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外国名著 > 激情耗尽

激情耗尽3

3

纵使它还在呼吸,我们的这一生早已逝去

它便是死亡本身,踏上了朝圣之旅

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完了短短的第一程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

夏天过去了,十月的天气已透着一丝凉意,斯莱恩夫人不能像往常一样在花园里一坐便是几个钟头,但她必须呼吸新鲜空气,于是开始每天出门散步。热努总是用斗篷和毛皮衣饰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路跟随她来到门口,唯恐斯莱恩夫人中途将她精心准备的御寒衣物丢落在大厅。眼看着热努将衣物从橱柜里一件接着一件地拽出,斯莱恩夫人也时有抗议:“热努,你把我裹成这样,出去会被人笑话的。”热努一边将最后一个斗篷披在斯莱恩夫人的肩上,一边说:“夫人如此高贵优雅,完全多虑了。”“热努,你记得吗,”斯莱恩夫人边戴手套边说,“以前我每次出去参加晚宴,你总让我穿羊毛长筒袜。”是啊,只要天气稍稍转冷,热努就不情愿将丝袜拿出来配夫人的晚礼服。有时,在斯莱恩夫人的百般要求之下,热努也会无奈将丝袜拿出来,但最后总要让夫人先穿上羊毛袜,外边再套丝袜。“为什么不呢,夫人?”热努认真地说,“在那样的天气里,女人们,即使是年轻女子,也都穿上了厚实的长裙,里面还会套上过脚的衬裙。人为什么会感冒伤风呢?往往是因为脚踝裸露在外,引起着凉。加之您是出去参加晚宴,晚上的天气就更冷了,因此您无论如何一定得穿上羊毛袜。”热努跟随着斯莱恩夫人下楼,口中滔滔不绝。自从离开了埃尔姆帕克街,离开了那些谨小慎微的英国仆人,热努变得明显健谈了。她跟在斯莱恩夫人身后,嘴里一刻不停,嗔怪中透着对夫人的珍视。“夫人现在比以前都要好,但如果能听老热努的话,她会更好。十月的头几天,天气转冷,人容易生病。夫人这把年纪,不应该再任性了。”“等我寿终正寝的时候再说吧,热努。”斯莱恩夫人打断了她,才得以从英国式的悲观中脱身出来。

台阶上已经起霜了,斯莱恩夫人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梯,以防滑倒。她知道热努会一直目送着她走远,于是,走到转弯口,斯莱恩夫人便转身与她挥手作别。如果她忘记转身,热努内心会很受伤。然而,仅仅是转身作别,还远不能让热努放心,她要等到斯莱恩夫人安全归来,才会再次开怀。夫人回来时,热努会迎上前去,为她脱下靴子,换上拖鞋,卸下披肩,并端来一大碗热汤,之后便留她一人在客厅的壁炉前静静看书。热努满口谚语,声音沙哑,但生性喜乐达观,在生活的摸爬滚打中累积了一身智慧。斯莱恩夫人每每转身向她挥手时,热努也一样挥手道别。待她目送夫人转弯并朝着灌木丛生的汉普斯特德荒野慢慢走去时,热努便回到厨房,一边洗涮着锅碗瓢盆,一边还不忘和猫咪说话。斯莱恩夫人也时常听到她和猫咪说话。“来,我的小啵啵。”她常这么说,“瞧,多好的晚餐,全归你了。”说这句话时,热努用的是英文,因为她脑海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认为英国猫只懂英国话。一次,她听到窗外豺狼的嚎叫,继而向斯莱恩夫人说道:“夫人,这豺狼也一样,人一下就能听出来它们不是英国的。”如今,她和热努的生活多么平静如水啊,斯莱恩夫人一边思忖着,一边慢腾腾地爬上小山,朝着荒野行进。是啊,她和热努,如今过着亲密无间、无人打扰的生活。她对热努的感激,热努对她的全心奉献,像纽带一般将两位年事已高的老人紧紧拴系在一起。谁会抛下另一方先走一步?两人虽然口上不说,心里时常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这层想法使得两位老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加亲密。很少有客人来,每次送走访客,她们便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笑,如释重负。日常平淡琐碎的生活,于她们而言便足够了——是啊,足够了,她们也只剩下这点精力了,再多费点力气,便会感到精疲力竭,虽然谁也没有向另一方坦承过这一点。

所幸,她们的访客并不多。起初是斯莱恩夫人的子女,他们出于责任之心轮番过来探望母亲,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明确地告诉母亲来一趟汉普斯特德有多么不方便,于是,斯莱恩夫人便恰到好处地劝他们尽量少来,避免不必要的折腾。大多数时候,子女们都听从了母亲的劝告。聪明的斯莱恩夫人完全可以想象他们是如何安抚自己的良心的。“唉,我们原本就劝说过母亲,让她和我们一起住……”只有伊迪丝一人表示愿意常来,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过来帮忙的。不过,伊迪丝如今在自己的公寓里怡然自得,推己及人,她深知母亲也并不十分需要她。凯有一阵子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凯坐立不安,支吾了半天才告诉她有一位名叫菲茨乔治的老朋友想过来拜访她。凯把火拨旺了些,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记得他说过在印度遇见过你。”“印度?”斯莱恩夫人恍惚地应了一声,“是有可能,不过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当时来者众多,时常一次午宴便有二十人参加。你可以稍加拖延吗?你觉得可行吗,凯?我并不想给人留下粗鲁不友善的印象,不过我已经不太想见陌生人了。”

原本,凯还想问他的母亲菲茨缘何在摇篮里见过他。他此次造访汉普斯特德的目的便是解开这个困惑了他许久的疑团。见母亲如此回答,他便不再追问了。

斯莱恩夫人也不允许重孙辈来看望她。孙辈们已被排除在外,他们如同中景,已然不重要了。重孙们却并非无足轻重,然而,他们也许会搅乱她平静如水的内心,因此也被禁止探访。这一原则斯莱恩夫人坚持了下来。即便是最温顺的人,有时也会突然一反常态,显出让人费解的坚定和执着来。此刻的斯莱恩夫人便是如此。唯一的常客是巴克劳特先生,他每周过来喝一次茶。他们总是坐在炉火的两端,也不点灯,只见巴克劳特先生口若悬河,而斯莱恩夫人则静静地坐在一边,听或不听,全凭她当下的意愿。

荒野尽头,天地一色,在棕黄色树木的映衬下,尤为迷人。斯莱恩夫人选了一处长椅坐下歇息。放风筝的小男孩们拉着长长的风筝线奔跑在草坪上,只见风筝像笨拙的小鸟般腾空跃起,拖着脏兮兮的尾巴划过天际。斯莱恩夫人忆起早年在中国看到的放风筝的小男孩。这些年来,她遥远的异域记忆时常与她现如今的英伦生活纵横交叉,分辨不清,记忆如此真实,如此迫近,与她的现实生活时而融合,时而重叠,不由得让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变得老糊涂了。现在的她是和亨利在北京近郊的一个山头散步吗?马夫则彬彬有礼,牵着他们的马儿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抑或她已垂垂老矣,身着黑色服饰,独自一人在汉普斯特德荒野的一处长凳上坐着歇息?所幸,高耸入伦敦天空的烟囱让她回过神来。她确信无疑,这些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是伦敦东区的,他们并非中国身穿蓝棉袄的流浪儿。她稍稍变换了一下坐姿,僵硬的四肢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自己年事已高,全然不像当年与亨利一起骑着马踏上烧焦山头的那个年轻的她。她努力尝试着找回当年那种幸福的感觉,可惜那种感觉已一去不复返了。内心虔诚的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如同熟悉的老旋律不可遏抑地徜徉于记忆的边缘。即使迟钝的身体已无法唤起壮年时的回忆,来自内心的声音仍用语言清晰传达了年轻曼妙的感觉。她只得喃喃自语聊以自慰,从前的她,一觉醒来便想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奔出门,享受夏日晨露和旺盛的精力带给她的愉悦。从前的她,常常期盼着在一天的官方活动结束之后重新回到亨利的怀抱,她试图从感官上唤醒回忆,重温期盼,然而终是徒劳,留给她的只剩只言片语,所有的感受均已渐行渐远。此刻,唯一与现实有关的便是她与热努一起的生活,以及这一生活的日常点滴:后门传来的小贩的铃声,从穆迪图书馆寄过来的包裹,和巴克劳特的周二下午茶,是买松饼还是烤饼。此外还有因卡丽的到访而产生的焦虑不安,以及她抱恙的身体时不时产生的病痛,她甚至渐渐对这些病痛产生了好感。事实上,她的身体已成为她的伴侣,她时常需要关注它,那些年轻时微不足道、毫不在意的小问题,待到年老时赫然登堂入室,占据要位,变得专横跋扈起来。不过,在斯莱恩夫人眼里,它们亦有讨喜可爱的一面。想到这,一阵轻微的腰痛袭来。斯莱恩夫人从长凳上踉跄起身,忽而想到了她在奈尔维扭伤腰背的情形,自那以后,她的背就再也不如当初了。她对自己总是打架的牙齿也再熟悉不过,所以吃东西时总是小心翼翼,只用其中的一边咀嚼。她本能地弯曲了一下手指,是左手第三根手指,以免因长时间不动而引发神经性疼痛。斯莱恩夫人想到了热努,她因一个脚指甲内嵌而不敢轻易用鞋拔。身体所有这些部位,到了年老时,变得愈加私人化了:我的背,我的牙,我的手指,我的脚趾。当她一屁股倒在椅子上并随之发出尖叫时,也只有热努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叫声的含义,正因如此,她和热努之间的纽带变得愈发紧密,如同熟知彼此身体的恋人一般。她如今的生活就是由这些微小的细节构成的:和热努之间的交融,对日益衰微的身体的关注,巴克劳特先生每周的殷勤造访,在冻得结霜的清晨看着小男孩们放风筝时的喜悦心情,以及生怕滑倒在门前结冰台阶上的焦虑,正所谓人老骨脆嘛。所有这些细微的小事,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死亡归宿的映衬之下,都显得崇高伟岸起来。她忆起一些意大利油画,上面画满了各种树木,杨树、柳树、桦树,姿态各异,茎叶分明,映衬在半透明的绿色天空之下。生活中的细小之事大抵如此,一如这些形态优美的树叶,一如她此刻的生活:看似无足轻重,却在永恒背景的烘托下让人肃然起敬。

每当她想起生活中已没有值得冒险的事,所有的冒险,都是为了最后一刻的死亡大冒险所做的准备,她便觉得自己很高尚,摆脱了琐碎的日子,摆脱了过分挑剔的生活。

然而,她作出了错误判断,她忘记了生命中的惊喜竟可以接连不断,甚至到了最后也是如此。那天中午,当她回家时,她发现一顶方方正正、略显奇怪的男帽放在大厅的桌子上。热努情绪略微有些激动,压低声音对她说:“夫人!有一位先生,我对他说您出门了,让他先回去,但他不听,他在客厅里等您。我应该给他上茶吗?”

斯莱恩夫人回忆起她和菲茨乔治先生见面的情景。在此之前,菲茨乔治先生也一直在回忆他和斯莱恩夫人首次会面的场景。等了多时,见凯无意带他拜访他母亲,菲茨乔治决定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亲自造访斯莱恩夫人的住所。尽管家财万贯,菲茨乔治却节俭成性,一路坐着地铁到达汉普斯特德,又从地铁站步行至斯莱恩夫人居所,用他那鉴赏家的眼光把这所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房屋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颇为满意地说:“啊,这是一个有品位的女人住的房子。”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判断失误。当他不顾热努的阻拦,径直进屋来到客厅之后,菲茨乔治先生发现斯莱恩夫人完全没有品位。这一发现反而让他感到出奇高兴。热努很不情愿地带他来到屋内,室内装饰很简单,却让人感到十分舒适,他走了一圈,不由得喃喃自语道:“包着印花棉布的扶手椅,灯具的位置也恰到好处。”一想到很快就要再见斯莱恩夫人本人,他便难掩激动的心情。但就在她进屋的那一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斯莱恩夫人是一点儿也不记得这个菲茨乔治先生了。她礼貌地和他打招呼,言谈举止间又有了印度总督夫人的风范。她抱歉地说自己来晚了,告诉他凯提到过他的名字,请他坐下,并称茶很快会端上来,不过,她显然不明白菲茨乔治先生为何会登门造访。莫非来人是想给自己已逝的丈夫作传?菲茨乔治先生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斯莱恩夫人莫名其妙。菲茨乔治不知何从开口,其实半个世纪前在加尔各答触动他心弦的不是印度总督,而是总督夫人。

事已至此,菲茨乔治先生只好解释起来。当年,年轻的他手持政府的引荐信到达总督官邸,之后被敷衍着邀请出席一个晚宴。不过菲茨乔治先生倒也不觉尴尬,对于此类社交场合,他总能超然事外。他十分坦诚地交代了自己当时的情况,毫无掩饰或避讳。他向斯莱恩夫人解释道:“当时的我是个无名小卒,只是因为我那身份不明的父亲留下巨额财产,才有了我周游世界的可能。父亲的遗愿便是希望我能周游世界,我当然很开心,既能遵从自己的内心,又能满足他人的愿望,何乐而不为呢?”他随即淡淡地说,“我的律师兼法定监护人见我能如此迅速地回应父亲的遗愿,对我作出了高度评价。对于那些终日在伦敦酒家浑浑噩噩消磨时光的老糊涂而言,一个年轻人若愿遵照父亲遗嘱,离开伦敦去往远东,实乃孝子之举。我觉得在他们眼里,沙夫茨伯里大街剧院的后门都比广州的集市更有看头,也更具吸引力。不过他们显然错了。斯莱恩夫人,我如今的藏品中至少有一半的东西都得益于我六十年前的那次世界之旅。”

斯莱恩夫人显然没听说过他的藏品,也就不好妄加评论。菲茨感到很高兴,这高兴劲儿和他进屋发现斯莱恩夫人并无品位时的那股开心如出一辙。

“斯莱恩夫人,我的藏品,论价值和名声,至少是尤莫福波洛斯的两倍。不过我为它们所花的钱,只有它们实际价值的百分之一。和绝大多数行家不同的是,我始终没有失去审美的眼睛。稀有、奇特、古董,这些字眼远非我所追求或钟情的全部,我追寻的必须有美感,或曰精致的工艺,而事实证明,我的理念和眼光都是正确的,如今,任何一家博物馆若是想陈列我的任何一件藏品,都需要调出他们最为珍贵的展柜。”

