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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耗尽2

2

她的心中一片宁静

尽管街头嘈杂扰攘、人流涌动;

她的双手不紧不慢,

脚步匆忙不再。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

夏末时分,南墙下,桃树旁,斯莱恩夫人沐浴着汉普斯特德的阳光,闻着馥郁桃香,双手无所事事,不由想起当年和亨利订婚的那天。如今,她每日都有大把闲暇时光探索自己的过往,宛如横越一块广袤乡土,走着走着,散落的田野、断续的光阴最终汇成一道道风景,融为一个整体,以便她纵观横眺;她甚至可选其中一田,故地神游,尽管自始至终都仅似在高处俯瞰,望着它们各安一隅,周边树篱环绕,各自成形,接着跨过树篱的豁口,神游至另一边田地。她暗自心想,自己终可在人生各段画圈为记了。她慢慢重温那日,仿佛经由一条小径,穿过杂草丛生的田野,两侧有酢浆草与毛茛在随风摇曳;她放缓节奏,再度重温,从早餐时分一直重温至就寝时刻,随着分针超越时针,每个时辰都为她再度展现各自风姿:她心想,彼时此刻,我于当日初次下楼,挥帽示意,任凭帽檐丝带轻轻舞动;彼时此刻,他邀我入园,与我同坐湖畔长凳,和我聊起天鹅若是扇翅一击,并不会致人折断腿骨。她在一旁听着,顺势留意到正好漂游至岸边的一只天鹅,它弯下脖子,喙入水中,然后弯曲脖颈,急躁地将喙伸入胸前那一簇簇洁白如雪的羽毛当中;但她心中所念的并非天鹅,而是在亨利面颊上的一撮新髯,可两股念头已然合二为一,于是她想知道亨利棕黄色的虬髯是否如天鹅胸前羽毛般柔软,她那百无聊赖的玉手几欲上前抚摸,然而这时的他突然闭口不谈天鹅种种,仿佛那番开场只是用来掩盖他的踌躇,待她再次反应过来,只见他身体前倾,话语真诚而恳切,还伸手抚摸她的荷叶裙边,仿佛急于和她建立某种亲密关系,却全然不知自己有些焦急。但对她而言,他俩之间的真实纽带在他开口之时,已被彻底割断,她方才还想伸手抚摸他面颊上的虬髯,此刻已然兴致全无。那一席话必须说得无比诚挚,如此一来,方有可能彰显其分量;那一席话似乎酝酿自严肃而隐私之处,字字犹如从他心底的性情之泉里提出;那一席话意味深长,关乎成年男女——那一席话让他顷刻离她远去,甚至快过老鹰用利爪将他抓上天空。他消失了,离她而去。即便她依旧认真打量他的脸庞、仔细倾听他的话语,但她明白,两人已有天渊之隔。他所置身的那个世界,人人结婚生子,为人父母,养育儿女,使唤奴仆,支付赋税,通晓红利,在年轻人面前故弄玄虚,遇事自主决断,饮食凭喜好,作息看心情。霍兰德先生在邀请她前往此地,与他做伴;他在向她求婚,希望她成为他的妻子。

接受求婚,在她看来,没有半点可能。这个主意可谓荒唐至极。她不可能跟随霍兰德先生共赴那个世界,他是最不可能的人选,因为她认定霍兰德才智过人,志在远方,注定能成就一份精彩的事业。她听父亲说:年轻的霍兰德前途无量,早晚会升任印度总督。这便意味着她终将成为总督夫人,一想到这,她犹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惴惴地瞥了他一眼,怎知霍兰德先生沉醉于自己的欲望念想,误解她意,顺势拥她入怀,热情却不无克制地在她唇上深情一吻。

这个可怜的女孩又能怎样?还没等她完全搞清楚状况,她的母亲已喜极而泣,笑中带泪,父亲大人轻拍霍兰德先生的肩膀,姊妹们嚷嚷着问她们是否都可以做伴娘,而霍兰德先生挺直身板站在那儿,异常自豪,异常安静,嘴角带着一抹微笑,轻鞠一躬,起身看着她,不谙世事如她,都已读懂那眼神已宣告了对她的所有权。就这样,转眼之间,她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或者还没有?她并未察觉内心有任何蜕变,能与眼前这一众微笑的脸庞交相呼应。她的感受一如从前。突然间,事无巨细都要听凭她意,算是平生头一遭,她却因此倍感惊恐,急忙将决定权交还给别人。只有这样,她才能尽可能拖延时间,直至彻底地、无法挽回地成为另一个人。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偷偷做自己,尽管时日已不多。

她想知道,所谓的“自己”,究竟为何物——一介老妪,回望自己的锦瑟年华?此番消遣最是温柔,饱含眷恋,却毫不悲伤,倒也可算终极的奢侈、最后的放纵;她等待一生,只为老来沉醉其间。趁作古升天还有缓期,尚有时日纵情沉湎。毕竟,除此之外,她也无事可做。平生第一次——不,应该说婚后第一次——她别无他事可做。她终可躺下,倚靠死亡,审视人生。与此同时,空气中满是蜜蜂的嗡嗡声。

