不惹怒国王,不要让任何不和谐的声音传到国王——哦,不,“阔王”——的耳朵里!如果有人摔倒,吓得缩成一团,向指挥报以讨好的微笑,指挥同样也会对他微笑,回报给他的就是“嘭嘭”几棍子!其实这不是在打他,而是在拯救他,不让他被发现,不让他挨上“真正的棍子”……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在休息的时候听到乐手们一边互相贴着创可贴,一边说:“我们的大指挥,他是个好人!他毕竟是最好的指挥,为了不惹怒‘阔王’,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们还说,指挥的心比金子还可贵,他打他们是为了不让“某人”来打他们。我赶忙问:“某人是谁?”但是没人回答我的问题。就算我弄明白了打人是为了他们好,但是关于这个音乐,我还是一头雾水,因为除了哼哼声和指甲挠东西的声音,还有一些非常刺耳的声音,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我们还要演奏。金丝边眼镜的光再次射到我们每个人身上,指挥又跑过来,开始打我们,尽管我们被揍得鼻青脸肿,但是我们知道必须如此,直到包厢的大幕后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从后面伸出了一只光着的大脚的脚后跟。这绝对不是随便什么人的普通脚,而是一只圣脚,从王室高贵无比的睡裤裤腿里伸出来,翻来覆去地搅动着层层叠叠的帷幔,里面传出了一阵阵鼾声。原来后面根本不是什么金宝座,而是一张缀满了玫瑰花、处处镶嵌着宝石的金床,“阔王”躺在金线织成的床单上,头枕着丝绒羽毛枕,沉浸在谐声的梦想中。我们就看着这神圣的后脚跟,演奏得弱、极弱,以免把他吵醒。我明白了,我们是在假装彩排!可是不对呀,如果假装彩排,为什么打在身上的一下下却是真的呢?为什么琴弦上没有鬃,而我的鼓却像一块朽木呢?
我还注意到,在整座音乐厅最阴暗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像管风琴的大柜子,又黑又大,柜门紧闭,上面有一扇小铁窗,每当有人出错的时候,那里就会出现一双燃着火光的湿漉漉的眼睛,非常瘆人。我问小号手那是谁,他一言不发;我再问低音提琴手,他也是一声不吭;接着问大提琴手、三角铁演奏者也是同样的结果。长笛手在后面悄悄踢我的脚(暗示我不要问了),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来这里前那位老人的忠告,所以我也赶紧把嘴闭上,开始演奏——不对,就是敲。伴着一声惨烈的吱扭声,角落里的柜子的门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四层高的东西,黑乎乎的,比漫漫长夜还要黑暗,一双吓人的眼睛像两口石磨。它走到两根罗马柱中间坐了下来,一动不动,仿佛在森林中休息一样,那双潮湿却又灼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它脏兮兮的后背靠着一根大理石柱上装饰的缪斯女神,来回蹭着缪斯女神的臀部,胳膊肘顶着另一根柱子上的缪斯女神。它看起来太吓人了,仿佛有许多只蚂蚁在我的后背上爬。从这时开始,我已经不太想在铪星的音乐厅里演奏了。它张开血盆大口,嘴巴一张一合,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坑。虽然我希望它能快点把那张可怕的嘴闭上,可是那张嘴太大了,闭上嘴所需要的时间似乎变长了,那“坑”里的情况更是可怕得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它还长着恶心的尖牙,不过后面藏着的舌头更加恶心,灵巧地翻动着,还不停有口水流下来。这个角落柜子里钻出来的怪物把一根粗大的手指伸进了嘴里,在嘴里慢慢地、但是很用力地捅来捅去。看着它的样子,我也张开了嘴,我想问问旁边的低音提琴手和钹手:这个大怪物到底是谁?它为什么会在这儿?它在这干什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位老者对我的劝告:“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声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把嘴闭严!一个字也别说!”想到了这些,我双腿哆嗦着继续演奏。虽然我能看见乐谱,但是我不得不一直去揉眼睛,因为我看得非常不清楚,眼前就好像有很多苍蝇在飞。我不知道到底是五度音程还是四度音程,所有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眼前一片混乱,我想我一定是遇到魔鬼了。接下来就是长达八小节的安静,但是这安静中又出现了非常刺耳的声音。这个声音粘稠不堪又仿佛散发着毒性,像是消化不良的肠鸣,又像是狗在喘粗气。角落柜子里的怪兽打了个哈欠,张了张嘴,伸了个懒腰,又在缪斯女神的臀部上蹭了蹭自己长满了鬃毛的肩膀,目光从角落后面射出,又用鼻子嗅了嗅,喘了几口粗气后还打了个嗝。在这一片神圣的宁静中,在这专注的音乐中,它是这么不合时宜,仿佛是一个笑话,然而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也没有任何人听得见!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下午是音乐演奏会时间,国王就坐在星臣(臣服的群星)围绕的包厢中,戴满戒指的手指头在搓着什么,然后又把手纸塞进自己的耳朵。我又揉了揉眼睛,看到那里有一只小金碟,他把棉花搓成小球蘸了圣油以后,就塞进耳朵里堵上了!我真是什么都不明白了!我们遭受毒打发出强音,而“阔王”却让人把大幕拉上,因为他要处理“阔家”大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生们,努力演奏啊!”金丝边眼镜指挥说,“我们必须要探讨一下,评论一下你们的表演!