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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耗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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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斯莱恩勋爵一世,亨利·莱尔夫·霍兰德年事颇高,人们甚至以为他将永存于世。世人皆以长寿为慰藉,虽势必也曾不以此为然,但终究乐于承认,岁至期颐实乃优良品质。人类自始以来缺憾不少:生而有时,奈何命短便是其一,长寿之人至少在此赢回一局。命有定数,若能在寿终正寝前偷得二十载光阴,也不失为胜人一筹。我们借以安放价值信仰的天平便是如此渺小。就是在这么一个温暖的五月早晨,火车上,城里(1)的人们打开报纸,读到九十四岁高龄的斯莱恩勋爵于昨晚晚饭后猝然长逝,不禁大惊失色,将信将疑。“原来是心力衰竭。”人们颇有见地地说,其实只不过是引述报纸上的内容,末了还不忘一阵叹息。“哎,又一位老寿星走了。”众人都有同感:又一位老寿星走了,让人倍感生命无常。各大报纸纷纷最后一次大肆收集报道亨利·霍兰德的生平种种,顷刻间,他的一生仿佛凝聚成一颗坚硬的板球,一把击中众人:大学时期,他意气风发;之后,他年纪轻轻,便位居内阁高位;临终之际,他已是斯莱恩勋爵,且手握嘉德勋章、印度之星大十字勋章、印度帝国大十字勋章……——种种荣誉犹如彗星之尾,渐失光芒——晚饭过后,他瘫坐在椅上,九十余年的光阴忽然褪变成历史。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往前跳脱了一步,而他却已无力展臂阻止这一切。过去十五余载,他鲜少抛头露面,支持政务,但他却从未真正离开自己的工作;在议会里,他时而和风细雨,娓娓道来,时而敏睿判断,洞悉世事,时而激昂雄辩却极具嘲讽,一度让他那些更为激进却有勇无谋的同僚虽不能就此作罢,却也坐立不安。亨利·霍兰德一向崇尚精简,鲜有此类论断,正因罕有,其才有苦口良药之效,毕竟人们深知此乃一代传奇的经验之谈。这位耄耋老人,若是愿意打起精神,阔步亲临西敏寺,以他那严谨、冷静却不乏个性的方式畅谈己见,媒体和民众定会洗耳倾听。从未有人真正抨击过霍兰德勋爵,或谴责他迂腐守旧。虽历经几代,但在所有党派和世人眼中,他的幽默和魅力,柔情和理智让他近乎完人,神圣而不可侵犯。所有的政客乃至政治家之中,唯有他享此殊荣。抑或是因为他看尽世间百态,却未曾触及生活,人人皆知他超然脱俗,从不像所谓的专家那样招人怀疑甚至憎恶。他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人道主义者、运动爱好者、哲人、学者,集魅力与智慧于一身。他天生心智成熟,这一品质在英国绅士中也是寥寥无几,颇令人称羡。对于所有现实问题,他总是一副漠不关心,勉为其难的样子,要从他嘴里撬出个肯定的答复着实不易,这让他的同僚和下属们常常时而欣喜,时而愤恨。往往事情越是紧要,他越是草率处之;他会先在备忘录上洋洋洒洒罗列一个政策正反两条路径的优点,之后才在最底部写上一个“同意”,为此他的部下无不抓耳挠腮,心烦意乱。人们总说,为官从政毁了他,因为凡事他都必须兼顾正反两面,虽然这话中略带怒意,但人们也只是随口一说,而非当真,因为他们明白,一旦被逼入绝境,斯莱恩勋爵比起任何一个身居要职、正襟危坐的政府官员,都要犀利决绝。一份报告,旁人还未来得及读完,他却只需一眼,便已抓住要害,洞悉纰漏。他行事机敏谦和,常让记者们的盲目乐观、鼠目寸光遁于无形;他一向为人谦和恭敬,举止得体有礼,却总打得敌方措手不及,不给人留一丝招架还手之力。

斯莱恩勋爵气质独特,不仅深受百姓喜爱,漫画家也甚是着迷;他习惯把眼镜挂在宽宽的缎带上,黑色绸缎领圈外加珊瑚纽扣点缀的礼服马甲是他一贯的装束。虽然汽车早已风行多时,但他依然偏爱他那驾私家双轮马车;坊间有关他的传说,虚实真假虽不易分辨,但多少铸就了他的形象。当他终以八十五岁高龄在德比马赛中胜出时,台下掌声雷动之势无人可比。但只有他的妻子觉得他的这些个人成就抑或特质总与既定政策有着莫大关联。勋爵夫人生来心慈人善,宽容豁达,然而和斯莱恩勋爵夫妻七十载,她也学会了给自己披上一层愤世嫉俗的面纱。“这位可敬的老人,”火车上的人们若有所失道,“哎,他走了。”

是的,他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勋爵夫人看着他静静地躺在埃尔姆帕克街的灵床上,默默寻思着。屋内的百叶窗并未放下,因为勋爵生前再三关照,他若是去了,房间一定要敞亮,不能漆黑一片;尽管他人已不在,但依然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愿。他躺在一片阳光下,身体宛若一座雕塑,倒是省去石匠一番忙碌。他生平最为疼爱、对其百依百顺的曾孙曾打趣说,他若哪天死了,也是一具美丽的尸体。而今玩笑成真,一语成谶,令人唏嘘不已。勋爵天生一张肃穆凝重的脸,即使活着的时候也给人一种死亡带来的庄重之感。他的皮肤已微陷,好在瘦削的鼻子、下巴依然坚挺,额角的轮廓依然清晰;他的嘴唇线条更加硬朗,那里封存了他一世的智慧。最重要的是,此时的斯莱恩勋爵虽已驾鹤西归,但他一如生前一般整洁精致,即使身上蒙着白布,你依然会说:“这儿躺着一位优雅的绅士。”

然而,尽管令人敬畏,死神终将还万物以本来面目。曾经如此尊贵的脸庞已风采不再;曾经口吐戏谑之言,却不至令人厌弃的双唇已饱满不再;曾经小心隐藏的雄心壮志如今却在骄傲挺拔的鼻尖曲线里一览无余。曾经掩藏在周全礼数之下的冷酷内心没了往日笑容的掩护,突然显得如此冰冷。他长相俊俏,却并不讨喜。他的遗孀独自一人在房内凝视着他,脑海里满是奇怪的想法,她的孩子们如若知道这些想法,定会大吃一惊。

然而,她的子女们并不在那看着她。他们六人全都被召集在客厅,加上两个儿媳和一个女婿,总共九人。多可怕的一场家族聚会啊,就好像一群又黑又老的乌鸦,伊迪丝心想;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讲话总是慌里慌张,总想着用三言两语甚至一个词便把事说清楚,但这好比注水入罐,倾倒之时,水难免溢出外溅,话里话外大量的明指暗喻早已逃之夭夭。想要再次捕捉它们,无异于捧水于掌间,根本无济于事。手头随时备个笔记本和铅笔,或能有些帮助,但当我们忙着推敲字眼之时,心中的思绪早已不知去向。再说,用笔记本又不让旁人看到貌似有点困难。速记?但我们不能如此思考问题,必须训练自己的大脑,让自己专注于眼前之事,正如其他某些人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那样。诚然,一个人如果到了六十岁依然不得其法,那他恐怕永远都学不会了。多可怕的一场家族聚会啊,伊迪丝总算回过神来:赫伯特、卡丽、查尔斯、威廉,还有凯;梅布尔、拉维妮亚;罗兰。他们分成了好几群:先是霍兰德家子女一群,后是两位嫂子一组,最后还有一位姐夫;但之后他们重新划分了阵营:赫伯特和梅布尔、卡丽和罗兰;查尔斯;威廉和拉维妮亚;最后还有凯孤零零一个。难得他们全都到齐了,一个不差——倒是奇怪——伊迪丝心想:死神竟然成了召集者,仿佛所有生者即刻前来赴约,是为寻求保护和相互支持。天啊,我们都老了。赫伯特得有六十八岁了,我也六十了;爸爸九十多岁,妈妈八十八岁。伊迪丝开始在心头默算所有人的年龄总和,突然脱口问道:“你多大了,拉维妮亚?”不禁吓了众人一跳,纷纷瞪着她,以示谴责。但这就是伊迪丝,她从不留心别人讲了什么,然后总会突然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伊迪丝本可以告诉他们,这一生她都努力尝试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只可惜从未成功。她说出口的话常和她的本意完全相反。她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因口误说出不雅之词。“爸爸死了岂不是太棒了。”她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不是“岂不是太糟糕了”。当然有比这更糟的可能,那就是一不小心蹦出一些个惊世骇俗的字眼,那种屠夫用铅笔在地下室过道的白墙上潦草写下的字眼,以及那些和厨师掰扯的含糊之词。这可真是件苦差;一件落到埃尔姆帕克街的伊迪丝和全伦敦成百上千个伊迪丝头上的苦差。但她的家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让他们欣慰的是伊迪丝脸红了,她紧张地抬手摆弄着她的几缕灰发。这个动作表明她没再说话。伊迪丝被吓得慌了神后,其他几人又重拾刚才的老话题,声音略微低沉了几分,神情适当地悲切了一点。就连平日习惯大声说话的赫伯特和卡丽也压低了嗓门。他们的父亲躺在楼上,母亲守在他身边。

“母亲真了不起。”

伊迪丝心想,他们一再地重复着这个说法,语气中夹杂着深深的惊讶,仿佛他们本已料到母亲会因父亲的离世而大哭大闹,胡言乱语,悲伤得不能自已。伊迪丝深知自己的几位哥哥和一位姐姐私下一直觉得母亲就是个没脑子的人。母亲总会时不时说些让普通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她对现实世界一无所知不说,还总冒出些冲动鲁莽之语,虽讲的是英文,但却如同外星语言般不知所云。母亲乃无能之妇,他们常常用或喜或悲的口吻故作礼貌地说,这甚至成了家中的招牌笑话;然而在这非常时期,他们找到了新的措辞:母亲可真了不起。这样的措辞是众人所期待的,所以他们照说了,而且反复不停地说,好似一段周期性出现在他们谈话中的副歌,让他们的对话快速升华,迎来高潮,但之后逐渐趋于平淡,最后再次回到现实语境。母亲的确很棒,但之后该拿她怎么办呢?很明显,她不可能终其余生一直如此。无论如何,总有那一刻,得允许她崩溃痛哭,然后等她情绪过去,得找个地方安顿好她。屋外大街上,印有“斯莱恩勋爵仙逝”几个大字的海报格外惹眼。记者们在舰队街来回奔跑收集新闻题材;他们会猛扑向那鸽笼似的可怕的骨灰安置场所,那儿存放着所有现成的讣告;他们可能会抢夺别人的消息线索:“我说,斯莱恩老头真的总是随身携带铜币吗?总是穿绉胶底的鞋子吗?总是用咖啡蘸面包吃吗?”任何能写出一段好文的消息他们都不放过。送电报的小弟们将红色自行车靠在路边,按响门铃,送去褐色吊唁信,这些吊唁来自世界各地、来自大英帝国每个角落,尤其是斯莱恩勋爵治理过的地区。花商们送来花圈——狭窄的过道上早已摆满花圈——“来得也太快了。”赫伯特边说,边透过他那单片眼镜略带嫉妒地打量着花圈上附带的卡片。老朋友会登门拜访:“赫伯特——实在太突然了,当然了,我也不敢奢望能见到您亲爱的母亲。”但明显他们还是想见上一面,希冀赫伯特能为他们单独破一次例,赫伯特当然只能打发他们走,甚至暗自享受地说:“你知道的,母亲生性坚忍;真的很了不起,我不得不说;但至少现在来看,你明白的,我相信她除了我们几个子女以外,其余谁都不想见。”话语间赫伯特再三摆手婉拒,他们只能作罢告辞,甚至都还没走到门厅或是门阶。记者们在人行道上来回溜达,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就像黑色六角手风琴般晃来晃去。屋外种种不断上演,但是屋内楼上,母亲依然守着父亲,而她今后何去何从,这个问题深深地压在子女心头。

当然,不管子女们做什么样的安排,她全然不会质疑他们的智慧。母亲完全没有主见;她这漫长的一生,虽然优雅温柔,但一直异常顺从——典型的附属品。她甚至被认为没有脑子为自己做主。“感谢上帝,”赫伯特常常感慨,“还好母亲不是个聪明女人。”他们从未料到,母亲可能有自己的思想,只是从未与人提及。他们想着母亲应该不会给他们添太多麻烦。他们也未曾料到,平日无足轻重、讨人喜爱的母亲,竟有可能在多年后突然掉转头来戏耍他们——而且是好几次。她不是个聪明女人。她会感激他们帮她安顿余生。

他们一同在客厅不自在地站着,身体重心一会儿落在左脚一会儿落在右脚,但就是不曾想着坐下来。在他们看来,这样有所不敬。尽管他们一向理智淡定,但是死亡,即便是意料中终将到来的死亡,还是让他们略有不安。他们当中有人即将踏上新的征程,有人生活受到极大影响,他们周围的气氛异常凝重,空气中飘满了未知。伊迪丝本想坐下来,但又不敢。家里的人可真多啊,她心想;又多又黑又老,甚至各自还有了孙辈。她觉得,我们也挺幸运的,平日里本就常穿黑色的衣服,虽然现在还未到领丧服的时候,卡丽就有点惨了,竟穿了件粉色衬衫。一如往常,他们黑压压一片,宛如乌鸦一般,卡丽黑色的手套、围巾和手袋一并放在写字台上。霍兰德家的女士们依然戴长围巾,穿高领,过马路时还得提起身上的长裙,在她们看来,任何向时尚妥协的行为都与她们的年龄不符。伊迪丝羡慕姐姐卡丽。伊迪丝并不喜欢她,甚至有点怕她,但还是非常羡慕、甚至嫉妒她。卡丽遗传了父亲的鹰钩鼻和威严气场;她身材高挑、皮肤雪白、高贵优雅。赫伯特、查尔斯和威廉三人也都身材高大、气度不凡;只有凯和伊迪丝又矮又胖。伊迪丝又走神了:凯和我,我们可能和其他人不是一家的,她心想。凯其实就是一个矮胖的老先生,长着明亮的蓝眼睛,整齐的白胡子,家里其他几个兄长胡子剃得一干二净,跟他完全不一样。长相是个多么奇怪的东西,而且如此之不公。它会主宰这一辈子外界对一个人的看法和评价。如果一个人看起来微不足道,那外界就会觉得他碌碌无为;然而一个人不太可能看起来微不足道,除非他活该如此。但凯似乎过得挺快乐;他从不关心什么人生意义,甚至什么都不在乎;他的单身公寓,以及他收集的罗盘、星盘似乎比社会尊重、娶妻成婚或是自在生活更让他满足。因为他是这世上关于地球仪、罗盘、星盘及其他同类仪器最具权威的专家;凯真幸运,伊迪丝心想,能够如此安心专注于一个小小的领域。(尽管对从不喜欢跋山涉水的人而言,这的确是奇怪的选择;对他来说,它们是收藏家分了类、贴了标签的藏品,但对伊迪丝这样有浪漫情结的人而言,它们远不只是小小的黄铜和红木,错综复杂的枢轴、平衡环、圆盘和线圈,镀有几内亚黄金的黄铜和深棕色木头,以及黄道十二宫符和跃出海面的喷水海豚;它们是一个冉冉升起的暗黑世界;这个世界在地图上无迹可寻,却潜伏着无尽危机及未知,还有衣衫褴褛的男人嚼弹止渴。)“接下去该说说收入的问题了。”威廉正说着。

将母亲的日后生活和收入问题搅在一起,这种事也只有威廉干得出来;因为对于威廉和拉维妮亚来说,节俭度日本身就是一份工作;没熟透的苹果从树上掉下来磕伤了,必须马上做成水果布丁,否则就是一种浪费。浪费是威廉和拉维妮亚生活中的头号大敌。报纸要卷成纸捻当火柴用。他们热衷于空手套白狼。只要想到灌木篱笆里还有一颗黑莓未装入瓶中,拉维妮亚就浑身不舒服。他们在戈德尔明有两英亩的土地,一到夜晚便开始痛并快乐着地计算家中的剩菜剩饭是否够喂养一头猪,十几只母鸡下的蛋是否可抵谷物饲料的花销。好吧,伊迪丝心想,他们一直这般精打细算,日子也应该过得充实;但现在要是让他们细想结婚以来所有花去的钱,他们定会非常痛苦。让我想想,伊迪丝思索着,威廉家中排行老四,今年应该六十四岁;结婚得有三十年了,在孩子读书和其他方面的支出,若是每年的花销得要一千五百英镑,那么这些年总共花了四万五千英镑;那可是一袋又一袋的财宝啊,潜水者们在托伯莫里竞相寻找的财宝估计也就这些吧。但这时赫伯特开始说话了。赫伯特总是消息灵通;他这么个蠢笨之人,消息倒是很少出错,也是奇怪。

“我可以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们。”他的两根手指伸进领口,整了整衣领,下巴猛地一抬,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身边众人,仿佛在做开讲预热。“我可以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们。我曾和父亲讨论过——可以这么说,他十分信任我。呃哼!父亲,你们知道的,其实并不是个有钱人,他一去世,大部分的收入也都没了,每年只有五百英镑净收入留给母亲。”

所有人都在消化这个事实。威廉和拉维妮亚互换了眼神,很明显他们又在心中快速且熟练地算计上了。家里人私下一直都觉得伊迪丝是个傻子,但她偶尔却精明得让人惊讶——她习惯透过人们说的话,看穿他们的动机,并毫无避讳地诉说自己的推理过程,这不免让人尴尬。她现在很确定接下来威廉要说什么,尽管这次她管住了自己的嘴。但听到威廉真这么说时,她不禁偷笑起来。

“父亲和你私下交流时没这么巧正好说到珠宝吧,有吗?赫伯特?”

