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大楼的楼顶,苏见明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以及枪后刘波冰冷的眼神。
“我数三下,你不说,我就开枪。三……”
苏见明看到他的食指扣住了扳机,瞳孔不由一缩。
“二……”
苏见明的目光转向城市。
随着“一”字出口,苏见明闭上眼睛。
半晌,枪声没有响起。苏见明睁开眼睛,他看到刘波收起了枪:“你没被他们收买。”
苏见明看着他,最终点点头。
苏见明笑了:“你也没有。”
刘波转过头,看向繁忙的金江:“尽快把朱丽案的真相查清,这个案子不大,但可能决定整个大局。”
苏见明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我能查清。”
刘波突然转过头来,重复:“杨晓薇的手机,证物在哪儿?”
苏见明没有说话。
刘波看着他,笑了:“你还是没完全相信我。”
苏见明坦然点头:“如果不是您昨晚泄密,就是我的手机被监听了,这都只有局里才能做到。黎志田在金江经营了这么多年……不仅是您,局里的人我现在都不敢相信。”
刘波点点头,对他的谨慎并无意见:“晓薇这边的善后,交给我。”
接着,刘波郑重地继续安排工作:“杨晓薇的手机,你全权处理。”
苏见明一愣,有些诧异地看着刘波。
“按你们年轻人的办法处理。”
刘波眼中是罕见的平静和欣慰,仿佛现在的苏见明,已经长成一个值得信赖的警察。
苏见明点点头。他看向刘波手里的枪:“刘局,我要枪,现在就要。”
刘波挥了挥手:“回去写申请。”
苏见明直接掏出提前准备好的申请:“现在是紧急情况,我要快速程序。”
刘波又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上头还没那么相信你们这些年轻人,可我愿意赌一把。”
半小时后,刘波凭借苏见明的申请,给他申请了配枪。交枪的时候,刘波嘱托道:“我希望它不用打响。
记住,需要的时候,特警随时待命。”
苏见明点头,离开,准备继续回到李惠琳那里,处理朱丽的那个手机。
“等等。”刘波突然叫住苏见明。
苏见明转身,看着欲言又止的刘波。苏见明很少见到这样的他,脸上没有了领导的威严,而是一个年长者对年轻人的怜悯。
“刘局,我觉得你一直是个说话很直的人。”苏见明催他说出欲言又止的话。
“算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吧,我的感觉也不一定对。”刘波摆摆手。
与黎志田做完最后的部署后,郑刚有些疲惫地回到家。
他回到书房,在书桌前坐下,发现那只上了锁的抽屉上有一个巨大的豁口——那是被撬开的痕迹。桌上,那把拆信刀的刀头已经微微卷起。他铁青着脸站起身,打开了对面的书柜——那台老式录像机上,有一个清晰的掌印。
“兜不住了,是吧?”何秀丽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郑刚没有回话。默认。
何秀丽走进来,闲闲地收拾着书桌,淡淡继续:“有多严重?”
“我会处理。”郑刚说。
“黎志田来找过我。”何秀丽第一次正式谈到这件事,“如果像你说的,还能处理,他不会来找我。”
“他找你说什么?”
“给我看了照片,你和那个小姑娘。”
何秀丽走到郑刚面前了,郑刚无法继续躲避她的眼光。
“我会处理。”郑刚重复了一遍。
我还能相信你吗?何秀丽在心中问,但她最终没有说出口。毕竟这么多年来,何秀丽都相信了郑刚,现在,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剩饭在冰箱,饿了说话。”何秀丽说完,退出去,关上了门。
她无力地靠在门上。
这种程度的无力,她从前只体验过一次。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苏见明时的场景。
那是快三十年前,他们住在一座老式的单元房里。她刚刚三十出头,郑刚把苏见明带回了家,她接过这个孩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奶瓶,递到他的嘴边。她还记得,他用力地吸吮着奶嘴,像是饿了好几天。
郑刚有些局促地解释着:“老苏是烈士,是我过命的兄弟……”
何秀丽:“收养手续办了?”