斯莱恩夫人并不懂这些,不过她被菲茨近乎孩童般天真的自夸海口逗得忍俊不禁。她继续鼓动着眼前这只讨喜的老鹊,这位美的收藏家。作为不速之客的他此刻坐在壁炉边尽情吹嘘,全然忘却他需向房屋主人解释登门的缘由——加尔各答的那场晚宴,他和凯的交情,仅此两样足矣。于斯莱恩夫人而言,她第一眼见到菲茨便感受到了他那超脱而自我的气质,那是一种魅力,而他无所依附的身份和随意起用的名字更是赋予他传奇的魅力。她这辈子已经受够了那些以世俗地位为通行证的人。菲茨乔治没有这样的证件,甚至连他的财富也不能被视作通行证,因为其俭省至极的做派会让最乐观的追名逐利之人都感到绝望。有意思的是,菲茨的俭省却丝毫没有冒犯到斯莱恩夫人,虽然她对儿子威廉颇有微词。威廉和其妻拉维妮亚天性贪婪吝啬却又鬼鬼祟祟,他们的这种吝啬是深入骨髓的。斯莱恩夫人记得当初二人订婚时,她便断定他们之间唯一的共通之处便在于此,但二人却遮遮掩掩,不愿承认,而菲茨乔治先生则截然相反,他深知自身的弱点且无意加以掩饰。斯莱恩夫人就喜欢这类敢作敢为、率真坦诚之人,而对虚伪之士则深恶痛绝。因此,当菲茨乔治先生说自己不愿花钱,只在受到无法抵制的美的诱惑时才肯花钱,且只在物有所值时才会心甘情愿地花钱时,斯莱恩夫人坦率地笑了,也坦率地向他表达了敬意。他坐在炉火对面看着她,而她注意到,他的大衣已破旧不堪。“我记得在加尔各答时你也笑了我。”他道。

菲茨似乎对发生在加尔各答的许多事仍记忆犹新。斯莱恩夫人夸奖他记忆好,菲茨则搪塞道:“斯莱恩夫人,你还没注意到吧?年轻之时的记忆会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日渐清晰。”他用的这个小小的“还”字让斯莱恩夫人再次笑出声来:他是在让她误认为自己仍葆有青春吗?没错,她八十八岁了,但男女之间的某种微妙联系竟依然还在。她依稀记得上一次的悸动已是多年前了,这回她再次感受到了内心的颤动,出乎意料,像火花忽闪,又似一场告别,唤醒了某种依稀可辨的旋律之回响。她从前真的遇见过菲茨乔治吗?抑或是他那老式的殷勤唤醒了她记忆中那些被男士们爱慕觊觎的岁月?无论是何种情况,他的到来搅乱了她平静的生活,不过她无法否认内心的悸动为她带来了些许愉悦感。他的目光告诉她,若她愿意聆听,他会毫无保留地向她坦承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走后的那个夜晚,斯莱恩夫人呆坐着凝视炉火,再也无心看书了。她试图忆起半个多世纪前那个夜晚的点点滴滴,可是回忆却可望而不可即。她不知被什么给撞上了,好似废弃许久的教堂里的破钟又重新被敲响,空谷里并未传来动人的乐曲,但寂寥的教堂内回声四起,响彻天际,惊动了巢里的椋鸟,震得蜘蛛网也颤动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她对自己前一晚的情绪一笑置之。她怎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那两个小时里,自己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都是菲茨乔治的错!他如此不顾及他人感受,擅闯民宅,坐在她的炉火旁天马行空地回首往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时不时调侃一下眼前这位曾经的印度总督夫人,却几度欲言又止,辞不尽意,语气间透着些微的嘲弄,却又不失殷勤,溢于言表的爱慕和潜藏于心的动容兼而有之。他轻松的言谈举止未能骗过夫人的眼睛。斯莱恩夫人意识到,此次造访于他而言意义非凡。他还会再来吗?她默默想道。

如果这位先生再来,能允许他进来吗?热努问道。下次他再来,热努已经想好如何应对了,不会像头一次那样受他怠慢了。想当初,他竟一脸不屑地径直闯入客厅,将那顶颇为喜感的帽子往桌上一放,对她的劝阻充耳不闻。“啊,我的上帝啊!夫人,这家伙可真滑稽。”她笑得弯下了腰,边笑边搓大腿。热努遇到她觉得好笑的人或事便会乐得合不拢嘴,斯莱恩夫人就喜欢这股子憨劲儿。作为对热努的回应,斯莱恩夫人也笑了一下菲茨乔治的帽子。他是从哪儿买来的这种帽子呢?热努问。我有生之年可从来没有见过此类帽子。这帽子是定做的吗?还有他那围巾,不知夫人此前是否看到过?全都是格子,像个马夫。“真是个不同寻常之人。”热努得出了一个睿智的结论。不过,与英国仆人不同的是,热努并不满足于取笑菲茨乔治先生,她想了解他。一个真正的绅士,至今都孤身一人,不由得让人怜惜,她道。他是一生未娶吗?他看上去确实不像是结过婚的人。斯莱恩夫人走到哪,热努就跟到哪,她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可是这一问题斯莱恩夫人也无法回答。他沏得一手好茶,热努说。她还注意到他破旧褴褛的大衣,料想他应该是穷困潦倒:“就像我以前在街头角落看到的卖松饼的老头。”因此,当斯莱恩夫人淡淡地告诉她此人乃一百万富翁时,热努难掩其失望之情:“百万富翁?还穿成这样?”热努对此无法释怀,不过下一次,她到底是让他进来还是不让他进来呢?她问。

斯莱恩夫人只说她觉得菲茨乔治先生应该不会再来了,她说这话时深知自己在撒谎,因为菲茨先生临走时握着她的手询问自己是否还可以再来。她为什么要对热努撒谎呢?“可以,让他进来吧。”斯莱恩夫人道,说罢便朝着自己的居室走去。

就这样,斯莱恩夫人的住所有三位老绅士时常到访——巴克劳特先生,谷谢伦先生,还有菲茨乔治先生。这是一个有趣的三人组,一位房屋经纪人,一位建筑商人,一位鉴赏家!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各有各的古怪之处,但都超凡脱俗。人生真是奇妙,正当她的一生——她的活动,她的孩子,她的亨利——都渐行渐远之际,正当她准备驾鹤西归之时,她的生活又翻开了新的篇章,充实其中的人与事让她倍感欣慰与满足。也许,塑造这一生活的正是她自己,只是她无从知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也许,”她大声说道,“人到暮年终究会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她从书柜里取下一本旧书,随意翻至某一页,读出声来:

不再宣誓,不再信誓旦旦,

再无浮华,再无夸夸其谈,

不再仇恨,不再亵渎神明,

再无恶意,再无嫉羡觊觎,

不再怒火中烧,不再放浪形骸,

再无尔虞我诈,再无蒙蔽诓骗,

亦无诽谤诋毁。

一四九三年,就有人道出了她的心声。实在是不可思议!

她接着读下一个诗节:

远离不实言辞,反复无常,远离肮脏与邪恶,

远离阿谀奉承,自以为是,

远离欺诈佯装,虚假伪善,

远离从众集会,敷衍虚假,

远离狂躁攻击,刚愎自用,

远离荒诞愚谬,远离异想天开,

远离喋喋不休,远离恭维阿谀。

除了异想天开之外,其他的一切斯莱恩夫人都已远离了。某种程度上,三位老绅士便是她异想天开,或奇想天开(她莞尔一笑,偷换了一个词)的产物。至于嘈杂喧嚣、夸夸其谈、诋毁诽谤之流,均已被她挡在门外,唯一能将这些带来的只有卡丽,她的到来好似一阵寒风。可斯莱恩夫人与老菲茨乔治先生仅一面之缘,为何如此轻易便将他也纳入至交?没错,临走前他确实彬彬有礼地征询了她的意见,然而,仅此一言便能断定他一定会再次登门造访吗?

他又来了。她听见热努在客厅里像招呼老朋友那样接待菲茨乔治先生。只听她答道,是的,夫人在家;是的,夫人随时欢迎先生的光临。斯莱恩夫人听着他们的对话,觉得热努似乎过于殷勤了。她的隐私因菲茨乔治的到来而受到了打扰,此刻的她犹豫了,不确定她是否喜欢这样。她该和凯打个招呼,让他对菲茨乔治稍加暗示。

不过她还是客气地接待了他。身着黑衣锦缎的斯莱恩夫人徐徐起身,礼貌而友好地伸出手去,笑容依旧——是他熟悉的微笑。为什么不呢?毕竟他们皆是耄耋老人,向来对年龄非常敏感。他们坐在炉火两侧暖着身子,伸手烤着火,火光在指端忽闪,伴随着他们随意而自然的对话。终其一生,斯莱恩夫人都让人觉得,在她面前,他们可以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正因如此,亨利最初才决意娶她。她给人静谧安宁之感,时常缄口不语,亦十分理解他人的沉默不言。亨利·霍兰德曾经说过,很少有女人可以沉静但不失趣味,更少有女人可以张口却不乏味。不过话又说回来,亨利·霍兰德虽然喜欢女人,却颇有些小瞧她们,他一生中真正钟情的也只有自己的妻子。早在加尔各答时,年轻的菲茨乔治先生便已看出端倪,当时的印度总督身边不乏充满活力的漂亮女子争宠,他对每一位女子都表现出了极高的兴致和关注,以至于她们都被他的言谈举止所蒙蔽,自以为荣幸至极,受宠若惊。

菲茨乔治先生心想:谢天谢地!幸好她没有品位。有些女人常常自认颇有品位,与他趣味相投,作为鉴赏家的他对此厌恶至极。装饰之美和真正的美——这两者之间毫无联系。他的艺术品和所谓的有品位的女人的居所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他细细打量着斯莱恩夫人的居所,眼神里有着不可掩饰的温柔:粉色的灯,土耳其地毯。若想欣赏美,看着斯莱恩夫人便足矣,如此精致可爱的老妇人,如一尊象牙雕刻般立在他眼前,像水一样流到椅子上,四肢如此纤细而柔软,炉火在她的五官和雪白的头发上投下一片玫瑰色的红晕。青春之美与眼前这位老妪的沧桑之美不可同日而语,青春的脸庞犹如未经书写的白纸,青春无法如此宁谧泰然,静若止水。所有的喧嚣、聒噪与纷乱均成历史,与她不再有任何瓜葛,留给她的只有静静的等待与默然的接受。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见过中年时期的斯莱恩夫人,他记忆犹新的仍是那张充满生机,眼神里透着光亮的青春面庞,而今他又见到了倏忽已到生命彼岸的她,于是记忆也变得更加完整。他所见到的是同一个女人,然而对于这中间发生的故事,他丝毫不知情。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五分钟没说话了。斯莱恩夫人似乎也忘记了他的存在。不过她并非睡着了,而是安静出神地看着炉里的火,双手一如往常地垂落着,双脚安放在炉火边的栅栏上。他很惊讶斯莱恩夫人如此自然地接纳了他,心想:“不过我们都老了,我们的感官也钝化了,我坐在这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好像我是她一生的朋友。”菲茨先生如此想着便开口道:“斯莱恩夫人,我觉得当时的你虽然贵为印度总督夫人,却并不怎么高兴。”

他的嗓音透着一贯的严厉和嘲弄,即使是面对她,也未有丝毫的改变。对于人类,他是如此轻慢不屑,如此鄙视厌弃,以至于他的语气中始终流露着一丝讥讽。凯是他唯一的朋友,但即便是凯,也时常遭受他的奚落嘲弄。

菲茨的这句话唤醒了斯莱恩夫人对先夫亨利的忠诚,她忽地直了直身子:“菲茨乔治先生,总督夫人这一身份也是颇有好处的。”

菲茨毫无悔过之意:“但于你而言,并非如此。”说着,他把身子往前一倾,继续道:“你知道吗?你身处那些哑剧演员中间,我看了心情颇为烦躁。你屈从了,尽到了自己的本分,而且做得无可挑剔,但你自始至终都在否认着自己的天性。我记得我在晚宴前等着你和斯莱恩勋爵出现,当时,约摸三十人聚集在一个大客厅里,人们戴着珠宝,穿着制服,傻傻地立在一大幅地毯上。我记得有个巨大的枝形吊灯,上面点满了蜡烛,只要有人经过便会叮当作响。我当时想,是不是你的脚步声让它叮当作响的呢?紧接着,一扇大型折叠门打开了,你和总督出现了,此时所有的女人都谦恭地向你们请安。晚宴过后,你们礼节性地与来宾们一一寒暄。你身着白色晚礼服,头戴钻石珠宝,然后你问我是否想去狩猎。我想,你也许是觉得有钱的年轻男人都好这一口,但你并不知道我对于残杀动物的行为深恶痛绝。我说不想,我只是喜欢周游世界,虽然你体贴地笑了笑,但我认为你并没有听我回答。你在想着该对下一位宾客说些什么。果不其然,虽经周全思虑,你所说的却仍不十分恰当。后来提出让我陪着你们游历的是总督,不是你。”

“陪我们游历?”斯莱恩夫人很惊讶。

“你也许知道,总督总是一副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样子,他总会提一些友好的建议,但他多半是言不由衷的,也从不期待对方会真正遵从他的建议。最好的回应就是鞠个躬,说声谢谢,那将让人心情舒畅,然后就再也别提了。比如说,他可能会说,中国?对,下周我会去中国,中国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国家,你应该和我一起去。但对方若将他的话当真,他会非常惊讶,不过我敢说,你无法从他完美的举止言谈中察觉到他的惊讶,他会掩藏得很好。斯莱恩夫人,你觉得我说的正确吗?”

还未等到斯莱恩夫人的回答,菲茨便接着说:“不过就是有这么一次,还真有人将他的话当真了,那就是我。记得当时他说,菲茨乔治,你是个古文物收藏家——古文物收藏家于他而言是个模糊的概念——他说,你是个古文物收藏家,你不需要赶时间,不如和我们一道前往法泰赫普尔西克里古城?”