依稀间,她看到少女时的自己行走湖畔。她脚下步子缓慢,手中帽子挥舞,若有所思,眼眸低垂,一边走着,一边将阳伞伞尖戳入脚下软若海绵的泥土。她身着一八六〇年时风行的荷叶边薄棉布女装,一头长鬈发垂于脑后,其中一卷挂于脖间。一只卷毛西班牙猎犬伴其左右,闻着气味钻入灌木丛中。乍一看去,她与狗俨然是某个饱含深情的信物上刻着的一幅版画。对,那便是年轻时候的她,德博拉·李,不是德博拉·霍兰德,也不是德博拉·斯莱恩。老妇人闭上双眼,以便更好地保留此景在心头。那走在湖畔的少女浑然不知,但老妇却已将她的青春年华尽收眼底,宛如在鲜花绽放之际,拾起谢落的花瓣;沾露花间,摇曳生辉,纯洁无邪,热切渴望,时而冲动,时而腼腆,如野兔般羞怯,如在树间窥视的母鹿般身手敏捷,深信于人,如舞台一侧等候的舞者般脚步轻盈,如大马士革玫瑰般柔和芬芳,如喷泉般笑声汩汩——这便是青春,会在未知门槛前迟疑不决,也勇于挺起胸膛,直面凶险。老妇人定睛细看,她看到柔嫩的肌肤,纤巧精致的线条,深邃闪亮的双眸,不谙世事的嘴唇,指间无戒的玉手;她深爱曾经的这个自己,试着倾听她的声线语调,可惜女孩始终一语不发,仿佛行走在玻璃墙后。她如此孤单,那份耽于默想的孤独仿佛是她灵魂的一角。无论她心中所想为何物,爱恋、浪漫,乃至年轻人常有的情感,无疑皆不在其中。即便她心怀美梦,所梦之人也定非少年亚当。于是乎,斯莱恩夫人心想,切不可以己狭隘之念轻易度人,看轻甚至是冤枉了年轻人,毕竟青春远比此丰富多彩;青春充满希望,志在前方,青春之火足以燃烧河流,让全世界钟楼为之高鸣;情爱不是唯一,名望、功业、才智——诸如此类亦为人所念,扣人心弦,谁又知道呢?让我们暂且疾步撤回塔楼静待,看内心深处那天资是否依然不愿显山露水。但是,我的天,斯莱恩夫人转念一想,一八六〇年,一个女儿家若是关心声誉名望,前景可谓惨淡。

斯莱恩夫人实属有幸,能洞察那个女孩的内心,而那女孩便是曾经的自己。她不仅能留意到那徘徊的脚步,踌躇的停滞,紧皱的眉头,戳入泥土的太阳伞尖,以及湖水中颤动着的破碎倒影,而这孤单漫步背后的缕缕思绪她也了然于胸。她明白那些思绪隐秘而放肆,虽隐藏于这柔弱的少女外表下,但依然如此狂放大胆,即便狂野少年也会感叹望尘莫及。这些思绪皆事关逃跑与伪装,改名换姓,女扮男装,奔赴异国他乡追寻自由——此番密谋堪比一个男孩逃离海外的秘密计划。缕缕卷发在剪刀下簌簌飘落——一只手悄然抬起,好似在抚摸意念中那头剪去长发后油亮的短发;脱下三角形披肩,换上衬衫一件——手指摸索着给领带打个结;那些裙装被踢至一旁——接着,她羞怯地将手伸入裤子口袋。女孩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瘦削的男孩。与其说他是个男孩,还不如说他实为一个性别模糊的生物,象征着青春,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他发誓永远放弃性别的欢愉与特权,追随肆意驰骋的想象,只为实现那更为高尚的远大理想。简而言之,十七岁时,德博拉便立志成为一名画家。

白日里的太阳温暖着她那把老骨头和墙上枝头的桃子,而此时太阳已渐渐西下,不知何时落至屋后,她不由打了个寒噤,起身将椅子往前拖至阳光尚可的草地。她奋力追寻那逝去的梦想,从一开始不知源起,念头萌生,再到历时数月,思绪逐渐平复又骤然高涨,宛如热血涌动心间,直至最后念想幻灭,活力尽失。她愿倾其所有,只为让梦想留存。现如今她得以看清一切,明白那梦想终为何物:那是她这一生唯一价值所在。她有过太多现实,那些其他女人眼中的现实——但如今她再也回不去了,她更愿竭尽全力拥抱心底的这份超现实,它如此坚实有力,只消遥想当年它是如何支撑、激励着自己,就令她无比快乐。如今她不仅只是暗自诉说,更在内心深处反复重温体会。这份超现实弥漫着爱的温存,如此强烈,远不似回忆中对爱的缅怀那般冰冷。她再度欣喜若狂,神采奕奕,一如从前。沉醉于狂喜的感觉如此之美妙!如此美妙,如此难得,为之割舍一切,也是值得!见习修女也不如她敏锐警觉。当年的她坚韧如金属丝线,拉伸后轻轻一触,都会抖动三分;她曾如年轻造物主般泰然自若,脑中满是图案,每个图案都浪漫柔美至极,无与伦比。绯红斗篷,银色宝剑,都不够奢华,不够纯粹,不足以勾勒那灼热似火的真性情。上帝啊,她在心底呼喊,青春的热血汹涌地在她内心激荡,那样才算不枉此生!艺术家的生涯,创作者的人生,用心审视,纵情感受;一瞥一扫,既能洞察近处秋毫,也能眺望远方天际。她还记得,墙上的斑驳黑影远比那投影之物更让她欣喜万分,也记得,她曾一边看着那雷雨交加的天空,沐浴阳光的郁金香,一边眯起双眼,努力尝试将它们与脑中各类图案牵线搭桥。

于是,她曾一连数日怀揣着炽热的情感,秘密做着准备,尽管她从未拿起画笔,在画布上画过什么,只是一味沉醉幻想,寄情未来。每每心头火焰愈燃愈弱,她愈萎靡低落,愈是感慨平常生活何等闲散无聊。瞥见人生如此,了无生趣,她毫无理由地感到惊恐万分。每一次火焰渐微、火苗低垂,她都提心吊胆,害怕火焰将就此熄灭,永不复燃,而她则将被抛弃在一片寒冷的黑暗之中。她不曾料想死灰尚有复燃之日,此时花环般繁复的节奏再次涌上心头,而阳光则照亮她的周身,温暖如重新升起的朝阳,炽热闪亮的星星;她挥动羽翼,再次腾空而起,平稳地飞在空中。她所过的,便是如此极端的生活,时而如痴如醉,时而沮丧消沉。但这一切无人知晓,未曾有一星火花跃出表面,露出半点端倪。