郑刚:“还没有,我想你先看看孩子。”
何秀丽看着怀里的孩子,看着那纯净的眼睛。
何秀丽:“去办吧。”
郑刚迟疑一下,说:“希望你别介意。”
她看到他忽闪着眼睛,那眼神里似乎带着某种期待,于是露出了舒心的笑:“不,我很高兴。我自己生不了,你也得有个后,现在这样,正好。”
郑刚走过来看着孩子,伸出手指在他的面前晃了晃。他立刻咧开了嘴,伸出肉嘟嘟的小手,试图抓住郑刚的手指。她拍开手指,示意郑刚不要打扰孩子吃饭,接着把奶嘴重新放回他嘴里:“叫个什么名字?”
“见明,我想保留老苏的姓——苏见明。”郑刚看着妻子和孩子之间和谐的场景,神色温柔。
听到这个决定,何秀丽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她看着孩子可爱无邪的面孔,心里埋下了忧虑的种子,就像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而现在,距离这颗定时炸弹的爆发,不远了。
这枚炸弹的威力就像一个穿越了时间的黑洞,会将很多东西吐出来,又将整个金江和这个家庭的历史吸进去,吸进长久的黑暗。
“叮”,书房里发出信息声,打断何秀丽的思绪。
她条件发射一样,推开门,看着郑刚。
郑刚正盯着手机失神。
半晌,他说:“晚上,做过水鱼吧,你拿手。”
“有客人?”
“嗯。”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客人?”何秀丽不解。
“见明。”郑刚说。
最终的黑洞效应,开始发挥威力了。
2“父子时间”。
“父子时间”。
苏见明持续向郑刚发着短信,希望在老地方的索道见面。很久,郑刚才回复,叫苏见明晚上回家吃饭,最后强调:“你妈做好饭了,过水鱼。”
苏见明知道,他想在家里谈,想在他的地盘上谈。这说明郑刚已经做好了很多准备。苏见明想着在家里谈的利弊,想了半天,有一个很关键的因素。
何秀丽。
何秀丽给张姐放了一天假,她把刚出锅的饺子端上桌,然后是过水鱼。
父子二人已经坐在餐位上。她坐下了,晚饭就沉默地开始了。
看着母亲依旧在给自己夹菜,苏见明摆了摆手,接着放下筷子,看向郑刚:“在我们面前,你会说真话吗?”
郑刚点点头。
苏见明起身。他拿出一个优盘,插在客厅的电视上。随着他按动遥控器,朱丽的一幅幅照片出现在屏幕上。
何秀丽无力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苏见明用手指着屏幕上的朱丽:“妈,这个人叫朱丽,十几年前,是我爸的情人。”照片中的朱丽妩媚含笑、身段婀娜,隔着屏幕与十几年的光景,魅力依旧让人无法抗拒。苏见明指尖轻点,画面切换到龙翔广场的现场。美人成了一堆丑陋腐朽的尸骨。何秀丽的呼吸声变得沉重,郑刚的表情依旧冷峻。
“2008年7月23日,朱丽死亡,黎志田找了另外一具尸体伪造了车祸,把真正朱丽的尸体封在龙翔广场的墙体里。”苏见明顿了顿,“朱丽,是怎么死的?”
郑刚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痛苦。
郑刚的思绪,回到朱丽死的那一天。
2008年,朱丽三十八岁。
她站在工地的楼上,面前站着郑刚。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人声和工地上的打桩声,以及种种噪声混成了一片。黎志田站在不远处,他劝说着二人,试图平息两人的争端。
二人的争吵越来越激烈,郑刚狂怒地从腰间拔出手枪,顶在朱丽的胸口。而朱丽仿佛早有预料,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慌乱。她最后还是坚定地开口,声音散在喧嚣中。
郑刚手里的枪响了,随机,朱丽向后倒去。黎志田震惊地冲了上来。他看到郑刚痛惜地看着她,枪口垂下,一缕青烟缓缓升起。
郑刚呆站在原地,耳朵里响起一阵蜂鸣。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都变成了颜色,红的、黄的、青的……
“被封了十多年的朱丽的尸体,现在暴露,应该是黎志田的刻意安排。他一直留着这具尸体,就等着今天的局面。”苏见明继续自己的推断,“朱丽的尸体露出来,黎志田提示我追踪这条线索,这是他应对你们反目最后的撒手锏,你们在用这具尸体做最后的平衡。——你妥协了吗?”