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们这是什么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这怎么能达到和谐呢?你们这样演奏会让‘阔王’不高兴的!开始讨论!”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偷偷望向柜子的方向。其他人都在积极举手,起立参与讨论并发表自己的见解,眼睛里闪着渴望,开始评价整个演奏:弦乐不对,铙钹不对,号手也不对,手指放错了地方,衔接不够流畅,彩排次数太少,动作幅度太小,演奏不够用心,配合不够好……每个人都在积极地指出自己的问题,我的天啊,开始批评别人时,他们更积极了,丝毫不留情面,把别人批评得体无完肤。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小号手、三角铁演奏者和圆号手没有这样做。他们还在不停地批评着,每一个音符都会引起他们的争执,仿佛能从里面挤出一杯苹果(评估)汁,这景象也令我觉得非常惊讶。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每个人都有着滔滔不绝的见解,批评的话就像乐章中的音符源源不断地流淌。我忽然看见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我们,天啊,那个柜子打开了,怪物就坐在里面,它挠了挠自己长了毛的、令人作呕的大肚子,又把手指伸进了肚脐眼里——与其说是肚脐眼,还不如说是一个大漩涡!它喘着粗气,打着嗝,挠着痒痒,全神贯注地坐在那儿,心满意足地挖着鼻孔。我们忽然又回到了死一般可怕的寂静中,一个摇铃的乐手站起来发表结论:“尊敬的指挥大人以及各位同仁,这些乐器都不行了!所以我们什么也演奏不出来!的确,它们看起来都很漂亮,还都镀了纯金,但是它们发不出声音啊!这些乐器都是有缺陷的,根本算不上乐器!因此,我的结论就是,请给我们真正的乐器,这些东西可以送到博物馆,要么卖废品也行。”说完就坐下了。“啊?啊?啊?”我们宽厚仁慈的金丝边眼镜大人问道,“你说这些乐器不好?无法演奏?你不喜欢?你就是在找客观原因来为自己的无知与无能辩解!你就是个笨蛋和懒虫,是个背叛者,你就是想暗中搞破坏!你这个坏蛋,下等变种坏蛋!你从哪儿来的?是谁让你有这种背叛的恶毒想法的?你是不是还有同伙?还有人要发表结论吗?”此时,周围安静得仿佛一粒芝麻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国王的仆人走过来,给了指挥一封信。指挥伸直胳膊把纸拿远一点,因为他戴着的那副金丝边眼镜是老花镜,看完信以后,他从镜片后扫视着我们每个人,说:“好,现在我宣布休息,因为我现在要去王宫里参加王室部长会议!等我回来,我再把商讨结果告诉你们!”我们就坐在那儿开始闲聊,什么您家最近钉环又掉进油桶里了,什么他家在岸边又新建了一座房子,总而言之都是类似的话题,闲聊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鼓号礼宾队就来宣读“阔王”圣旨:一次特殊的学术大会即将举办,此次大会的主旨是全面研究通往和谐空间道路上的障碍。一石激起千层浪,旋律学研究家、音律研究家、音乐鉴赏家、声音学者、复调专业毕业的高材生以及至高终身成就教授兼高级博士都蜂拥而至,还带着许多用来录音的仪器。他们用六百台安装在乐器上的超级微型麦克风将第一次演出记录下来,还在我的鼓里面安了超级微型麦克风。他们用绿色的蜡和红色的油漆给录音带盖上封口印章,又收集了因情绪波动起伏而剧烈抖动的空气做研究样本,接着他们就用放大镜把我们每个人从头到脚的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最后他们讨论了七天零一个月的时间!这都不能简单地称为“全面学术研究”了,简直就是一场学术研究的暴风雨!我从来没见过在一个地方能够进行如此大规模、如此迅猛的科学研究!所有东西都是经过检查并按照适当的方法论进行调整的。整场学术探讨受国王支持,但是他自己并没有参与其中,而是派了双耳国副书记代自己出席。在最后一天,十八位大学校长为我们齐声诵读了这份经过充分的科学研究“一致认为”[129]后共同修改编辑过的“研究报告”:学术委员会认定,具有一定缺陷且不完整的乐器是具有极高价值的。这儿缺了这个,那儿也少了那个,这里还差一点,这里的线歪了,那里在跳圆圈舞。小提琴的琴弦是石膏做的,而大提琴的琴身里装的都是谷壳。这份报告肯定不应该是这样,可是它就是这样摆在这儿:长号是堵住的,因为一个一半是棉、一半是尼龙质地的睡帽掉了进去,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可能就是水猫[130]掉进去了,所以我们建议要彻底疏通长号管道;我们提出建议,应该立刻在长号手旁边放一个疏通烟囱刷,就让他带着这个堵住的东西继续演奏。我们发现大键琴其实是个大空心,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原先则是个鹅窝。我们发现古斯尔[131]声音微弱是因为它下蛋的时候太弱了,因为我们用测温器分析过了,测羽器[132]显示羽毛阻挡了鹅发出叫声,所以鹅才无法发出清脆的声音。所以去羽毛机是必要的,皇家应从国库中出资为古斯尔演奏者购买新的古斯尔,并将它们分配给古斯尔演奏者,因为现在的古斯尔演奏者是从事指示剂工作的人,也就是养火鸡的人。[133]在演奏极弱旋律的钢琴中有一百只老鼠,它们发出微弱的叫声,尾巴被绑在踏板上,而且负责给这些老鼠喂食的护卫还侵吞了原本用来买鼠粮的资金,所以这些老鼠发出的声音就更微弱了。如果“阔王”不能大发慈悲,养鼠护卫一定会被砍头的。三角铁应该由金属制成,而这个却是粘连[134]在一起的,哪怕用了酵母。好,现在说说低音提琴,主低音提琴演奏过渡音的时候,应该用马刺环然后踏着它离开,但是大提琴手由于速度过快,在演奏深沉低音的时候必须把脚遮上(钉马掌或套上马刺)。委员会建议:需要将他用绳子捆上,或者把脚底板削去,或者用缰绳套住,或者将他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明明就是他的琴弓上没有马尾,可是这个专家委员会却研究出了一种大气,把氮气、氧气、二氧化碳都混在一起,里面还有一些像氙气、氩气、氪气等稀有气体的痕迹和一些水蒸气;里面还有一些流动的悬浊液,这些其实就是乐手们咳嗽出的废液和嘴里吐出的脏东西。但是委员会最后还是认为马尾应该比这种气体更适合,特别是在演奏颤音和琴弓需要连续在琴上摩擦的时候。这份专家委员会的调查研究报告一共有一千八百页,里面当然对我的鼓也进行了关注和研究:虽然这个鼓镀了纯金,但是它其实是用一块处处结满痂的木板做成的,根本不是一面鼓。专家还提出了三百八十一项研究结论,分别递交给了小号、圆号、长号部、摇铃部,并将如何达到和谐空间的建议提交给了无望邦的副秘书长和最高管乐法院,铙钹大将军亲自给这些研究结论盖了章。这下乐团可炸了锅,他们个个跳着脚开始大吵大闹。