斯莱恩夫人头脑中破碎的记忆忽然被修复了,原本模糊不清的音符重新汇成了完整的旋律。她似乎再次站在了印度废弃古城空寂无人的露台上,隔着飞扬的尘土遥望着远方通往阿格拉的道路。她将手臂倚靠在防护矮墙上,手中慢慢转动着阳伞。之所以转阳伞,是因为她感到些微的心神不宁。此刻,她和身边的年轻男子在这片静静的土地上并肩而立,远离了喧嚣的尘世。总督不在身旁,他正与一群身着白色制服、头戴太阳帽的官员一起视察清真寺,只见他用手中的棍棒指着屋檐说,檐下的斑尾林鸽应该被赶走。斯莱恩夫人身边的年轻男子则轻声说,怪罪于斑尾林鸽实属不该,既然古城已被人类抛弃,为什么不能由斑尾林鸽来继承呢?此时,一群翠绿色的长尾鹦鹉叽叽喳喳地从他们身边掠过,他接着说,不仅仅是鸽子,还有猴子、鹦鹉,诸如此类。长尾鹦鹉再次盘旋于头顶,犹如诗人之家遭遇了翡翠雨,他抬起头来,瞧,它们绿色的羽毛和这锦缎般的围墙多么般配!他说,一个只有鸟和动物居住,并由清真寺和宫殿构成的城市,总有那么一丝不同寻常之处。他还说他多么希望看到老虎走上阿克巴建造的台阶,看到眼镜蛇盘绕于会议厅。相较于脚踏靴子、头戴遮阳帽的人们,这些动物与这座红色的城市更为相称。斯莱恩夫人一边关注着总督和一行人的举动,一边笑称菲茨乔治先生实为浪漫之人。

菲茨乔治先生——终于记起了这个名字。这世上有那么多名字,就算她忘掉这个名字也不足为奇。不过她终究是记起来了,同时记起来的还有她拿他打趣时他看她的那一眼。那绝不是普通的一眼,那一刻是他创造的,而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他不敢——抑或不愿——说出的含意。她觉得自己好像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

“没错,你当时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浪漫之人。”说这话时,菲茨坐在斯莱恩夫人汉普斯特德的家中,透过火光看着她。

斯莱恩夫人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一刻于他而言也同样意义非凡、同样强烈吗?那一刻的意义曾令她困惑,有一段时间,她都不愿承认那一刻给她带来的不安。她对亨利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但自从那位名叫菲茨乔治的年轻旅行者走后——虽然他的名字并未给她留下印象——她内心最隐秘的一隅却似乎被炸药引爆了。有人仅凭一眼便发现了通往那间她极力隐藏的密室的路,洞悉了她的灵魂,这是何等的无礼妄为!

“很奇怪,是不是?”他问道,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后来在阿格拉,我们分道扬镳了,你之后又去了哪里?”斯莱恩夫人用她一贯平静的口气问道,她不愿承认那一刻自己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我后来又去了克什米尔,”菲茨身子往后一倾,靠在椅背上,几个指尖并拢在一起,“我坐船沿河而上,在船上住了两个礼拜,途中有很多时间思考,望着船外粉色的荷花,我想到了一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年轻女子,如此安守本分,如此训练有素,却有着如此狂野的内心。我曾经想,至少有那么一分钟,我走近了她的内心,但之后,仅仅是一眼之后,她便转身离去,继而朝她丈夫的方向气定神闲地走去。她这样做是出于害怕,还是纯粹为了责怪我,我不得而知,或许两者兼有吧。”

“倘若她害怕了,那也是怕她自己,而不是你。”斯莱恩夫人答道,她本人和菲茨都为之一惊。

“我也没觉得是因为我,实不敢当,也不敢想。”菲茨接过话,“当时我就知道,我对女性没有什么吸引力,尤其是像你这样可爱优秀的年轻女性。说实话,我对此也毫不在意。”他看起来虽然很拘谨,却用近乎挑衅的眼光看着她。

“你当然不在意。”斯莱恩夫人对菲茨受挫的自尊心表示了尊重。

“是啊,我不在意,”得到安抚之后的菲茨接着说,好似被新的回忆击中了一般,“不过你知道,虽然我之前从未爱上过一个女人,之后也没有,但在法泰赫普尔西克里古城,我爱上了你。我想我在加尔各答那个可笑的晚宴上就爱上你了,否则我也不会去法泰赫普尔西克里古城。正因如此,我才偏离了自己原先的行程,之前我可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男人、女人或孩子改变过计划。斯莱恩夫人,我可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主义者,这点我需要明说。能让我改变计划的,除了艺术品,别无他物。我后来又从克什米尔去了中国,在那儿,我完全被艺术品迷倒了,于是很快忘了你。”

这一奇怪粗鲁而可笑的示爱让斯莱恩夫人的心情错综复杂了起来。它冒犯了她对亨利的忠诚,打破了她暮年的平静生活,唤醒了她年轻时的诸多困惑,让她既惊又喜、心生愉悦。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她本以为人生只剩下回忆,只剩下一个盼头。菲茨乔治先生的到来却改变了这一切,似乎他就是不怀好意来破坏她无比静谧的心情的。

菲茨乔治先生继续道:“不过即使在中国,我偶尔也会想起你和斯莱恩勋爵来。在我看来,你们俩实在不相配。说你们不相配,并不是说你没有履行好你的职责,你做得相当好,正是因为你做得完美至极,才引起了我的怀疑。斯莱恩夫人,如若你没有嫁给那个让人既感愉快又觉不安的骗子,你会去做什么呢?”

“菲茨乔治先生,你说什么?骗子?”

“啊,不,他也不全然是个骗子。”菲茨乔治道,“恰恰相反,我听说他在英国相对困难的时期做了五年的首相,中途也没出什么乱子。不过其实所有的年份都不容易,也许是我错看了他。但你应该会承认,他确实有点问题。他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有魅力,在某种程度上,魅力绝对是好事,但若过度了则未必。理性的人都不会越过那个限度,而他则完全越过了那个界限——太过了。他好得太不真实。斯莱恩夫人,你自己以前也时常受累于他的魅力吧?”

菲茨乔治先生提问的方式让斯莱恩夫人差点在不经意间点头称是了,他似乎真心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不过她也记起亨利总是对一些他根本不可能感兴趣的问题表现出极大的兴致。在他那个世界里,关乎人的问题丝毫没有分量,他内心只有冷冰冰的雄心,颇具讥讽意味。所以,倘若亨利如此,菲茨乔治先生就一定不一样吗?一个是政客,一个是鉴赏家。她可不希望自己像唐代雕像那样被鉴定真伪。对亨利的观察给她好好上了一课。爱上一个如此有魅力、如此阴冷、如此具有欺骗性的人,并与他共同生活,是一件可怕的事。她突然发现,亨利是一个极其大男子主义的人。魅力和教养之外,大男子主义才是他性格的基调。他戏谑的态度也难以掩盖他的世俗。

“我本该成为一个画家。”斯莱恩夫人终于开口了。

“啊!谢谢你!”菲茨乔治先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如释重负般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对了!所以你本有可能是一个艺术家,对吗?但因为你是个女性,所以你无从选择。那我就明白了,难怪你平静如水的面部表情时常给我一种悲怆之感,我记得当时我看着你,心想这是一个被伤透了心的女人。”

“我亲爱的菲茨乔治先生!”斯莱恩夫人厉声说道,“你说得好像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一样,请不要再这样说了!我拥有大多数女人都梦寐以求的一切:地位、安逸、孩子,以及我深爱的丈夫。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真的没有。”

“只是你被骗取了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一样东西。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没有什么比天赋的兑现更为重要的了,对此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如果天赋无法施展,他就会像一棵长弯了的树,被扭曲得不成形了,生命也将失去所有的意义而沦为某种存在——日子也只能将就着过下去。斯莱恩夫人,你别不愿承认。你的孩子们,你的丈夫,你身上的光环,这些都阻碍了你成为真正的自己,你选择用所有这些替代你原本可以成就的事业。我想或许是当时的你太年轻了,无法做出别的更好的选择,但当你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你便违背了自己的良心。”

斯莱恩夫人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已无力承受赤裸裸的抨击了。菲茨乔治先生就如忽受启发的牧师一般,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她平静的生活。

“是的,”她虚弱地答道,“我知道你说的都对。”

“我当然是对的,老菲茨也许是个喜剧式人物,但他还保留着一些价值观,而你违背了我人生的首要信条。难怪我会如此责难你。”

“请不要再责难我了。”斯莱恩夫人笑着抬起头来,“请相信我,如果我做错了,我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但请你不要指责我的丈夫。”

“我没有指责他。他尽己所能给了你最好的生活,只是他差点将你毁灭,仅此而已。男人真的会毁灭女人,而据我所知,很多女人还很享受这个过程。我敢说,即使是你,作为女人,你也乐在其中吧。好了,我这么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斯莱恩夫人回道,“被你识破,我反而如释重负了。”

“实际上你在法泰赫普尔西克里古城就意识到你被我识破了吧?当然,只是大体上识破,并未全面识破。所以我们今天无非是完成了一场当时未能进行的对话。”

斯莱恩夫人虽然深受震动,却依然笑了起来。对于莽撞无礼的菲茨乔治先生,她心生感激。菲茨已不再责难她了,他此刻正坐在那里,滑稽地看着她,眼神里颇有一丝爱慕。

“一场中断了五十年的对话。”她说。

“至此再也不会被重提了。”他说。菲茨也展现出了圆滑的一面,他深知她会害怕自己被揭开的伤口不断遭受新的创伤,“有些事不得不说,这是其中之一。好了,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做朋友了。”

和斯莱恩夫人确立了朋友关系之后,菲茨乔治先生想当然地认为夫人会欢迎他与她做伴。他总是不请自来,很快就有了一把专椅,还时常奚落对他颇有好感的热努,和巴克劳特先生聊起来也是天马行空,滔滔不绝。总之,他将他的许多个人习惯和特质带到了这所老宅,所幸,他的到来丝毫没有破坏斯莱恩夫人的生活方式。他甚至曾陪着夫人到荒野散步,两位老人慢慢悠悠、颤颤巍巍地一路相伴,她的披肩和他的方帽成了冬天大树底下寻常而独特的风景。他们步履蹒跚、哆里哆嗦地走着,时不时找个凳子坐下来,却不愿向对方承认自己累了,而是借由看风景歇息一会儿。当他们缓过气来,风景也欣赏得差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再走一会儿。就这样,他们共同重温了康斯特布尔的生平和画作,甚至参观了济慈的老屋,那所困于深绿色月桂树下、满载着重负和悲剧的白色小屋。他们如两个幽灵般喃喃地议论着范妮·布劳恩的幽灵,议论着摧毁了济慈的那份激情。与此同时,就在刚好够不着的地方,就在某个拐角处,潜伏着一份对斯莱恩夫人的激情,那份激情也差点摧毁菲茨乔治先生。幸好,不同于可怜的济慈,菲茨乔治是一个谨小慎微的自我主义者。他太过明智,没让自己迷失于对年轻总督夫人的无望爱恋;但他也不够明智,为此付出了余生五十年的忠诚。

一次散步途中,他提起了五十年前的一件小事,而她已然忘却了。

“你记得吗?”他问道,这四个字如今他们已再熟悉不过,以至于每次一说起,两人便会相视而笑,“那次晚宴过后的第二天,我又回来用了午餐。”

“晚宴?什么晚宴?”斯莱恩夫人有点茫然,她的思路已不再清晰敏捷。

“就是加尔各答的那场晚宴。”他轻声地说,每次她需要提示的时候,他从来都是耐心作答,“我答应了和你们一起去法泰赫普尔西克里古城之后,总督又邀请我第二天与你们共进午餐。他说我们必须协商一下旅行的细节,因此我很早就到了,当时你独自一人在屋里。确切地说,你也并非一个人,凯也在。”

“凯?”斯莱恩夫人问道,“那时凯应该还没出生吧?”

“他当时已经两个月了。他在你的房间里,你把他放在摇篮里,你不记得了吗?你和你的婴儿,被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撞见,你当时很尴尬。不过你很快克服了尴尬,还让我看了看他,我记得我当时很欣赏你淳朴的举止。你将摇篮的帘布掀起来,看在你的分上,我瞧了一眼那讨厌的小东西,而其实,我的注意力在你掀着帘布的手上,和薄纱一样白,只是染上了你戒指的颜色。”

“就是这些戒指。”斯莱恩夫人摸了摸黑手套下凸起的部位。

“好吧。我有次跟凯说过我见过他在摇篮里的样子。”菲茨乔治先生边说边笑,“多年来我都想拿这事和他开玩笑。跟你说,我当时可把他吓着了。不过我也没和他解释,他至今都不知道个中情况,除非他问过你。”

“没有。”斯莱恩夫人说,“他从未问过我。不过即使他问我,我也没能力告诉他。”

“是啊,人是会忘记的,是会忘记的。”菲茨乔治先生一边说,一边望向遥远的荒野尽头,“不过总有些事不会忘。我记得你掀起帘布的手,记得你低头望着那个如今已长成凯的讨厌的小家伙时的表情,我记得我复杂的心情,毕竟我撞见了你的私密生活。不过很快,你就按铃让女佣带走了凯,推走了摇篮。”

“你喜欢凯吗?”斯莱恩夫人问道。

“喜欢?”菲茨乔治先生很惊讶她会用这个词,“嗯——我想我已经习惯他了。不过你也可以说我喜欢过他吧。我们非常了解彼此,所以不会轻易打扰彼此的生活。就这么说吧——我们已经习惯彼此了。已经这把年纪了,别的东西都会显得累赘。”

的确,即使对于斯莱恩夫人而言,“喜欢”也似乎已经是一件遥远的事了。如果一定要用这个词,大概可以说她喜欢菲茨乔治先生,她也喜欢热努,喜欢巴克劳特先生,也有那么一点喜欢谷谢伦先生。不过这种喜欢里,没有了任何焦虑或骚动。她脆弱衰老的身体已渐失活力,所有的情感也朦胧了起来。她只能说,与菲茨乔治先生一起散步,听他唤起自己对久远过去的回忆,这种感觉令她身心愉悦。只不过,即使隔着时间的面纱,半个世纪前的那天所散发的光芒,竟也灼痛了她业已昏花的双眼。

即使如此,菲茨乔治先生仍未告诉斯莱恩夫人全部的真相。他没有告诉她,那天除了看到她和凯,他还看到她跪在地上摆弄着一大堆鲜花。时值冬季,这些鲜花似乎来自英国,却分明是印度花园里采摘下来的,有玫瑰,有飞燕草,有香豌豆,在她身边分好类堆放着。地毯上还立满了盛着水的透明玻璃容器,阳光甚好,星星点点地映照在这些玻璃容器上。她抬起头来看他,这位不速之客竟撞见总督夫人做着不那么契合身份的事。这类事岂不应由秘书们或者花匠们来负责吗?可她却选择亲力亲为。她抬起头来看他时,指尖仍滴着水珠。她用手拂去不慎入眼的长发,同时从她眼里拂去的是她的整个私人生活,取而代之的是例行公事般的敷衍客套和礼节。她顷刻便起身,用抹布擦了擦手,迅速将手递上前来,嘴里说着:“噢,菲茨乔治先生,请原谅我,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她暂时记住了他的名字。