或许是直觉告诉她,自己那些不成体统的秘密切不能对人说起,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向来对她宠爱有加,可惜见识有限,他们若是听闻女儿如此告白,自然是朝她笑笑,拍拍她的脑袋,然后彼此互换眼神,明眼人都看得出,那眼神无非是在说:“这就是我家的漂亮鸟儿!哪日来个翩翩少年,这些想法自然便都打消了。”亦或许是艺术家珍视私隐之心让她始终对此守口如瓶。她乃无比温顺之人,在家会帮着母亲跑腿打杂,采摘薰衣草,把它们铺在一大块布料上,然后制作薰衣草荷包,放于被单隔层;她还会为瓶瓶罐罐的果酱贴上标签;为家中的哈巴狗梳理毛发;饭后主动拿起十字绣开始忙活。相识之人都羡慕她的父母有那么一个乖巧的长女,其中不少人都看中她,想让她给他们做儿媳妇。但据说这个朴素有序的家庭还保有一丝野心,也只此一份,毕竟德博拉的父母人到中年,家中儿女成群,相较追名逐利、攀附权贵,他们更愿意安守平淡田园生活,但是对于德博拉,他们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期许:德博拉,理所应当,定要许配给一个大好青年,但若对方事业有成,她或许能为夫君分忧解难,增光添彩——那自不必说,便是更好。当然,这些想法他们定是不会跟德博拉说起,毕竟强人所难并不可取。

斯莱恩夫人再次起身,将椅子往前头有太阳的地方挪了一挪,阴影开始四处蔓延,愈发让她脊背一阵寒凉。

她记得,家中长兄当时远在他乡;他年方二十三,和其他的年轻男孩一样,离家远走,闯荡四方。她时常纳闷:年轻男孩出门在外都有何作为。她想象着他们或笑或闹,行走八方,来去自如,拂晓时分阔步空街冷巷,抑或招呼双轮马车一辆,飞奔疾驰至里士满;他们和素不相识之人谈笑风生;进出商店,光顾剧院。他们组建俱乐部——还不止一个。他们任由街角暗处的轻浮女子挑逗勾引,不顾理智廉耻拥之入怀,尽享一夜欢愉。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一副玩世不恭、自由不羁的架势,回到家中,也无须交代自己的所作所为。再者,男人大都天马行空爱自由,因而他们时常意气相投,这和女人间的“情投意合”有着天壤之别,女人之间少不了窥探隐私、各揭伤疤,说些家长里短、淫词秽语。但即便德博拉意识到她和长兄之间命运的差异,她依然沉默不语。相比长兄见多识广、机会海量,她自觉狭促憋屈也是无可厚非。若他立志苦读,涉足法律界,众人必会对其大加赞赏,拍手鼓劲;而立志成为画家的她为何非要躲躲闪闪,迟迟不敢告知众人,反而畏首畏尾,暗自策划着乔装和逃跑,以此作为慰藉?此间的差异自不必说。然而所有人似乎都对一事心照不宣,颇为认同,因而此事甚至从未被提起:女人只有一种职业可以选择。

那日,霍兰德先生和德博拉在湖畔散步,之后便携她共赴她母亲处提亲,自从那刻开始,她便已认清此番认同坚不可摧。她一直是家中宠儿,但他人向她投来的赞许之光从未如此灼热。这令她想起了意大利壁画,画中天堂开启,犹如扇骨的万丈金光乍现天空,永恒圣父带着一身光辉飘然降临,凡人皆伸出十指,乞求圣父慈光,以暖心灵,仿佛在炉火旁取暖一般。如今,在她自己和父母——先且不说旁人——眼中,和霍兰德先生订婚算是完成了一项皆大欢喜的壮举,而事实上,她只是满足了众人对她一向的期待;此举在极大满足众人之余,更是成全了她。突然之间,她发现众人对她有诸多期许。人们期待:他在的时候,她必须喜极而颤,他若不在,她便得黯然销魂;她(谦卑的)存在是为了让他更好地实现远大抱负,只此而已;她必须觉得他是世间最了不起的男儿,正如她必须觉得自己也是人人称羡的女子,此番赞美他人都欣然给予。这些期许如此一致,以至于她自己都差点儿相信它们都是真的。