“还真有,珠宝,你们知道的,在父亲所有值钱的财产中也算占了大头。那是父亲的私人财产,他觉得应将它们无条件全部留给母亲。”

这对赫伯特和梅布尔来说无异于一记耳光,伊迪丝心想。我料想他们本以为父亲会把珠宝留给他们,毕竟珠宝就像传家宝一样,一般是留给长子的。伊迪丝看了梅布尔一眼,然而发现她并没有太惊讶。很明显,赫伯特早就把父亲私下跟他说的跟老婆通过气了——梅布尔算是幸运的了,伊迪丝心想,好歹赫伯特没有因为未能成功继承财产而把气撒到老婆身上。

“如果是那样的话,”威廉斩钉截铁地说——尽管他和拉维妮亚两人一直期望能继承一部分珠宝,但想到赫伯特和梅布尔也未能如愿,他们竟然还有点高兴,“如果是那样的话,母亲肯定会想把所有珠宝变卖。而且也理应如此。她何必让一堆没用的珠宝躺在银行里呢?我估摸着这些珠宝能卖大约五千到七千英镑,如果处理得当的话。”

“但是比珠宝和收入的问题更重要的,”赫伯特继续道,“是母亲到底住哪儿的问题。我们不能丢下她一人。她是无论如何都住不起这个房子了。这个房子必须卖掉。那到时她能去哪里呢?”他又瞪了瞪眼。“很明显,照顾她是我们的责任,她必须跟我们住在一起。”这番话听上去像是事先想好的。

这群老家伙,伊迪丝心想,还想着安顿一个比他们更年迈的老人!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母亲会把时间分成若干份:先在赫伯特、梅布尔家住三个月,再在卡丽、罗兰家住三个月,接下去再分别跟着查尔斯,以及威廉、拉维妮亚住三个月——那什么时候轮到伊迪丝她自己和凯呢?她再一次跳脱自己的思绪,突然且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但我也应该来分担一些负担呀——我一直住在家里——也没结婚。”

“负担?”卡丽回过头看着伊迪丝,说道。伊迪丝瞬间没了气势。“负担?我亲爱的伊迪丝!谁说这是负担呀?母亲余生失去了唯一的生活意义,多半过得凄惨,我觉得在这几年里,尽力照顾好她应当是我们所有人的快乐和荣幸。负担这个词,我觉得,可真不合适,伊迪丝。”

伊迪丝唯唯诺诺地附和着:的确不合适,同样的话重复了几遍,没有了搭配词语的支撑,听上去就格外笨拙别扭,好比说“一干”不讲“二净”,说“装腔”不讲“作势”,说“翻天”不讲“覆地”,变得犹如撒克逊语般野蛮;“负担”这个说法实在不够客气。话说“分担负担”到底什么意思?而“负担”到底所指何意?对的,“负担”这个词真的不合适。“那么,”只听伊迪丝说,“我觉得我应该和母亲住一块儿。”

说罢,她看到凯一脸轻松;很明显,他刚刚定是在想他那温暖舒适的小屋和他的收藏。赫伯特的嗓音如同喇叭一般,声声冲击着他的耶利哥墙。其他人也在思量伊迪丝的提议是否可行。未嫁之女;很明显她就是那个解决方案。但霍兰德一家子从来都不是推脱责任之人,任务越艰巨烦人,他们越不可能逃避。他们鲜少考虑享乐,肩上的责任却从未间断,这些责任总是严肃且重大,有时甚至残酷。他们都遗传了父亲的充沛精力,一点小事也要斤斤计较,结果弄得众人不悦。卡丽为家人辩护起来。她是个好人,但和很多好人一样,她总让大伙吵得不可开交。

“伊迪丝所言定是有些道理的。她一直住在家里,给她带来的影响并不会太大。当然我知道她一直渴望独立,希望有个自己的家;亲爱的伊迪丝,”她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说着,“但这很正常,我觉得,”她继续说道,“但凡父亲和母亲还需要她,她就不会丢下他们不管。但我觉得现在是我们该承担各自责任的时候了。我们不能利用伊迪丝的无私或是母亲的无私。我相信这也是你们,赫伯特,还有你威廉,想说的。不必物色新家了,我们几个轮流跟母亲生活,这样对母亲才是最好的。”

“的确如此。”赫伯特连连称许,再一次整理了衣领,“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威廉和拉维妮亚又互换了眼神。

“当然,”威廉开口说道,“尽管我和拉维妮亚收入不高,但我们依然非常欢迎母亲过来住。与此同时,我觉得应该做出一些财务上的安排。这样母亲会住得更舒服,不至于感到尴尬。两英镑一周,或者三十五先令……”

“我完全同意威廉,”查尔斯出人意料地接话,“就我而言,上将的退休金简直少得荒唐,以至于家里若是再多一个客人,我都会觉得亏空不少。你们知道的,我一直住在小公寓里,生活节俭,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当然,我希望我的退休金问题有朝一日能够解决。我已写长信向陆军部提议,同时还寄了一封给《泰晤士报》,毫无疑问,他们会先将其搁置一段时间,以待合适时机,因为至今还未刊登。但我承认,就凭这届无能的政府,改革基本是无望了。”查尔斯鄙夷地哼哼了一声。他感觉自己说得太好了,因而四下环视,希望得到众人的认同。他这个陆军上将查尔斯·霍兰德爵士可不是白当的。

“这样会不会太棘手了……”新晋的斯莱恩夫人说道。

“安静点,梅布尔。”赫伯特呵斥道。他已经习惯了这么和妻子说话,梅布尔也几乎总是最多说四五个词便被打断。“这完全是我们的家事,好吗?无论如何,在父亲入土为安前,这个事情我们都不该过多讨论。真不明白怎么就说到了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上来了呢。(这要怪威廉,伊迪丝心想。)当然,与此同时,母亲的事才是现在的头等大事。尽可能别让她伤心,不要忘了,毕竟她这一辈子完全为父亲而活,现在她的生活是彻底毁了。如果我们坐视不理,任由她孤单一人,那可是天大的过错。”

啊,就这样?伊迪丝心想:别人会怎么议论?他们已打算坐收别人的好评,顺便再从可怜的老母亲那儿捞点钱。争吧,吵吧,她心想——反正之前的家庭讨论她也不是没见识过;他们会为母亲的事争吵好几周,就像一群狗疯抢一根老骨头似的。只有凯会想要置身事外。威廉和拉维妮亚肯定是最糟的;他们会把母亲当成房客,然后在接受亲朋好友的赞扬之余还一脸趾高气扬。卡丽会摆出一副崇高的殉道者的样子。家里有人过世,这样的事也是难免的,伊迪丝心想。然而她发现自己的这股思潮下面还流淌着了另一股——关于她如今是否可以独立生活。她仿佛看到属于自己的小公寓;让人心生欢喜的起居室;一位用人;一把门锁钥匙;炉火旁与书相伴的夜晚。不用再帮父亲回复信件;不用再陪母亲去开放式医院病房;不用再帮家里记账;不用再带父亲去海德公园散步。她终于可以养一只金丝雀了。她怎会不希望赫伯特、卡丽、查尔斯和威廉轮流赡养母亲呢?尽管他们喋喋不休的争吵让她愕然,但在内心深处,她也承认自己并没有比家里其他人高尚到哪儿去。

伊迪丝害怕一个人留在这诡异的房子里,家里除了她,只剩下母亲还有死去的父亲。她不愿承认自己的恐惧,只是想方设法拖延时间,让其他人晚些离开。她渴望有人陪伴,哪怕是像卡丽、赫伯特这种她所厌恶的人,或是查尔斯、威廉这种为她不齿的人。她找尽理由,好让他们晚点离开,恐惧人去楼空、大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即便是凯这样的人,待着也比走了好。但凯溜得比谁都快。伊迪丝匆忙跟着他来到了楼梯口;他转过头想看看谁在跟着他;这一转身,连同他那整洁的小白胡子还有挂着表链的小肚腩也一并转了过来。“你要走了,凯?”他有点生气,因为他仿佛从伊迪丝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责备,尽管实际上他听到的只有恳求,他还是有些生气,因为此去赴约着实让他有些过意不去;难道他本不该留在埃尔姆帕克街吃晚饭吗?但他自我安慰,想着说如果留下来,定会给家里的用人添麻烦。所以当伊迪丝追着他跑时,他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副微愠而淡定的神情。“你要走了,凯?”

凯要走了。他得去吃点晚饭了。如果伊迪丝觉得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晚点再过来。他怯生生而又任性地加了这一句,或许是想竭尽全力避免不快。幸好伊迪丝也有些许怯懦,立马收回刚才尾随凯时所表现出的责备或恳求。“哦不是的,凯,当然不是;你何必再回来呢?我会照顾好母亲。你明早会再过来的吧?”

会的,凯说道,感觉如释重负;他明天一大早就会过来。他俩互亲脸颊,好些年都没这么干过了,但这便是死神带来的神奇效应:年迈的哥哥和妹妹互啄脸颊,由于太不习惯,彼此的鼻子都显得碍事。亲罢,他俩抬头看着通往父亲所在楼层的那个黑暗的楼梯井,凯突然一阵尴尬,匆忙跑下楼梯。直到跑到大街上才松了口气。五月的一个夜晚;一如往常的伦敦;出租车穿梭在国王大道;菲茨乔治正在俱乐部等着他。他可不能让菲茨等。他不打算坐公交了,就打车吧。

菲茨乔治是凯最年长,实际上也是唯一的朋友。他俩之间年龄相差二十岁有余,然而人一旦年至花甲,如此差异也倒不算什么了。这两位老绅士有很多共同爱好。他俩都是狂热的收藏爱好者,唯一的差别就体现在财富的多少上。菲茨乔治非常富有;是个百万富翁。而凯·霍兰德却是穷人——尽管有个曾任印度总督的父亲,霍兰德家的子女都算不上富有。菲茨乔治富到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但他的怪僻之处就在于:他偏偏要像个穷鬼一般住在伯纳德大街一栋房子的楼顶两居室里,整日沉迷于各种艺术品,而且还非得是自己发现且低价购得的。对于寻珍探宝,他天生眼光独到,还特别擅长讨价还价——他曾在托特纳姆法院路上的大型家具店地下室里,意外地找到了雕刻家多纳泰罗的作品——他只花了一小笔钱就收集到了各种让大英博物馆和南肯辛顿博物馆都觊觎的藏品。(他自然是很得意,凯·霍兰德对此羡慕到妒火中烧,但又不得不佩服。)没有人知道他会如何处理自己的这些东西。他有可能会把它们全部馈赠给凯·霍兰德,也有可能把它们运到罗素广场,一把火烧掉。众人不知他是否后继有人,也不知他的祖先姓甚名谁。与此同时,他习惯把所有宝贝都近身存放;有幸能去他那两居室登门拜访的人寥寥无几,然而据这些人说,他收藏的明代画像都被卷起来塞在袜子里,达·芬奇的画作统统堆在浴室中,埃兰陶器也成套摆在椅子上。可想而知,他家的访客都只能站着了,因为根本没有空椅子可坐;为了招呼客人,菲茨乔治先生需要先把玉碗收起来,然后亲自在煤气炉上烧一壶水,最后好不情愿地给客人泡上一壶廉价的茶水。有幸再次受邀的只有那些婉拒过茶水的访客。

几乎所有人都和他面熟。当他戴着方形礼帽,穿着老式双排扣长礼服走进佳士得拍卖行的时候,人们纷纷说:“老菲茨来了。”无论寒冬还是酷暑,他的装束从未改变;方形礼帽,双排扣长礼服,通常还夹个包裹在腋下。包裹里装的东西无从辨认;有可能是德累斯顿茶杯,也有可能是菲茨乔治先生晚饭要吃的熏鱼。作为真正的怪人,他在伦敦城深得人心,伦敦人都可喜欢他了,但没有人敢当他面叫他“菲茨”,即便是凯·霍兰德也不敢,尽管他们平时见他经过,会不假思索道:“老菲茨来了。”据说一生中最令他快乐的事是克兰里卡德勋爵去世;当日老菲茨走在圣詹姆斯大街上,纽扣孔里别着一朵鲜花,其他所有坐在俱乐部窗前的绅士都深知其中缘由。

尽管菲茨乔治先生和凯做了三十多年的朋友,但他俩算不上亲密。人们常常看到他们在布铎斯俱乐部或是茅草屋俱乐部共进晚餐,他俩各自买单,喝着大麦茶,像爱人互诉衷肠般乐此不疲地讨论着藏品的价格和品类,但除此以外,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当然,菲茨乔治先生知道凯是老斯莱恩之子,但关于菲茨乔治的出身,凯知道的并不比旁人多。人们甚至推断,可能连菲茨乔治先生自己都不知道,毕竟他的名字前缀实在让人觉得蹊跷可疑。凯当然从来没有问过他;他甚至从未旁敲侧击地表达过对此的好奇。他俩属于君子之交。这解释了为何菲茨乔治先生在等待凯的时候心绪不宁,他不安地意识到霍兰德家中亲人故去,他理应表达哀悼,但想到会因此打破他和凯一贯的默契,又犹豫退却了。他有点生凯的气;不守在父亲身旁已是轻率之举;之后还不取消约会,更是冒失不妥;然而菲茨乔治先生也十分清楚,取消约会在他看来更是不可饶恕的过失。他看着凯走来,生气地用手敲击布铎斯俱乐部的玻璃窗。他觉得当下必须马上说些什么,赶紧说完了事。想必凯也本不想迟到?三十年来,各类聚会他从不迟到,从不爽约。菲茨乔治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标价五先令的硕大的银色怀表,看了看时间。八点十七分。他和圣詹姆斯宫的钟对了下时间。凯迟到了;整整晚了两分钟——但他人已经到了,正从出租车上下来。

“晚上好。”凯走进来说道。

“晚上好,”菲茨乔治先生说,“你迟到了。”

“天啊,还真是,”凯说,“我们这就去吃晚饭吧,好吗?”