人们注意到,菲茨乔治经常不在圣詹姆斯大街的俱乐部。凯·霍兰德发现,如今想约菲茨共进晚餐已不如往常那般容易了,然而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个中原因。他满心牵挂着他的老朋友,料想他也许是因为疲惫或身体状况不佳而早早地上床休息了,却未想自己的牵挂实则多余,老菲茨这回着实辜负了他的朋友。加之两人之间的友谊原本就基于礼仪,这种情况下凯也不好多问,因而也就不曾走近真相半步。他倒是对菲茨乔治先生的屋子很熟悉,能够想象这位老绅士平日里的生活,想象他穿着睡衣,拖着拖鞋,穿越于摆放无序却无与伦比的艺术品之中,想象着他在煤气灶上热一杯速溶汤凑合着当饭吃,想象着他在使用电灯时也不忘节约用电,仅靠一个灯泡照亮自己穿着毛衣的小小身影,还有屋内堆积如山的镀金画框。抑或说,他只是用一根插入瓶内的蜡烛照明?凯确信菲茨乔治先生总是吃得不够多,长时间住在布满灰尘的拥挤小屋里,人也不会很健康。屋子是有女清洁工每天过来打扫,可他只容许她小范围清扫。菲茨从这样一个污秽肮脏的环境里出来时,每次都打扮得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对此,凯一直没想明白。要知道,他自己可是一有时间,便将住所清扫擦拭得发亮。即使是单身老姑娘的房子,也比不上凯·霍兰德的干净而整洁。尤其是每年春季的大扫除,凯都是一丝不苟认真对待,就连他那些精致的宝贝,也要撸起衬衣袖子放入脸盆好好洗洗。但老菲茨呢!自从他多年前搬进去之后,那两个屋子大概就再也没有被腾出来彻底打扫吧,凯猜。年复一年,伯纳德大街上的屋子逐渐被塞满了,犹如一个喜鹊巢。椅子上堆不下了,就往地板上堆;抽屉里放不下了,就往橱柜里塞,塞得连柜门都关不上了;平时难得一碰,也不去掸灰;除非有客人来,菲茨才会献上他的杰作,此时,他会将宝物表面的灰粒轻轻吹去,一幅画、一个青铜器,或是一盏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便呈现于眼前。

如今,凯很难见到菲茨了。不过每次当他出现在俱乐部时,看着倒也并无异样,于是凯的担忧和顾虑便减轻不少。如果说与往常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菲茨似乎变得更有活力了,就连奚落起凯来,也更来劲了,眼里闪烁着光亮,似乎津津乐道于一个不为人知的笑话。事实便是如此。凯坐在他跟前,看上去很兴奋,也很开心。从来无人像菲茨乔治那样奚落取笑他。虽然凯很想找机会问问关于摇篮的事,但他一直不好意思问,毕竟他与菲茨很少谈及私人生活。

不过菲茨倒也不再要求去拜访斯莱恩夫人了,这让凯倍感宽慰。他确信,既然母亲去了汉普斯特德养老,她断然不希望被陌生人打搅。对此,凯颇为自得,觉得自己太有先见之明了,成功阻止了老菲茨。不过他也时不时纳闷:如此坚定地阻挠菲茨开始一段新的友谊,是否太不友善了?菲茨一定是纠结了许久才提出这一要求,若要再提,想必还要再纠结。不过,话虽至此,他首先需要照顾的是母亲的感受。卡丽也好,赫伯特也好,查尔斯也罢,他们都不理解母亲退隐独居的意愿。但凯可以理解,他也因此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母亲免受纷扰。是的,他保护了她——虽然菲茨也常让他发憷,不过无论如何,他的回避和推诿似乎彻底打消了菲茨一时兴起的念头。他必须抽时间看望母亲,顺便告诉她自己有多么机敏,凯心想。

一月的天气冷得刺骨,凯的计划一再搁浅。凯如同猫一般喜欢温暖舒适的环境,阴冷的地铁实在不适合像他这种娇生惯养、年事已高的人,他安慰自己道。凯被大衣和围巾裹得暖暖的,这个时节他最多从家中步行至圣詹姆斯大街,一路穿过喷泉庭院,穿过肥得挪不开步子的鸽子,经过堤岸路,走过诺森伯兰大道,穿过海德公园,最终到达目的地。这是他每天必走的路线,但他不愿冒险走得更远。他走路不仅是为了锻炼身体,他能敏锐地察觉到所有公共交通工具中都有微生物的存在,对他来说,微生物甚至比爬行动物更可怕。他几乎每一天都想象自己成了某种致命疾病的受害者,每一次喝茶,他都会想,幸好水已煮沸,没了细菌。于是乎,但凡雨天或雨夹雪的天气,他便异常开心,因为他终于可以不出门了。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他便写些小纸条给母亲,告诉她自己感冒了,他知道流感即将大规模爆发,希望他母亲在热努的照料下一切都好。天气一好便去趟汉普斯特德吧,他如是想着。到时再告诉母亲菲茨乔治的事也不迟。她一定会被逗乐的,说不定还会感激他呢。

可是,凯就像许多聪明人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了自己的计划。他忘记了菲茨乔治比他大了整整二十五岁。八十一岁的年龄是不许和时间耍花招的。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时,人们可以说,噢,这事就等到明年夏天再说吧——当然了,即使是二十岁的年纪,生命中意想不到的危险也总是存在——但八十岁之后,这种延期仅仅是对命运的一种嘲弄。早年间所谓的意外和小概率的事件,待到八十岁之后急剧膨胀为确凿无疑的风险。凯出身长寿世家,他的标准或许已然遭到了扭曲。因此,当菲茨乔治的死讯传来之时,凯感到颇为震惊,他非常愤懑,完全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他先是从海报上觉察到些许迹象:《西区俱乐部会员之死》。那天,他正沿着堤岸路步行至诺森伯兰大道去吃午餐,无意间看到这条新闻,但这样的新闻和布里克斯顿的公共汽车开上人行道的新闻一样,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又走了一会儿,他发现其他海报的午间版上也登出了类似的消息:《西区独居百万富翁离世》。有那么一刻,菲茨乔治的名字闪过他的脑海,但很快被他否认了,即使是新闻记者也不可能将伯纳德大街归入西区。对于伦敦报界,凯毫无经验。不过他还是买了份报纸。穿过海德公园时,他注意到藏红花已经露出绿色的嫩芽了。这条路他已走过成百上千遍。他像往常那样缓缓悠悠地踱步至布铎斯俱乐部,要了杯维希矿泉水,展开餐巾纸,打开《伦敦标准晚报》,开始用午餐——除了泡菜,还有大块的骨头肉。他无须告诉服务员他需要什么,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规律,如此千篇一律。报纸头版的第二栏跳出几行字:《西区俱乐部会员离世:隐居富翁奇特生平揭秘》。此时的凯还在纳闷:一个人怎么可能既隐居,又是俱乐部常客。旋即他便读到了名字:菲茨乔治先生……

他的刀叉重重地摔在盘子里。俱乐部的其他客人原本还在想凯怎会如此泰然自若,此刻正交头接耳地低声道:“他终于听说了!”他们指的是他终于读到了。不过,说“听说”其实也不为过,在凯看到菲茨名字的那一刹那,他觉得仿佛有人对他大声吆喝了一声;菲茨乔治的名字震耳欲聋,就像是有人用一个盒子罩住了他的耳朵。“菲茨死了?”他侧身问邻桌的人。他与那个人只是面熟,过去二十年,凯每每看到他都习惯跟他点头打招呼。

自己是如何到达伯纳德大街菲茨住处的,凯已全然不知,只朦胧记得他狂乱地遍翻口袋,掏钱给出租车司机。他爬上楼梯来到菲茨的房间,房门已被砸碎了,里面站着两位年轻高大的警察,显得既自负,又愧疚。得知来人是凯,他们表现得很有礼貌,也很殷勤。菲茨就躺在他的床上,穿着他的羊毛睡衣,所不同的是,他的身子非常僵直。桌子上剩着一条半沙丁鱼、吃了一半的烤面包,还有一个煮鸡蛋的蛋壳,看上去很倒胃口。令凯惊讶的是,菲茨还戴着一顶睡帽,帽檐镶嵌着流苏。此刻的他,看上去与生前并无二致,但似乎又完全不一样。凯说不清其中的差别在哪里,总之,它并非源自菲茨僵直的身体。也许是凯自身的负罪感所致,在菲茨不再知情的情况下,他目睹偷听着有关他的一切,而他却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那一刻原本是菲茨最私密的时刻:穿着拖鞋,戴着睡帽,吃着从厨房橱柜里取出的仅剩的三条沙丁鱼。“先生,我们不能动他。”其中一位年轻警察提醒凯。他生怕凯走得太近,怕他触摸他的朋友。“我们得先听医生的。”年轻警察说。

凯退到窗前,对比起两位老人——菲茨和他的父亲——的死来。他们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菲茨愤世嫉俗、与世无争,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远离外界纷扰,从内心获得乐趣,不对任何人袒露心扉。凯记得,只有那么一次,菲茨被报纸上一篇报道伦敦怪人的文章激怒了:“上帝啊!与他人保持距离就是怪人吗?”他愤怒是因为他的名字也被列入其中。他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总是对他人的生活如此感兴趣;于他而言,这种行为粗俗不堪、令人厌倦且毫无必要。他只求不被打扰,只求遁形于自己选择的世界,沉浸于藏品带给他的美的愉悦中。那便是他的精神信仰,他的沉思方式。也正因此,他的死虽显孤寂,却并无感伤,因这与他所选择的生活是一致的。

但菲茨的死让国家行政执法人员陷入了焦虑。当凯可怜兮兮地靠着窗台拨弄帘布的时候,这些公职人员闯入了菲茨的房间。他们看着僵直且沉默的菲茨,说道,这位已逝的绅士非常富有,据报道,他的财产甚至达到了七位数。虽然此前他们处理过多起类似的死亡事件,但死者都是一文不名的穷人。至于如何应对一位百万富翁之死,他们则全无经验。他总归有一些亲戚吧,他们一边说,一边看着凯,眼神中充满责备,似乎这一切都怪他。但凯说,没有,据他所知,菲茨乔治先生并无亲戚,与世人皆无关联。“你们就待在这儿吧,”凯说,“南肯辛顿博物馆也许能告诉你们一些关于这位绅士的事。”

探长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大概是记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只听他说:博物馆!人死后去博物馆打听他的生平身世,这也太乏味了吧!显然,这位探长有个很好相处的妻子,还有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家中窗台上则栽满了一盆盆红色的天竺葵。他说事实上,霍兰德先生刚才那番话并不算离谱,要不是博物馆,他和他的下属根本就不会来这里。警察很少出现在与凶杀和自杀案件无关的现场。这次主要是因为博物馆的人致电伦敦警察厅,声称发生了“紧急事件”,警察厅才派警察前往伯纳德大街看护贵重物品。据说这些贵重物品有可能是死者赠予国家的遗产。虽然这位警官对藏品本身不屑一顾,但一听说它们“价值连城”,他立马露出了欣赏的眼神。只是霍兰德先生可否提供一个比博物馆更人性化的问询对象呢?不,霍兰德先生表示没有其他的选项了。他虚弱地提议道,他们可以在《名人录》上查一查菲茨乔治先生。

好吧,探长一边说,一边拿出笔记本,一本正经地做起记录来:他总有父亲吧?把那些记者轰出去,他气急败坏地朝着两个手下吩咐道。他没有父亲,凯回答。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逮个正着的兔子,心想早知会被执法官员轮番轰炸,他就不来伯纳德大街了。此外,他还怀疑探长是被好奇心驱使才会打探菲茨祖先的情况,这或许已经超越了他的职责范围。

探长盯着凯,忽而脑际闪现出一个笑话,凯则从他的眼神中读了出来。不过碍于自身的身份和地位,他倒是抑制住了说笑的冲动。他继而问道:“那他的母亲呢?”言外之意是,一个人即使没有了父亲,总该有个母亲吧。不过凯早就超越了这一认知限制,他眼里的菲茨是个全然孤立的角色,使尽毕生力气以保持自我的独立性。他答道:“他也没有母亲。”

“那他到底有什么?”探长问道。他扫视下属的眼神里分明透露出对凯的判断:一个头脑不正常的家伙。

凯感到一阵眩晕,他很想回答:他有自己的私人生活。菲茨乔治和探长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探长所代表的价值观和理念,与菲茨生前所信奉的生活,可谓有天壤之别,凯有些难以承受了,但他还是妥协了。他指着凌乱堆放于屋内的艺术品,说道:“这些吧。”

“那不够啊。”探长道。

“于他而言足够了。”凯道。

“就这堆垃圾?”探长道。凯沉默了。

一位警察上前与探长耳语了几句,还出示了一张名片。“好吧,”探长看了一眼卡片,说道,“让他进来吧。”

“梯台上还有很多新闻记者呢,长官。”

“我告诉过你,别让他们进来。”

“他们说只是想看一眼房间,长官。”

“看一眼也不行。告诉他们没什么可看的。”

“遵命,长官。”

“只有一堆垃圾。”

“好的,长官。”

“只让博物馆的那位先生进来,其余人不得进入。”探长说罢,又转身对凯说道:“博物馆的事,我们似乎说对了。来人倒有可能是死者的伯父之类,来得正好。”他边说边将名片递给凯。凯读道:“克里斯托弗·福尔贾姆先生,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

来人是个年轻人,头戴圆顶礼帽,身穿蓝色大衣,戴着羊皮手套和角质架眼镜。他看了一眼菲茨乔治先生,随即开始打量屋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评估,一边和探长说着话。不过他的态度和探长截然不同,他的眼里时不时放出惊喜的光芒,他的手紧跟着不自觉地伸向桌子或椅子上杂乱堆砌着的尘封的宝物,就像看到久违的猎物一般。他还彬彬有礼、毕恭毕敬地与凯打了招呼,使得凯在探长眼里的地位也提升了不少。毕竟,博物馆乃公共机构,是由政府的补贴(虽然很微薄)资助运营的,因此才赢得,或曰买来,探长的重视与尊重。他显然对福尔贾姆先生表现出了极大的敬重,与先前对待凯·霍兰德的态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毕竟,从凯身上读不出前任英国首相儿子这一身份,而福尔贾姆先生的名片上则赫然印着象征他身份的一行字:“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

不过,说句公道话,福尔贾姆先生似乎有些不自在。他是受上级派遣来到老菲茨住处的,为的是确保这位富翁的藏品能得到应有的保护。过去四十年来,博物馆收到过老菲茨的暗示,自信能在他过世后得到些许遗产。凯·霍兰德又退到窗前拨弄起布满灰尘的窗帘,他完全明白探长和福尔贾姆先生都是在履行他们的职责。探长需要完成他的工作,而福尔贾姆先生也是被其所在博物馆派来处理这项并不愉快的任务。老菲茨有了新发现时的兴高采烈,老菲茨遇到某个可爱古董时的克制与欢喜,都已是过眼烟云,与眼下唯利是图的场景格格不入。凯熟谙世事,他明白一切也只能如此。即使站在他朋友的立场上,他也并不觉得整件事情有任何的讽刺意味。探长也好,福尔贾姆先生也罢,他们都只是在执行职责范围内的任务。尤其是福尔贾姆先生,表现得很有分寸。

“当然了,我们知道我们没有权力干涉此事,但鉴于藏品不菲的价值,鉴于菲茨乔治先生生前曾向我们透露遗赠大部分文物的心愿,我所在的博物馆认为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以保护相关财产。我奉命告知你们,若需要我们的人过来负责相关事宜,我们将随时待命。”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的意思是这些藏品价值连城?”