没错!这面鼓的木头是一块破木头,里面装的也都是废品,散发着恶臭,这是想用无知来掩饰真实!长笛、单簧管、双簧管,小号都是被堵死的,这简直太恶毒了!简直太浑蛋了!我们想要演奏,你们给我们更好的乐器!给我们更好的乐器!我们要演奏!你们看看,有眼睛的都看得到,这里面塞着抹布,号嘴也是堵住的!铙钹也都是用镀了金的石灰水泥做的,这种东西怎么能演奏呢?我看着他们,不知道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明明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可是为什么现在才突然这么愤怒呢?虽然我很努力地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我真的什么都想不明白。再看看他们,如火苗般的音乐热情点燃了他们的怒火,如假包换的暴怒!这时钢琴演奏者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后说:“好了,这里是我写给国王的建议书,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和谐空间,我希望我们不再拿着这堆石膏、水泥和混凝土,我们能够得到真正的木头、黄铜以及发得出声音的琴弦!这是我们的诉求!必须得到满足!快看看你们做的这一切坏事吧!现在除了一堆散发着恶臭的气体,我们一无所有!”他非常自豪地坐下,眼神中充满胜利的光芒,他望着自己的同伴,他们个个大喊道:“对!我们也有要求!我们在这儿就发现了!这些毒气、老鼠、水泥,还有那些一钱不值的废物,这些东西合在一起怎么能迎来缪斯(音乐)[135]呢?我们也想上书进言,但是那次正好我脚疼,或者腿抽筋了,或者嗓子哑了;要是去提建议的话,我能写一本钢琴谱那么厚的东西,但是不凑巧,我的笔记本怎么也找不到了;要是我去的话,我的话肯定比你说得更重,但是那天正好我姑姑病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抢着表达,而此时我却看见墙角里的怪兽蹲在开着的柜子旁边,一直在蹭痒、打嗝,两条腿蹭来蹭去,简直就是猩猩怪!我一个劲地给他们使眼色,让他们别说了,快看看那边可怕的怪物吧!但是他们依然激情昂扬,心中满是对新声音和新生活的希冀,根本没注意到我。接着就有四位身穿法式纺锤形绳结装饰制服的声音警察把崭新的乐器抬了进来,可以演奏了!欢呼声直入云霄!还换了一个戴着椭圆形镜片眼镜的新指挥,原来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已经告老还乡了!听说他的鼓膜破了,根本什么都听不见!原来的霓虹灯大字也不见了,换成了新的“乐天派指挥”,马上就开始彩排了!在正式彩排前,椭圆眼镜说:“我是遵循原则的,我们先来讨论一下!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把心中最隐秘的渴望说出来!不要害怕!我亲爱的团员们,大胆地把你们的渴望说出来,没有人敢碰你们一根头发,也没有人会伤害你们,没有人会揪你们的耳朵,也不会踢烂你们的腿,因为我不是这种人!我以和谐空间的名义向你们保证,我所说的话都是在庄严的指挥棒下面宣过誓的,是最伟大仁慈的兹巴夫努兹殿下盖章认证过的!”
所有人又开始吵吵嚷嚷,控诉和渴望就像蜂巢里流淌出来的蜂蜜一样源源不断,小提琴手、圆号手、小号手、大提琴手,一个个毫不喘气地说起他们原来是怎么受苦的,是怎么被金丝边眼镜折磨的,他是多么可恨……我听着他们的话,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把金丝边眼镜说得这么不堪,他们原来是多么爱戴他啊,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着赞美的话,表达着自己的崇高敬意,还给他塞了那么多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的肯定都是写满喜爱之情的情书。他们拽着他的袖子,像儿子对父亲般孝顺和尊敬;当他挥舞着棍子揍我们的时候,他们的心像白鸽一样纯洁,说他这么做是公平公正的!可是现在又在这儿抹黑,说他是个聋子,就像一块榆木疙瘩!大提琴手还说,有一次他把他们的后背都打残了;还有人说,他那双眼睛变幻莫测,里面暗藏的都是凶狠的光芒,只要瞪一眼,就可以把鼓烧出几个洞来,不信可以问我们的鼓手!我心情极为复杂,嘴里嗫嚅着,因为这完全是一派谎言,可是我却看见他们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光芒,毫不掺假地说着假话,连磕巴都不打一下,我实在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惊讶,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真诚而高尚,怀揣着对美好新生活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却让他们可以这么胡说八道、乱喷口水?他们说他会使用巫术,吓得老鼠都不产奶了;说他是个斜眼,还像猎狗一样对他们穷追不舍;说他长着鹰钩鼻和扁平足,可扁平足怎么走得到和谐空间呢?