晚餐期间,他们讨论起一对塞夫勒碗来,据菲茨乔治先生说,这对碗是他早前在富勒姆路淘到的。凯也见过这对碗,但他觉得它们是赝品。这点分歧本会像以往那般让这两位老绅士兴致勃勃地讨论上半天。但今晚,菲茨乔治先生有些扫兴;他一直言不由衷,话到嘴边又咽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愈发开不了口,气氛也愈发尴尬。他对凯越来越不满。这是他们一起吃过的第一顿失败的晚餐,失望的菲茨乔治先生越想越觉得所有友谊皆是过错;他又生气又懊恼,当初就不该跟凯走那么近;就应该像跟其他人那样保持距离,这才是明智之举;非要特立独行、搞特殊化,便是大错特错。他和凯面对面坐着,一脸不悦,喝了一口大麦茶,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他那整洁的白胡子,对心头涌起的那份敌意全然不知。

“咖啡?”菲茨乔治先生问道。

“好的——对,就咖啡吧。”

可怜的老家伙,他看上去累极了,菲茨乔治先生突然心想;凯不如以往那般整洁体面了,还有点萎靡不振;菲茨乔治一直想说些什么。“来杯白兰地吧?”他问道。

凯抬起头,一脸诧异。他们从来不喝白兰地。

“不用了,谢谢。”

“要的。服务员,请给霍兰德先生一杯白兰地。记在我账上。”

“我真的……”凯开口说道。

“别说啦。服务员,来一杯最好的白兰地——一八四〇年的。霍兰德,毕竟你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见过你。那个时候,一八四〇年的白兰地也才三十个年头左右。所以别大惊小怪,跟我见外。”

一听老菲茨说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见过自己,凯着实一惊,也没再推辞。他的思绪快速穿越时空,飞回到过去。时间:一八七四年,地点:印度。所以一八七四年的时候,老菲茨应该是在印度。“你从来没跟我提起当时你在加尔各答,”凯说着,避开范戴克式小胡子,抿了一口白兰地。“我没说过吗?”老菲茨云淡风轻地说道,好像这事完全无关紧要,“是的,我当时的确在印度。我当年的监护人不同意我读大学,所以就送我去周游世界了。(这太让人意外了!所以年轻时候的老菲茨还受控于监护人?)那时你父母对我挺好的,”菲茨乔治先生继续说道,“当然了,你的总督父亲一直很忙,少有闲暇;但我记得你的母亲总是非常亲切,非常迷人。她当时很年轻,正值芳华,也很可爱。在我的记忆中,她是当年我在印度时最美丽的回忆。可是,说到那对碗,霍兰德你的判断自始至终都不对。你对瓷器一窍不通。之前就不懂,以后也不会懂。以你这点品位,实在太难为你了。你就鼓弄好你的垃圾星盘就行了。你也就只适合这些个玩意儿。哪来的自信把自己当成瓷器行家?开玩笑!还和我唱反调,这方面我忘掉的知识都比你统共知道的多得多。”

凯早已习惯这样的谩骂数落,他喜欢被老菲茨欺负,甚至还高兴得微微发抖。他坐着听老菲茨贬损自己,说他根本算不上什么鉴赏家,还不如去集邮,也许会更有成就。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菲茨嘴上说说的,并非他的真心话。菲茨就喜欢像一只正在啄食或求偶的老鸽子,不停地挑衅他、刺激他,而凯歪着头,努力躲避着菲茨的语言打击。他时不时笑笑,微微躬身,低头看着桌布,手指不停拨弄着刀叉。他俩就这么神奇地和好如初了,菲茨乔治先生因此兴致大好,还说为了不让自己扫兴,他现在也要来一杯白兰地。他全然忘记了刚才一直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或者他以为自己忘了,然而那件事却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未曾消失。他俩一起走出俱乐部,站在台阶上准备互相道别,凯戴上他那麂皮手套——菲茨乔治先生这一辈子都没有买过一双手套,但凯·霍兰德却是一双奶油黄手套从不离手——就在这时,菲茨乔治突然低沉地说道:“霍兰德,听说你父亲去世,我很难过。”此话一出,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就这样,他终于说出口了,圣詹姆斯大街并未将他的声音吞没。他就这么说了,怪轻松的,真的。但接下去,究竟是什么让他提出了让人匪夷所思且大可不必的提议呢?——“或许哪天你可以带我去见见你的母亲斯莱恩夫人。”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些?凯大吃一惊,倒也不足为怪。“哦,好啊,那是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匆忙地说着,“好了,那就晚安吧——晚安。”说罢便急忙离开了,留下老菲茨独自站在那儿,望着凯远去的背影;菲茨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这样一来,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凯·霍兰德了。

这个房子真是奇怪——伊迪丝又开始浮想联翩了——屋里屋外全然两幅光景。屋外,灯光刺眼、人声鼎沸、众目睽睽,只见招贴比比皆是,记者依旧在栏杆外徘徊踱步,有关西敏寺的讲话和上下议院的演讲不绝于耳。屋内,一片静谧沉默,好似一场密谋正在上演;仆人们窃窃私语,大伙悄无声息地上下楼梯;只要斯莱恩夫人一进屋,屋内人就停止交谈,肃然起身,有人会立马走上前去,小心扶她坐下。他们待她就好似她出了事故或是暂时失智一般。但是伊迪丝心里清楚,她的母亲并不想让别人搀扶她坐到椅子上,也不想被别人恭敬无声地亲吻,更不想被问及是否宁可在自己房内用餐。唯一待她如往常的人就是她的法国女仆热努,热努也年事颇高,几乎和斯莱恩夫人一般大,从斯莱恩夫人嫁人那会儿起就一直服侍她。热努还是和往常一样吵吵闹闹地在屋内忙前忙后,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自己接下去要干的活儿,话语间英语、法语神奇地混在一起;她为了找自己的主人,不管谁在客厅,都会唐突地冲进去,然后一惊一乍地问:“对不起,夫人,有必要把老爷的衬衫送去清洗吗?”(2)着实吓了大伙一跳。大家齐刷刷地看着斯莱恩夫人,担心她会像一只受到重击的花瓶,顷刻崩溃,心碎一地,但是她用往常平和的语气回答道,是的,大人的衬衫必须送去清洗,然后转头对赫伯特说:“我不清楚你想要我如何处理你父亲的遗物,赫伯特,若是把它们全都给管家,确实有点可惜,再说也不合身啊。”

伊迪丝心想,家里只有母亲和热努不愿迎合这屋里奇怪的氛围。她可以从赫伯特、卡丽、查尔斯和威廉的眼中看出他们对此举并不赞同,但自然也不便公然反对。所以他们只能隐晦地坚称凡事一律按他们的老规矩办:母亲的人生破碎了,但她的情绪一直很稳定,在她独自默默承受一切的时候,我们定要好好庇护她,其他必须安排的事务乃至与外界联络的任务应当都由她能干的子女们来承担。伊迪丝,可怜的家伙,派不上什么用场。所有人都知道伊迪丝总是不合时宜地瞎说话,而理应由她置办的事情,她总推脱说自己“太忙”而迟迟不办;凯也一样没用,但大家基本也没把他当成家里的一分子。赫伯特、卡丽、威廉和查尔斯则如同一堵墙似的横在了母亲和外界之间。但这堵墙时不时也会透露出一些风声:国王和王后致电,致以最诚挚的悼念——关于这个消息,人们也没指望赫伯特会保密;斯莱恩勋爵的故乡哈德斯菲尔德想要承办一场追悼会,希望得到勋爵家人的首肯;格洛斯特公爵将代表国王出席葬礼;皇家刺绣学院的织女们夜以继日地赶制了一顶棺罩,届时首相大人和反对党领袖将各执棺罩一角;法国政府派来了代表;据说布拉班特公爵将代表比利时参加葬礼。一直以来,赫伯特都小心谨慎地将这些消息一点一点地告诉母亲,同时也试探着母亲应对这些消息的态度。而她对此漠不关心。“他们都有心了,那是一定的。”她说。有一回,她甚至对赫伯特说:“我自然很高兴,亲爱的,如果你满意的话。”真是让赫伯特既高兴又气恼。他作为一家之首,某种意义上,任何对他父亲的哀悼实则是对他的致敬。然而母亲此刻理所应当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父亲死后至下葬前的三四天,一切皆围绕母亲。赫伯特自恃识大体,反正日后树立自己斯莱恩勋爵的形象还有大把时间。毕竟后人必须仰息前人——那可是自然法则;然而只要父亲的遗体一日不离开此屋,他的母亲便享有至高的权威。可母亲的冷漠实则是在“让位”,但这实在大可不必,也操之过急、不成体统。在赫伯特看来,父亲过世后的三四天里,她理应打起十万分精神缅怀亡夫,任何弃权行为都是不合时宜的。但伊迪丝脑中的小精灵告诉她:或许是父亲生前让母亲太过身心疲惫,以至于他死后,母亲不愿再费心追忆他了?

当然,这个宅子煞是诡异,这种奇怪的氛围之前没有过,以后也很难有。毕竟父亲不能死去两回。他的过世造就了如今这一局面,这是连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的;其他人除非目睹一切成为现实,否则也永远无法预见。没人会料到,往日如此举足轻重、至高无上的父亲,一朝驾鹤西去,竟让母亲成了家里最重要的人物。然而,她的如此地位也只能维持三四天;但在这短暂的三四天里,她的至高地位是无人可以撼动的。所有人必须听令于她。她可以一人做主,决定西敏寺的大门是打开还是关上;整个国家不得不等着她拿主意,主教和全体教士必须对她言听计从。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异常委婉、异常谨慎地咨询她的意见,确认她的想法。之前如此没有存在感的她,突然间竟变得如此重要,实在令人愕然。这就像在做游戏。伊迪丝想起了往昔,那时,父亲偶尔心情不错,茶余会去客厅找母亲,孩子们围坐在母亲身边,听她讲着其中一本书中的故事;这时父亲会“啪”的一声合上书本,宣布现在他们一起来玩一个叫“跟我做”的游戏,整个屋子都是他们的游戏场地,但母亲必须是那个“领头人”。于是游戏开始啦,他们欢欣雀跃地穿过寂静的档案室,然后跑到舞会厅,脚踩镶木地板,头顶是裹着洁白亚麻细布的枝形吊灯,他们一路做着各种滑稽动作——因为母亲总有着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而父亲排在最后,但他总是扮小丑出洋相,学什么都不伦不类,这时孩子们会开心地尖叫,假装教他如何纠正,而母亲会转过头,佯装严肃地说:“不会吧,亨利!” 凯这时则揪着她的裙子不放。许多大使馆和总督府都在夜晚回荡过他们的欢笑声。但有一回,伊迪丝记得,母亲(当时还很年轻)翻乱了档案室里一份文件的几页材料,正当孩子们跑来调皮捣乱,把材料越弄越乱之时,父亲突然阴下脸来,用成年人的方式表达了不悦。他和母亲的欢愉心情顿时衰败,好似花瓣片片凋落的玫瑰。于是众人一言不发,备受责备似的回到了客厅,那情景仿佛主神朱庇特在奥林匹斯山上俯身观望,发现一介凡人在他佯装离开之际,竟将他看重的东西当儿戏。

但眼下母亲又可以像往昔那样玩“跟我做”了。这三四天里,她可以尽情扮演领头羊的角色,领导着整个大英帝国乃至欧洲的达官贵人,只要她一时兴起,众人便会一路奔至戈尔德斯格林或是哈德斯菲尔德,而她也可以任性地将万众期待的西敏寺或布朗普顿公墓置之一旁,视若无睹。但伊迪丝脑中的小精灵最终还是失望了——母亲断然拒绝扮演领头羊的角色。她全盘接受赫伯特所有的提议。赫伯特七岁玩“跟我做”那会儿,就会给母亲出主意,说:“咱们快点儿穿过厨房吧。”而如今,母亲八十八岁,赫伯特六十八岁,母亲对赫伯特的默许让伊迪丝惊愕之余颇为不满。赫伯特对母亲此举也颇为震惊,尽管他是父亲如假包换的亲生子,但面对女性的依赖顺从,他依旧受宠若惊。在这短短的三四天里,赫伯特要求母亲坚持主见——毕竟玩游戏就该守规则。但与此同时,一旦任何决定与他意见相左,他便又愤愤不平,矛盾的男权主义又开始作祟。

眼看着自己的想法被一一采纳,于是乎,赫伯特变得越发温和,他还试着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些想法原本就是母亲的,并非来源于他。他走出母亲的房间,下楼来到再次——在伊迪丝看来,则是多次——聚在客厅的弟弟妹妹身边。母亲选了西敏寺;那就必须是西敏寺了。毕竟母亲的选择一定正确、毋庸置疑。英格兰最伟大的子民都葬在寺里。换他选,他说他可能更趋向于哈德斯菲尔德的教区教堂,伊迪丝精明地盘算着,觉得赫伯特并不坦诚,而赫伯特觉得,他的选择也代表了众人的选择;但他们必须考虑母亲的心愿,同时也得屈服于西敏寺的赫赫声名。毕竟这是一种荣耀——天大的荣耀——父亲这一生无上的荣耀。卡丽、威廉和查尔斯想到这些,不禁默不作声,严肃地低下头去。伊迪丝反倒觉得,父亲若是泉下有知,看到自己最终葬于西敏寺,会有多窃喜、多满足,尽管表面上他依然会对此嗤之以鼻。

由皇家刺绣学院的织女们定制的棺罩无疑是相当之奢华。紫色天鹅绒布上压印着纹章。首相神情庄重而严肃,尽职地执起棺罩一角,他全情投入,众人见之,无不脱口而出:“这人应该是英国首相,至少也是内阁成员或大臣。”反对党领袖和首相两人保持一致步调;这一个小时里,他们摒弃了分歧,这的确也是游戏的一部分,毕竟二人肩负着共同的职责,接受过几乎相同的教导,尽管他们各自的拥护者反对他俩论调一致。两位年轻的王子匆忙却不失恭敬地进来就座,他们百思不解,为何命运要将他们和其他年轻人区分对待,为何他们要被迫去为公路干线剪彩,去参加政要的葬礼以示尊重。或者更有可能,他们只把这些当成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但此时,伊迪丝却迷惑了,现实到底在哪里?

葬礼之后,埃尔姆帕克街的一切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大伙依旧顾及斯莱恩夫人的感受,但赫伯特和卡丽渐渐地有了一丝不耐烦,显出一副独掌大权的模样,而且坚持要这样。赫伯特毫无疑问成了一家之主,而卡丽则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他俩已然准备好对母亲软硬兼施了。母亲依然可以让人扶着入座,坐好后,大家依然可以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对她的关爱和保护,但她必须明白地球依然在照常运转,一堆事正等着处理,对死亡的短暂妥协不能无休止地继续下去。斯莱恩夫人宛如斯莱恩勋爵桌上的文件,必须尽快得到妥善安排;只有这样,赫伯特和卡丽才可以重操旧业。能用言语表达的都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

斯莱恩夫人安静地坐着,看着自己的子女们,神情异常优雅高贵,而她的年迈和孱弱也一览无遗。她的子女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她,对她的容貌也习以为常,但陌生人却绝不相信她已年逾七旬。她是一位美丽的老太太。高挑瘦长,肤色白皙,举止优雅,从不失态。穿在她身上的衣服不再是简单的衣服,而是雅致的装饰;她深谙美丽线条的秘诀,四肢线条纤细而流畅;她的双眼是灰色的,深深嵌在眼窝里,鼻子短而挺拔;一双玉手柔美而宁静,宛如范戴克笔下的画作;雪白发丝上垂下一层黑色的蕾丝面纱,与她非常相称。多年来她穿过的礼服款式不一,但都质地柔软,清一色的黑色。看到她,人们开始相信一个女人可以如此美丽优雅,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好比天才的作品总让人觉得是其信手拈来之作。更难以置信的是斯莱恩夫人早已学着将各种社会活动“塞进”自己的生活:职责、慈善、孩子、社会责任和公开亮相令她的生活显得格外充实;一旦她的名字被提到,人们会立马熟络地说:“她可真是丈夫事业上的得力助手啊!”是啊,伊迪丝心想,母亲的确可爱;就如赫伯特所说,母亲非常了不起。而这时赫伯特又在清嗓子了,这回他又要说什么?

“亲爱的母亲……”赫伯特有点孩子气但却很习惯地说道,然后把手指伸进衣领里。母亲曾有一回和他一起席地而坐,教他如何转陀螺。

“亲爱的母亲,我们一直在商量……我的意思是,我们很担心您今后的生活。我们明白您将一生都奉献给了父亲,他的离去定在您心中留下了巨大的空白。我们一直想知道——这也是我们在各自回家前,把您叫到客厅这儿来和我们一聚的原因——我们想知道您今后打算住在哪里,如何生活?”

“但你已经替我决定了啊,不是吗,赫伯特?”斯莱恩夫人和蔼可亲地说道。

赫伯特再次将手指伸入衣领,一边张望,一边整理着衣领,伊迪丝都担心他会把自己勒到窒息。

“什么!替您决定,亲爱的母亲大人!‘决定’这个词可不对。我们之前的确是草拟了一个小小的计划,但还要看您是否同意。考虑到您的喜好,我们觉得您应该不太想舍弃那么多的兴趣爱好和社会工作。与此同时……”

“等一会儿,赫伯特,”斯莱恩夫人说,“你说的兴趣爱好和社会工作指什么?”