“我得说,价值成百上千万。” 福尔贾姆先生饶有兴趣地答道。

“好吧,”探长说,“我自己对这些一窍不通。这屋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当铺。不过既然您这么说了,先生,那我就信您吧。”他随即指了指菲茨,说道:“这位绅士没有家属吗?”

“我没听说过。”

“不同寻常,先生,对于这样一位富翁而言,实在非同寻常。”

“有律师来吗?”福尔贾姆先生问道。

“至今还没有律所出面,先生。不过各大报纸的午间版都刊登了这则消息。但这里没有电话机,他们还得亲自登门。”探长面带厌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菲茨乔治先生是那种不太合群、喜欢独处的人。”

“这个我明白,先生。您可以说他是一个性情孤僻的人。我自己是无法理解的,我喜欢有人陪伴。先生,这儿暂时没问题吧?”探长拍着额头问。

“或许是有点古怪,仅此而已。”

“像这样的绅士,应该有诸如太平绅士之类的头衔。不是吗,先生?我的意思是至少应该有一些公共职务,比如医院委员会等类似机构的职务。”

“我觉得菲茨乔治先生不是那种热心公益的人。”福尔贾姆先生说话的语气让凯一时无法判断他对菲茨是深表同情还是吹毛求疵。“不过,”他马上补充道,“我说得欠妥,毕竟他给国家留下了如此珍贵的无价之宝。”

“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呢。”探长道。

福尔贾姆先生耸了耸肩:“他生前的示意清晰明了。他若不留给国家,还能留给谁?除非他都留给了您,霍兰德先生。”他说罢便转向凯,似乎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

不过,菲茨乔治先生的藏品既未捐赠国家,也未留给凯,而是悉数遗赠与斯莱恩夫人,包括他的所有财产。遗嘱白纸黑字写在半张纸上,字迹清晰工整,做了公证,一字一句,没给其他阐释留有任何余地。该遗嘱撤销了先前的遗嘱,即将财产捐赠给慈善机构,而藏品则归各类博物馆、国家美术馆及泰特美术馆所有。遗嘱明确指出,斯莱恩夫人享有财产的绝对所有权和最终处置权。

这则消息令公众大为愕然。博物馆方面感到非常诧异与愤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斯莱恩夫人一家的心情:既惊又喜。几个子女很快齐聚一堂,围坐在卡丽的茶桌边。卡丽当天下午见过母亲,因此,她的说辞更有依据,也更令人信服。实际上,一听说消息后,卡丽便直奔汉普斯特德。她说:“有如此重大的责任在肩,亲爱的母亲一个人是无法处理的。你们也知道,她向来不适合应对此类事件。”“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赫伯特显得十分暴躁,“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认识菲茨乔治这个人?凯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们知道凯和菲茨乔治是朋友关系,我们原先以为母亲只是见过这个人,没想到他们竟然认识。我可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赫伯特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如噼啪作响、势不可遏的野火。

“一场阴谋啊,这就是一场阴谋,幕后推手是凯。凯一直想要那个老男人的东西,这下好了,凯也被出卖了。”

“是吗?”查尔斯问道,“我们怎么知道凯和母亲私下里没有什么交易呢?凯总是和我们保持距离。我总觉得凯不是那么诚实。”

“那当然了……”梅布尔开始了。

“你安静点儿,梅布尔。”赫伯特说,“我同意查尔斯所说的。凯一直是一匹黑马,况且母亲也没有向我们中的任何人交代过她的遗嘱。”

“可是至今为止,她也没有什么可以留给我们的啊。”伊迪丝插嘴道。她因加入了这场密谈而颇有些瞧不起自己了。

与以往一样,伊迪丝的话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不同意你们的观点。”威廉说。威廉向来被大家认为是家里最务实的人,他对世事的判断也颇得人心。他紧接着说:“如果凯与母亲之间有密谋的话,他们不会让菲茨乔治的财产先经母亲之手。你们想想这里面涉及的税种吧。”

“是因死亡而产生的遗产税吗?”伊迪丝问。她还是那样冒失,总是说些不中听的话。

“至少得五十万吧。”威廉解释道,“所以说这不太可能。直接留给凯不就好了。”

“可是母亲就是那样不切实际啊。”卡丽边说边叹气。

“太不切实际了,简直到了悲剧的地步。”威廉说,“她为什么不征求一下我们其中某个人的意见呢?但现在已成定局了。天哪,她将如何处置这笔意外之财呢?”

“她似乎对此不甚感兴趣。”卡丽说,“我去的时候,她在看一本书,而热努在角落里给猫喂食。我觉得她其实并没看进去,因为当时我问她书名是什么,她也答不上来。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跟她套近乎。她说这是从穆迪图书馆寄来的,不过你们也知道,母亲喜欢自己决定读什么书,她总是很仔细地制订阅读计划,不会让穆迪随意寄书给她。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的门,当时有很多新闻记者围堵在门口,母亲吩咐热努不要理会门铃声。我只得绕到花园里,在她的窗下大声叫‘妈妈’。”

卡丽停顿的当口,赫伯特问:“你进去之后,她给出了什么解释吗?”

“没有。她好像是在印度认识的这个菲茨乔治先生。最近这位先生拜访过她一两次,她是这么告诉我的。不过我确信她有些事瞒着没说。当她说菲茨乔治曾经登门拜访的时候,在一旁的热努忽地哭出声来,随即离开房间。只见她当时拿起围裙,使劲擤鼻子。她出门时说了句‘多么好的先生’,我猜他总是给她小费。”

“那母亲有什么反应吗?她伤心吗?”

“她很安静。”卡丽停顿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说道,“是的,总体上,我觉得她应该是有什么瞒着没说。她总想换话题,可这话题没法换啊!显然,她没看到过伦敦的海报。亲爱的母亲,我只是想帮她。我确实觉得被误解的感觉不好受。她似乎不希望我涉足其中,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但到了你母亲这个年纪,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呢?”拉维妮亚说,“不会是因为……”

“哎呀,谁知道呢?是不?”卡丽道。

“不,不可能的。”赫伯特说,“我不信!” 作为一家之主的赫伯特正义凛然地说。

“有可能确实不是吧,”卡丽顺着他的话说,“赫伯特,我相信你的判断是最正确的,不过,知道吗?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众人都凑上前来,好听卡丽讲述这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不,我不能说。”卡丽说,似乎很高兴自己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我真的不能说,虽然我知道大家不会外传。”

“卡丽!”赫伯特叫道,“你知道我们之间有个约定:说话不能只说一半。”

“那时的我们都还是孩子呢。”卡丽似乎仍然不情愿透露这个奇怪的念头。

“那当然,如果你一定不愿意说的话……”赫伯特说。

“好吧,如果你坚持想知道的话。”卡丽妥协了,“我是这么想的:我们谁也不知道母亲和这个老男人——老菲茨乔治——是朋友关系。她也从未向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提起过他。实际上,她在印度时就认识他了——那段时间正是凯出生的时候,或者说在凯出生之前他们就已经认识了。而他呢,总是对凯很感兴趣。然后他死了,将所有财产悉数留给了母亲——确实,不是留给凯的。但那并不意味着母亲不会将财产转留给凯,也许他的本意就是希望凯能继承他的财产。他只是暂时绕过了凯。也许那就是一种障眼法,谁知道呢?像这样的古怪老男人总是惧怕丑闻的。”

“因为……”赫伯特接道。

“没错。因为……”

“噢,不,不会的!”伊迪丝说,“这样的猜测太可怕了,卡丽,简直骇人听闻。母亲爱父亲,她绝对不会做出欺骗他的事。”

“亲爱的伊迪丝!”卡丽接话道,“如此天真!以为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但卡丽已经开始后悔当着伊迪丝的面说这些,生怕后者透露半点给母亲。如今,卡丽可是有着一万个理由要和母亲处好关系。

伊迪丝愤愤不平地夺门而出,将众人丢在身后。剩下的人将各自的椅子使劲往里挪了挪。

卡丽继续说了下去:“然后呢,一个年轻人来了,举止非常粗鲁无礼。这位先生名叫福尔贾姆,来自某个博物馆。热努的言行也实在欠妥,可能是因为来人直接出示了名片,而未介绍自己或报上姓名。总之,热努称他为福勒贾姆先生,我猜她是故意的。不过我很快发现他是罪有应得。很显然,他和他的博物馆在打母亲的主意,可怜的母亲,继承了一笔财富便不得安宁了。他假装代表博物馆问候母亲,提出若她房屋空间不够,博物馆可以代为收藏菲茨乔治的古董。这次,母亲表现得还算明智,她不愿给出任何承诺,只说自己还没有做好决定。她看着福尔贾姆先生,仿佛他并不存在。然后,热努就像往常那样冲进来,问母亲晚餐想吃肉排还是鸡肉。母亲说,鸡肉吧,虽然不是很经济实惠,但第二天还可以再吃。你们想想,母亲一年的收入至少有八万呢!”

拉维妮亚呻吟起来。

“但母亲在面对我的时候,同样不愿多说。”卡丽继续说道,“我不停地向她保证我只是想帮助她——凭你们对我的了解,你们也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但她看我的眼神同样很迷离,她似乎一直在想别的事,也许是想起了一些感伤的事。”卡丽有些生气,“她甚至没留我吃晚餐,那会儿热努进来说鸡已经准备好了,煮一下便可以吃了。最后我只得和那个福尔贾姆一起离开了,还让他顺路搭了我的车。他告诉我,光那些藏品就值好几百万呢。”

“可怜的父亲。”赫伯特说,“他死后我第一次觉得他不在倒是件好事。”

“是啊,这确实让人欣慰。”卡丽接话道,“可怜的父亲,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众人默默地消化着这个让人欣慰的事实。

“可是母亲究竟会如何处置那些藏品呢?又会如何处置那么多的钱呢?”务实的威廉继续之前的话题,“八万一年呢!还有两百万锁在一堆艺术品里!如果她将这些艺术品卖掉,就有十六万一年的收入了!如果将这些钱按年利率百分之五投资出去的话,年收入就更多了!获得这个收益率完全没问题啊!”他的嗓音忽地尖锐了起来。每次一谈到钱的话题,他的嗓音就会变尖,“母亲会怎样,谁也不知道。看看她当时对待珠宝时那随意的样子吧。她似乎对价值没什么概念,对责任也没什么概念。据我们对她的了解,她也许会将所有藏品一并献给国家。”

斯莱恩夫人一家陷入了恐慌。

“你不会真的这么认为吧,威廉?她对自己的孩子们总该有点感情吧?”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威廉说着说着,越发气愤起来,“母亲就像一个孩子,红宝石在她眼里就是鹅卵石。她从来没真正学到什么,她一辈子过得浑浑噩噩。母亲和所有人都不太一样,其实我们对此一直心照不宣。一个人一般不会这样说自己的母亲,但在这种情况下,也没必要把话说得太隐晦。她随时都有可能做出古怪的事来,让人顿足捶胸。而我们却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胡说,威廉。”卡丽觉得威廉把事情夸大了,“母亲一向是服理的。”

“甚至在她执意要住汉普斯特德的时候也是吗?”威廉阴郁地说,“我并不觉得这把年纪还非要固执己见、标新立异的人是服理的。甚至在她非常荒唐地将珠宝送人的时候也是吗?”他看了一眼梅布尔,只见梅布尔紧张兮兮地试图用衣服上细长的蕾丝遮住珠宝。威廉接着说:“所以,你说错了,卡丽。母亲就是那种从来没有脚踏实地生活过的人——她一直在脱离实际的幻境之中生活。不幸的是,她居然认识了同在幻境中生活的菲茨乔治先生。”

“那巴克劳特先生呢?”卡丽问。

“你说什么?”威廉道,“巴克劳特很可能诱导她将财产过继给他。可怜的母亲,太过天真、太不明智了。就这么让人给骗了。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与此同时,巴克劳特先生也得知了此事,正亲自登门慰问斯莱恩夫人。

斯莱恩夫人看上去病恹恹的,显得很困惑。“你看,巴克劳特先生,”她开口道,“菲茨乔治先生肯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知道,他想把那些美好的东西留给我,但给我这么多钱干吗?我能做什么?我手头的钱完全够用了。巴克劳特先生,我曾经认识一个百万富翁,而他恰恰是过得最不开心的人。他害怕被暗杀,雇了很多侦探。他也没有一个朋友,因为他总觉得别人心怀不轨。用餐时若有人坐他边上,他总担心那人会以慈善机构的名义邀请他捐款。大部分人都不喜欢他,但我很喜欢他。巴克劳特先生,我见过太多人,都是因为担心他人有所图谋而不相信人。我不希望自己也面临相似的处境。世上这么多人,菲茨乔治先生偏偏选中了我。我觉得他当时肯定是糊涂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斯莱恩夫人,在世人眼里,菲茨乔治先生可是给了你巨大的好处呢。”巴克劳特先生说。

“我知道,我知道。”斯莱恩夫人急忙说。她愁容满面,但不想给人留下不领情的印象。

她陷入了沉思:这一辈子,一路走来,总有人给她好处,但她并不贪图。亨利让她成为总督夫人,继而又成为首相夫人。现在,菲茨乔治先生又将毕生的金银财宝倾注于只想图个清静的她身上。

“巴克劳特先生,我从来不想要这些东西。”她说,“我只想做个旁观者,但似乎这世界不愿成全我——即便我已到了八十八岁的高龄。”

“即使是最小的行星,也需要围着太阳转。”巴克劳特先生言简意赅地说道。

“那是不是意味着无论我们是否情愿,都需要围着金钱、地位、财富打转?我原先以为菲茨乔治先生比谁都明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斯莱恩夫人近乎绝望地说,“我以为我终于逃离了这一切,但现在,菲茨乔治先生竟然让我再次置身其中。巴克劳特先生,你说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我相信菲茨乔治先生收藏的都是至美之物,但我完全不懂行。我从来都更倾向于上帝的艺术品,而非人类的艺术品。无论你是家财万贯的富翁,还是身无分文的穷人,但凡上帝之作,只要懂得欣赏,便唾手可得;但人类艺术品则只有富翁能尽收囊中。倒不是说菲茨乔治先生购买那些艺术品是因为它们的价值。他是真正有品位的艺术家。他还是个守财奴。他不喜欢以市场价购买艺术品,真正让他倾心的,是发现实际价值远高于市场价的艺术品。然后他就会觉得自己得到的是上帝的艺术品,而非人类的艺术品。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我完全明白。”巴克劳特先生回答。

“很少有人会理解。”斯莱恩夫人说,“你让我觉得,你同情我的处境。很少有人会同情我。我真的不想要这些贵重的藏品,虽然它们很美。假如我的壁炉架上有出自切利尼之手的陶器,我会担心热努在某天早餐前打扫卫生时摔坏它。巴克劳特先生,假如我想观赏什么,我宁愿去荒野看康斯特布尔的树。”

“而不是直接拥有康斯特布尔的画作?”巴克劳特先生机灵地问道。他补充道:“我相信菲茨乔治先生的藏品中有康斯特布尔为汉普斯特德荒野所作的画。”

“好吧,”斯莱恩夫人舒了一口气,“那幅画作我可能会留下来。”

“不过,除去一些你个人想保留的作品之外,其余的藏品你打算如何处置?”