椭圆眼镜记下这一切,附和着我们,还不停鼓励我们继续说。[136]彩排开始后,我看见椭圆眼镜一步一步悄悄地走向我们,我们有点害怕,想要藏在乐谱后面[137],只见一只大手遮天蔽日般的阴影笼罩了我们,一把先是抓住了摇铃的人,因为他是第一个发言的,然后是“呲啦”一声,第二只手又扯住了大提琴手的裤子。这个椭圆眼镜和金丝边眼镜不一样,他没有发出那么多没用的噪声(不像第一个指挥那么多话),他二话不说,一把抓起两个人的领子,任由他们两腿不停地摆动挣扎,拎着他们来到大柜子面前,一把就塞了进去,锁上了柜子。我只听到了一阵律动:“咔吱咔吱”“嘎吱嘎吱”“吧唧吧唧”!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们。
我们继续演奏,不过总是走调,因为我们的眼前一片黑暗。“再来一次!”椭圆眼镜大喊,“又错了!再来!”我们只能继续演奏,每次乐声响起,我的后背都一阵发麻,尽管这是乐器演奏出的乐声,我却因为后背上这种酥麻导致的恐惧感,一点也感受不到乐感,我还总是看错乐谱,因为我总是用余光瞟向那个瘆人的角落。钢琴开始演奏,只是金属琴键每按一下,都会发出颤抖的声音,这时猩猩怪打开柜子通风换气,又在角落里坐了下来,打着饱嗝,甚至打了一个摇铃人味道的嗝。主啊,和谐空间啊,你们看见了吗?打嗝声让弦乐手拉错了音,而钢琴手则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椭圆眼镜指挥脸上的五官皱成了一团,那表情像刚吞下了一只癞蛤蟆。“你们又错了!你弹错了!你拉错了!这哪里是音乐,这是噪声!你们不觉得丢人吗?”然后又是一顿棍棒交加。他在指挥台后面对我们宣讲理论知识,又喂我们吃了维生素和营养剂,然后又拿来一桶桶特意从外国进口的特殊松香,伟大的“阔王”可真是大方!然而我们又出错了,所以又召开了第二次学术研讨大会,但是这次大会是纯靠手语进行的。四位身穿法式纺锤形绳结装饰制服的声音警察又走了进来,分别站在我们的左右两侧,谁要是高了一个音,他们就过去吊销奖杯,谁要是低了一个音,他们就过去罚款。当我们演奏得雄壮有力时,这些声音警察就会过来捅我们,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警棍”和“戒尺”,这一下下的惩罚让乐团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嘀哩啦啦嘀哩”的声音都变成了“噗噗簇簇噗噗”。我突然意识到,追求前往和谐空间的动力让我陷入了深深的压迫之中,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被声音警察监视还不是最惨的!为了保证每个乐手的声音纯净度,每天旋律会计师都要对我们进行各种各样的测量、计算和审计,评估我们每天说了多少个音,又有多少个音跑了,声音预算表应该添多少;他们还写下了结论,说羽毛摩擦产生的声音要比猫哭中的音乐含量少。“又不对了!”椭圆眼镜指挥大师停下来喊道,“不对!乐队里少了铃的声音!摇铃的哪儿去了?又跑哪儿去了?”坐在远一点地方的乐手陪着笑脸,离他近一些的乐手都蹲着,赶紧说:“确实是,怎么没有摇铃的?是不是被吸走了?哈哈哈哈!也有可能是乘着旋律逃跑了?领导怎么看这件事啊?太差劲了!真的,这个人太差劲了!简直就是个罪犯、禽兽、胆小鬼、背叛者、潜逃犯、走狗……”
指挥又给我们上了实践讨论课,要我们对自己走调的原因进行深层的挖掘和分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开始热烈讨论:“就是总有东西影响我们,就是有什么小东西总是干扰我们,也不知道是河流还是地板!”还有人说是空气污染导致我们老是找不到和谐之路。大提琴手说是因为通风不够,中提琴手却说是因为风太大了,都灌进了中提琴里,所以中提琴的声音就不对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还有一些人提议,是不是应该把整座大厅都检查一遍,也许哪里有老鼠,特别是那些角落里,我们这些演奏者潜意识里都是非常害怕老鼠的,所以我们可能就因为这些老鼠所以老是出错。我们又开始寻找通风口,把每一处都堵上,同时我们还在找老鼠,趴在地上拿着放大镜找,最后也只找到三只蟑螂、一只蜘蛛、六只跳蚤和两打虱子。我们把所有找到的东西都登记在记录表里,然后继续拿着根本没有亮光的手电筒四处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我发现,所有人在离柜子还有六步远的时候就不再向前了,我和其他人一起蹲在地上,拼命闻着角落里的味道。我用自己的力量推着大家一起靠近这个柜子,突然好像被电流击中似的,仿佛有人在我们中间装了电线,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就像魔鬼被泼了圣水。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嘴里还念叨着“哎哟,撞到墙了”。很明显,这里根本没有一道由砖块、沙土、水泥、灰泥和石灰建成的墙。我试着往前走一走,感到有人在推我,又好像有人在我的屁股上叮了一下,然后我们就连滚带爬地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明显感觉到有人在用手指杵我的眼睛。我们达成了共识,一是我们看得很清楚,二是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所以我们看清楚了就是什么都没看。尽管很疑惑,但我还是蹲着慢慢离开了那里。
我们继续演奏。猩猩怪统治着这一切,这个大怪物就坐在这儿,我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音乐了,因为那个小提琴手发出的声音简直比鬼哭还难听。这叫什么演奏啊?而且随时都有可能落入那个充满着恶臭的血盆大口。我们轻手轻脚地演奏着,眼睛却湿润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恶臭袭来,我们吓得差点灵魂出窍,猩猩怪的大鼻孔就在我们头顶上方嗅着我们的味道和音乐的味道。可这么残暴野蛮的东西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能闻出音乐的美妙吗?我们现在有了可以演奏出声响的乐器又如何呢?我们不还是会成为猩猩怪的口中食、盘中餐吗?就在这时,“阔王”走到包厢里大声宣布:“好,这首曲子还算有点调儿,和声也算和谐,但是你们没有倾注情感和灵魂,完全是没有信仰的演奏!这样的演奏根本不算数!根本就不是真实的演奏!