这样也挺好,有那么几日,她会让自己畅玩一把“假想游戏”,幻想自己无须大费周章便可逃离这一窘境,毕竟她才十八岁,再者,受人称赞——尤其是受敬畏爱戴之人称赞——总是让人欢喜。但没过多久,她便发现无数蛛丝一般的缕缕细线将她的手腕和脚踝重重缠绕,而每根细线的另一端竟直达另一人的心房。那是父亲的心,还有霍兰德先生的——她已试着唤他亨利,尽管依然不太习惯——而母亲的心也许是铁路的终点站,那么多闪亮的丝线飞射而入,带着骄傲、宠爱、宽慰、母性的焦虑,以及女人天生爱小题大做的本性,消失在视野之外。德博拉站在原地,感觉浑身被束缚,困惑无措,不知接下去该做些什么。她傻傻地站着,自觉蠢笨如“五月皇后”,任凭身边彩带飞舞缠绕,这时她依稀看到远处地平线冒出一群人,他们手携礼物,纷纷朝她走来,好似诸侯进贡一般。亨利手持一枚戒指——将之戴上她手指的仪式可谓重头戏;她的姐妹们带来了一只化妆袋,是她们凑钱买的;而母亲带来了足够给船只装帆的各色亚麻织品:桌布、餐巾、毛巾(手巾和浴巾)、茶巾、厨用抹布、储藏柜遮布、防尘罩,当然,还有床单,打开后才发现都是双人的,上面全部绣着字母组合图案,第一眼无法辨认,直到拿到跟前、定睛细看,德博拉才发现是字母“D”和“H”。这之后,她便迷失了,迷失在丝绸、锦缎、毛葛、羊驼绒的泡沫和巨浪之中。与此同时,女工们围在她身边,或跪或伏,嘴里噙着别针,而她则按照吩咐站起来,转过身去,弯曲手臂,再次伸直,又按照吩咐仔细踏出一小步,好让裙摆撑开,在地板上摆成圆圈状,并在胸衣收紧时尽量忍着些,因为内衬裁剪得小了一点。她貌似总感觉疲惫不堪,而身边众人还不停将职责义务加于她身,整日围着她团团转,直到把她绕得晕头转向,分不清此刻的自己是站着还是像陀螺般旋转着,他们让本已疲惫不堪的她精疲力竭,以此来表达对她的喜爱。而光阴似乎也成了同谋,不怀好意地缩短着每日的时光,众人便可堂而皇之地催促她,在她眼前,时光俨然化作雪片般飞来的片片纸条、棉纸,以及亨利吩咐花商每日为她送来的白色玫瑰。而自始至终,犹如暗流一般,他们当中年长一些的妇人都似乎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她们的微笑和眼神也因此显得意味深远、耐人寻味,她们心知肚明:德博拉必须在这甜蜜的忙碌中省下些力气,好应对将来等着她的更大挑战。

的确,婚礼前的这几周俨然成了庆祝神秘女权主义的盛大仪式。德博拉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如此多的女性围绕。若是母权盛行,地球上的男人们或许会变得微不足道,连亨利都可以忽略不计。(但他就在那儿,尽管不为人注意。她不禁想到:底比斯母亲在把女儿作为贡品送至牛头怪弥诺陶洛斯处之前,是否也会如此考验磨炼她。)女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姨母、舅母、姑母、伯母、婶母,堂姊妹、表姊妹、女友们,女裁缝,女胸衣商,女帽商,甚至还有一个年轻的法国女佣,以后专门服侍她一人,女佣好奇地凝视着自己的新主人,仿佛这位主子便是众神默许的天选之人。而此刻,德博拉又多了一份他人的期许——她必须在这些仪式中扮演一个最复杂的角色。她被要求谙熟其中门道,但此中神秘精髓从未有人告知于她。她必须接受他人面带微笑的祝福,然后被他们称呼为“我的小德博拉!”德博拉怀疑这一称呼里少了形容词“可怜”纯属偶然,它被遗漏在人们漫长的拥抱中,在人们的一片慈言善语中与她作揖告别。哎,她心想,女人何必为了婚姻如此兴师动众呢!但转念一想,又有谁能怪罪她们呢,毕竟回想起来,婚姻是女人这辈子唯一一件需要大张声势操办的事情。尽管旁观者反倒比当事人更为激动,但却也无妨。女人这一生,不就是为了这些吗?从呱呱坠地,到穿衣打扮(甚至浓妆艳抹),再到接受教育——如果像这样教者有意、学者无心的过程也可被称为教育的话——再到被守护、被隐瞒、被暗示、被束缚,被压抑,所有这些,难道不就是为了在某时某刻,嫁做人妇、侍奉夫君吗?

但她究竟要如何侍奉他呢,德博拉毫无头绪。她只知道,对于眼前这人人倾羡的大好机缘,她是全然陌生的。她觉得自己并不爱亨利,但即便爱他,她也完全没必要为此放弃原本独立的生活。亨利是爱她的,但从未有人让他放弃过他的自我。相反,娶她为妻在亨利看来只是锦上添花。他依然可以和友人共进午餐,前往他的选区游说,在下议院工作一整晚;他依然可以继续他那为男性所独享的自由多彩的生活,他甚至都不用戴上婚戒或是改动姓氏以示身份的改变。但是每当他想回家时,她必须在家守候,放下手中的书本、报纸抑或信件;她必须时刻准备好倾听他所说的一切;她必须热情款待他的政界友人;即使他召唤她去地球的另一端,她也只能跟随。好吧,她心想,这让她想起了路得和波阿斯,倒是颇合亨利心意。当然,他会在她身旁,按照他的理解,扮演好他的角色。当她穿针引线,忙于女红之时,他会挨着坐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埋头刺绣,表达他何等幸运,能娶娇妻如她,整日在家为他守候。尽管他贵为内阁大臣,但他说话的语气和其他人家的丈夫别无二致,无论对方是中产阶级或只是普通劳工。而此刻她必须抬起头来,显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身为总督大人,他位高权重、高贵显赫,必然容易招蜂引蝶,惹得其他女子想入非非,而面对甜言蜜语,除却必要的社交礼仪,他一概充耳不闻、不予理会;他一直忠诚于她,确保嫉妒之心不会如绿蛇一般游至她的脚下。而他则会加官晋爵,收获无上荣耀,看着地上随行多年的小小黑影冠冕加身,对影成双,感到由衷自豪。然而如此情形之下,哪里容得下一间画室?

要是亨利晚上归家,却发现房门紧锁,那可不行。要是亨利的墨水或是吸墨纸用完了,急匆匆地跑来,却听说霍兰德太太正对着模特作画,那可不行。要是亨利受命前去某一偏远殖民地担任总督,却得知自己很不走运,因为绘画大师必须留在伦敦,那可不行。要是亨利想要再续子嗣,她却宣称自己刚投身于一项特殊的研究,那可不行。在这个对她期许满满的世界中,妄想自己和亨利拥有相同的权利,那可是万万不行,因为婚姻并未授予她这些特权。

但是婚姻的确授予了她一些权利,德博拉走进卧室,拿出她的祈祷书,并翻开《婚姻手册》,里头规定女人必须生儿育女——呃,她知道这个,她的一个朋友以前告诉过她,在她还没来得及捂上耳朵之时。里头规定女人对待夫君必须细心周到,亲切乖巧,忠贞不贰,言听计从;为人妇者,必须虔诚圣洁,克制持重,平静和顺。如此措辞在某种意义上,无疑皆是典型的议会辞令,但和现实确也不无关联。于是乎,她再次感慨:如此体系之中,哪里容得下一间画室?