苏见明想清楚了,那天在局里发生在自己面前的恐怖平衡。
苏见明:“是你杀了朱丽。”
郑刚沉默着。
何秀丽看着对峙中的父子,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伤。她知道,自己苦心经营的家庭,在今天就将分崩离析。
苏见明说:“为什么杀她?”
郑刚的语气很平淡:“她要上位,威胁要举报我。”
苏见明“嗯”了一声,仿佛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为什么要让黎志田处理尸体?”
“她约了纪委,情况紧急,我带她到了黎志田的工地现场。”郑刚坦然开口,只有眼底藏着几乎不可见的痛苦,“以前,我也让黎志田处理过毒贩的尸体。”听到苏见明叹息了一声,他身上的肌肉紧了一下,无力地补充,“但这一切都没有证据。”
“我拿到了朱丽的手机,”苏见明摇了摇头,“黎志田疯狗一样都要夺回去,所以,证据在那里面。”
郑刚不语,只是身体有些僵硬。
苏见明冷笑起来:“现在,你们休战了,我这个棋子也应该退下了。那个手机有罪证,现在他害怕我打开。”
何秀丽听着他们惊心动魄的对话,表情复杂。她想起身收拾碗筷,从这场风暴里及时抽身,可双脚却又如同灌注了铅一般。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郑刚终于开口了,但他的语气软弱到让苏见明吃惊:“不要打开。”
苏见明看着父亲的脸,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滋味。当一切怀疑和推理都得到了确证,他本应该为此欢欣鼓舞的,但他感受不到一点快乐,他只觉得手脚冰凉。
“不要打开。”郑刚的语气恳切,苏见明一生没有听到过父亲这样的语气。
苏见明转过头去,他不愿看到这样卑微的父亲,更不愿听到父亲这样的语气。
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见明!”何秀丽终于积蓄不住情绪了,她看着苏见明的背影,失态地怒吼出声,眼中有了泪光。
苏见明停下脚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母亲。
他听到何秀丽的声线微微颤抖着:“别冲动,好好想想。”
苏见明看着母亲,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最终,他点点头,离开了。
何秀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苏见明走到街上,给李惠琳打电话,相约20分钟后在李惠琳的江上旅馆见面。
“还没找到那个型号的充电器。”电话里的李惠琳有些沮丧。
“我有办法。”苏见明说。
3夜幕落下了。江边棚户区的青石板路弯弯曲曲向暗处延伸,苏见明穿行在金江的城中村里,他目光警惕地张望着,防止有人跟踪他的足迹。他在棚户区里七拐八拐地绕了好几个弯子,最终来到了李惠琳的江上旅馆。
“把手机拿出来,我充一下看看。”苏见明进门就直奔主题,如今,他已经无法接受丝毫差池。他环顾房间内,忽然发现异样:“小白脸还没来?”
李惠琳满脸忧虑地摇了摇头:“我们分头走的,可现在一直联系不上他。”
苏见明一愣,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被自己忽略的、重要的事。
“怎么了?”李惠琳追问。
苏见明从腰间取出那支枪,拍在桌上:“这是刘局给的。刘局,没有问题。”
李惠琳看了看枪,又在恍然中看向苏见明:“小白脸他——”
屋内的灯光在二人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苏见明的思维在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他仔细搜索记忆中那些有关孙鹤阳的瞬间,试图找到任何线索。他回想起孙鹤阳在营救晓薇那天说过的那些话:
“我碰到了刘局。”
“说不定手机里啥也没有呢?你就那么确定?”