而且刚才那首曲子里总是混着猪哼哼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这样的噪声加到音乐里来的?是不是想破坏整部交响曲?现在我下令要将这个人捉拿,让他永远滚出我的国家!好,你们现在开始演奏吧!弹起来,拉起来,吹起来,演奏起来!要做到步调整齐,异口同声!否则本王就要勃然大怒了!”在休息的时候,我鼓起勇气低声叫住低音大提琴手,因为他那庞大的乐器可以挡住我们。“尊敬的先生!”我说。他问我要干什么,我就问他:“你能不能看见‘阔王’包厢那侧的墙角有什么东西?”他一言不发。我又问他:“你们都看不见墙角那儿的大怪物吗?不可能啊!那就是一个可怕的猩猩怪啊!就是它散发着臭气啊!你听,它刚打了一个嗝!”他还是一言不发,不过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又继续说:“你既不是白内障也不是青光眼,就算你眼睛上长了鸡眼,你的鼻子总归还能呼吸吧?能闻到味道吧?这么恶心的味道多明显啊!我们头顶上的不是乌云遮住了天空,而是猩猩怪的大鼻子;这也不是电线杆,而是它的大獠牙呀!它会一个一个把我们吃掉的!”他依旧一言不发。我的眼前更加模糊了,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拉错了一个音。他吓得浑身上下都在哆嗦,像突然犯病了一样。他小声说:“你好好演奏就是了!我一会儿拉到‘哒哩哩嘀哩噗嘀嗒’的时候,你别敲成‘呜哒吧啦吧’就行,你得接‘呜噗!嘟!哒啦!’”说这些话的同时,他还在用另一种声音对我说:“看在上天的分上,你赶紧不要说话了!”原来他是在用腹语和我说话!这时他的嘴又在说:“我们别说话了,现在是演奏时间……”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每个人都像他那样会腹语,我之前以为那些哼哼声和噗噗声是他们吓得打嗝放屁呢!我俯下身子与他们腰带的位置基本齐平,就能更清楚地听到他们用腹语交谈时说的话了!他们的肚子都在窃窃私语:“这是个魔窟啊!魔窟!每个人都从和谐冲向了灌木丛!”“大阔王,脚光光,撒尿的声音当成音乐来欣赏!”又有肚子说:“刚才那段真是我们用生命在演奏啊!”还有的肚子说:“注意,都蹲好,有个怪物在这儿晃来晃去,上上下下地把这棍子塞在食管里,真难受!”还有一个肚子说:“没准他过几天就吃腻了,说不定想当一个素食主义者呢!”肚子在底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上面的嘴却同时在说:“不错,不错,我们今天演奏得还可以,离和谐空间已经不远了,越来越近了!弦乐,你们不要乱了节奏!”又或者说:“这儿不对,这儿重来,你这是在挥动香肠吗?”我还发现他们都在底下搞小动作,做着一些不合规定的“兼职”:有的人用梳子弹出美妙的乐曲,有的人用草秆吹出一段口哨;长号手喜欢集邮,还用手里的邮票擦眼泪;有的人在学外语,有的人在绣十字绣。忽然一阵脚步声,是猩猩怪来了,他们都吓坏了,可是猩猩怪只是把草秆、梳子和邮票拿走了,又钻进柜子里,发出了“呼噜呼噜”和“吧唧吧唧”的声音。这次,长号手脸上挨了一拳,算是给他一个小教训,他一边用奶酪蘸着乙酸铅溶液往自己被打肿的眼睛上敷,一边用腹语说,刚才他唱那段裹脚布小调的时候,大家应该提醒他注意自己的演奏。突然又有个肚子说:“大家小声一点,小声一点!”所有人都压低了肚子的声音,声音小到我都分辨不出是谁的肚子在讲话:圆号手贩卖镇定剂和止疼片,低音提琴手负责捉鼓里的蛀虫,三角铁演奏者告诉大家如果挠一挠肩胛骨附近就会减轻后背发麻的恐怖感受,还有些人互相指责,该降调的时候升调了……这时指挥大叫起来,要求大家要演奏出轻柔的乐曲:“你这个笨蛋,你是蠢驴吗?你看不见乐谱吗?”突然一片灰尘飞起,他们对着小提琴手拳打脚踢,然后让他站在墙角单独演奏。旋律微弱得就像老鼠的吱吱叫声,不过可能真的是老鼠在叫,谁又分得清这是微弱的嘈杂声,还是杂乱的老鼠叫呢?反正一直演奏的都是不在调上的,不是毫无感情,就是颤音太多,大家除了抱怨,就是颤抖。从早上起,所有人就开始用丝绒布擦拭自己的乐器,抹上松香,我的鼓用山羊皮擦得都可以当镜子照了。国王的仆人走到椭圆眼镜指挥的身边,塞给他一张纸条,指挥看完就说:“我现在要去参加以‘统治音乐灵感’为主题的部长研讨大会,因为你们的演奏实在是太不纯粹了,现在我宣布晚上之前暂停排练!”这时,低音管演奏者就应该给指挥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这已经是传统了,但是他好像犹豫了一下,因为他把信封塞进兜里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就来了一个新的指挥,目光锐利,根本不戴眼镜,他后面是委员会最新宣布的决议:小号手没有演奏出最好的声音,而是把它隐藏起来了,而且也没有按照规定缴纳税款,所以把他调离小号手位子,派往梨灰邦任副秘书长;而竖琴演奏者因为手干枯萎缩,而且不识谱,所以将其调至钢琴演奏者的位子,以免其手部病情恶化。又到了猩猩怪巡查时间,我因为太害怕了,一不小心小拇指碰到了强音,老天保佑,我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死里逃生。老天保佑,我两眼发黑,双腿僵硬,已经听见那可怕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然后是一阵“呼噜呼噜”和“吧唧吧唧”的声音。等我睁眼一看,没了,长笛手,没了。长笛手就这样在舞台的最中心被吃掉了,在宽厚仁慈的伟大君主“阔王”面前,在熠熠生辉、光芒万丈的钻石吊灯底下。这时宽厚爱民的兹巴夫努兹国王已经换下了睡衣,身上披着一件银貂大衣,端正地坐在那里。我觉得,既然这个怪物敢在“阔王”的注视下把我们吃了,现在所有人能做的事就是大声向国王哭诉。他们有可能跪下,也有可能情绪失控,还有可能一拥而上冲向怪物。然而,令我难以置信的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这让我疑惑不解,更让我怒火中烧,我在这儿吃了这么多苦,挨了这么多打,受了这么多委屈,虽然我能够待在鼓的旁边,可是却让我演奏这样的东西!这一切的一切让我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情感,还带着一丝眷恋。你们给我听好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不怕了!去你们的吧!没有爱和希望的生活、没有音乐相伴的生活,所谓的音乐还要受猩猩怪的控制,这算什么东西!把那些提琴都劈成碎片吧!把那些小号都炸飞,把那些圆号都烧成灰!滚蛋吧!我们要一直演奏到晚上!