亨利一向谦恭迷人,此刻对她爱意正浓,因而当她终于鼓足勇气,问他成婚之后是否会反对她作画之时,他一脸宠溺地笑了笑;反对?当然不会!在他看来,女子习得一门优雅技艺自是最好不过。“我坦言,”他说,“所有女性技艺中,钢琴最得我心,但既然你另有天赋,亲爱的,那我们竭力尝试一番也无妨。”他接着又说,若一路上,她能以画笔记事、描摹沿途风景,对他二人都大有裨益。他还提议可将水彩素描结集成册,来日在家可供亲友观赏。但德博拉表示这并非她意,她心中所想远比这正经严肃许多,她说归说,其实心早已提到嗓子眼了——他又笑了笑,愈发温柔深情、怜爱宠溺,来了句:来日方长,今后大有时日来考虑此事,但于他个人而言,他更希望婚后她能找到更多其他消遣,助她打发时光。

这下她顿时陷入了困境,心乱如麻,她完全明白他此话何意,痛恨他犹如主神朱庇特一般冷漠超脱,高高在上,痛恨他表面深情款款,实则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痛恨他假惺惺地故作体贴,最可恨的是她无法怪罪于他,因为他本无过错,他只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有权享有的一切,于是乎,他加入了那帮女人的行列,一起联手合谋,骗取了她本想选择的生活。

她固然天真幼稚、犹豫迟疑、后知后觉,但她好歹明白这次谈话意义重大。他就此已给出了答案,她至此不会再多问一句。

而她也并非女权主义者。聪明如她,断不会一味沉迷于如此奢念,毕竟所谓的迫害殉难只是假想。她与理想生活之间的隔阂并非男女间的嫌隙,而源于实干者和空想者的差异,只是恰巧她是女人,而亨利是男人,而她也承认,身为女人,境况的确更为艰难。

这回斯莱恩夫人干脆把椅子挪到小院子中央了。热努隔着窗户见她此状,于是拿着一条毯子奔了出来,“夫人,您可别受凉了。可惜老爷已经不在,他若见到夫人受凉,会说什么呢?他对夫人您可一直是悉心照顾的呀!”

是啊,她嫁给了亨利,而亨利一直对她关怀备至,尽力不让她受寒着凉。他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而说实话,她也一直过着备受呵护的生活。(但那是她真正想要的吗?)无论在英格兰、非洲、澳大利亚,还是在印度,亨利一直煞费苦心,就为让她少受麻烦侵扰,或许是因为她为他放弃了独立自由,他便以此种方式给予补偿。或许,亨利——颇为奇怪的想法——早已意识到了许多,只是不便承认罢了。他有意无意地试着用一条条毯子、一块块垫子,熄灭她内心的憧憬与渴望,犹如将一颗破碎的心灵置于一床羽毛褥垫,哄其入眠。总有仆人、秘书、侍从围绕在她身边,颇似船上的护舷,保护着船只,防止船只过于猛烈地撞击码头。而事实上,他们常常越权,全然出于对斯莱恩夫人的一片真心,欲竭力守护她、保全她,毕竟她如此温柔而勇敢,如此谦逊而柔弱。她的脆弱易唤起男人怜香惜玉的骑士风度,她的谦卑浇灭了女人对同性的敌对排斥,而她的美好心灵为她同时赢得了二者的尊重。至于亨利自己,尽管他常与谄媚的漂亮女子眉来眼去,不时俯身调情,轻浮之举令斯莱恩夫人痛苦不堪,然而在他眼中,世间女子千千万,无人可与她相比。

她裹着这条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亨利放在她膝上的毯子,正思量着他俩之间的交流到底有多密切;她审视着二人的感情,心头袭来的一丝寒意不禁吓了她一跳;而让她意外的是,这丝寒意神奇地将她带回了过去的某段时光,当时的她暗自谋划,想瞒着父母,追寻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虽为传统所不齿,但在本质上又保有严苛而难得的真诚品质。彼时的她直面人生,显然需要最冷静的头脑、最清晰的思量;而今日的她直面死亡,再一次需要毫不避讳、真情实感地估量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可惜从彼时至今日,中间的那段时光只剩下苍茫一片,过得是浑浑噩噩、恍恍惚惚。

尽管她自觉恍惚迷茫,但旁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会将二人的婚姻视为完美姻缘,视她为完美的妻子,而亨利则是完美的夫君。他们会说他二人眼中除却彼此,从来容不下别人。他们如此艳羡他二人,羡慕他俩执手成就荣耀体面的事业,合力共建卓越兴旺的家族。他们也会怜悯她如今独留人间,孑然一身,但转念一想,一位年届米寿、有过完满人生的老人已此生无憾,没有半点可怜之处了,她或许会在余生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到时候她的丈夫将青春复现,佩戴花环,身着长袍,在彼岸伫立等待,欢迎她的到来。他们会说她有着幸福的一生。