“毫无疑问,亲爱的母亲,”卡丽用责备的语气说道,“赫伯特指的就是您那些个委员会,巴特西贫困妇女救济会,弃儿收容站,不幸女性组织……”

“哦对,“斯莱恩夫人说,“我的兴趣爱好和社会工作。的确也是。你继续讲,赫伯特。”

“所有这些,”卡丽说,“若是没了您,一定都会垮掉。我们是这么觉得的,它们中有许多是您一手创办的。而其他的一些,您也都是主心骨,现如今您也肯定不愿就这样放弃它们。”

“再说了,亲爱的斯莱恩夫人,”拉维妮亚说——她向来拘谨,一直不习惯以其他的方式称呼自己的婆婆——“我们觉得您要是无事可忙,一定觉得生活无趣。您一向如此精力充沛,我们无法想象有比伦敦更适合您生活的地方。”

斯莱恩夫人依然沉默不语。她挨个看了一圈自己的子女们,如此温柔的她,脸上竟也有让人惊讶的嘲讽神情。

“而且,”赫伯特继续之前的话题,方才被打断的他这回表现得算是很有耐心了,但终究有些不高兴,“您当然有权在这儿继续住下去,但您的收入基本无法负担房子的开销。所以我们提议……”他随即罗列了早前说过的计划,这里便不再浪费时间,再次赘述了。

而斯莱恩夫人一直听着。她这一生几乎都在倾听他人,从不做任何评论,现在她听着大儿子滔滔不绝,依然一语不发,赫伯特也未曾在意母亲的沉默。他深知母亲这辈子早已习惯一切来往、去留皆听他人安排,无论是被通知登上开往开普敦、庞贝或悉尼的蒸汽船,还是让她把衣物和育儿用品全都运至唐宁街,或是陪同丈夫周末前往温莎。如此种种,她都听从指挥,高效迅速,不惹半点麻烦。无论何时,她总能穿戴得体地出现在码头或是站台,站在一堆行李旁等候他人前来接她。赫伯特确信母亲定会按计划,分配自己的时间,轮番住进子女家中的空余房间。

赫伯特说完后,母亲开口了:“你考虑得真周到,赫伯特。那明天就麻烦你把这个房子交给经纪人处理吧。”

“太好了!”赫伯特说,“您能同意我太高兴了。但您也不必着急。势必得花些时日,才能把这房子卖出去。只要您方便,梅布尔和我随时欢迎您过来。”他弯下腰,拍了拍母亲的手。

“哦,等等,”斯莱恩夫人说道,又顺势扬起那只手来。这是她做的第一个手势。“你太操之过急了,赫伯特。我不同意。”

众人惊慌失措地看着她。

“您不同意,母亲?”

“是的,”斯莱恩夫人笑着说,“我不打算和你住,赫伯特;也不打算和你住,卡丽;还有你,威廉;还有你,查尔斯,尽管你们都有心了,但我打算独自生活。”

“一个人,母亲?这不可能——再说您住哪里呢?”

“汉普斯特德。”斯莱恩夫人回答道,她静静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回应内心的声音。

“汉普斯特德?但您真的能找到适合您的房子吗?要既方便又不能太贵——说真的,”卡丽说,“我们在这里一起讨论母亲的住所问题就好似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太荒谬了。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是怎么了。”

“那里有一所房子,”斯莱恩夫人说着,再一次点了下头,“我已经看过了。”

“但是母亲,你从未去过汉普斯特德啊。”这太难以忍受了。至少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卡丽对母亲每一天的行踪都了如指掌,母亲竟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私自去过汉普斯特德,对此卡丽内心是抗拒的。这一寻求独立的迹象无异于一份宣言,让卡丽怒不可遏。斯莱恩夫人和她的大女儿之前一直走得很近,十分亲密;她俩会互相商量着制订每天的计划;热努每天一早便会拿着她俩给的小纸条忙里忙外;她们也会通电话,一聊就聊上老半天;有时卡丽会在早饭后前往埃尔姆帕克街,她身材高挑、犀利务实、高傲自大,将手套、帽子、围巾一一穿戴整齐,包里塞着当日的购物清单,手中拿着下午委员会会议的议程表,准备好开始一天的工作,然后这两位年长的女士会一起讨论当日事务,斯莱恩夫人还会一边做着编织活儿;大约十一点半左右,两人会一起出门,这两个身着黑衣的高挑女人,附近的老太太无人不识;即便某次她俩办事时并不同路,卡丽也至少会事后到埃尔姆帕克街喝口茶,了解母亲当天的活动。所以斯莱恩夫人绝对不可能瞒着她私自前往汉普斯特德。

“三十年前,”斯莱恩夫人说,“我当时见过那所房子。”她从针线筐里掏出一绞毛线,撑开后递给凯。“凯,帮我拿着。”她小心地解开第一个结后就开始绕毛线。她显得异常平静。“我确定那所房子还在那儿。”她边说边认真地绕着毛线,凯站在她跟前,这些年他已习惯成自然,双手有节奏地上下摆动,这样毛线就可从他指间顺利滑出而不会卡住。“我确定那所房子还在那儿。”母亲说着,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幻想,一丝自信,好似她与这房子心存默契,而这房子三十年来一直在默默地、耐心地等候着她。“那是所挺便利的小房子,”她平淡地补充道,“不是太大,也不是太小——我觉得热努一人就可以打理,或许平时雇个日工帮忙干点杂活就行——房子那儿有个不错的院子,墙边有几株朝南生长的桃子树。我当时去看的时候,那房子正在招租,当然你父亲是不会喜欢的。我还记得那个经纪人的名字。”

“那经纪人叫什么名字?”卡丽突然厉声问道。

“他的名字有点逗,”斯莱恩夫人说,“所以我才会记得。那人叫巴克劳特(3),杰维斯·巴克劳特,名字和那房子很是般配。”

“哦,”梅布尔拍着手说,“听上去好美味——又是桃子,又是雄鳟鱼……”

“安静些,梅布尔,”赫伯特说,“当然啦,亲爱的母亲,若您心意已决,嗯,执意要如此标新立异,那么我们也不多说什么了。毕竟您的事全权由您自己做主。但外人看着会不会觉得有些古怪?您有那么多孝顺的子女,却偏要只身一人跑去汉普斯特德度过晚年。当然我这么说完全没有要强迫您的意思。”

“我可不这么想,赫伯特。”斯莱恩夫人说。这时她的毛线已绕完,便对凯说:“谢谢你,凯。”说罢在长长的织针上打了个结,开始织起毛线来。“很多老太太都在汉普斯特德养老。再说,我这么多年来都太过在意他人的眼光,也是时候给自己放个假了。如果一个人到老了都不能取悦自己,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取悦自己?留下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那好吧,”卡丽明知很难挽回,但依然苦口婆心道,“至少我们要确保您不会孤单寂寞。我们这么多人,到时每天安排过去一人陪您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只不过汉普斯特德离这里路途遥远,安排车旅倒是需要费点心思,”她点着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那畏缩成一团的小丈夫,“再说,咱家还有重孙辈呢,”她眼前一亮道,“您一定希望他们能时不时过去看看您,陪陪您;我觉得少了他们,您肯定不开心。”

“恰恰相反,”斯莱恩夫人说,“这是我已打定主意的另一件事。是这样的,卡丽,我已经打算彻底任性一把,享受晚年的每分每秒。所以我不需要孙辈来看我。他们太年轻,都还没过四十五岁。我更不需要重孙辈来看我,那会更糟。我可不要一群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相陪,他们总是不易满足,见异思迁,凡事都要追根究底。他们也别把自己的孩子带来见我,因为那只会让我想起这些可怜人需要多卖力才能安然到老。我宁可忘记他们。我希望伴我身旁的人离死比离生更近。”

赫伯特、卡丽、查尔斯和威廉都觉得他们的母亲一定是疯了。他们以前一直认为母亲头脑简单,这回算是更进一步:断定她年纪太大,已经老糊涂了。但母亲这一糊涂,倒是让他们轻松方便了不少。威廉可能在为没能拿到补贴耿耿于怀,卡丽和赫伯特可能依然忌惮世人的眼光,但总而言之,看到母亲自己解决了问题,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凯迷惑地盯着母亲,他之前从未在意过她;他们所有人都未曾在意过她,也未曾在意过她的温柔,她的无私,她的公益活动。而现在凯生平第一次意识到,无论认识多久的亲近之人,都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有伊迪丝一人窃喜万分。她觉得母亲没有疯,反而异常清醒。母亲平静地拒绝接受卡丽和赫伯特的一番安排,而他们二人竟也无力抗争,这在伊迪丝看来,实在大快人心。她轻轻拍着手,轻声细语为母亲鼓劲:“加油,妈妈,加油!”残存的一丝谨慎终究没让她把话大声说出口。她欣喜地发现,母亲头一回表现得如此能言善语——不愧是这个意外连连的大早上最大的惊喜,毕竟斯莱恩夫人向来言语矜持,不爱坦露个人意见,甚至在她埋头编织或是刺绣之时,她把面部表情都隐藏了起来,她偶尔说的那句“你说什么,亲爱的?”几乎无法让人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直到此刻,伊迪丝才意识到,那么多年来,尽管母亲表面温柔亲切、谨言慎行,但她却可能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生活。她观察到了什么?留意到了什么?非难过何人?又隐藏了什么?她又开口说话了,一边还在针线筐里不停翻找。

“我把珠宝从银行里取出来了,赫伯特。你和梅布尔拿去吧。我几年前就想给梅布尔了,但当时你父亲不同意。不过这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包翻过来,将里面的物件抖落到膝盖上,这些物件乱七八糟,都是些皮盒子、薄纸片、几块裸石,还有几绞羊毛线。随即她便用纤细的手指将它们一一拾起。“帮我摇铃叫下热努,伊迪丝,”她边说边抬眼一瞥,“我对珠宝从来都不感兴趣,你们知道的,”与其说在和其他所有人讲话,她更像在自言自语,“那么多珠宝到头来都为我所有,感觉怪可惜的,甚至特别浪费。你们的父亲以前常说,要是出席重大场合,我务必得精心打扮一番。我们以前在印度的时候,他会在拍卖会上买回不少东西。他常头头是道地说,那些王侯看到我佩戴他们送的礼物定会开心满意,尽管他们心知肚明,那些珠宝实则由我们自掏腰包购得。我敢说他是对的,但我还是觉得这事荒谬可笑——如同闹剧一般。我之前有块黄宝石,个头不小,颜色接近褐色,未曾镶嵌,有几十个切面;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是否记得?以前我还让你们拿着它看过火苗。透过它,大火苗变成了成百上千束小火苗,有些朝上,有些朝下。以前你们喝完茶从楼上下来,我们就围坐在炉火前,透过它观察炉火,好似尼禄大帝看着熊熊燃烧的罗马城。只不过那火焰是棕黄色的,而非绿色。你们应该想不起来了。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不用说,那黄宝石给我弄丢了;人们总是丢失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其他的东西我一样都没丢;或许也是因为热努一直替我保管着——她以前总能琢磨出最不寻常的藏宝之所——她从不相信什么保险箱,所以以前她还常常将我的钻石丢进冷水壶里——她说,没有盗贼会想到那个地方。我常想,若是哪日热努突然去世了,我自己肯定是不知去哪里找寻那些个珠宝了——但那块黄宝石,我以前可是一直贴身放在口袋里的。”这时热努进来了,打断了斯莱恩夫人那如梦似幻的回忆,她行如枯叶间的游蛇,窸窸窣窣,动如马背上的马鞍,嘎吱作响,五月底前,她不会脱下那几层用来加固紧身胸衣的牛皮纸内衬,还有那用来对抗英国多变气候的连衫裤。“夫人,您摇铃了吗?”

的确,伊迪丝心想,这里除了母亲,没人会叫热努;也只有母亲会摇铃;尽管我们人都在这儿,只有母亲可以发号施令;赫伯特四下张望,卡丽愤愤地挺直腰板,查尔斯扭着他的胡子,像在削铅笔——话说回来,谁会在意查尔斯呢?连陆军部都对他不闻不问,这点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几人都明白:没人在意他们,所以他们说起话来声音格外大;母亲以前从不说话——今天却一反常态;这时热努跑进来,那架势好似房间里除了母亲以外,旁人都没资格差使她。谁最值得尊重,热努心中很有分寸。她全然不顾身边的人在慌张仓促地说些什么。“夫人,您摇铃了吗?”

“热努,你那儿收着一些宝贝吧?”

“是的,夫人,有一些,都收着,夫人您这是要用吗?”

“请拿给我吧,热努。”斯莱恩夫人坚定地说着,热努则环视了一圈这家子人:赫伯特、卡丽、查尔斯、威廉、拉维妮亚,还有不招人待见却也心眼不坏的梅布尔,仿佛他们就是热努要防的那群窃贼,为了防他们,她不惜每晚将钻石丢入冷水壶。过去在印度和南非的时候,热努时常幻想走廊上一群窃贼鬼鬼祟祟、蹑手蹑脚,一心觊觎着总督府里的珠宝——“这些可恶的黑鬼”——但如今近在眼前的这群英国“窃贼”,又名正言顺对她日夜守护的珠宝虎视眈眈起来。夫人如此温柔贤惠、不拘小节、超然世外,定是不能指望她能好好照顾自己和她那些财物。而热努天生就是再忠诚不过的守护者。“夫人您忘了吗,这些戒指是可怜的老爷专门送给夫人的呀!”

斯莱恩夫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俗话说的“戒指成堆”放在此处也毫不夸张。大多俗话或是套话常常言之无物,但它们曾经的确恰如其分地描述了人们的经验感受,同样的,这句“戒指成堆”意为:珠宝戒指太多太重,佩戴它们的双手已不堪重负。而斯莱恩夫人的确双手戴满戒指,这当然是斯莱恩勋爵宠爱她的象征,但更多是因为她唯有如此装点,才配得上她斯莱恩勋爵夫人的身份。镶满钻石的半环形大戒箍自然优雅地环绕在她的手指上。(据斯莱恩勋爵观察,夫人的双手一直柔软如鸽。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这双手一旦被人紧握,便化为无物;但也不尽然,在外人眼中,这双纤纤玉手颇有个性,如同雕像一般。然而斯莱恩勋爵或许更在意她柔弱的一面,却忽视了那些微妙的、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于是斯莱恩夫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似热努一席话让她头一回注意起它们来。因为双手虽是身体的一部分,人们猛然瞥见它时,却总是对它们投去最漠然的目光:突然间,它们显得如此遥远;人们常观察手上那些美妙的关节,以及它们在消息传来的瞬间所作出的神奇反应,好似那双手长在他身、并非己有,或者只是机器的一个零件而已。人们会带着评判的目光,饶有兴趣地观察指间椭圆形的指甲盖,皮肤的毛孔,指骨和关节上的皱纹,手到底是光滑还是粗糙;一个人的双手是他的奴仆,但鲜少有人探究它们的个性脾气;手相术则让我们确信,双手的脾性和个人的脾性息息相关。人们看着自己的双手,有的戴满戒指,有的由于劳作而粗糙不堪,皆因人而异。斯莱恩夫人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陪伴了她一辈子,已由孩提时代圆胖的小手长成了如今那洁白光滑的老妇之手。她一边回忆往昔,一边随意地转动手上那枚半环形的钻石戒指和另一枚半环形红宝石戒指。两枚戒指戴了太久,已然成了她的一部分。“不会的,热努,”她说,“别担心,我知道这些戒指是我的。”

但其他东西可不属于她,而且她确实也不想要。热努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拿出来,递给赫伯特的同时心里数着数,正如农民卖鸡蛋给买主的时候也会数数那样。而赫伯特呢,他接过珠宝后便传给梅布尔,就像一个瓦匠递砖给他的工友那样。他有价值意识,却无审美品位。斯莱恩夫人坐在一旁看着。她有审美品位,却无价值意识。她对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市场价格并不在乎。她只在乎它们的美,不带半点占有欲。它们也会让她想起一生中最奇妙的一段时光,这也是她所在乎的。那些玉权杖,可是当年中国西藏喇嘛使者的献礼!当年他们的献礼仪式她至今历历在目:身着黄袍的使者蹲坐在地,从猛犸象大腿一般粗细的骨头里吹出阵阵粗犷的音乐。她还记得当时强忍笑意,尽管她正和总督一同端坐在皇庭,她一边忍着笑一边想,这和狭隘的英国人取笑波兰名字中种种陌生的辅音有何区别。除了陌生,是什么让她对用西藏股骨奏出的长鸣声忍俊不禁呢?库贝利克的音乐或许同样会让一个西藏喇嘛觉得好笑吧。之后,印度的王侯们前来献礼,正是此刻热努递给继承人赫伯特的那些宝贝。印度王侯们很清楚,这些礼物最后都会出现在拍卖会上,总督们会根据自己的财力和其他考量买回一部分。表面凹凸不平的珍珠,未经切割的祖母绿,都带有严重的瑕疵,只见它们在愤愤不平的热努和明明急切却故作正经的赫伯特的双手间传递。打开的红丝绒盒子里,手镯项链清晰可见;“这些宝贝可都是真的。”热努说着,“啪”的一声合上盒盖。等他们交接完毕,一张小桌子上已满是首饰盒子。“我亲爱的梅布尔,”斯莱恩夫人说,“看来我得借你个手提箱才好。”