“送掉吧。”斯莱恩夫人疲惫地说,“送给国家吧。那些钱就送给医院吧。菲茨乔治先生最初也是这么打算的。把所有财产都处理掉,统统处理掉!而且,”她随即补充道,“想想我的孩子们会有多么恼怒吧!” 巴克劳特先生对她突然转换话题的做法已再熟悉不过了。

巴克劳特先生深谙斯莱恩夫人此番笑话的微妙之处。原则上讲,他对恶作剧类的笑话不甚感兴趣,嫌其太过幼稚愚蠢。不过斯莱恩夫人的这个笑话却激发了他的幽默感。他虽从未见过斯莱恩夫人的子女,却已熟知他们的秉性。

“不过你过世之后,你的讣告会将你定义为大公无私的赞助人。”巴克劳特先生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

“那些我也读不到了。”勋爵去世时,斯莱恩夫人早已认识到讣告中有可能出现的错误阐释。

巴克劳特先生离开后一直惦记着老朋友的困惑。他没想到,大部分人会觉得斯莱恩夫人的困惑和懊恼很奇怪,令人费解。而在他看来,斯莱恩夫人的价值观与世俗价值观格格不入,因此,她的恼怒和反抗是自然而然的,这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此外,他现在已经知道她早年的抱负,以及她之后压抑抱负的生活。巴克劳特先生虽直率——很多人甚至觉得他有点儿疯——但却有着毫无成见的智慧:他知道标准需要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任何期待环境适应既定标准的想法都是荒谬的,可惜人们经常犯这样的错误。由此,斯莱恩夫人的处境着实令人同情,不亚于受瘫痪折磨的运动员。毋庸置疑,这样的观点非同寻常,可是巴克劳特先生从未质疑其合理性。

听说了斯莱恩夫人的计划后,热努感到十分震惊。她内在的法国灵魂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此前,有好几天的时间里,热努都处于飘飘然的状态,为了庆祝这突如其来、难以置信的天降财富,她还专门为猫咪多买了一些鱼干。得知菲茨乔治先生把一大笔财富留给了夫人后,热努的心情相当复杂。她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数额,用手指头数了半天,才数清究竟是几个零,生怕自己搞错,还来回数了好几次。她完全清楚一百万、两百万是什么概念,但在实际生活中,她只是下定决心向夫人请求增加清洁女佣打扫卫生的次数,从原先的每周两次增加到三次。迄今为止,为了缓解夫人的经济压力,她一直没敢怠工。虽然这些年来,膝关节炎让她常常直不起身子,她也照常干活,只是多垫了一些牛皮纸在关节处,多穿了一条衬裙,希望借此来缓解疼痛。她明白夫人并不富裕,宁愿自己受点罪,也不愿增加夫人的日常支出。但当斯莱恩夫人在某天晚上漫不经心将计划告知正在端盘子的她时,热努对未来的奢侈期盼全都落空了。“不可能吧!夫人。”她惊叫起来,“我还以为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呢!”热努是真的感到绝望。这段时间以来,她很开心斯莱恩夫人又受到了媒体的关注。无论是日报,还是带插图的周报,都展示了斯莱恩夫人的照片。的确,照片都是很久以前的了,因为斯莱恩夫人早就淡出了公众视野。公开的照片都是斯莱恩夫人做印度总督夫人或大使夫人时拍摄的。照片里的夫人很年轻,穿着晚礼服,浑身珠光宝气,头戴冠状发饰,端坐在棕榈树之下;或是手捧一本书,但目光并未停留在翻开的书页上;或是身旁围着孩子们——穿着儿童水手服的赫伯特,还有身着派对晚礼服的卡丽——热努记得太清楚了!孩子们亲昵地依偎在母亲的肩头,低头看着母亲臂弯里的婴儿——是查尔斯吗?还是威廉?还有一些极其老式的照片。甚至有一张报纸,深知拿不到夫人的近照,于是乎,直接刊出了斯莱恩夫人七十年前身穿结婚礼服的照片,并登出了斯莱恩勋爵年轻时的照片与之相匹配。只见勋爵脚踩短马靴,手持步枪,一只脚踏在老虎身上小憩,姿态威武。不知何故,斯莱恩夫人并不喜欢诸如此类的事物,但热努却觉得这些照片十分体面。她对夫人说,自己没有权力指使夫人,但不知夫人是否考虑清楚了自己的立场和决定,以及做此决定的原因。毕竟夫人已经习惯了有随从参谋、仆人和勤杂工随时待命的生活。“那时候的夫人被服侍得多好啊!”热努回忆道。绝望之中,一个念头忽地一闪,令热努捧腹大笑,边笑边用手来回搓着自己的大腿:“啊!我的上帝!夫人啊!恐怕夏洛特夫人是要高兴了!还有威廉先生!啊哈,就这么定了!多么有趣的恶作剧!”

斯人已逝,斯莱恩夫人感到很孤独。她将菲茨的财物统统赠与了国家,起初还有一丝激动,可这激动很快消逝了,连同子女们狂乱的反应,没有给斯莱恩夫人留下太多印象。她阻止热努将刊载相关新闻的报纸带进屋内,也不愿见儿女,除非他们同意不再提及此事。卡丽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字里行间字斟句酌,不失尊严。她说此事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创伤,她需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疗伤,在此之前,她都无法泰然面对母亲的沉默,也无法相信自己。等她稍加恢复,会再次写信。与此同时,斯莱恩夫人应为此事感到耻辱。

对此,斯莱恩夫人不为所动。在凯和巴克劳特先生的帮助之下,她在与政府部门打交道时几乎没遇到什么麻烦,只需签署一些文件,就完成了各项手续。但即便如此,她已感到精疲力竭,萎靡不振。她与菲茨乔治的友谊有点儿出乎意料,奇特而又可爱——极有可能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奇特又可爱的相遇了。她已别无他求。此刻的她,只求放下世间纷扰,获得永久的安宁。

斯莱恩夫人仍不时地在报纸上读到有关她家族的报道。卡丽办了一个露天集市;卡丽的孙女将要参加一个日场慈善派对;查尔斯的信终于见诸《泰晤士报》;赫伯特孙子中年龄最大的理查德赢得了定点越野赛马比赛;理查德的姐姐德博拉和一个公爵的长子订婚了,可谓门当户对;赫伯特在上议院发表了演说,据传下一个总督空位将授予他,且他已被列入新年受勋者名册,荣获了圣米切尔及圣乔治勋章……斯莱恩夫人品酌着这些遥远而细小的事,恍惚忆起自己的过往经历。“如此索然无味、平淡无奇、让人厌烦,而又毫无益处!”她自言自语道,一边借着拐杖和楼梯扶手小心翼翼地下楼,一边琢磨着为什么人至暮年,还要读莎翁以外的东西,或者说,其实青年时期也一样,因为无论是热情洋溢的青春,抑或是成熟稳重的暮年,莎翁似乎全然懂得。但也许只有真正成熟的人才能参透他的深意。

她就这样看着这群人,他们脱胎于她,有的已步入中年,有的正扬帆起航。她心想,年轻的德博拉一定沉浸在订婚的喜悦之中,年轻的理查德在赛马时也一定意气风发。想到这两个年轻人,斯莱恩夫人嘴角浮现一丝柔和的笑容。但她很快想到,他们终究会变得成熟。当青春的火焰熄灭后,他们终究会成熟,会精于世故,追逐私利。年轻时的轻率鲁莽终究会被中年的谨慎精明所取代。他们再也不会抗争,内心再无挣扎,他们终将落入业已为他们准备好的窠臼之中。一想到此,斯莱恩夫人不由得叹起气来,以为自己对他们的存在负有责任,哪怕只是间接的责任。她的后代生息繁衍,绵延不绝。她忽地悲观消沉了起来,只期望尽快从这一切中解脱。

不过,她还是做了一件令人费解的事。当她写完信,贴完邮票,递给热努去寄出之后,她才反思起自己的行为,发现自己犹如在梦境中一般恍惚。她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冲动,抑或是怎样奇怪的意念,促使她试图与已然放弃的人生重新建立起某种联系。或许是因为她太孤独了,全无直面孤独的勇气;又或许是她先前高估了自身的坚毅和胆量。只有异常刚毅勇敢的灵魂才能不畏孤寂。总之,她写信给了一家剪报机构,让其将所有与她家人有关的消息均提供给她。其实她心里明白,她只关心她的重孙辈们,也只愿意读有关他们的报道。至于卡丽、赫伯特、查尔斯和威廉发生些什么事,她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路很清晰,再无悬念与惊喜。不过,即使恍若梦中,斯莱恩夫人也未向这家位于霍尔本的剪报机构透露自身的真实意图。她以一个常规命令的形式,精心掩藏了她内心的想望。当绿色的小包裹送达时,斯莱恩夫人将所有涉及她子女的新闻径直丢入了垃圾桶。而那些有关重孙们的报道,则被她小心翼翼地贴入从街角文具店里买来的相册内。

她从这项工作中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快乐。每天晚上,在粉色台灯的光影下,斯莱恩夫人都会忙活起来。斯莱恩夫人意识到,包裹一周最多只能收到两至三个,若把贴报工作分为若干份,便可以每天沉浸其中。所幸,斯莱恩夫人的重孙中,有两位已成年,他们的活动丰富多彩,不时见诸报端。他们已成为当今年轻人中的翘楚,对于报纸的闲话专栏而言颇具新闻价值。斯莱恩夫人的无数个愉快的夜晚便是在这些小道消息中打发的。她会根据所见所闻勾勒他们的品格和个性,在此过程中,斯莱恩夫人还会结合自己原先对他们的了解。重孙们都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自己在曾祖母心中是怎样的形象。正因如此,斯莱恩夫人才倍感愉悦。这愉悦淘气俏皮,又夹杂着一丝多愁善感。于斯莱恩夫人而言,愉悦纯属私事,如一个秘密的笑话,强烈、恣意,却又如栀子花的花瓣那般易折。热努知道斯莱恩夫人每天晚上在做些什么,但热努并不碍事,就像斯莱恩夫人生活的一部分,一如她的靴子或热水壶,一如她的猫咪约翰,总是极有尊严地端坐在火炉前。不过热努和斯莱恩夫人一样,对霍兰德家族的年轻一辈极其感兴趣,虽然她们的视角不一样。她很快猜到斯莱恩夫人的兴趣所在,并对此大为欢迎,欣喜之情也溢于言表。每次绿色的小包裹一到,她便兴致勃勃地提着包裹,快步小跑着进屋。“瞧,夫人!它到啦!”斯莱恩夫人拆包装时,她便充满期待地站在一旁,一副兴奋异常的样子。天知道!有些报道实在琐碎细小得不足挂齿:地铁站寻宝、舞会、聚会,偶有一些照片。照片里是穿着马裤的理查德,或是在化装舞会上模仿苏格兰玛丽女王的德博拉。虽然尽是些琐碎之事,但他们还年轻,倒也无妨。斯莱恩夫人将这些纸片反过来放下,谁能参透她此刻的心情呢?然而热努却欣喜若狂地拍起手来:“啊,夫人,理查德先生多么帅气!啊!夫人!她多么漂亮!”她指的是德博拉。斯莱恩夫人微微一笑,对热努的赞赏甚为满意。毕竟,如今的她,乃一介老妪,小事也足以让她开怀。“是啊,”斯莱恩夫人说,“他体格魁梧,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照片中的理查德,满身泥泞、不修边幅,一只胳膊下夹着一座银杯,另一只下夹着一根马鞭。“怎么才不错呢!”热努义愤填膺起来,“分明就是棒极了!神一般的存在!瞧,他多么高雅,多么时髦!年轻女孩们一定都被迷死了。他将来定会走曾祖父走过的那条路。”热努对世俗名望颇为敬佩,随即补充道,“他会成为总督,首相,上帝知道他将会是多么出色,夫人看着就好。”热努并不知道斯莱恩夫人对这些是不屑的,她对热努说:“不会的,热努,我应该是看不到了。”

她所能看到的仅仅是他们可爱而略带傻气的青春,而且还是远距离观望。谢天谢地,当他们步入荒唐愚蠢的成年,她已不在了。成年的荒唐和愚蠢,失了青春的狂放与不羁。斯莱恩夫人看着他们浓密的头发、纤细而灵活的肢体。“热努,”她说,“年轻真好。”

那可得看情况,热努说。要看一个人有着怎样的青春。如果出身贫寒,那就另当别论了。热努父母很穷,她是家中第十二个孩子,曾被送往普瓦捷附近的农场劳作,与农民们住在一起。她住的是草棚,整晚睡在干草堆上;不能见父母;无论冬夏寒暑,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若没干好手头的活,还会挨打。于她而言,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已然陌路,他们的人生轨迹没有任何交集。热努跟着斯莱恩夫人快有七十年了,这还是她头一次袒露心扉。斯莱恩夫人很好奇:“当你再次见到你的兄弟姐妹时,感觉奇怪吗?”