但问世间何为幸福?她幸福过吗?不知是谁创造了这个怪异的、含有搭嘴音的单词——它的意思在整个英语国家中都十分明确——这个怪异的、含有搭嘴音的单词里有一个短元音和两个吐气“p”,结尾还有一个别致的、略微上扬的“y”,短短两个音节,涵盖了整个人生。幸福。但是一个人常常此刻幸福,而两分钟后便不幸福了,幸福与否,皆毫无缘由,那么究竟它所指何意?但凡它确有所指,它便意味着某种不安的欲望,渴望黑即为黑,白即为白,黑白分明;它意味着在险象环生的生命丛林中,渺小的爬行生物在某种套路规则中寻求慰藉。无疑,总有一些时刻,人们会说:那时我是幸福的,接着又更笃定地说:那时我是不幸福的——比如,在小罗伯特躺在灵柩之中,为他恸哭的叙利亚女仆将玫瑰花瓣撒在他身上的时候——但整个地区的人当时都横加阻拦,这都是实情。那些问她是否幸福的人,简直荒谬至极。这好似有人在问一个跟她本人无关的问题,且用来表达问题的措辞也和那变幻莫测、难以琢磨但却绚烂无比的人生游戏无半点关联;这无异于想把一湖之水灌入坚实的硬丸之中,绝无半点可能。而人生就是那湖泊,斯莱恩夫人心想,此刻她已坐在南墙之下,沐浴在桃子的芬芳之中;湖面平静如镜,倒影无数,阳光为其镶金,月色为其镀银,云朵一片,四下陡然暗淡,浪花一朵,引来涟漪阵阵;然而湖面始终坦荡如砥,边界分明,让其卷曲成坚实硬丸,抑或蜷缩至股掌之中,皆为无稽之谈,而这恰是人们所为——问及某人此生幸福与否。

不,不该问她这个问题——不该问任何人这个问题。世间之事本非这般黑白分明。如果当时他们问她是否爱过自己的丈夫,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爱过。她的答案始终如一,从未随时间改变,不会说:那一刻我爱他;而另一刻,我不爱他。对爱的强调从未改变。她对他的爱犹如笔直的黑线,贯穿她的生命;此爱曾伤害过她,摧残过她,让她变得卑微渺小,但她始终无法抽身逃离。她身上无关亨利·霍兰德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毛孔都拉扯着她远离那条黑线,而唯有心中强烈的爱意一把将它们全都拽回,好似拔河游戏里,把势单力薄的对手拉过中点。她的抱负和追求,她隐秘的生活全都失去了。她爱他至深,以至于心头怨恨消融瓦解,连被迫做出的一切牺牲,也无法怪罪于他。但她也绝非那类一味付出还甘之若饴,甚至否认自我牺牲的女性。她年轻时候的憧憬念想与这份爱水火不容,而她明白,放弃了前者意味着失去了无比珍贵的理想价值。这便是她为了亨利·霍兰德所付出的,而亨利·霍兰德对此却一无所知。

终于,她可以回头追忆那时的亨利和她自己,更可贵的是,她终于可以客观地审视他,不必害怕背上不忠不贞之名;她终于可以卸下往日里那几近疯狂的忠贞之担,然而爱的苦痛在记忆中未消散半分。她犹记当年迷信地向上帝祷告,愿上帝保佑亨利·霍兰德平安幸福,尽管她对上帝的信仰并不坚定。她的声声祷告,稚气而诚挚,祷词恰如其需。“哦,上帝啊,”她夜夜祈祷,“请照顾好我的挚爱亨利,让他幸福,保他平安,哦,上帝,请保佑他远离一切危难,远离所有疾病或意外,请替我庇佑他,我爱他胜过天地万物。”她如是祈祷,夜夜如此,每祷告一次,祷词即刻重拾威力;当她轻声说“保佑他远离一切危难,远离所有疾病或意外”,她仿佛看到亨利被马车撞到,或是身染肺炎,气息奄奄,画面如此真切,仿佛这些灾难正在眼前上演;而当她低语“我爱他胜过天地万物”,她每到夜晚时分便忧心忡忡,担心把神灵牵扯进来会被视为大不敬,会不经意间冒犯某个爱妒忌的神仙,毕竟将亨利捧为对她而言比天地更为珍贵之人,无疑就是对神灵的亵渎——这中间牵扯到的上帝本尊正是她要宽慰讨好的对象——此般亵渎远非她本意。但她依然罔顾事实,坚持祈祷。亨利于她而言,远比天地万物更为珍贵。他甚至成功地诱导她,让她相信他比她那些抱负追求更为珍贵。她会选择对上帝开诚布公、直言不讳,毕竟上帝(如果真实存在的话)必能明白她的心意,无论她是否会在祷告中如实相告。因而她还是夜夜祷告,希望上帝而非亨利·霍兰德能够听到。祈祷让她宽慰舒心,每每祷告之后,她便能安然入眠,坚信至少接下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亨利的平安会有保障,而二十四小时则是她为自己的祷告界定的起效时间。而在她记忆中,亨利·霍兰德被视为珍宝,但此宝之养护,即便有她秘而不宣的劝解宽慰相助,依然充满艰险,困难重重。他的事业一路高歌猛进,与她渴求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相去甚远!她宁愿他只是一名荷兰郁金香花匠,日子过得井井有条,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纠结如何给幼苗施肥,与此同时,藤笼中的鸽子咕咕叫唤,在阳光下展开羽翼;而现实中,游行队列中总有他的身影,不是被炸弹威胁,就是需骑象出入印度诸城,时常公务繁忙、仪式缠身,与她相隔两地;而当伦敦,巴黎,抑或华盛顿这些首都城市暂无战事,人身安全有所保障之时——作为国家的伟大公仆,他便又回国工作,抑或接受和平使命,出访海外——而此时她又要时刻警觉,以便满足他其他的需求:当他因一时挫败,亟需慰藉之时,她必须迅速察觉,及时安抚;有时他眼神呆滞,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跟前,瘫坐在椅子上,意志消沉且一语不发,等待着索取(如她所料)她那温柔的呵护,然后将其像斗篷一般围于脖间;然而所有的关怀抚慰切不可直言挑明,她必须让他重拾信心,坚信政府的阻挠与对手的反对全都源自他们的短视和嫉妒,而非他自身的无能;同时也不能让他发觉自我怀疑的心思早已被她猜中,否则她所有的安抚努力都会前功尽弃。当她完成这一壮举,帮助极度脆弱敏感的他重建坚强内心乃至刚强外表——当他离她而去,斗志昂扬地重返政治舞台——她却早已精疲力竭,瘫在一旁的双手可以为证;她的内心空虚却甜蜜,仿佛所有的精力元气都被抽离体外,注入另一人的静脉,于是,她感觉自己不断下沉,直至被完全淹没,不禁好奇是否这便算是触及了喜悦的巅峰。