简直是打劫。威廉和拉维妮亚双眼发光。斯莱恩夫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他们觊觎的眼神,还有对此不公分配的愤慨之意。竟然连一枚胸针都没留给拉维妮亚!很显然,斯莱恩夫人压根就没想到她应该把财产分一分;拉维妮亚和卡丽在一旁看着,怒火中烧。如此简单粗暴和愚蠢低能有什么两样。然而赫伯特对一切了然于心,而且甚是欢喜,人们私下倒觉得这样的他特别和蔼可亲。他人挫败落魄的样子让他分外得意,他还火上添油,破例含情脉脉地对梅布尔说:“戴上这珍珠项链吧,我亲爱的夫人;我相信戴在你身上一定特别好看。”但事实是,它们在梅布尔那张苍老干瘪的小脸映衬下并不好看,梅布尔曾经也年轻美貌,但如今已人老珠黄,正所谓刹那芳华,红颜易逝;她现在的皮肤比头发还暗沉,而头发已毫无光泽,色如灰土。曾经在斯莱恩夫人饰有蕾丝的柔美颈部尽显光华的珍珠,此刻挂在梅布尔那皮包骨头的脖子上,全然无半点神采。“真不错,亲爱的梅布尔,”拉维妮亚一边说着,一边摆弄她的长柄眼镜,“但说来也奇怪,不是吗?这些东方献礼的品质怎么一贯如此低劣?我现在仔细瞧着,这些珍珠色泽太黄,真的,还更像旧钢琴的琴键。以前你们母亲戴着的那会儿,我倒从来没注意到。”

“有关那房子,母亲,”卡丽开口说,“您明天方便去看看吗?我记得我明天下午有空。”她随即从包里掏出一本小日志,准备查阅。

“谢谢你,卡丽,”斯莱恩夫人说,这一早上她已够让人出乎意料,而之后一番话更是让大伙诧异到无以复加,“但我已经约好明天去看房子了。谢谢你的一番好意,我还是一个人去为好。”

对斯莱恩夫人来说,独自一人去汉普斯特德可谓一场冒险,在查令十字街顺利转了车后,她愈发愉悦。自从入住埃尔姆帕克街,那个昔日只受限于帝国边界的女孩的身影渐渐离她远去了。总有一群人,即使常年辗转于异国他乡,也鲜少被触动、被影响——他们总能自始至终保持本我,而她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又或许是她真的老了。一个人到了米寿之年,总该有资格这么说了吧。这种自知老去的意识和感受,既奇怪又有趣。她的头脑和从前一样警醒,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随时可能到来的大限之日让她的头脑愈发敏锐,在剩余岁月里只争朝夕的欲望不断激励着她;只不过她的身体略有颤抖,依稀知道体格已不再硬朗,方向感也渐渐丧失,她时常担心被台阶绊了,或是洒了茶水;总是紧张兮兮,颤颤巍巍;她明白要尽量保证自己不被推搡或催促,以免暴露了自己的虚弱无力。年轻一些的人不见得总能顾及、迁就她;而即便他们留意到她,往往也是一副微愠的神情,毫不掩饰地故意拖慢脚步,好和那踌躇的步伐保持一致。正因如此,斯莱恩夫人从不喜欢和卡丽同行去街角那个车站赶公共汽车。然而只身前往汉普斯特德的旅途让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老;她比过去几年任何时候都要自觉年轻,这点从她满心期待地迎接这段新旅途便可见一斑,哪怕这段路是人生的最后一程。况且她看着也比实际年龄年轻,她挺直腰板,随着地铁的摇晃,颤颤地坐下,紧握着雨伞和手包,还将车票小心翼翼地塞入手套。她无心琢磨旅伴们的想法,毫不在意他们是否知道,两天前她刚在西敏寺埋葬了自己的丈夫。此刻,她更愿沉醉于眼下这摆脱卡丽、重获独立的兴奋劲里。

(莱斯特广场站)

她从未料到,亨利的死竟会给她带来如此突然的解脱。她曾隐约注意到,她这一生中,有些事的发生注定会带来与之全然无关的意外结果。而眼前这件也算其中一桩。她曾问亨利,政治领域里是否也有类似情况,尽管他异常庄重地洗耳倾听(他一贯如此,且对谁都这样),但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而亨利这辈子鲜少吃不透他人之意。相反,他会让对方尽情表达,整个过程中,始终敏锐而不乏诙谐地打量着对方,不管那人多么笨口拙舌,他总能提炼并抓住其中的中心要旨,凭借他那无与伦比的聪明才智,像变戏法一样,将其把玩于股掌之间,在他的润色下,原本贫瘠乏味的表达变成了一束束水花,一柱柱喷泉,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这便是亨利的非凡之处与魅力所在,也正因此,世人将其视为世间最有魅力之人:他人若有事相求,哪怕再小,他都会耗尽所有智慧出手相助,不管那人是议会桌边的内阁大臣,还是晚宴邻座畏怯的年轻姑娘。他从不盛气凌人或敷衍了事。任何话题,即便再微不足道,他都愿意探讨,且离他的工作爱好越远越好。他会和一个初入社交场的名媛畅谈舞会礼服,也会和一名中尉讨论马球小马,当然,和他们其中任何一位聊聊贝多芬也不在话下。他成功“欺骗”了无数人,让他们相信他是真的对他们的话题感兴趣。

(托特纳姆法院路站)

但当他的妻子问及世事及其毫无关联的结果时,他却闪烁其词,反而摆弄起她手上的戒指来。她手上的戒指此时分明可见,在黑色的手套下鼓起一块块。她叹了口气。她时常感到彷徨踌躇,亨利却无动于衷。最后她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还安慰自己:或许这世间,唯有在她面前,亨利不必刻意伪装、费力讨好。这番恭维或许空洞无味,但却发自她内心。她现在很是后悔: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和亨利探讨;客观之事,无关情感,不费半点周章。过去近七十载,她曾独享绝好机会,坐拥无限特权,而如今,一切都消失殆尽,被压在了西敏寺的石板下。

(高志街站)

亨利若是知道如今她摆脱了卡丽,也定会窃喜。他一直都不喜欢卡丽;她甚至怀疑,他们那么多孩子,亨利从未特别青睐过任何一个。亨利有个特点,那就是从不批评他人,但斯莱恩夫人对亨利颇为了解(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对他一无所知),很清楚他是喜欢一个人还是厌恶一个人。他若要褒奖他人,夸赞之辞必经再三斟酌;相反,他若沉默不语、不愿置评,也足以证明许多。亨利对于卡丽的夸赞,她是一句也想不起来,除非“该死,我这女儿手脚可真麻利”也能算作赞许。每当他看向赫伯特时,他眼里的神情都是明白无误的;平日满腹牢骚的查尔斯也未博得父亲半点同情。(尤斯顿站)斯莱恩勋爵一直不待见他这个上将儿子,举手投足间无不像在说:“我现在是不是要打起精神,跟这个浮夸且暴躁的家伙好好说道说道我对政府部门的看法?毕竟这方面,我懂的可比他要多得多!”但在斯莱恩夫人的记忆中,他从未将这番话说出口。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隐忍。他对威廉可谓毫不避讳地故意疏远,尽管斯莱恩夫人出于对儿子的偏袒,总是口是心非地将问题归咎到拉维妮亚头上。“亲爱的,”有一回,亨利实在是听够了劝解,喃喃道,“我实在受不了这些脑袋藏账本、锱铢必较的人。”斯莱恩夫人叹了口气,无奈地赞同,还说定是拉维妮亚带坏了可怜的威廉。斯莱恩勋爵听罢,不禁反问道:“带坏?他俩本就是豆荚里的两颗豌豆——一模一样。”于他而言,如此反驳便算是刻薄了。

(卡姆登镇站)

出于自己的一点小私心,亨利不知怎的,倒是挺喜欢伊迪丝。她一直住在家中,乐于助人;她时常带他出去散步;帮他回复部分信件。不可否认,她常把信件搞得一团糟:要么未署名便寄出了,要么署了名,却忘了写地址,这种情况下,信件会兜兜转转,经由死信办公室退回到“斯莱恩,埃尔姆帕克街”这个地址,如此困窘之事总让斯莱恩勋爵既好气,又好笑。斯莱恩勋爵逮不到任何机会夸赞伊迪丝“手脚麻利”。有时斯莱恩夫人甚至不禁觉得亨利之所以喜欢伊迪丝,除了因为依赖好心的伊迪丝的服侍,更是因为伊迪丝给了他取笑她的机会。

(乔克农场站)

凯。在斯莱恩夫人还没来得及思考斯莱恩勋爵如何看待那个古怪且问题满满的凯,在她还没来得及将长长的回忆之线另一头的鱼儿拉回之时,她突然想起早前给自己定的规矩,那便是:彻底安逸之日到来前,切勿肆意回忆;纵情享受之前,切勿放纵欢愉。眼前零星的期待切不可糟蹋了之后的快乐盛宴。此时列车前来助了她一臂之力,在颠簸着经过重重道岔后,列车驶入了另一个铺满白色瓷砖的车站。一圈红色瓷砖作为边框,突显出了站名:汉普斯特德。斯莱恩夫人踉跄着起身,伸手抓住扶杆;每逢此刻,也唯有此刻,她才不得不挣扎着跟上这机械般的匆匆人流,她的年迈苍老随即也暴露无遗。于是乎,她变得有些战战兢兢,哆哆嗦嗦。显然,孱弱无力的她害怕自己被这熙攘的人群不断推搡,但她又担心会给他人添麻烦,因此当听到售票员叫嚷着“麻烦走快点”时,便马上乖乖听话,加快脚步;她不想被人推着往前走,因而总是彬彬有礼地走在后头,好让他人先一步登上地铁或是公共汽车,她不知因此错过多少辆地铁与公共汽车,卡丽为此常常恼火不已。以往卡丽总是早早地找好座位,直到车子开动,才发现自己的老母亲依然独自站在月台或是人行道上。

汉普斯特德站到了,斯莱恩夫人顺利地下了车,竟一点没有耽搁,也算是个奇迹,她手里还紧紧抓着她的雨伞、手包和装着车票的手套,就这样,她下了车,发现迎接她的是夏日的阵阵和风,而伦敦的过往已被她踩在脚下。往来的行人并未注意到独自伫立在那儿的她,毕竟汉普斯特德的老妇人不是一般的多,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她迈开脚步走了起来,自己也不清楚是否还记得路;但汉普斯特德貌似都不算伦敦一隅,它更像一个睡梦中的村庄,这里暖色调的红砖小屋、远处成排的树木,还有满眼的空旷让她顿觉心旷神怡,不由想起康斯特布尔笔下的画作来。她迈着慢悠悠的步子美滋滋地走着,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不再琢磨亨利如何看待他的孩子,一心只想着快点找到那房子——她的房子,三十年前,它就是这样一排红砖小屋中的一栋,屋后还有个院子。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它,她不禁心生好奇。三十年啊!比一个孩子从婴儿长到拥有独立意识的成人还要长上整整十年,如此长的时间跨度里,谁知道那所房子会有何改变?它究竟是历经动荡、已然荒废,还是依旧安稳平静、一如往昔?

这房子确实空了好些年了,一直等着人入住。斯莱恩夫人三十年前头一次见过它后,这房子只被租住过一次,房客是一对安静的老夫妇,貌似生平故事不多,和普通人别无二致——说不定在他们眼中,这一生已足够精彩,却如此平凡,未在汇入生活的洪流时留一丝记录——这对老夫妇沉默少语,生平跌宕往事早已抛之脑后;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慢慢老去,静待生命悠然飘逝;最后他们如愿以偿,在此日渐衰老,直至飘然仙逝;事实上,他俩最后都是在那间朝南面向桃树的卧房里走的——看护工如此告知斯莱恩夫人,不无鼓励之意,只见她不经意间“啪”的一声,打开百叶窗,阳光瞬间便倾泻而入,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掀起围裙一角,将窗台上的蜘蛛网一把抹下,然后回头看了看斯莱恩夫人,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下行了吧,你也看了这房子——其实没啥好看的,就一间招租的房子而已——赶紧做决定,老天啊,快些让我回去喝我的茶。”但斯莱恩夫人伫立在久无人住的屋内,平静地跟她说,自己已和巴克劳特先生约好了见面。

看护工可以先行离开,斯莱恩夫人说,没必要在这里干等。或许是她话语间依然带着总督夫人的威严,看护工一改刚才的敌对态度,转而卑躬屈膝起来。即便如此,她还说自己必须得锁门,钥匙都在她那儿。她每天都会打开房门,用鸡毛掸将房子仓促打扫一圈后,再次将房子锁上,还其清净,但墙上不时还会有墙灰落下。晚上掉落的墙灰,她必须第二天打扫干净。房子久无人住,渐渐落得如此破败不堪。常春藤钻过窗间空隙,悄悄潜入屋内,斯莱恩夫人看着其中一片蔫蔫的苍白新叶在阳光下了无生机地轻轻摆动。几根稻草被风吹着,在地板上团团打转。一只硕大的蜘蛛飞一般地窜出,爬上墙壁,最后消失在一道裂缝里。就这样吧,斯莱恩夫人说,看护工还是先走吧,巴克劳特先生人那么好,他一定会代为锁门的。

看护工耸耸肩。毕竟这屋里也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而且她一心想着回去喝茶。收了斯莱恩夫人半克朗的小费后,她离开了。屋里只剩斯莱恩夫人一人。她听到看护工走时,“砰”的一声关上了前门。看护工这名号取得甚是不妥:毕竟他们给予的看护实在少得可怜。在他们眼中,提个盛满脏水的镀锌桶,拿块肮脏的抹布,随意在地板上敷衍擦拭一番,丁零当啷、三下两下,就算是完事了。但或许也不该过分苛责他们,毕竟他们一周也就挣区区几先令,还得打扫房子,原本已经不忍直视的双手还要再次受累。于他们而言,这至多不过是份工作,说得不好听些,实则就是件苦差。因而别指望他们会全心全意看护。不出数月,随之而来的辛劳便可将他们的热情消耗大半,而看护工得辛劳一辈子。此外也不用指望他们会觉得房子是奇异之物,尤其是空房子;要知道,房子远非一个砖砖相叠的系统,建造时需要铅垂线和水平仪不时测量校准,每隔一段距离,都会装入门窗;房子是一种被赋予生命的存在,好似一团和谐统一的生命之气被注入这一方正的砖头盒子,从此禁锢于内,直至四壁塌倒,才为众人所知。房子实乃隐私之物,此隐私之意无关插销门栓。有人或觉得此迷信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反驳说:人不过是原子的集合,房子也只不过由砖头堆砌而成。然而人宣称拥有灵魂,拥有精神,拥有记忆和感知的能力,这和那些永不停歇的原子并无关联,同样道理,房子和那些静止不动的砖头的关系亦是如此。如此理念难以用常理解释,不应指望一个看护工能深谙其理。

所有首次独自置身于某间日后他们可能安家于此的房子的人都会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斯莱恩夫人也算是经历过了。她从一楼的窗户往外四下张望,但思绪早已上下游走于楼梯间,一一打量起众房间来,她虽是初到此处,但对屋内结构已了然于心;这本身也表明了她和此房甚是默契;她还幻想了一番地下室的模样,尽管她从未去过地下室,但见过那儿长满苔藓的台阶,于是不由遐想,好奇那儿是否长满真菌——不是橘黄色带斑点的那种,而是淡淡发白的那种——若是吃了,对身体可伤害不小。这些真菌也应算是这房子的入侵者吧,想到这儿,思绪又回到了她所在的空房间,任凭那些在房子里野蛮生长的“原住民”随风飘荡、肆意摇曳、随处乱窜。

这些“原住民”——稻草、常春藤上的新叶和蜘蛛——独享这房子好些时日了。它们轻如游丝,飘忽不定,未曾付过分文租金,却依旧畅游于地板上、窗台口和墙壁间。如此的陪伴正是斯莱恩夫人梦寐以求的;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喧嚣,见证了太多明争暗斗,看透了无数遏敌制胜的磅礴野心。她宁愿和那些遁入空屋的“神秘生物”融为一体,尽管她不是蜘蛛,不会结网。只要能有拂面清风唤醒身心,能在日光浴里栽种绿植,能有幸飘然畅游时光走廊,直至死亡温柔地将她推至门外,关上她身后的大门,如此这般,她便已心满意足。她别无他求,只求活得顺从,即便外物强加意愿于她,她依然泰然接受。但当务之急是要确定她能否租下这房子。