热努说,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有血缘关系在,自己的家人总归是自己的家人。她十六岁那年返回巴黎,走进自己家的小公寓,一切再自然不过,似乎她本就属于那里。普瓦捷附近的农场消失了,彻底淡出了她的生命,此后她再未回想过,不过她比谁都清楚那些散养的母鸡会在哪里下蛋。她就这样径直走入哥哥姐姐们的生活里,似乎她从未离开过。除了和一个姐姐有些小矛盾外,一切都还算顺利。这位姐姐刚刚生下一对双胞胎,但就在此之前,她的大孩子因白喉去世了,全家人都瞒着她。只是她似乎猜到了,从床上跳起来,穿着睡衣直奔墓地,扑倒在孩子的墓碑前放声大哭。家人派热努去找回姐姐。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被派去做这样的事是否合适,热努并未多想。现实使然,她们的母亲需要留在家里照顾那对刚出生的双胞胎。不过,热努没能在家里待太长时间。她的父亲已将她的名字留在了登记处,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她便已横渡英吉利海峡,前往英国服侍夫人一家。

斯莱恩夫人听着热努的叙述,不禁为之动容。如此简洁的叙述里,透着哲思。她自责起来,自己为什么从未主动问过热努的身世呢?那么多年来,热努服侍着她,她却对她不够重视。原来,那对结实的胸脯里,竟隐藏着如此丰富的人生经历。从普瓦捷附近农场的干草堆到富丽堂皇的政府官邸和总督府,这一定是个奇怪的转变……相较于此,斯莱恩夫人重孙们的人生经历实在肤浅;她自身的经历也显得太过单薄,太过文明,与现实全然脱轨。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为不得志的人生扼腕,却从未体验过真正的人生。她从未见证过亲人撕心裂肺的痛,也未曾需要拉回新掘坟墓旁绝望哭泣的姐姐。看着热努冷静而不动声色地陈述过去的悲惨经历,斯莱恩夫人不禁思忖起来:究竟是何种形式的伤口更深——现实无情的伤疤,还是想象无形的伤口?

她想,自从来到英国后,热努就没有了自己的生活。她的整个人生都是在为她服务,自我早已被湮没了。如此一想,她便自责起来,为自己的自私自利感到羞耻。然而,她也想到了自己,自己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她将整个人生献给了亨利。因此,她无须因忧郁伤感而过度自责。

她的思绪重新回到了热努的身上。从自己的家到霍兰德的家,热努奉献出了自己最真挚的情感。她骨子里的骄傲,她的雄心壮志,她的势利,无不倾注于霍兰德一家。斯莱恩夫人记得当年亨利被授予贵族爵位时热努溢于言表的欣喜与激动。热努照看她的每一个孩子时,犹如照料自己的孩子。除非是为了保护斯莱恩夫人,否则热努不会说一句霍兰德家族孩子们的不是。如今,她的兴趣和夫人一样,都转向了家族的重孙们。即使他们已不再登门,热努仍一如既往地关注着他们。因此,当斯莱恩夫人提出不愿见德博拉和理查德之时,热努忠诚的心如被撕裂了一般。不过夫人解释道,青春活力会让耄耋之年的她感到精疲力竭。于是,热努即刻调整好了心态:“夫人说得对,青春确实让人难以招架。”

然而,热努将每周寄来的绿色包裹,连同夫人的相册,视为家族荣耀感的回归,并对之大为欢迎。在她朴素的世界观里,繁衍生息、代代相传是何等重要。作为女性,她未能哺育后代,于是便将斯莱恩夫人视为寄托,从她那儿间接获得她此生无法获得的满足与喜悦,想来的确让人怜惜。“看到夫人专注地摆弄着这一小罐糨糊,”她热泪盈眶地说道,“我感到心里好受了一些。”一次,她将那只名为约翰的猫举起来,看《尚流》杂志刊出的一张理查德的照片:“瞧,我的啵啵,这小伙子多帅啊!”约翰可不愿看,身子使劲挣扎着。于是热努将它放下来,满脸失望的样子:“夫人,这猫真滑稽。这些动物,其实是很聪明的,但它们并不识画。”

这些日子里,斯莱恩夫人似乎已将所谓的常识抛在了脑后。不过,她也曾想,不知家里的年轻人会如何看待她放弃财产一事。他们很可能深感愤慨,责怪曾祖母剥夺了本该属于他们的钱财。他们肯定不会认为她有什么浪漫的动机。即使她无须道歉,也许她应向他们解释一番?只是如今的她该如何与他们取得联系呢?提笔写信之际,自尊扼住了她的手腕。毕竟,她对待他们的方式有点儿不近人情,先是拒绝见他们,而后又使他们丧失了潜在的巨额财富。在重孙们眼里,她肯定是自我与冷酷的化身。想到这,斯莱恩夫人感到很苦恼,然而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均源自她的信念。菲茨乔治先生不是曾质疑过她未遵从内心吗?突然间,犹如灵光一现般,斯莱恩夫人明白了菲茨的良苦用心。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希望她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用内心的力量拒绝外在的诱惑。原来,他所给予她的,并非一笔可观的财富,而是一个做回真我的机会。斯莱恩夫人原本并不喜欢猫,这下也俯身抚摸起它来。“约翰,”她轻声呼唤着,“约翰,很幸运,我做了他希望我做的事,虽然当时我并未意识到他的用意。”

那之后,斯莱恩夫人的心情便舒畅了许多,虽然她对于重孙们的想法还是有些许顾虑和担忧。事实上,顿悟之后,她良心上的顾虑反倒是有增无减,似乎是责怪自己太沉溺于自我。也许她当时的决定太过匆忙?也许这一决定对子女们太不公平?也许一个人不应依据自身想法而要求他人做出对应的牺牲?她完全只是依照自身的想法,并且承认她很高兴能惹恼卡丽、赫伯特、查尔斯和威廉。在她看来,个人不应拥有这样的珍奇异宝和巨额财富,因此她匆匆将二者处理掉,珍宝献给国家,钱财分给穷人。这一逻辑看似犀利,实则简单。如此想来,她并未做错,可是,再怎么说,她不应考虑一下自己的重孙们吗?这个问题很微妙,她无法回答,于是求助于巴克劳特先生。可后者也无法给她任何帮助,因为他不仅对斯莱恩夫人的决定深表认同,而且认为世界末日即将到来,无论怎样决定都无甚差别、不再重要。“我敬爱的夫人,”他说,“当你的藏品与子孙后代都卷入星际尘埃之时,你所谓的良心问题,也将如过眼云烟,一笔勾销。”此话虽然在理,却毫无助益。天文学意义上的真理,虽能提升人的想象力,却解决不了近在眼前的问题。斯莱恩夫人盯着巴克劳特先生,眼神里满是焦躁。若亨利还在,他会有何反应呢?想到此,斯莱恩夫人更是焦虑不安了。

“德博拉·霍兰德小姐来了!”热努说着便一把将门打开。她那开门的气势好似巴黎大使馆的总管家。

斯莱恩夫人匆忙起身,衣服上的丝绸和蕾丝像往常一样发出了柔软的沙沙声。她试图捡起滑落地面的织物,脑海里一阵狂乱,一时无法理清德博拉此次造访的缘由。她和巴克劳特先生就要见到德博拉了。对这样一次意料之外的会面,斯莱恩夫人毫无心理准备。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因此也不善于应对任何出乎意料的局面。她刚和巴克劳特先生谈起过她的重孙们,而这会儿赫伯特的孙女德博拉便突然现身。此类场合需要机敏应对,斯莱恩夫人显然毫无头绪。“我亲爱的德博拉,”斯莱恩夫人急忙走了过去,亲切地叫唤着重孙女的名字。中途她手里的织物再次滑落,她试图去捡,却放弃了,最后总算在德博拉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自从斯莱恩夫人离开埃尔姆帕克街,入住汉普斯特德以来,还未曾有年轻人前来看望她,德博拉是第一位。斯莱恩夫人因此更感困惑。是啊!这座汉普斯特德的老宅几乎只向菲茨乔治先生、巴克劳特先生和谷谢伦先生敞开过大门;当然,偶尔也会向斯莱恩夫人自己的子女们敞开大门,但他们——虽然并不受夫人欢迎——毕竟也都上了年纪。而今,德博拉来敲门了,她可是真正的年轻人。德博拉漂亮优雅,戴着毛绒帽,就是那种上流社会报纸上照片里的女孩。上一次见德博拉还是一年前,当时的她仍是学生模样,如今已出落成妙龄姑娘。这一年来,对于德博拉在时尚界的活动,斯莱恩夫人可谓了如指掌。想到这,斯莱恩夫人记起了她的剪报簿,它正躺在台灯下的桌子上。她赶忙松开德博拉的手,将身后桌上的剪报簿移至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并用吸墨纸将其盖住。侥幸逃离险境,这下安全了。斯莱恩夫人舒了一口气。她重新回到德博拉跟前,正式将她介绍给巴克劳特先生。

巴克劳特先生在短暂的寒暄之后便识趣地告辞了。斯莱恩夫人很了解巴克劳特先生,原本还担心他会大谈特谈宇宙奥妙等深刻问题,顺带谈及她本人最近的古怪言行,使她和德博拉都陷入尴尬的境地。没想到巴克劳特先生却表现得非常老成稳重,他只聊了几句关乎早春的客套话,聊到春天来了、伦敦街道又出现了卖花束的两轮手推车;还聊到了银莲花在水中的花期,如果将花茎斩掉,它们可以活得更长;聊到了从北部袭来的一场场雪,很快,这些雪花便会被报春花所取代;还聊到了科文特花园。但他全然没有提及关乎世界末日、宇宙灾难和德博拉曾祖母所作的正确判断。只有那么一次,巴克劳特先生近乎鲁莽,不过他及时刹住了车。当时他身子前倾,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对德博拉说:“德博拉小姐,你与斯莱恩夫人颇有几分相似。我很荣幸能将斯莱恩夫人称为我的朋友。”所幸,他没有拓展这层意思。稍做停顿之后,他便起身道别了。斯莱恩夫人对他甚为感激,不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仍感诧异。此刻,斯莱恩夫人与德博拉真正面对面了,这位年轻的女子与年轻时的她有着同样的名字。

她觉得最初的谈话会是含糊其词、毫无意义的,害怕随之将出现话锋急转的情况,将她们拉回现实,紧接着,对话便会如杰克的豆茎(1)般急速发展,直至演变为一连串的责备。她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德博拉竟会坐在她跟前,用直截了当、简明扼要的语言感谢她所做的一切。斯莱恩夫人一语未发,只是将自己的手搭在德博拉的头上,让她的头紧靠着自己的膝盖。她太感动了,以至于无法用语言来应答;她宁愿让这个年轻的声音一直在自己耳边回响,想象着说话者就是年少时的自己,重温已逝的青春岁月。她甚至想象着自己终于找到了知己,可以向对方吐露一切心声。毕竟,她已经老了,也累了。她甘愿迷失在甜蜜的幻境中。她所听到的是回声吗?是奇迹将岁月的痕迹一并抹去了吗?还是过往重现了?她用手指触弄着德博拉的头发,分明是一头短发,而不是她年轻时的长鬈发。恍惚中,她以为自己早年的逃跑计划已经付诸实施。她后来是否真的离家出走了呢?她是否将自己的追求置于亨利的事业之上了呢?现在的她是不是坐在地板上,面对密友,仿佛体内有一团火,驱使着她坚定地倾诉着自己的缘由、抱负和信念?幸运的德博拉!她心想,如此坚定,如此坦诚。难得的是,聆听者竟也如此懂她。只是她指的究竟是哪一个德博拉?她全然无所知。

自从菲茨乔治先生过世之后,她便告诉自己,她这辈子再也不会经历奇特而有趣的事了。如今看来,这一预言显得十分荒谬。重孙女德博拉的意外出现带给了她奇特而有趣的经历:德博拉和年轻时的她在脑海里相遇、交错,记忆随之混淆了起来。菲茨乔治的死让她一下子衰老了,这一年纪的人大抵都是如此,突如其来的衰老让人猝不及防,也许,她的大脑已经不太清醒了,不过至少她还有自知之明,只见她对德博拉说:“继续说吧,亲爱的,你就是年轻时的那个我。”年轻而自我的德博拉并未领会那句话中的含意。斯莱恩夫人无意间说漏了嘴。她并未打算向重孙女敞开心扉,毕竟,她的一只手已触及死神之门的插销,她无意让自己过往的问题困扰眼前年轻的德博拉。如今,于她而言,仅仅是做一个安静的听者,专注地聆听,便已足够。与此同时,她还可以依据喜好,让自己过往的秘密在脑海间穿梭徘徊——毕竟,斯莱恩夫人向来喜欢沉浸在私密的欢喜中,自得其乐。只是此刻的乐趣更为私密,有点儿朦胧,不甚鲜明。她的感受既强烈又模糊,因此她可以尽情地享受,却无须加以思考。在她人生的暮年里,在韶华尽失、褶皱丛生的时光中,她竟得以重返激情荡漾的青春年华;她再次成为河流中摇摆的芦苇,成为驶向大海的一叶轻舟,一次次被海浪带回安全的河口。青春!青春!她如此这般想着、回味着。在与死神如此近距离相对而视的岁月里,她竟想象着自己再次身临险境,只是这一回,她将勇敢地直面挑战,她将不再妥协与让步,她将变得坚定、自信而从容。眼前的这个孩子,这个德博拉,这个自己,这另一个自己,她自身的投影,便是坚定而自信的。她说,她的订婚是一个错误,她之所以订婚,纯粹是为了讨好祖父(她并不在乎妈妈,也不在乎祖母,可怜的梅布尔!),因为祖父对她寄予厚望。她说,他希望看到她有朝一日成为公爵夫人。但那又能代表什么呢?她问道,比起自己成为音乐家的志向,那又算什么呢?