但即便如此,这番爱的表白,以及对其间微妙需求的追忆,经过大脑的筛减与简化,显得苍白模糊,无法令她满足。那句“她爱过”,虽无可争辩,却依然可被无限复杂化。那个付出爱的她,即句中的主语“我”究竟是谁? 还有亨利,他又是何许人也,或者说他究竟是什么?或许只是在时间和死亡的现实威胁下,愈发显得弥足珍贵的肉身的存在?或者这所谓的肉身存在只是一个可被感知的外在投射,一个可被称为“他自己”的符号。而在他和她的肉体符号之下,无疑还隐藏着一种叫作“自我”的东西,但那个“自我”实在难以琢磨;被困在过于熟悉的嗓音、名字、外表、职业和境遇之下,它变得混沌模糊,就连对“自我”的瞬间感知都变得迟钝迷茫。而一个人身上往往存在诸多自我。那个和他在一起时的自我绝非她独处时的自我;即便是那个孤独的自我,那个她一直追寻,为之改变,但一旦靠近马上消逝不见的自我,她也永远无法将其驱赶至黑暗角落,像黑夜里的盗贼一般,一把掐住它的脖子,摁在墙上,直到那个自我的中坚内核被驱赶而出,仓皇逃窜在深夜小巷。那些用来掩盖她所思所想的话语不过是另一种假象;没有任何一个词可以像一根石柱或树干那样单独存在,它们必须即刻伙同其他词语,相互交错缠结,形成联想无数。而所谓的事实真相也似乎如“自我”一般难以捉摸,变化莫测。一个人只有在无言的恍惚状态下,才能有大彻大悟,在这种超脱肉体的状态中,全身上下,只有指间的刺痛让人犹记肉体的存在,只剩下不知名号、无关语言的影像浮现在脑海。她估摸着,这种状态与埋藏在心的那个自我最为接近,但这种状态与亨利毫不相关。是否正因为此,她才选择了退而求其次,欣然接受这份爱?虽然爱得痛苦,却可因此获得与亨利相伴的错觉。

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虽然无缘成为艺术家,但是否可能在其他方面寻求自我满足呢?女人必须侍奉夫君这一广为流传的观念是否真的有理有据呢?莫非前人是对的,而她的个人努力皆为错误?她的确对亨利百依百顺,但在这显而易见的百般顺从中,就再无美好、积极抑或新鲜之处了?尽管她与亨利的关系犹如高空走钢丝,难道作画会让她失去平衡,使这段关系陷入险境?难道与他相伴的日子真的再无色彩,再无可能像观赏风景画中的蓝紫阴影那般洞见生活中的色调及半色调吗(就这样将它们联系起来,规定它们的价值所在,从而发现其中的美)?这不也是一种特别适合女性的成就吗?的确算是吧,毕竟单靠女性便可达成;算是一种优势,一种特权,不应遭到鄙视。她心中的女性自我齐声高喊,是!但艺术家自我却反对曰:非也!

再者,富有新教徒精神的女性难道不是正在骗取世间残存的一丝陶醉,一丝幻觉吗(这种做法也许愚昧至极,却令人愉悦)?这一回她心中的女性和艺术家自我达成一致,一同答曰:是的。

她还记得以前结识的一对年轻夫妇——丈夫是巴黎大使馆的秘书,当时身为大使夫人的她,每次去大使馆都由他们接待,那时的他们还很年轻,也很谦恭有礼。她知道他们都很喜欢她,但与此同时,却总感觉自己的每次拜访都是对他们的打扰。直觉告诉她,他俩彼此深爱,因而格外珍惜一起相守的岁月,哪怕被人占用半个小时也是百般不情愿。而对她而言,这样的拜访痛苦不堪,但她还是忍不住接近他们,一方面是出于喜爱,另一方面是想借二人举案齐眉之景,扒开自己的伤疤。每每离开之际,她总会喃喃自语道:“神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而有时她觉得自己上了当,被骗入了这段和亨利的婚姻,以至于人生的负担变得如此繁重,她甚至希望一死了之。她不是说说而已:她是认真的。她太诚实,所以才会在欺骗的重压下格外痛苦。这对小夫妻虽刻板无趣,却不乏可爱之处,她时常渴望能拥有一段感情,能像他俩的关系那样简单、自然、适合。她羡慕亚力克能站在炉火前,摆弄着袋中硬币,把它们碰得叮当直响,一边痴痴看着沙发上的娇妻蜷成一团。她羡慕玛奇能全然接受亚力克的一切言行,并从不质询、深信不疑。然而羡慕归羡慕,男方身上令人难以忍受的颐指气使让她颇受冒犯,而女方身上卑微的恭顺忍让也使她深感厌恶。

那么真相到底为哪般?亨利出于爱的冲动骗她放弃了她选择的生活,但与此同时也赋予了她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丰富充实,她若愿意,大可借此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抑或整日养儿育女,半步不离育儿室。而在她的现实生活中,亨利满心都是争权夺利,他看中孩子们的天赋潜能远胜过他们本人。他本以为,无论哪种生活,她都会沉浸其中,感到同样快乐,却没想到她其实更愿意做回自己。