楼下传来些许动静——是开门的声音吗?斯莱恩夫人侧耳倾听。是巴克劳特先生吗?她约了他四点半见面,而四点的钟声已敲过。她还是要和他见一面,她心想,尽管她讨厌生意经;她更希望像那些稻草、藤蔓和蜘蛛一般享有这房子,它们若能加她一个,那该有多好。她叹了口气,想着在最终安坐于花园之前,还有多少事等着她做;她得先签一堆文件,然后发号施令,选窗帘择地毯,等到各行工人手持铁锤、平头钉、针线等各色工具开工就绪后,还要长途跋涉将她所有的财产物件运至此处。若是能有阿拉丁的那枚神戒就好了!一个人尽管可以选择简单生活,但终究还是无法挣脱复杂的人生。

她突然意识到,知晓这位名为巴克劳特的先生已是三十年前的事,而今或许早有其他年轻能干的小伙取而代之,她透过楼梯扶手,满心好奇地向下望去,看到一位老实本分的老绅士独自站在大厅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她俯视着他那光秃秃的头顶,接着是他的肩膀,身体无从可见,最后还有他的漆皮皮鞋。他踌躇地站着,或许全然不知他的客人早已来到,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她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因为他似乎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斯莱恩夫人轻手轻脚地走下几步台阶,以便更好地观察他。他身穿一件亚麻长衫,像个油漆工;长着一张红扑扑的圆脸,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一心想着心头事,看着颇有几分调皮狡黠。她观察着这个古怪的小小身影,不禁好奇他到底想干什么。此刻,他的手指还在嘴唇上,似乎是在示意安静,然后他踮起脚尖,走到大厅另一边,那附近的墙上有块暗色印记,应该是之前挂气压计时留下的,只见他犹如啄木鸟啄树一般快速敲击墙壁,接着摇摇头,喃喃道:“降了,降了!”说罢撩起长衫下摆,来了两个标准的单脚尖旋转后,重新回到大厅中央,一只脚漂亮地点在身前。

“巴克劳特先生?”斯莱恩夫人说道,一边从楼梯上下来。

巴克劳特先生轻轻一跃,这回换了一只脚点地。他停下来欣赏了一番脚背,然后抬起头。“斯莱恩夫人?”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我刚才在房子里转了转。”斯莱恩夫人自在轻松地说道,突觉与眼前这一古怪之人甚是投契。

巴克劳特先生放下衣角,像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哦,对的,这房子,”他说道,“我差点给忘了。尽管气压在下降,但谈生意就要有个谈生意的样子!您是要看这房子对吧,斯莱恩夫人。这房子很不错——太不错了,以至于我都舍不得随便找个人便给租了。这是我自己的房子,您知道的;我既是房东,又是经纪人。如果我仅仅是经纪人,替房主办事的话,但凡有人要租,我都有义务将它租出去。想租的人不少,但我一个都不喜欢,所以这房子才会空了这么久。但您随意看。”他着重强调了“您”。

“我已经看过了,”斯莱恩夫人说,“看护工带我看了一圈。”

“是吧,那女人真可怕,凶巴巴的不说,还特别贪小。您给她小费了?”

“给了,”斯莱恩夫人说,不禁被逗乐了,“我给了她半克朗。”

“哎呀,这太可惜了。不过现在太晚了。嗯,您已经看过房子了。您到处都看了吗?卧室,三间;浴室,一间;厕所,两个,楼上一个,楼下一个;会客室,三间;一个休息厅;以及几间普通办公用房。通自来水;装了电灯。一个半英亩大的花园;几棵有点年岁的果树,其中一棵是桑葚树。有个不错的地窖,您喜欢吃蘑菇吗?可以在里面种些蘑菇。我发现女士们大多不怎么喜欢酒,所以这地窖要不就种点蘑菇吧。我从未见过有哪位女士不怕麻烦,愿意贮藏一大桶波特酒。那么,斯莱恩夫人,既然房子您已经看过了,您意下如何呢?”

斯莱恩夫人突发奇想,正打算将刚才等巴克劳特先生时冒出的想法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他,又迟疑了;她相信巴克劳特先生听了定会郑重接受,不带半点诧异。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颇为谨慎,简短地说了一个准房客该说的:“我觉得它应该挺适合我的。”

“啊哈,但问题是,” 巴克劳特先生说着,再一次把手指挪到了嘴唇上,“您是否能适应这儿?我感觉您应该适合。但无论如何,世界末日若是来了,您应该也不需要它了。”

“我觉得我的末日应该会先一步来到。”斯莱恩夫人说着笑了笑。

“哪能呀,除非您实在年纪太大了,” 巴克劳特先生一脸严肃地说,“世界末日两年后就到了——我到时候给您看几个简单的数学算式,您就会明白了。您或许不是什么数学家,女性数学家很少见,但如果您对这个学科感兴趣,等您安顿好了,择日我来找您喝茶,到时给您演算一番。”

“这么说来,我之后将能在此落脚了,是吗?”斯莱恩夫人问道。

“我想是的——对,我觉得没错,” 巴克劳特先生说着,将脑袋歪到一边,斜着眼睛打量着她,“应该就是吧。否则为何您三十年来一直对这房子念念不忘——您在信里是这么说的——我又为何拒绝了如此多其他房客?两件事之前各自画弧,为何突然相交于一点?我这人十分相信命理几何。哪日若能来您这喝口茶,我也会一并把这事给您说道说道。当然我若只是个经纪人,便万不该提喝茶一事。但好在我还是房主,所以我想着所有事务办妥之后,我们或许能以平等之身小聚一番。”

“此言甚是,哪日您兴之所至,记得随时过来一坐,巴克劳特先生。”斯莱恩夫人说。

“您真的太客气了,斯莱恩夫人。我朋友不多,总觉得人岁数越大,越是依赖身边的同龄友伴,想着法子远离年轻人的圈子。年轻人总是让人觉得惴惴不安、精疲力竭。现如今,我几乎无法忍受与年纪不到七十的人做伴。年轻人总让你翘盼将来,催你奋发图强,而年长者却容许你在辛劳已付、尘埃落定之时回首过往人生。那才算得上真正的休憩。安稳度日,斯莱恩夫人,才是人生要事之一,但又有几人真正得偿所愿呢?又有几人真心向往呢?对老人来说,此乃无奈之举,毕竟他们要么年老体弱,要么身心疲惫,但其中一半依然会为自己逝去的精力斗志扼腕叹息,岂不谬哉?”

“所幸我未曾犯此过错。”斯莱恩夫人对巴克劳特先生说道。她终将心意一吐而快,顿感如释重负。

“没有?那我们算在这件重要事项上达成共识了。弱冠之年着实可怕,斯莱恩夫人。其艰险程度不亚于参加国家障碍赛马。你明知十之八九会落入竞技之溪,折腿于失望之篱,绊倒在阴谋之网,最后毫无疑问,且免不了在爱情之障前黯然神伤。而当你老了,你终可不用再顾忌骑手身份,在赛后天晚时分,仰面平躺,心想,啊哈!从此不必再汗洒赛道了。”

“但您忘了,巴克劳特先生,”斯莱恩夫人说着,一边仔细回想自己的陈年往事,“年轻时,人人享受冒险——且渴望冒险——不带半分畏怯。”

“是啊,”巴克劳特先生说,“没错,我年轻时曾是个轻骑兵,最大爱好便是狩猎野猪。我可以跟您保证,这辈子没什么比见到一头满嘴獠牙、疾驰而来的野猪更令我兴奋的事了。獠牙我都有好几副了,全都裱了起来,挂在自家屋中,我很乐意给您看看。但我那时毫无斗志——没有半点军事野心,对统帅军团无丝毫念想。所以不必问,我辞去了军职,自那以后,我渐渐明白沉思的乐趣要远大于行动的快感。”

巴克劳特先生古怪且夸张的措辞,让斯莱恩夫人联想起他做轻骑兵时的模样,她不由觉得逗趣,但又小心遮掩,免得被他发现。巴克劳特先生说自己胸无军事野心,她对此没有半点质疑。她觉得他正是自己欣赏的那类人。但话说回来,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他别忘了手头的正事,尽管只有老天知道,这散漫的闲扯已然成了她的新晋癖好,让她沉醉不已。“但现在,我们还是继续聊房子的事吧,巴克劳特先生。”她开口提醒,恰如当时交接完珠宝,卡丽提醒她重回正题一般;此时她重拾总督夫人仪态,巴克劳特先生不得不从在灌木丛里狩猎野猪的思绪中跳出,再度聊起在汉普斯特德租房一事。“我挺喜欢这房子,”斯莱恩夫人说,“而且显而易见,”她欣然一笑,总督夫人的派头顿时荡然无存,“您对我这房客也颇为认可。那我们来聊聊正事吧,您看这房租怎么说?”

他一脸错愕地望着她;很显然,刚才那一刻,他恍惚间重回轻骑兵生涯,一心忙着狩猎野猪,全然忘记了自己房主兼经纪人的身份。此时他将手指放在鼻间,问斯莱恩夫人可否容他思考片刻。他真心厌恶这个话题,尽管心中残存的一些生意技巧不停地拉扯他,拨拽着他脑中那几根“生意筋”;他在生活中一向为人坦荡,喜欢顺其自然,租金在他看来实在无足轻重。而斯莱恩夫人恰是同道中人,因而实在很难想象如此全然不搭却又意气相投的两人如何凑在一块儿商量租金。“这租金……这租金……” 巴克劳特先生说道。此时的他好似在卖力回想之前学过的某门外语中的某些词语。

这时,他突然眼前一亮。“对啦,说到租金,”他轻松地说,“这房子一年一租,您看如何?”时光倒流五十载,短暂重温昔日轻骑兵时狩猎野猪的日子后,他总算回过神来,说着行话,谈起正事来。“我觉得租期超过一年对您来说不太值当,”他补充道,“您随时可以搬走,您的子女想来也不太愿意接手此事。照此情形,我觉得咱俩应该能达成满意共识。我希望房客在不久的将来便可将此房归还于我。斯莱恩夫人,抛开我个人对您的偏爱——尽管这份喜爱来得突然——我自己一直希望无需多时,便可将此房收归己有。单就此而言,您无疑是房客的不二人选。当然还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人生本是如此——但从生意角度考虑,我必须暂时无视它们。而且其他的考虑纯粹出于个人情感——嗯,我个人作为房主,而非作为经纪人非常希望您能入住此房,并满心期待与您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士共度愉快的下午茶时光,然后能有幸在您面前阐述我的一些个人想法。但这些个考虑都需暂搁一旁,毕竟我们是来这儿商讨房租事宜的。”他一只脚点地,气定神闲后,又将之收回,然后颇为神气地看了看斯莱恩夫人。

他说话真是谨慎周全,令人敬佩,斯莱恩夫人心想。于我而言,租期超过一年的确不值当,毕竟我随时可能躺在棺材里被人抬出去。但要是他先我一步离世呢?虽然我的确年事已高,但他也不比我年轻多少。两个一只脚已踏入棺材的老人说话还如此矜持拘谨,实在有些荒唐!但人们聊到死亡时,大多拐弯抹角,不愿打开天窗说亮话,无论心中对死亡的到来多么彷徨恐惧,因此斯莱恩夫人并未挑明巴克劳特先生话语中的漏洞,只是说了句:“一年一租挺适合我。但您还是没有答复我租金的问题呢。”

巴克劳特先生被问得顿时没了主意,尴尬不已。尽管他既是房东又是经纪人,但眼见自己的美好念想最终变成一堆英镑便士,他实在是万分不情愿。再者,他已认定斯莱恩夫人为房客,心意已决,便顺势问道:“那么,斯莱恩夫人,我冒昧地问问您,您愿意支付多少租金呢?”

此话说得依然周到体贴,斯莱恩夫人心想。他并没有说:“您付得起多少租金呢?”如此这般回避搪塞、拐弯抹角,颇像两只求爱的鸽子,想想都觉得可笑。亨利若是活着,定会用他那冰冷的理智之斧来破局。但斯莱恩夫人挺喜欢这古怪的小老头,她非常庆幸自己当时没让卡丽作陪。卡丽颇有她父亲的做派,定会强势干预,进而粉碎二人这火速发展的关系,这关系微妙得犹如一艘索具齐全的瓶中小船,一旦离开瓶管,暴露于空气中,船上的每一根绳索便立即紧立,却又如此脆弱,即便遇到再细微的涟漪,都有可能粉碎。再三回避之后,斯莱恩夫人说了一个数目,但数额太大;巴克劳特先生立马把数额砍半,但又太小了。

但两人终究达成了一致。或许他俩谈事的方法异于常人,但却特别适合彼此,最终二人对对方心生欢喜,满意地互相道别。

卡丽发现母亲对于房子之事闭口不谈,觉得好生奇怪。她的确见过经纪人,她的确也准备把房子租下来,但一年一租?卡丽嚷嚷道,万一到时有人开价更高,经纪人反悔了,不租给她了怎么办?斯莱恩夫人睿智地笑了笑说,经纪人不会反悔的。但卡丽反驳说经纪人都是无比贪婪之徒——这还用说吗——哪有不贪婪的经纪人——谁又能保证到了年底,她无须另找他房呢?斯莱恩夫人说,她觉得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巴克劳特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呵呵,卡丽气急败坏地说,但巴克劳特先生也得以此谋生吧,难道不是吗?做生意又不是做慈善。此外,房子的整修和装潢,不知母亲有否安排,她匆忙转移话题,问道,因为她晓得租约的事已成定局,她已无力回天。另外,房子要不要贴墙纸,要不要重新粉刷,有没有漏水的地方?这些母亲都有考虑吗?卡丽替母亲拿了许多年的主意了,而如今她本已悲愤焦虑万分,再加上无法肆意宣泄内心愤怒,自然更加郁闷,毕竟在一位八十八岁的老妇面前,她没法太把自己当回事,尤其是当这老人突然暗示,自己已年届米寿,能打理好自己的事了。卡丽坚信她什么都应对不了;愤愤不平于母亲不再需要她的同时,看着母亲义无反顾、无可救药地步入这混沌的烂摊子,卡丽也是着实担心。而与此同时,斯莱恩夫人却淡定地说,巴克劳特先生答应了她,会代她联络好木匠、粉刷匠、水管工和家具商。卡丽替她担忧当然是有心了,但完全是多此一举。她和巴克劳特先生二人会商量着把一切打理好。

卡丽觉得此时也全无必要再提“预算”二字了。她的母亲貌似已弃她而去,径自去到一个由情感而非理智支配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们将他人的周到体贴和美好情感视为理所应当。卡丽心里清楚,那个世界和现实世界相去甚远,倒是和母亲对珠宝的漠视和迟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有哪个理智之人会将价值五千又或是七千英镑的珠宝就这样交给别人呢?哪个有眼力见儿的人会意识不到卡丽和拉维妮亚也理应分得一份珠宝呢?更别说伊迪丝了。他们甚至都没留个胸针给可怜的伊迪丝。毕竟伊迪丝也是父亲的女儿。但母亲却视珠宝为无用朽木,就这么将一切都给了一人,而如今,她又欢天喜地地将自己和全部身家搭在了一个名叫巴克劳特的老骗子身上。

然而和家里人就此事絮絮叨叨、畅谈一番过后,卡丽觉得宽慰了不少。他们兄弟姐妹几人也越发团结了。大家伙都十分享受茶桌边的小聚——或许是因为便宜,喝茶成了他们最爱的聚餐方式——而且没有人介意别人反复说同样的话,即便使用完全一样的措辞也不介意。他们彼此倾听,不停互相赞同,还频频点头,好似又有了全新的启发感悟一般。卡丽和她的一众亲戚你一言我一语,互相附和肯定,从中获得莫大宽慰和鼓舞。一件事若是重复多次,便渐渐成了事实;他们奋力敲下无数木桩,在自己与人生艰险之间筑起一道栅栏。之前父亲过世直至下葬的那段日子,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母亲真了不起”,而今迅速被“母亲大人也太不务实了,简直无可救药”这样的话所替代。他们锲而不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同样的话,在威廉和拉维妮亚所住的女王之门,在卡丽和罗兰居住的下斯隆街,在查尔斯公寓所在的克伦威尔路,还有在赫伯特和梅布尔所住的卡多根广场——他们自知无力说服看似软弱却无可救药的母亲,因而不停念叨着这些话,好让挫败感减少几分。昔日如此顺从、如此听话的母亲,这次竟让他们一败涂地——她和她在汉普斯特德的房子,以及她那个巴克劳特先生。他们几个,没有一人见过巴克劳特先生;母亲没准许他们任何一人去见他;甚至连卡丽也被拒绝了,同样被拒绝的,还有她开车送母亲的提议;但是越是见不到这个巴克劳特先生,大伙对他的怀疑越是变本加厉。他成了那个“蛊惑母亲的男人”。若非当初母亲随随便便就把所有的珍珠、玉器、红宝石和翡翠一并给了赫伯特和梅布尔,如今他们肯定怀疑母亲会听信巴克劳特先生的谗言,将所有宝贝全部给他。这个巴克劳特先生,租约拟得如此含糊不清,对联络木匠、粉刷匠、水管工和家具商之事又如此上心——他要不是个骗子还能是什么?即使往好了想,在卡丽和其他家人眼中,他的险恶用心也无外乎是奔着“佣金”而去的。