音乐演奏会继续着,整支交响乐团发出了巨大的响声,而猩猩怪就蹲在那儿,挠着痒痒,抓着虱子,又把粗大的手指捅进自己的大臭水坑(嘴)中。有时候它的口水流下来,仿佛在我们身上下了一阵口水雨,比五月的雷阵雨还要激烈;如果它打个喷嚏,就好像是一声炸雷劈了下来,盖过了乐曲中的最强音,但是整个乐团依旧不屈不挠地演奏着。小提琴手撕心裂肺地哭喊,圆号手晕了过去,小号手“嘟嘟嘟”地吹奏着,却倒在血泊中。我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长满黑毛的大手,然后低音提琴手就消失不见了。尽管他一直很警觉,但还是没能逃出魔爪。我们还在演奏什么音乐呢?我们马上就都要成为猩猩怪的盘中餐了,而“阔王”就在皇家包厢里坐着,这个受人尊敬、爱民如子的“阔王”,一边享受着仆人用羽毛扇轻轻地扇风,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席话:“这还不是我说的音乐啊!这里面听不出一点信仰、真理、希望和爱!更不要说什么载入史册的和谐乐章了!来来来,勇敢一点,继续努力!总指挥看不见我说的这些缺点啊?你不是不用戴眼镜就目光如炬吗?快点!哎,好一点了!本王现在非常不满意!你们这群不忠不信的叛徒!你们怎么胆敢怀疑和谐空间的存在?嗯?是谁要造反?让我离近了看看他!都给我勇敢点!振奋起来!不要害怕!我们不会被打倒!我们是最高王权!我们是皇家信仰!刚才那只到处乱吠的害群之犬给我站出来,我得看看你为什么要挑战我的权威,为什么要搞破坏!”
我们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耐心地向他解释,但是我这次必须要给他一个教训尝尝了!接着又是一片芝麻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的死寂,所有人都纹丝不动。就在这时,猩猩怪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吼:“哈唧哈,哈巴唧哈哈唧唧!”整座大厅都颤抖起来,大理石石柱发出断裂的叹息声,我的鼓也震出了“咚咚”的回音。墙上的石灰被震裂了,落在兹巴夫努兹国王那比最亮的星还要闪耀的王冠上,弄得他头上都是灰尘和粉末。可是“阔王”却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也什么都没看到,眼睛都没眨一下。乐团里的所有人在听到那一声炸雷的时候都蹲下抱住脑袋,缩成一团,可是“阔王”却一动不动。我开始觉得这件事蹊跷了,这也太诡异了!“阔王”看不到可怕的墙角猩猩怪吗?他似乎真的看不见。难道他也感受不到石灰和墙皮都砸在自己脑袋上了吗?他似乎真的感觉不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这里到底谁为王,谁称臣?猩猩怪正用尖牙咀嚼着“阔王”的皇家大指挥,是不是咽下去最后一口肉,它就要吃“阔王”了?难道他们暗中结盟要来对付我们?我真的什么都想不明白,但是我知道最好现在找来一个磨爪器帮我挡一挡,越快越好,可是要去哪儿找呢?
在音乐会演奏的下半场,猩猩怪从柜子里出来,在我们中间晃来晃去。什么意思?它在柜子里待得无聊了?因为马上就要颁奖了,乐手突然热烈地讨论起来,一个个积极点评,发表着深刻而到位的批评与建议。猩猩怪还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闻闻这个人的耳朵,帮那个人整理一下领带,又把第三个人的演讲稿吞了下去。它显得心事重重,一会儿蹲下,一会儿溜达,一会儿又往纯银打造的口水桶里吐痰,有一次还不小心搞错了,把痰吐到了长号的号管里。然而大家还在热烈积极地探讨着和谐空间的事,激动得汗水都顺着额头淌了下来。他们切磋着应该怎么演奏或者不应该怎么演奏,这真是太神奇了,他们可以带着满心对和谐空间的信念探讨如何能够呈现出完美的演奏!当其他乐手还在尽情聊着他们的话题时,我感到了猩猩怪的脚步声、喘息声和挠痒痒的声音从我最后一根肋骨处扫过,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眼前一片黑暗。我有话要说!“阔王”只是在包厢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遍,就立刻下了诏书,准备对演奏进行点评,而他更是拨冗亲临了此次点评,君恩浩荡,天地可鉴![138]我站起来,我意识到,如果那些对音乐的描述可以变成真正的音乐的话,那么铪星早就是和谐空间的代名词了!我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在一片寂静中大声说:“在这里转来转去的大怪物到底是什么?它弓着两条罗圈腿在这儿游荡,一瘸一拐地晃来晃去,光是看它一眼就令人心惊胆战!这个角落里的柜子怪物凭什么可以监视控制我们的音乐?它凭什么可以把我们吃掉?它怎么忍心把这么多优秀的音乐家生吞活剥?它那长满鳞片的耳朵还在抖动,它的喉结也在一动一动的!那么多委员会的教授、博士、专家、研究员、学者,他们个个拿着放大镜,难道都没看到吗?可是他们一个字都不敢说,就是蹲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我现在要大声地告诉你,我抗议!兹巴夫努兹‘阔王’,我抗议!各位乐手兄弟,我反对!还有你,墙角里的怪物,我抗议!一天不把你除掉,这里就一天不会达到和谐!”