于是她有点默许了。她记得她默许着将自己的希望投射到她的孩子们,尤其是儿子们身上,好像他们的存在远比她自己更重要,而她只是孕育他们的工具,只为了在他们弱小无助的岁月里,为他们遮风挡雨。她还记得生凯时的情景。她想给他取名为凯,只是因为在生产前,她一直在读马洛里的书。在这之前,她的儿子们都自动继承沿用了家族姓氏——赫伯特,查尔斯,罗伯特和威廉——但出于某种原因,到了第五个儿子,突然就问起了她的意见。当她提议取名为“凯”,亨利并未反对。他当时心情不错,只听他说:“就按你的意思吧。”犹记得,当时的她虽还有些虚弱,但依然打心底里觉得亨利宽厚大度。她低头望着新生儿皱巴巴的小红脸——尽管这已是她第六次为人母,重复经历五回后,她早已看惯了这般皱皱的小红脸——她开始感觉肩头担子沉重,养育这个无法自己选择姓名的小家伙,就好比打造一艘战舰,只是用的不是甲板和枪炮,而是神奇的血肉和头脑。叫一个孩子凯对他来说公平吗?这名字好似一个标签,让他永远处在持续却隐形的压力之下。常言道:人如其名。但至少凯长大成人后没有过分浪漫,当然他的性格跟他的几个哥哥和姐姐也无半分相似。

但在她所有子女中,只有凯和伊迪丝遗传了她的部分性格——凯的眼中只有罗盘,而伊迪丝整日迷迷糊糊。卡丽的性格最让人省心,她特立独行,凭借一己之力出人头地。赫伯特身为长子,他出生时可谓万众瞩目,但也有诸多波折。威廉儿时就吝啬刻薄,寡言少语,一双眼睛小得可怜,从小便很贪婪,彼时喝奶就如饿虎扑食,生怕少喝一口,如今他和拉维妮亚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在当地乳品店也是想方设法占尽便宜,锱铢必较。查尔斯出生时就吵吵嚷嚷,一如现在的他,只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陆军部为何物。伊迪丝出生时,被拍了屁股才哭出声来,她这一辈子,自始至终都过得浑浑噩噩,稀里糊涂。但事实却令人意外,众子女中只有凯和伊迪丝与她心灵契合,其余几人都是亨利的孩子,虽然他从不把精力放在他们身上。然而当她的孩子们还是婴儿时——小小的身体只能卧躺,过于幼小虚弱,若是想让他们坐起来,安全起见,还得托着他们惹人担心的小脑袋——为了弥补她失去的独立自由,自从孩子们那随着脉搏噗噗跳动、看起来颇是瘆人的囟门渐渐闭合,自从他们的生命不再如此危如累卵、朝不保夕,自从她无需奶妈陪伴,独自一人即可俯身查看摇篮中的孩子,不再担心他们会突然没了气息,她便竭力向前展望。她盼望着有一天她的孩子们能发展自我个性,能不受父母影响,持有自己的主张,能为自己制订计划,做好安排。但即使这样,她依然倍感压抑和挫败。“等到他开始在学校给我们写信,”当他们一起站着望向躺在婴儿床中的赫伯特时,她对亨利说,“我们该有多开心啊。”亨利定是不喜欢她这番话,她立马觉察到他沉默的责备。在亨利看来,任何称职的女人都宁愿她们的孩子脆弱无助,一想到孩子们终有长大成人的那天,便会顿感落寞,哀叹不已。在她们眼中,婴儿服应当好过罩衫,罩衫则强于短衬裤,而短衬裤又完胜长裤。亨利对于女性和母性有着一套固化的、深受男权思维影响的观点。尽管私下里,他看着渐渐长大的儿子们颇为自豪,但他甚至会假装对自己说,至少到目前为止,照顾他们还全然是母亲的责任。所以自然而然,她只能努力采纳那些观点。赫伯特两岁时,家中至宠的位置让与了卡丽;而卡丽一岁时,这一位置又让与了查尔斯。众所周知,小婴儿一直是她挚爱的宝贝,因为这是世人对她的期待。但所有这些都并不属实,她始终明白,孩子们的自我就像亨利的自我,或是她自己的自我一样,与她相去甚远。

她脑海里漂浮的尽是些骇人听闻、怪异反常的想法:“要是我从来没有结婚该多好……要是我从来没有孩子该多好。”但她爱亨利——爱到痛彻心扉;她爱她的孩子们——爱到多愁善感。她时常在心中编织着对孩子们的看法,偶尔在私下谈话和深入探讨时,会向亨利吐露。赫伯特以后不会成为一个政治家吧?她说,因为之前他(十二岁时)问过她当地政府的相关问题。而凯四岁的时候,曾恳请她带他去看泰姬陵。亨利会在一旁迁就她,任她细数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却始终没有意识到,其实是她在迁就他。

然而亨利的远大抱负终使她踏上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相比之下,所有这些都不值一提。亨利的世界观和她的格格不入。他们两个,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个理想主义者,分别代表了观点极端对立的两派,差异在于,亨利对于自己的信仰毫不避讳,但她却必须小心守护自己的信仰,生怕遭人羞辱和嘲笑。然而她再一次迷惑了。有时候,她也会兴奋地参与到亨利一直在玩的伟大游戏中;尽管她一直想成为艺术家却求而不得,但依旧悲情地在内心深处向往艺术家的理想生活,然而她有时候会觉得,艺术家们孤僻、专业、紧张却依旧美妙的生存状态,与帝国、政治和男人间的争斗等阳刚气十足的事业相比,似乎显得可怜、自私,且过于脆弱。有时候,她于情于理都能理解为何亨利期盼说做就做的人生,而她自己却渴望沉思默想的人生。若世界被一分为二,他俩便是那被切割的东西半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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