与此同时,巴克劳特先生已和谷谢伦先生谈妥,约了他过来帮忙。

“您要理解,”他对这位令人敬仰的工头说,“那位斯莱恩夫人,尽管身份高贵,却财力有限。谷谢伦先生,不要总以为贵族阶级就一定腰缠万贯。尽管有人位居高官,曾任印度总督和英国首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死后能给他的遗孀留下万贯家财。谷谢伦先生,我们的公共事务讲究一套截然不同的准则。因此,现在得仰仗您扣除合理利润,尽量给出最低的预算。我作为经纪人兼房主,对此也有点经验。跟您直说吧,我将全权代表斯莱恩夫人审核您的预算,这事以后就算是我自己的事了。”

谷谢伦先生也向巴克劳特先生保证,他绝不会有半点占该夫人便宜的念想。

从第一眼见到谷谢伦先生开始,热努便中意于他。“这位先生可真熟悉自己的工作,”她补充道,“比如,他知道,帘门里应负重多少。而且他还会刷上油漆,让帘门不扎人。”她又说道,“这么好的活儿——既不贵,又保证质量,我喜欢。”热努和斯莱恩夫人摆脱了卡丽,和谷谢伦先生及巴克劳特先生一同度过了几日快乐时光。这位谷谢伦先生,里里外外斯莱恩夫人都甚是喜欢,甚至连他的外貌也喜欢。他看起来十分体面,总是头戴一顶因年代久远而发绿的黑色圆顶礼帽,即使在屋内,他也从不摘帽,但为了表达对斯莱恩夫人的敬意,他会将帽子后檐稍稍扬起,露出后檐,然后再将其归位。他原本棕黄色的头发如今已然花白一片且日渐稀疏,每次扬起帽子,他的头发都会被弄乱,脑袋后翘起一撮,斯莱恩夫人每每看到都觉得有趣,但头发主人却全然不知。他耳朵后面总是夹着一支铅笔,只是笔身太粗,笔芯太软,以至于除了在木板上做记号,别无他用,但斯莱恩夫人也只见过他用此笔挠头。他让她想起了一类匠人:他们但凡发现眼下的活儿非经他手,便要挑剔半天,而他身上就有这样的影子。“这破玩意儿,质量太次了。”谷谢伦先生嚷嚷道,一边检查着厨房炉灶的挡板。他总是想方设法暗示大伙,这活儿但凡给他干,定能强上百倍。但同时他也表示,若那活儿实在蹩脚透顶,即便他这样有经验的老师傅,顶多也就将其修整得还像个样儿,想要捯饬到彻底满意也是没戏。谷谢伦先生平日一向不爱说话,尤其是巴克劳特先生在的时候,但偶尔兴致来了,他也会痛快地说个够,在其纵情宣泄之时,斯莱恩夫人都会饶有兴致地倾听,比如他曾对那些用石棉做屋顶的组合式平房满腹牢骚。此般宣泄,因其稀少,愈发弥足珍贵。“我真是不明白,夫人,”他说道,“人怎能如此毫无美感地生活呢?”在谷谢伦先生眼中,一块松木板,只要安装得体,便是美的,当然他更偏爱橡木板。“真搞不懂,”他继续说,“竟有人会用油漆遮盖原木纹理!”谷谢伦先生也不年轻了,至少也有七十了,但他心里装着的传统起码有上百年。“这些卡车,”他说,“把墙都给震倒了!”一贯激进的亨利·斯莱恩曾在卡车身上发现美,正如谷谢伦先生寄美好于精心打造的木板一样。努力追随卡车之美多年的斯莱恩夫人如今发现,她终可回归初心,拥抱更合她意的审美价值。她可以和谷谢伦还有巴克劳特先生谈笑风生数小时,再加上有热努跟随,四人俨然一个团结可靠的合唱团。热努稳稳地站着,身上的牛皮纸里衬时不时咯吱作响,她这一辈子,世人所谓的原则道义她大都瞧不上,但对谷谢伦和巴克劳特两位先生却有着近乎爱慕的欣赏。他俩如此与众不同!和夫人那些个孩子有着天壤之别,这颇令人费解,却也让人欣慰,尽管热努对夫人的子女依然抱有一丝敬畏的尊重。两位老先生似乎由衷地希望斯莱恩夫人可以如愿拥有一切所想之物,却又不必为此破费。当她试探性地提出一些建议,比如在浴室里添个玻璃架子或诸如此类,他俩总会宛如盟友一般心领神会地互换个眼神,甚至只是眨个眼,便一口答应,保证圆满完成任务。热努乐于见到别人能如此对待她的夫人——好像她便是世间珍宝,脆弱但却无私,从不为己争权,因此亟需他人守护、为其争取。之前从没人如此待她。老爷固然是爱她的,且一直庇护着她不受忧愁叨扰(只是他待所有人皆是如此之好),但老爷生来强势独断,有他在,旁人自然相形见绌、黯然失色。她的子女们应该也是爱她的,热努猜想,毕竟她很难想象有哪个孩子会不爱自己的母亲,即便那孩子已年过六旬。但热努有时候也看不惯他们对待她的态度,比如那个夏洛特夫人,实在是太霸道,来埃尔姆帕克街从来不管白天黑夜,不问时间早晚,就这一点便足够让胆小的老夫人战战兢兢的了。人们时常能察觉到她话里话外的不耐烦。而且在热努看来,他们几人,除了伊迪丝小姐和凯少爷,全都过于精力充沛。他们时常使唤自己那可怜的老母亲,说话大声嚷嚷,还自顾自地指望母亲和他们一样活力满满。有一回,斯莱恩夫人和威廉少爷一块出门,她提议叫辆出租车,但威廉少爷竟然拒绝了,说他们还是坐公车为好,一旁为他们顶着车子前门的热努就差从自己钱袋里掏出十八便士交给威廉少爷了。她现在倒是希望当时真的给了那些个便士,以示嘲讽。对待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就好像她只有六十五岁,这实在不近情理。热努仅比斯莱恩夫人小两岁,每每在埃尔姆帕克街为要在雨天出门的斯莱恩夫人穿上套鞋,递上雨伞的时候,她就越想越气愤,尤其是想到当年斯莱恩夫人惯有的待遇:高坐象背,身后还有个象夫为她撑着阳伞,把伞高高举过她的头顶。相比埃尔姆帕克街,热努还是更喜欢加尔各答。

但在汉普斯特德,多亏了谷谢伦先生和巴克劳特先生,这儿终有了适宜的氛围。这儿质朴简约,没有侍从,也没有王侯,虽朴实无华,却温暖有爱,人人恭敬谦和、正义警醒、慷慨豁达,一如它本该有的样子。在热努看来,巴克劳特先生待人行事的风格甚是高贵。他的确有几分古怪,但他是位绅士——真正的绅士。他的想法奇怪却美妙;他总是不紧不慢;他会生意谈到一半,突然聊起笛卡尔或是令人满意的样式应有的品质。他口中的样式,可不是墙纸上的花纹样式,他指的是人生的方式格调。和他一样,谷谢伦先生也从不慌慌张张。有时他会扬起头顶的圆顶礼帽后檐,用他的铅笔挠挠头,以示评论。他鲜少开口,说话也是低声细语。他会谴责当今社会工匠技艺的衰退;他拒绝雇用工会联盟成员,手下的那群工匠大多经由他亲自训练、调教,因而普遍岁数不小,以至于热努常常担心他们会从梯子上跌落下来。那群工匠也一起加入了取悦斯莱恩夫人的“计谋”,她每次到来,他们都笑脸相迎,脱帽行礼,还急急忙忙挪开地上的油漆桶,生怕挡了她的道。尽管屋里一片悠闲从容,但整修工作却似乎进展得飞快,而且每次斯莱恩夫人来汉普斯特德,都有小惊喜等待着她。

巴克劳特先生甚至还会为她准备小礼物,行事周全如他必有所克制,礼物不能招摇,不能昂贵,如此斯莱恩夫人才会毫不尴尬地收下。有时礼物是一盆放在院落的绿植,有时是一瓶鲜花,置于空房窗台,别有一番奇特韵味。他解释说自己只能将其放在窗台上,因为房子里还没有桌子和其他家具,但斯莱恩夫人猜想实则是他个人更中意窗台,如此一来,当他恭候的房客到来之际,他便可把那沐浴阳光的礼物尽情展现。有时斯莱恩夫人为了逗他玩,故意迟到半小时,但他不愿就此作罢,一次他发现对方迟到,立刻再次上楼,将花瓶挪至太阳底下,只可惜花瓶边三寸外的那圈湿痕还是出卖了他。斯莱恩夫人的猜想由此得以证实,顿时喜上心头,不禁心想:人一旦老了,面对一丁点儿乐趣,也会心满意足。尽管身体孱弱疲倦,随时可能作古西去,她依然会和谷谢伦先生、巴克劳特先生做做小游戏,以此为乐,偶尔伴着渐渐微弱的音律,共跳小步舞,或许略显矫揉造作,但却分外真实,并非与儿女共处时可获得,尽管显现于外时,举止神态会略显浮夸。但若真心出于尊重,谦恭客套不再是虚伪造作,而成了体面含蓄的优雅,由此传达更深沉的情感。

他们三人都已年事过高,感官已敏锐不再;与人一争高下,智取巧胜之事也成历史。于是他们重返小步舞的古老曲调,期间男士俯身鞠躬,以表对女士的殷勤倾慕;女士轻摇折扇,微风徐徐不惊发丝一缕。这便是残年暮景,年迈之人已然洞彻世间万物,无意抒发己见,只愿将千言万语化作一个眼神……那些情感决堤、热血沸腾的年岁已然远去,欲望纠缠、左右为难、撕心裂肺的时光也一去不返。如今一切只剩眼前这黑白图景,景物依旧,但却色彩全无;轻轻挥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与此同时,巴克劳特先生依旧时不时给斯莱恩夫人带些小礼物,最得斯莱恩夫人芳心的当属鲜花。她渐渐发现,巴克劳特先生身上的才艺还真不少,比如他对插花就颇有天赋。他独具匠心,总能将各种色彩、形状大胆组合,经他的妙手,成品远不再是一束简单的鲜花,而更像是一幅美丽的静物画,只是其中涌动的生命力是任何画笔无法描绘的。插花置于窗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为其四周光秃秃的窗台板和周边的白墙增色添光不少,由内而外闪耀着夺目的质感。他的创作远不止于此,这一周,他会用尽靛蓝、绛紫、橙红色,成品一如吉卜赛女郎般绚丽耀眼。下一周,他的用色又突然淡雅柔和起来,偏爱灰白、玫瑰红,外加一抹嫩黄,配上轻柔如羽毛、色淡如奶油的花枝。本有可能成为画家的斯莱恩夫人自是懂得欣赏其中之美。她说,巴克劳特先生就是一位艺术家。就连热努也一改往日之态度,她从前最是讨厌屋里的鲜花,因为它们总是不停凋谢,花瓣落得满桌子都是,连最后被丢弃,也会弄得废纸篓湿湿答答、一片狼藉,但有一天连热努也忍不住评论说:“先生真该去做个插花师。”

渐渐地,看着自己的用心被欣赏、被认可,巴克劳特先生开始为斯莱恩夫人“量身定制”礼物。除了装在瓶里的花束,他还为斯莱恩夫人准备了一小束鲜花,供她别于肩膀。第一回稍有波折,为了不让老先生失望,斯莱恩夫人焦急地把那些饰带、皱褶饰边翻了个底朝天,也始终没能找到一枚别针,打那以后,巴克劳特先生每每前来送花,都会将一枚大号黑色安全别针仔细地别在包裹花柄的银色包装纸下方,而斯莱恩夫人每次都会乖乖用上,尽管之前,她都会备好一枚随身带着。如此心照不宣、相互体谅的小小善举令他俩的关系愈发亲密无间。

有一天,斯莱恩夫人问巴克劳特先生为何不辞辛苦地替她办事,为何帮她找来谷谢伦先生,监管他的预算账目,监督把关所有细节。按常理来讲,这样的事,毫无疑问,并不是一个经纪人,哪怕是经纪人兼房东愿意做的。巴克劳特先生突然变得异常严肃。“我一直在想,斯莱恩夫人,”他说道,“您是否会问我这个问题。很高兴,您最终还是问了,因为我一直讨厌互相误解,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您说得对,这的确异乎寻常。这么说吧,我之所以如此为之,是因为我也无他事可做,而且您若不反对,我会因您给我效力的机会而心存感激。”

“当然不反对,”斯莱恩夫人腼腆而坚决地说,“但这不是理由啊。您为何如此处处为我着想呢?您看,巴克劳特先生,您不仅帮我监控着谷谢伦先生——尽管他其实比我见过的任何工头都让人放心——而且您从一开始,便处处为我节省开支。对这一行我可能不是特别精通,”她说着,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但我还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外边的生意可不是像您这样做的。而且,我的女儿夏洛特……算了,还是别提我女儿夏洛特了。问题是,我依旧有些迷惑,而且相当好奇。”

“我希望您不要觉得我是头脑简单之人,斯莱恩夫人。” 巴克劳特先生一本正经地说。他犹豫了一下,貌似在考虑要不要对她推心置腹道明一切,然后转而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不是傻子,”他说道,“也不是幼稚的老头儿。我最厌恶幼稚无知或诸如此类的废话。最不耐烦那些故弄玄虚,声称这世界远非我们所理解的人。这个世界,斯莱恩夫人,实在太可怕,因为它基于残酷的争斗——真不知该将这些争斗称为约定俗成的法则还是现实需要。它是匪夷所思的错觉,还是生命法则?或许它本是动物界法则,而人类文明最终将我们从中解放?在我目前来看,斯莱恩夫人,人类所有的计算都基于一套数学系统,而这套系统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他们的运算结果正好可以满足一己之需,因为他们不停地填塞,迫使他们的星球接受他们所设定的前提。尽管按照其他法则,运算的结果依然正确,但它成立的前提却疯狂至极;虽然别出心裁,但却过于疯狂。或许有朝一日,真正的文明会接管一切,在我们所有的答案上画上一个巨大的‘×’。但我们前路还长——依旧任重道远。”他摇了摇头,一只脚点地,随后又陷入沉思。

“那么在您看来,”斯莱恩夫人发觉自己不得不把他从无尽遐想中拉回现实,便说道,“任何与此匪夷所思的错觉抗争之人都是在推动文明的进程吗?”

“是的,斯莱恩夫人,对此我深信不疑。但在当今世界,大部分人都无法身体力行,唯有诗人、长者或可一试。说来您也许不信,当年我辞去军中任命,初入商界时,可以说是心狠手辣。对,只有这个词最贴切:心狠手辣。当时我可谓无人能敌,而且我经商的手腕越是厉害,越是受人尊敬。没有什么比让你的竞争对手明白你与他势均力敌能更快获得尊重。若要人敬你三分,其他手段长远来看或许有用,但若想走捷径,没有什么比自抬身价,迫使他人接受更有效了。虚怀若谷、节制有度、体恤他人、为人友善——这些品质全都没用;他们是不会买账的。您若是遇到早年与我共事之人,斯莱恩夫人,那人一定会告诉您,我当年可是人人仰止膜拜的业内巨头。”

“那您是何时放弃了这些铁血手腕的呢,巴克劳特先生?”斯莱恩夫人问。

“您不会以为我是吹牛的吧,斯莱恩夫人?” 巴克劳特先生一边问一边注视着她,“我之所以告诉您这些,是想让您明白:天真幼稚非我软肋。如我所说,您可别以为我是个傻瓜。我是何时放弃这些手腕的?这么说吧,我给自己定了个期限,我决心在六十五岁时退出商界。然后在六十五岁生日的那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迈入六十六岁的那天——我晨起睁眼,从此便以自由人自诩。从商于我而言,更多的是克制与磨炼,远非我本意。”

“那这个房子呢?”斯莱恩夫人问,“您跟我说过,过去三十年,您以不喜欢为名,多次拒绝房客。那应该出于您本心吧,是吗?毕竟这压根都算不上生意吧?”