当她说出“音乐家”一词时,斯莱恩夫人先是一惊——她正颇为自信地等着她说出“画家”一词——随即便被拉回现实。不过,说到底,音乐家和画家相去不远,她的失望很快就得到了化解。眼前这个女孩,说出了当年的她未能说出的话。若与价值观念相近的人结婚,她并无意见。但当两个人对于码和英寸这类度量单位都无法达成一致时,那他们就不可能相互理解了。对于她祖父和前未婚夫而言,财富和头衔当以码论——一码、两码、一百码、一英里;于她而言,这些只能以英寸计数——一英寸,甚或半英寸。可是音乐,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却无法用任何现有单位来衡量。因此,她很感激她的曾祖母,让她在世俗世界里的身价贬了值。“你瞧,”她似乎被逗乐了,“有这么一星期,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成为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当这一幻想被打破时,我很容易便从婚约中脱身了。”

“你是何时终止婚约的?”斯莱恩夫人问,她的剪报上可没有提及这件事。

“就在前天。”

热努带着晚报进来了,她很高兴找到借口再看德博拉一眼。斯莱恩夫人一把将绿色包裹塞到织物下面。“我不知道你终止婚约了。”她说。

“真是一种解脱。”德博拉边说边扭动着肩膀。她终于从那个疯狂的世界中抽身出来。“曾祖母,那个世界疯狂吗?”她问道,“还是说疯狂的其实是我?是因为我无法适应那个世界吗?我是异类吗?别人觉得重要的事我觉得不重要,而我觉得重要的事别人也毫不在乎。不过,我为什么要接受别人的想法呢?我自己的想法也很可能是对的——于我自己而言。我认识一两个与我持相同观点的人,这类人总是和祖父或卡丽姑祖母谈不到一起。还有……”她停顿了一下。

“继续说吧。”斯莱恩夫人鼓励道。这一跌跌撞撞、略带不知所措的独白令她十分感动。

“嗯,我觉得祖父和姑祖母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他们赞同的人也和他们气味相投,彼此有着很强的凝聚力,就像是堆积着的混凝土一样。但我喜欢的人都是独来独往的类型,他们像散沙一样,凝聚不到一块儿,只是在相遇时能一眼认出彼此。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比祖父和卡丽姑祖母眼中重要的事更加重要的事。我现在还不完全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假设是宗教——假设我想成为修女,而非音乐家——我觉得即使是祖父也能大致明白我在说什么。可是,答案并不是宗教,但它却有着宗教般的特质。比如说,比起祷告来,音乐和弦更能给我满足感。”

“继续。”斯莱恩夫人说。

“然后,”德博拉接着说,“我发现,我喜欢的人身上有一种很固执、很严酷,近乎残酷的东西,一种坚不可摧的诚实。他们似乎决意不惜代价追求他们觉得重要的东西。”德博拉稍做停顿,记起了祖父和姑祖母对这类人的评价,“当然了,我知道他们是这个社会上所谓的无用之人。”她说这话时满脸严肃,透着一股稚气。

“他们自有他们的用处。”斯莱恩夫人说,“他们起到了发酵剂的作用。”

“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个词怎么发音。”德博拉接话道,“不过我觉得您说的是对的,曾祖母。但发酵剂发挥作用需要很长时间,而且最终受到影响的也只是有着相似想法的人。”

“说得对,”斯莱恩夫人道,“但有相似想法的人其实比你想象的要多,只是有很多人会竭力掩饰他们的真实想法,只有在危急时刻才会暴露出来,比如说,如果你快要离世了。”——可她实际上想说的是“如果我就快离世了”——“我敢说你会发现你的祖父实际上比你(我)想象的更了解你(我)。”

“那只是一种多愁善感罢了。”德博拉不无坚定地说,“死亡自然会震慑到每个人,甚至包括祖父和姑祖母——死亡会让他们看到他们先前选择忽略的东西。但我喜欢的那些人,他们并没有病态地迷恋死亡,并不是只在危急时刻才有这样的想法。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追寻着自己认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死亡毕竟只是一个事件。当然了,生命本身也只是一个事件。我所说的东西,位于两者之外。而且它与祖父和姑祖母希望我过的生活无法协调。是我错了吗?还是他们错了?”

斯莱恩夫人知道这是她可以惹恼赫伯特和卡丽的最后一次机会。就让他们称她为邪恶的老妇人吧!她知道她不是就行了。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个艺术家,应该鼓励她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人可以完成所谓的实际性工作,并享受由此带来的回报,或承担相应的后果。而德博拉显然属于少数群体,超然物外,对诸如金钱、地位等世俗诱惑无动于衷。这样的人应该去尽情追寻属于自己的道路。从长远角度来看,当今天成为历史,当所有的喧哗逐渐尘埃落定,历史的长河里,最终得以沉淀的声音往往来自诗人和先知,而非征服者。耶稣本人即属此类。

她无法估算德博拉的才华,但重要的并非才华的高低。成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精神本身。若仅凭成就论英雄,便是亵渎了精神,便是向世俗低头——这是对世俗评价体系的妥协,偏离了斯莱恩夫人及其同类所认可的严格公正且苛刻的标准。她心里虽这么想,口里却说出了全然不同的话。只听她说:“噢,亲爱的,如果我没有将那笔财产随意处置掉,我可以帮助你真正地独立。”

德博拉笑了。她说,她需要的是建议,而非金钱。不过斯莱恩夫人清楚,她其实也不需要建议,她早已下定了决心,她需要的是鼓励和支持。很好,既然她需要的是赞同,她应该得到赞同。“你说得当然对,亲爱的。”斯莱恩夫人温柔地说。

她们又说了好一会儿。德博拉得到了理解和同情,心情变得异常平静。不过,她注意到,曾祖母的思路时不时变得很混乱,让德博拉摸不着头绪。对她这把年纪的人来说,这也实属正常。她有时仿佛在谈论自己,当想起和她谈话的是德博拉时,又极其笨拙地试图掩盖自己的疏漏,强打起精神与眼前这位女孩谈论她的未来,而非遥远过去曾经出错的那些事,虽然受好奇心驱使的德博拉很想知道曾祖母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如此念念不忘。此刻与这位老妇人的重聚如傍晚时分轻轻拨动的和弦,抚慰着她的内心,与她们相伴的还有渐渐合拢的影子和在窗外翩翩起舞的飞蛾。她靠着老妇人的膝盖,沉浸在温暖的包容中,陶醉在轻柔和谐的声音里。周遭所有的喧嚣和骚动于此刻逐渐消逝,一切叮当铿锵之声也归于沉寂。她的祖父和卡丽姑祖母终于失却了原本的重要性,皱缩成摆弄姿势的木偶,脸庞如同羊皮纸,双手愚蠢地挥舞着。所有原本被压抑的价值观如同插上了天使的翅膀,在德博拉的世界里升腾翱翔了起来。德博拉的脑海里呈现了不可言喻的联想。她想起曾经看到一袭白衣的年轻女子引领着一只白色的俄罗斯狼犬,行进在南部港口城市的黑夜里。她的曾祖母与她相隔数代,但两人在精神上却是如此契合。此次探望曾祖母,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近距离亲密接触,更是两个灵魂的交融。这一经历奇迹般地唤醒了她一直以来珍藏于心的短暂而宝贵的记忆。她发现自己开始畅想以后是否能用音乐书写并记录此刻与曾祖母相处的时光。当然,这一想法并不完全源自她对曾祖母本身的兴趣——用音乐表达情感与思想,似乎透着那么一点儿自我的意味,然而,这种形式的自我,她相信曾祖母一定不会介意,也不会误解。她最初是一时冲动,来到汉普斯特德看望曾祖母。如今看来,这种冲动是明智的,有脑海里响起的音乐之声为证。遥远的钢琴之上,和弦被拨动了,而这和弦所奏出的音乐,在祖父和卡丽姑祖母所在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也毫无意义。但在她曾祖母的世界里,音乐的价值和重要性却得到了彰显。但她不能让曾祖母太疲惫了,德博拉心想。她突然意识到,曾祖母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了。她的曾祖母一定是睡着了。她的下巴耷拉了下来,一直垂到胸口的蕾丝上方。她可人的双手在憩息时也显得十分软弱无力。德博拉小心翼翼地起身,轻轻地带上身后的门。随着探访的结束,她想象的和弦之声也暂时停息了。

一个小时后,热努端着盘子进来了。“夫人,饭菜好了。”可是很快,她尖声惊叫起来:“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夫人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卡丽一边用手擦着眼泪,一边说。父亲去世时,她也没有这般伤心过。“巴克劳特先生,这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但消息传来时,还是让人无法接受。你也知道,我可怜的母亲是位卓越的女性——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毕竟她只是你的租客。《泰晤士报》的一位记者今天早上形容她为罕见的精神领袖。我也常常如此描述母亲:她有着罕见的精神。”卡丽显然忘记了她还说过许多其他的话。“不过母亲有时让人难以驾驭。”她补充道,她大概是突然想起了菲茨乔治的财产,“在某种程度上有些不切实际,但这个世界上也不仅仅只有切合实际的事情才重要。你说是吧,巴克劳特先生?”《泰晤士报》也是这么说的。卡丽接着道:“我可怜的母亲有着美丽的天性。我并不是说她的行事方式我都赞同。她的动机有时让人难以捉摸。你知道的,还是那个词:不切实际。抑或说:不甚明智。此外,她也有非常固执的一面。有些时候,她不愿意听从我们的建议,而考虑到她的不切实际,这实在是很不幸。她若是愿意听我们的,我们现在的处境会大不一样。不过,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不是吗?”卡丽说完,强装坚强地朝巴克劳特先生微微一笑。

巴克劳特先生没有应答。他不喜欢卡丽。他想不明白,他的老朋友如此敏感坦诚,怎么会有一个如此麻木虚伪的女儿。尽管巴克劳特先生对斯莱恩夫人的去世深感哀恸,他还是决意不在卡丽面前表露他的真实心情。

“楼下有个人可以量棺材的尺寸,你可以找他。”巴克劳特先生说。

卡丽瞪着他。他们果然没说错:这个巴克劳特先生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老男人,可怜的母亲去世了,他竟然连一句得体的话也不愿意讲。卡丽自己如此慷慨地盛赞了母亲罕见的精神,的确,卡丽觉得自己发表的讲演是对死去母亲的慷慨致敬,毕竟她的母亲曾经在子女们身上耍把戏,深深地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因此,她在发表针对母亲的评论时,自觉特别义正词严。与此同时,根据她的社交准则,巴克劳特先生至少应以优雅体面之辞作礼节性的回应。毫无疑问,他当时一定也馋涎于菲茨乔治那碗粥,希冀分得一杯羹,却最终落空,于是心生不满与愤恨。不过,一想到这个老骗子没能得逞,卡丽不禁窃喜。巴克劳特先生就是那种老骗子,专坑毫无戒备的老妇人。而如今,他心怀仇恨与报复之心,才会专门带个人过来给死去的母亲做棺材。

“我的兄弟斯莱恩勋爵很快就会过来安排好所有的一切。”她不无傲慢地回答。

然而,谷谢伦先生已经站在门口了。他进来时,将头上的圆顶礼帽微微倾斜了一下,以示敬意。不过他这一举动究竟是对谁做出的,是躺在床上的斯莱恩夫人,还是站在床侧的卡丽,则不得而知了。谷谢伦先生从事了多年的殡葬服务工作,对死亡已习以为常。但斯莱恩夫人和其他客户不同,他对夫人还是有感情的。面对眼前此景,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他已决定将自己最为珍视的木材拿来做夫人的棺材盖,以此表达他内心的情感。

“夫人去世了,但她看上去仍然那么可爱。”他对巴克劳特先生说。

两个人都无视卡丽的存在。

“可爱的人,无论是生前逝后,都是可爱的。”谷谢伦先生说,“死亡有时反而能激发生命之美。这话是我的老祖父告诉我的,他曾经也从事过这一行。五十年来,我一直在试图体味他的话。他曾说,生之美可能来自外貌、服饰和其他肤浅之物,而死之美则全靠人品呈现。巴克劳特先生,你现在看看夫人,你觉得这话说得有理吗?”紧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告诉巴克劳特先生:“跟你实话实说吧,如果我想判断评估一个人,我就会想象他死亡时的模样。这招很管用,尤其是在对方不知道你内心所想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夫人时就心想,她是个不错的人;如今我看到了她死后的模样,我的判断依然没变。她身处这个世界,却一直涉世不深。”

“是的,的确是这样。”巴克劳特先生答道。谷谢伦先生一出现,他便愿意开口谈斯莱恩夫人了。“而且她从来未能真正接纳这个世界。她拥有世人认为最好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却并非她想要的。她是真的如《圣经》里所说的那样,想到了那田野里的野百合,一切实际生活中的烦恼和忧虑便无迹可寻了,谷谢伦先生。”

“她确实是那样,巴克劳特先生。我曾经用《圣经》里的很多短语形容她的为人。同样的人事,出现在《圣经》里的,人们往往会赞同,但出现在实际生活中时,人们的反应就不一样了。要是有些情况出现在自家人的身上,他们会觉得无法理解,可要是他们从诵经台上听到类似描述,又会立刻肃然起敬,深表崇敬。”

天哪,被晾在一旁的卡丽心想,这两个老头要当着母亲的面聊到什么时候,他们是把自己当成了希腊戏剧合唱队了吗?她来汉普斯特德的时候,便已努力调整好了心态:她决意让自己尽量慷慨,尽量宽容——在这个过程中,有些真情实感确实帮了她的忙——但此刻,她感觉自己就要爆发了,她已无法自持。她的暴躁脾气在满腹委屈的搅动之下,已接近沸点。眼前的这位经纪人,还有这位殡葬员,他们谈得如此心安理得,如此气定神闲,而他们对母亲又能有多少了解?

“也许你们应该把我母亲的葬礼致辞留给她自己的家人来宣读。”她怒气冲冲地说。

巴克劳特先生和谷谢伦先生不约而同地转向她,露出了严肃的神情。突然间,在她眼里,他们似乎超脱出来,成了笑柄,却也成了正义的化身。他们犀利的眼神将她体面的虚伪外衣层层剥落。她能感受到,他们在评判她。谷谢伦先生正在用他一贯的方式将她想象成一具尸体,他正眯起眼睛,努力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她平置在床上,上下打量着已经失去自控和防卫能力的她。她那番关于罕见精神的言论也化为了灰烬。显然,巴克劳特先生、谷谢伦先生同她母亲沆瀣一气。他们是同道中人,这一事实无法遮掩。

卡丽无处藏身,只得用社会规范来对抗他们。她转向谷谢伦先生:“在死亡面前,请您至少摘下帽子。”

(1) 典出著名英国童话《杰克与豌豆》(Jack and the Beanstalk),这则童话中出现了一种魔豆,这种魔豆落地后,可以在一夜之间长得飞快,豆茎可延伸到天上。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已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