“先生们,你们在干什么?”我看到一些乐手拼命钻到自己的乐器里,你们可能还能想象低音大提琴手想钻进琴身、钢琴手想钻进钢琴里的样子,但是那些吹长笛的怎么也钻不进去,还有那个敲三角铁的,费劲地想把自己的脑袋塞到三角铁中间,三角铁就像个项圈似的箍着他的脖子,他的牙齿每哆嗦一下,三角铁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还有一些人钻到了沙发底下,用手刨着地板,想要在地上挖出一个坑。他们怎么会知道,那些政客能像鸵鸟似的在地上刨个坑,假装自己看不见周遭的恶劣情况,可是他们这里的可是纯橡木地板啊,根本无处可藏。铙钹的演奏者企图用乐器挡在自己的屁股后面,然后一头扎向我的鼓,想钻到里面藏起来,可是我那质量上乘、外国进贡来的鼓一下子就把他弹了回去。指挥为了能够盖过我的声音,一只手砸在指挥台上,像猪一样哼哼着。“行板、柔板、宽板、窄板、铁板、木板。”他把自己都弄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哼哼什么。此时,至高无上的“阔王”在低声和自己的仆人交代着什么,然后他包厢前的大幕就被拉上了,一道光彩夺目、金光闪闪的丝绒布就把我和国王隔开了。猩猩怪还是老样子,挠着痒痒,吧唧着嘴,打着嗝,这次它打了一个带有竖琴手味道的嗝,竖琴手本来就是个大胖子,所以猩猩怪打了这个又肥又油腻的嗝、肠胃消化了以后才站起来,突然和我说话,声音低沉、沙哑,令人害怕:“罗圈腿!你说谁呢?我的朋友!啊?你说谁是——呜呜呜呜呜呜(哭声)——丑八怪?你说谁——呼呼呼呼呼呼(哭声)——长得恶心?从来——哇哇哇哇(哭声)——都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保护我的话!你们谁来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啊?我在这儿受尽了凌辱,受尽了欺负,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在这儿太苦了,我在这儿一直都被伤害,我要去找妈妈,我要找妈妈!呜呜呜呜呼呼呼呼呼哇哇哇哇哇(那哭声就像一阵瀑布般的暴风雨)。你这个坏蛋鼓手!你这个不懂礼貌的人!你这个没良心的坏蛋!你根本不爱我,我——呜呜呜呜(哭声)——我原本以为这里的所有人都爱我!所有人都爱我!”听完它的话,我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跟它说:“猩猩怪先生,想要爱一个从墙角柜子里钻出来的怪物实在是太难了,它像野豹望着绵羊一样蹲在角落里看着我们,一会儿出来把提琴手拦腰折断、吸血吃肉,一会儿出来把长号手啃得骨头都不剩,要么就是把长笛手当作一顿饭后零食。我真的不明白,你难道看不见自己这吃人(音乐)的恶劣行径吗?还有你们——”我又转向了那些彬彬有礼的学者、教授、专家,还有那个穿着燕尾服、叼着烟斗的高级博士,“你们的科学,根本就不是科学!你们在这里又是安节拍器,又是装和谐振体测试仪,还有那些乱七八糟带着咒语的各种仪器,不就是为了监视我们吗?你们还向空中抛撒面粉[139],就让这黏糊糊的混合物挂在空中吧,最后会形成驻波结的!你们写那些什么专家鉴定报告,还想用尺子丈量我们的灵魂[140],可你们根本看不见猩猩怪!‘阔王’,你给我把你那块窗帘拉开!你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个地方就变成了墙角柜子怪物的外卖领取点了?”我真的已经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我看到那些学者掏出一管管人皮胶水,想要用一些非常难懂的词来写一份关于我的专家鉴定报告:奸佞鼓手,诽毁谗枉,痴迷音乐,神志不清,疯傻无知。忽然猩猩怪一声哀号,伤心难过地涕泪横流,泪水和鼻涕像一条条小溪漫过了剧场的台阶。它像头大猩猩一样一跃而起,朝着“阔王”的包厢扑了过去,像猿猴一样挂在大幕上荡来荡去,那块缀满宝石、闪闪发光的绒布被撕开了,吓了一跳的“阔王”出现了,他正蹲在墙角和智囊团召开部长会议。猩猩怪的大脑袋挤了进去,还哭喊着:“救救我啊,尊敬的‘阔王’陛下,救救你的小可怜吧!你要是不救我,我就只能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
“阔王”听罢赶忙说:“不行,不行,我亲爱的大功臣,我可爱的朋友,这件事可真的不行!你得自己来,知道吗?我的大好人,在这个充满仁爱又壮丽雄伟的国家里,不应该说出这种话,就连你也不行,知道吗?”“不要啊。”猩猩怪啜泣着,丑陋的鼻子抽动着,鼻涕喷了一脸,都粘在了它脸上的黑毛上,“不要啊,陛下,看在我为您效忠那么多年的分上,我一直都是严格按照从皇家包厢里递出来的那份名单抓人和吃人的——就是通过柜子上那个小窗口递进来的名单——但是我做这些其实都不是我愿意的啊,我最讨厌音乐家了,我每次吃他们的时候都觉得恶心,要是让我自己来定义什么是好的生活,我希望自己一口都不用吃他们!但是我强忍着想吐的感觉,把他们都吃了,都吃了啊!这违背了我自己的意愿,但是我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我的国家,为了保护您的王位,为了更高级别的空间——还是叫什么空间来着?我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人,记不住那么多高级词汇。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填饱肚子,我甚至不惜牺牲健康,肝都可以不要了,我每次吃他们的时候胆汁都会往上涌,我觉得胃里像有把火在烧,我消化不良,但是我一直都在坚守岗位啊!所以,请您严肃处理这个鼓手——这个大坏蛋羞辱了我,还污蔑了我的良好用心——陛下,请您亲手把他绳之以法,严厉地惩罚他!如果您不答应我的请求,我立刻就离开您,您就自己看着办,看看我走了以后,您的音乐会变成什么样子!”
“阔王”立刻一边安抚恳求着他,一边用神圣的手抚摸着怪物那脏兮兮、黏糊糊的头发,角落里来的柜子怪物就挂在刚才被扯开的幕帘的一角,虽然“阔王”还是拒绝怪物的要求,但他不想让怪物感到难过,所以用温柔的语气轻声安抚着它。我被眼前这一幕震得目瞪口呆。“阔王”轻柔地耳语:“你知道吗?我的爱将,我最忠实的臣子,我们现在要一起用我们国家最高的仁慈感化这个鼓手,我们要用爱去包容他的罪行,暂时不以背叛铪国的罪名处罚他。他一会儿就会对自己的罪行、对你的羞辱以及自己像疯狗一样的行为感到追悔莫及,他会在所有人面前承认自己是怎么在背后故意捣乱的,以及他是怎么躲在角落里,就像犹大为了三十枚银币出卖耶稣一样,原本他应该按照我的要求演奏一段旋律的,可是他却用这种方法把和谐空间毁了!”他一边说,一边朝柜子怪兽使眼色。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口中所谓的“宽恕”其实就是在拖延时间。所以我一边敲鼓,一边向他们喊道:“你这个恶心的大怪物!恶贯满盈的怪物!你就像蜂蜜罐里恶心人的虱子!而且你和其他魔鬼一样,身上散发着恶臭!哪怕你不曾吃过一个人,你也只配在角落里蹲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就和魔鬼要把音乐夺走一样!我现在说的这些话根本不是在忏悔,我就是要告诉你们实话!我热爱我的鼓!”