“啊哈,” 巴克劳特先生说着,再次把手指挪到了鼻子上,“您实在太精明了,斯莱恩夫人,您的记性太好了。但您别对我太苛刻:这个房子算是我干过的一件荒唐事。或者我是否该说,它是我残存的一丝理智?我还是言辞精确些为好。我明白,斯莱恩夫人,您是在拿我说笑呢。恕我冒昧,若没有你们女士们时不时的揶揄嘲讽,恐怕我们还真的会太把自己当回事儿。您看,我一直有个念想,那就是在这屋里度过生前的最后时光,所以自然而然,我不想有任何惹人讨厌之徒来破坏这儿的氛围。您可能留意到了——当然啦,您定是留意到了——这屋里的氛围一直既练达又超然,说来也奇怪。我一直尽心尽力,想要好好维护这种氛围,我一人虽无法制造一种氛围,但至少可以好好守护,让其不受外界干扰。”

“但如果您想要独自居住于此——呃,想在这里终老离世,”斯莱恩夫人眼见他举起手正欲纠正她,说道,“那您为何又把房子租给了我呢?”

“噢,”巴克劳特先生不假思索但又不无安慰地说,“您的租约,斯莱恩夫人,不会影响到我的打算。”

尽管巴克劳特先生一向谦恭,但在这方面他却异常坚定冷峻,对斯莱恩夫人只需短期租住房子的事实直言不讳。每当斯莱恩夫人有在他看来全无必要的支出时,他便会以“不值当”为理由,打消她的念头。当斯莱恩夫人提到想安装中央供暖时,他便提醒她,这可是她生前最后的一处住所,即便装了,她也用不了几个冬天。“当然啦,”他为表理解,又补充道,“一个人若是有条件,总想着尽量过得舒坦些,这也无可厚非。”无意中听到此话的热努,自是愤愤不平,于是召唤出上帝表达义愤:“所以先生觉得天堂里面没有取暖器吗?您这关于上帝的新奇想法显得有些苍白啊。”但巴克劳特先生依旧坚持己见,认为用油灯就足以让房子暖和起来。于是他计算出了一个冬天需用多少加仑的煤油,然后将其与用于购置熔炉外加穿墙管道的总支出进行对比。“但是,巴克劳特先生,”斯莱恩夫人不无怨愤地说,“作为房子的主人兼经纪人,你应当鼓励我装中央供暖才对呀。您不想想,这对下一任房客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呀。”“斯莱恩夫人,”巴克劳特先生回答道,“为下一任房客的利益考虑和对这一任房客尽心尽责完全是互不相干的两码事,这一向是我的人生准则,而一直以来,我也因此与他人关系明确。我一直崇尚划清界限,厌恶你我不分。而世人频频在此犯错,关系处得含糊不清,到头来落得个谁都没讨好,自己不痛快的下场。拒绝的真谛在于懂得取舍和妥协。不管会冒犯多少人,与其捉襟见肘取悦众人,不如一心一意让一人尽欢,这便是我一贯的为人之道。我这一生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但无一让我懊恼追悔。我一直坚信活在当下,把握今朝。人生如此转瞬即逝,斯莱恩夫人,趁岁月尚未逝去,我们要竭力抓住其尾。怀念昨日或空想明天皆是徒劳。昨日已逝,明天尚不可知。上帝明鉴,即便今日也是岌岌可危,因此请听我一句劝吧。” 巴克劳特先生又开始搬出《圣经》和上帝,一只脚再次点地,仿佛是为了强调他的言论,“不要安装中央供暖,因为您自己也不清楚能享用多久。我的下一位房客可在地狱自行取暖,但我在这儿郑重给您忠告,我的建议就是买油灯——多买几盏。无论您如何频繁更换蜡烛芯,它们在您离开这儿之前都足够为您取暖了。”他换了一只脚点地,说罢轻轻甩了甩衣服下摆。谷谢伦先生在一旁一脸尴尬,不时地扬起帽子。

斯莱恩夫人觉得,巴克劳特先生之所以深信她的租期不长,主要原因有二:一则巴克劳特先生对她的年纪大致心里有数,二则他预测世界末日近在咫尺。他庄重地就这一话题侃侃而谈起来,丝毫不因热努和谷谢伦先生在场而有所顾忌;而他们两人对此话题避之不及,热努更乐意聊聊布草柜,而谷谢伦先生更喜欢说说他的刷墙水粉。热努的床单什么的就先等等吧,同样,谷谢伦先生满月似的颜料盘(盘上的颜色分别唤作庞贝红、石头灰、橄榄绿、嫩虾粉)也得暂搁一旁。巴克劳特先生如此专注于对永恒的探究,布草柜、刷墙水粉这类话题他自是敷衍了事,最多只能和他们聊上个五分钟,不能再多。之后他便转而取笑起谷谢伦先生来,说他码尺的长度会因房间而异,这取决于房间是南北走向还是东西走向,还说热努的搁板永远无法搁得完全水平,因为整个宇宙都基于一条圆弧,这些言论让热努和谷谢伦先生二人仓皇失措,无以应对。眼见巴克劳特先生如此博学,热努愈发敬重他,而谷谢伦先生的帽子都快倾到鼻子尖了。发现此二人惊慌得乱成一团,巴克劳特先生竟有种施虐的快感,愈发滔滔不绝起来。他知道,哪怕他为了照顾斯莱恩夫人,聊些接地气的话题,她也会倾耳细听。“你们可能知道,”他站在一间尚未完工的房间里说,为了听他一席话,油漆工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刷子,“有关世界毁灭的预言至少有四种:火焰、洪水、冰霜和撞击。至于其他的说法,大都无据可寻,可能性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当然,此外还有一些起到预言作用的数字。作为毕达哥拉斯的忠实信奉者,在我个人看来,数字是永恒和谐的基本要素。数字存在于虚空之中,即使你可以幻想宇宙灭亡,你也无法幻想数字消逝。但这不意味着我赞同古巴比伦人的伟大圣数,一千两百九十六万——也许你们还记得这个数字——也不意味着我赞同威廉·米勒通过加减运算所得出的世界将终结于一八四三年三月二十一日的结果。并非如此。我有自己的一套运算系统,斯莱恩夫人,这么跟您说吧,世界灰飞烟灭之日已不远矣,这虽令人焦虑痛苦,但却不可辩驳。”巴克劳特先生精神抖擞地准备一展身手,他踮起脚尖来到墙边,用一小截粉笔仔仔细细地写下“PΩMH”几个字符。他前脚刚至,油漆工后脚便跟着,同样仔细地用刷子将刚写的字符刷得没了踪影。

“若是真的,夫人,”热努说道,“那我的床单怎么办?”

*

斯莱恩夫人从未如此享受过他人的陪伴,有两位老先生做伴,她收获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她曾游走于才俊翘楚、达官显贵之间,也曾想方设法与他们长谈阔论,在那些俗务缠身的年月里,她早已学会将原本说不清记不住的点滴知识东拼西凑,这让她时常想起她的少女时代,那时的她,脑袋里的知识体系总是漏洞百出,人们聊起爱尔兰问题或妇女运动,她总是一头雾水,而人们口中的自由贸易和保护主义,在她看来就是两块绊脚石,尽管别人给她解释过不下十次,她还是无法本能地将两者区分开来。在亨利跟前,她总是费尽心思,百般掩饰自己的无知。还好结果不负有心人,亨利会不时在她面前卸下思想包袱,与她倾诉政事上的困惑,竟从未怀疑妻子其实早已听得云里雾里。她私下常为自己的无知愚钝黯然神伤。但她又能如何呢?她没办法,是的,她根本没办法记住为何阿斯奎斯先生就是厌恶劳合·乔治先生,也没办法记住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新兴政党——工党的用心何在。她顶多只能一边掩饰无知,一边绞尽脑汁、拼命回忆搜寻脑中七零八落的相关信息,以便作出适当的回答。在法国的那些年,法国人睿智的交谈之术让她深受其苦(尽管她对之钦佩不已),总让她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技不如人。她可端坐数小时,欢欣鼓舞地倾听对方口吐莲花,隽语警句信手拈来,惊叹对方慧心妙舌,只字片语便已道尽人间百态,但对她而言,如此重要技艺,或需耗尽一生,方能参悟。而正当她安静地沉浸于自己的欢喜之中,某一时刻,席间总有失礼的宾客抛出烫手山芋,向她请教:“那大使夫人,您有何感想?”结果反而令她惊恐万分,兴致全无。虽然在内心深处,她自知对此问题的理解远远超出其他人——因为谈话中涉及的法国话题正是她最感兴趣、且略懂一二的部分,若是她敢于表达就好了——然而她依旧嘴拙舌笨,所说之话要么含糊不清,要么言不尽意。坐在一旁的亨利,眼见妻子洋相出尽,甚是尴尬。但私下里他却说(尽管不常说),夫人是他见过最睿智聪慧的女子,或许她常常言不达意,但她从来不说傻话。

她时常祈祷:这样的痛苦唯她一人知晓便好,切不可让亨利与同席宾客发现。除此之外,她还有其他羞于启齿的缺点,尽管羞愧程度不可同日而语。比如她不会填写支票,总是填不对金额数值,忘记画两条平行线(4),又或是忘记签名;她搞不懂什么是公司债券,不明白延期付息股票和普通股票有何差异;至于那些形形色色的术语,比如牛市、熊市、雄鹿(5),以及期货溢价,则仿佛让她置身于野兽马戏团。她一直恭顺地认为这些事才是头等大事,毕竟很显然,离了它们,世界将无法运转。在她看来,党派政治、战争、工业、高出生率(她学着将其称为劳动力)、竞争、秘密外交以及猜疑等如此种种,全都是某个必要的游戏的组成部分,而这一游戏之所以必要,只不过因为她身边的那帮绝顶聪明之士将其视为工作,视为职责,尽管于她而言,这只不过是个游戏,一个令人费解的游戏。她猜想事实大抵便是如此,可她却愈发频繁地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可怕而又荒谬的梦境,梦里的她眼前闪过无数数字。这一可悲的体系似乎全然基于一个超乎寻常的社会习俗,如同货币理论一般令人费解,(有人曾告诉她)毕竟货币的发行量和实际的黄金供给并无关联。人类选择黄金而非石头作为货币符号,实为偶然;而人类选择冲突而非友善作为处事之道,也纯属偶然。如果当初选择石头和友善,这个星球或许会更加美好——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如此简单——但这个星球上的栖息者们却从未有此意识。

而无论她如何作为,她的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还是受到了同一习俗的影响。自然而然,他们追名逐利,渴望出人头地,从不满足于现状。赫伯特总是满口说教,野心勃勃,愚昧而不自知;卡丽统领着一众委员会,声色俱厉,习惯发号施令,以干涉无需她干涉之人为乐,她的母亲对此深有体会;查尔斯满腹牢骚、整日哀怨;威廉和拉维妮亚东撙西节、锱铢必较,仿佛节俭度日已成职业。这几人既不友善,也不优雅,亦无隐私。老母亲唯与伊迪丝和凯还算心灵契合:伊迪丝总是手忙脚乱,老想把事办得有条不紊,却总是好心办坏事,越理越乱;她会试着退后一步,审视人生,完整的人生,虽众人皆知不可行,且默然接受,只有伊迪丝为之苦恼、郁郁寡欢(诚然,正因她的不安,她才难能可贵)。凯——这么说吧,在一众儿女中,或许只有这个整日摆弄罗盘、星盘的凯最不思进取、鲜少努力,可他不知,他是众人之中最有存在感的那个,尤其是在他关上身后房门,拿起掸子从容不迫地沿着架子轻轻拂扫之时。的确,凯和伊迪丝是她最最亲近的孩子,她一生秘密不少,玩笑众多,而这算是其中一个,她会将其带入坟墓,永不对人说起。

此外,她一直是个孤单的女人,总是和她表面上遵从的信条格格不入。偶尔她也会经历美妙的邂逅,结识与之契合的灵魂。曾有个年轻小伙陪他们一起前往法塔赫普尔西克里,小伙的名字她已忘记或者压根不曾知晓,但有那么一刻,她曾深情凝望对方的双眼,不料却乱了方寸,于是只得走开,重回总督大人和一众头顶烈日的官员队伍中。这样的邂逅并不多见,且受其处境所限,即便有也相当短暂。(尽管她一直坚信,这世间惺惺相惜的灵魂本并不少,只是深埋于俗世的繁文缛节之下,内在的美妙心弦从此难再触动。)而和巴克劳特先生还有谷谢伦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完全放松,十分自在。她可以毫无羞愧之心地跟巴克劳特先生明说她分不清地税与国税;她也可以告诉谷谢伦先生自己不知道伏特和安培差异何在。两位先生都不会枉费口舌解释半分,只会立马放弃,直截了当地说,交给我吧。她也的确照做了,深知自己的信任不会错付于人。

说来也奇怪,两人的陪伴竟会让她如此欣慰,如此释然!是因为老来的倦怠呢,还是因为她一直渴望回归童年呢?她渴望回到童年时光,因为如此一来,所有决定和职责可重新交与他人之手,在那个充满阳光、仁善永驻的世界里,她便可以自由幻想。她心想,若能重返青春年华,我定会坚守心底的那份静谧与冥思,抗争世间一切跃跃欲试、钩心斗角之欲,争名逐利、虚情假意之心——对,虚情假意,她在内心呼喊,一手握紧拳头,重重捶打在另一手掌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而后她又犹豫反复,欲自我纠正,担心先前之念不过是消极的信条,是对人生的否定,又或是精力不济的坦白。然而她终得结论,自觉并非如此,因为她终于明白,只有静心冥思(并且勇于追求年轻时不得已割舍的生活),她才能洞悉真正的人生幸福,比她那些标榜行为至上、凡事只看结果的孩子活得更为真实。

她还记得那时跟随亨利一起坐车穿越波斯沙漠,他们的马车被一群群蝴蝶保卫护送。蝴蝶展开黄白相间的翅膀,飞舞在头顶两侧和周围,它们时而齐头并进、飞向前方,时而折返回来、伴人左右,仿佛自娱自乐似的按捺它们轻快的翅膀,竭力跟随笨重的马车,却依旧无法适应马车那持重的步调。为释放心中焦躁,它们或高飞入空,或潜于车轴之间,抑或趁马蹄未落,从另一侧跃出,而自始至终,它们小小的身影恰似点点黑影,投射于沙间,仿佛一个个落下的小黑锚,拴在地上,被看不见的绳索牵绊,被同样矫捷任性的力量拽着四下乱窜。她记得当时自己思绪万千,马车一路跟随太阳,从黎明到黄昏,单调乏味的前行节奏让她昏昏欲睡,那节奏好似一把追逐太阳的铁犁,笔直地、缓慢地绕着地球转了一圈又一圈——她记得当时自己心想,这不就是她生活的写照么?犹如追逐太阳一般跟随亨利·霍兰德,但她偶尔也会飞入那一片蝴蝶云中,那些蝴蝶便是她逾规越矩、漫无边际的思绪,它们飞奔着、疯舞着,却丝毫没有改变马车行进的节奏。它们不断拍动翅膀,躲闪马车,双翼不曾拂拭车厢,时而疾冲向前,而后折返归来,挑逗一番,炫耀一场,在车轴之间来回穿梭,享受着独立而美好的生活。缓慢行进的马车周围有一群叫花子,他们正迅速走过沙漠。亨利此行的目的是考察民情,眼见此状,他只说道:“糟糕,这些人的眼疾挺严重——我得采取点行动。”她知道此言不假,他之后还会找传教士共议此事,于是她将注意力从蝴蝶身上移开,重新回到她的职责上来,她决定,等他们到了亚兹德或设拉子,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她会带领传教士的妻子们去调查村子里的眼疾状况,同时安排从英国再运一批硼砂过来。

然而,奇怪的是,翩翩飞舞的蝴蝶在她心间永远更有分量。

(1) 特指伦敦的商业和金融区。——译注(全书脚注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 此处原文为法文(中间夹杂少量英文),为示区别,以仿宋字体标出。下文中,凡是法语对话,均以仿宋字体标出。——编者注

(3) 英文原意:雄鳟鱼。另,烤鳟鱼配桃子是一道菜肴。

(4) 在支票上画两条平行线表示只能在银行转账而不能取现。

(5) 指投机认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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