我们彻底陷入了僵局。
乐团的人纷纷从大提琴、小号、钢琴、沙发底下钻出来,耳朵里还习惯性地塞着东西,有些人尽管平躺在地上,他们的肚子却好像更大了。他们试着把头抬起来,说:“它就是吃了人,谁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吃我们!”我就知道哪儿好像不太对劲!可是猩猩怪这个蠢蛋却没理解“阔王”那长篇大论中暗藏的狡诈,还像个大傻子似的说:“你又开始污蔑我了,这儿没有人尊敬我,为了国家我都搭上半条命和健康了,现在你们就这么回报我!我受够了!我要走了!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阔王”听完脸都绿了,他绝望地喊道:“看在主的分上,你不能这样做!你走了和谐空间怎么办?我的朋友,你想想和谐空间啊!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手拉手迈向和谐空间吗?你怎么能一个人单独行动呢?”
“什么和谐不和谐、空间不空间的?”愚钝的猩猩怪说,“我该说的都说了,现在伟大无比、至高无上的‘阔王’陛下,您自己跟这些音乐家斗吧!”
它说完就径直向出口方向走去。“阔王”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还被貂皮大衣绊了一下。“我唯一的宝贝,我最信赖的人,”他哭喊着,“你别离开我们啊!为了你,我现在就把这个鼓手撕成碎片。求求你了,快回来!”
猩猩怪在前面走,“阔王”在后面追,一场政权危机就这样在一根根罗马柱中间展开了,部长会议的大臣也紧随其后,其中善变邦秘书长被脚底下带有流苏的金绳绊了一下摔倒了,头磕在地上碎了,狂家(皇家)医生不得不帮他把头缝合起来。我趁着这片混乱贴着墙根来到了门口的护卫身边,而他们看着“阔王”和角落柜子怪兽的相互追逐,都入了迷,把全世界都忘在了脑后。我拉开门把手冲进包厢,周围全是完美无缺的乐器。所以,各位先生你们知道吗?我一迈过那道门槛,就感受到了一股力量,没有任何压迫和强制。我感觉自己没有坐上火箭就一飞冲天,他们也看见了,我其实根本还不能进行任何飞行,因为我整个人还在发抖,可是我就这样腾空而起,飞向了一片寒冷的云雾中。刚开始的时候,我甚至觉得经历这些让人头脑发热的事情后,这冰冷的感觉还挺舒服的,然后就越来越冷。不过,随着向前的冲力,我根本无法回头或后退,接着就被冻在了一颗彗星的尾巴里面。冰越冻越结实,我渐渐失去了意识。如果你们问我,从那一刻起到我醒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向上天保证,我什么都不知道!
在讲完这个故事之后,鼓手把他最爱的鼓拥入怀中,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用手指肚在鼓上敲出一段既包含思念之情又带有异域风情的温柔旋律。听故事的人个个为之动容,特鲁勒说:“这个故事真是太不平凡了,能够将这样一位艺术家从冰狱中解救出来,我觉得真的是太幸运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而且一直都坚信,我们一定能够一起度过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光,因为我们每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出发,都能够给其他人带来启示和欢笑,而且这两者是密不可分的!好了,现在轮到你了,尊敬的机器人先生。您千万不要吝啬,把您的故事都告诉我们吧,您是怎么来到我们这里的……”
机器人并没有过多推辞,只是在讲故事之前就给大家打了预防针,他的故事可不像鼓手的故事那么充满艺术性,毕竟他不是艺术家。鼓手、特鲁勒和小数码机器都肯定地告诉他,各自不同的命运和精力是无法相比的。所以,机器人在向各位听众略表谦虚之后,清了清嗓子,就开始讲他的故事了。
[123]原文由“哲学”(fil)和“和谐”(harmonia)这两个词组成。下文提到的“和谐空间”指的也是音乐所包含的哲学概念。
[124]表示一个人想法奇怪,脑子有问题。
[125]由“救恩,得救”(zbawienie)和“音符,乐谱”(nuta)这两个词演变后复合而成,读音与埃及男名Pafnucy相近(和谐的哲学概念由毕达哥拉斯提出,这个故事也和他的音乐美学哲学理念相关,而他早年曾赴埃及)。作者用读音相似的词作为国王的名字,可参照前文及下文的“国王”与“阔王”。
[126]形容不灵巧、沉重。
[127]希腊神话中的生育之神。
[128]原文为意大利语谚语(Chi va piano, va sano),直译为“谁比较慢(弱),谁就比较健康”。
[129]此处原文特意将“一致认为”一词少写了一个字母,改成“一直弄错了”,还特意写错“研究报告书”一词,暗示这是经过改动的研究报告,内容混乱不堪,不具有真实的研究意义。
[130]为了和前文提到的睡帽谐音,此处生造了一个词。
[131]一种流传于巴尔干半岛的弓弦乐器。此处是为了和前文提到的鹅相呼应,因为“古斯尔”写作gęśla,而“鹅”是gęś。
[132]前文的“测温器”写作pyrometer,此处改成了piorometer,意为测羽毛的机器。
[133]“指示剂”一词写作indykator,“火鸡”一词写作indyk,而词尾tor一般表示做什么工作的人。
[134]与波兰特产“花环面包圈”同音。
[135]muza是多义词,既可以指缪斯女神,也可以指音乐。整篇故事都隐藏了一个语言游戏,即“对muza的热爱”,既可以表示对音乐的热爱,也可以表示身体上与女神的情爱。
[136]此处一语双关,显示了本篇的音乐性。“附和”一词有“和声”之意,而“鼓励”和“低音部演唱”是同一个词。
[137]指藏在演奏出的旋律中。
[138]此处使用了夸张的手法营造古代氛围。
[139]指故意扰乱视听,制造混乱。
[140]指灵魂统一化,不允许拥有自己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