“头儿,我觉得上面有危险,还是先叫增援吧。”
……
还有,孙鹤阳负责隐藏的刘明利妻儿被曝光了位置。
还有,苏见明第一次去见晓薇时,孙鹤阳就在外面等着。
苏见明看着李惠琳,不祥的预感终于在线索整理中得到印证,他脸上露出一抹恍然的惨笑:“小白脸是他们的人。”
孙鹤阳的确不会过来了。
此刻,他正在黎志田的酒店内。套房里的丝绒地毯上,是七八人组成的指挥部。这个小小的指挥部是黎志田的决策中心,是他维持集团正常运行的大脑。
孙鹤阳也参与其中。
他站在刘锋身后,表情被阴影掩盖,看不出情绪,只有目光闪烁着光。
刘锋上前一步,在黎志田耳边轻声汇报了什么。黎志田显然很满意,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他淡淡地吩咐:“开始吧。除了苏见明,其他人都不用顾忌——”刘锋点点头,他透过无线耳机和什么人交流着。孙鹤阳不确定刘锋说了什么,只能嗫嚅着开口:“叔,别伤害李惠琳……”
黎志田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你先去休息。”
孙鹤阳的手心里微微出汗,接着离开了房间。刘锋在走廊里追上了他,把一张银行卡塞进他的口袋:“去买个车吧,后面用得着。”
他拍拍孙鹤阳的肩膀,像是在给他打气:“你们啊,快点长吧。”
刘锋走开了,留下孙鹤阳一个人在走廊里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银行卡。他感到有点无奈,但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得就像虫卵到毛毛虫,毛毛虫到破茧而出的蝴蝶,可以振翅高飞了。
他不是才和黎志田交易的,已经认识黎志田快十年了,甚至,这都不是一场交易。
在他贫穷的家因为凑不齐学费,无法让他去上大学的时候,黎志田作为乡贤伸出了温暖的援助之手,负担了他大学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到北京出差,甚至还会去学校门口的饭馆,招待他吃顿好吃的。
他一直叫黎志田“叔”,可以说,在他心里,黎志田是社会生活中的依靠。据他所知,黎志田对家乡学子这样的帮扶,不只有他一个,还有好多个。
竞选学生会部长,需要钱,叔会安排。找工作要送礼,叔会安排,叔支持了他社会生活中的一切。
毕业的时候,他在黎志田的帮助下,如愿地分回了金江。他已经没有那么幼稚,在一次吃饭的时候,他问过黎志田:“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帮我和其他那些孩子?”
黎志田没有高调的答案,他坦然地说:“这是投资。”
他记得自己困惑地看着对方。
黎志田说:“对人的投资,才是最有价值的投资。”
孙鹤阳问:“那什么时候才有回报呢?”
黎志田笑了:“早呢,你们还在成长呢,科长、副处长、处长、副局……不只是钱,还有关系和资源,我都得替你们备着,像养花一样。”
孙鹤阳大着胆子问:“那要是孩子们是白眼儿狼,不认您了呢?”
黎志田笑得更多了:“来去是自由的。但是他们不会走,他们背后总得有人施肥培育啊,有比我更好的人吗?”
孙鹤阳有些明白了,也有些懊恼。
黎志田看懂了他的表情:“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设计的。”
孙鹤阳从酒店出来,在门口的江滩驻留了很久。他俯下身,捧起一把江水,接着深吸一口气,把这捧水发泄般地撒向空中。凉爽的水流穿过指缝,晚风抚在他脸上,慢慢平复他内心的欲望。
人生还很长。
其实,一生中没有几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说不定只有一次。
他庆幸自己碰到了黎志田。
只不过,他要提一个条件,唯一的条件:
“别伤害李惠琳。”孙鹤阳再对自己说了一遍。
在刘锋的命令下,老城区迷宫般的各条巷子里,开始出现一簇一簇的人。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手里提着锋利的短斧,样子乱糟糟的,像一群行动整齐的流浪汉。辨不清颜色的军品靴沾满泥土,踏出机械般的响声,由远及近。
武庆人。
他们的目标,正是苏见明他们所在的江上旅馆。苏见明远远地听到那熟悉的靴子踏地声,脸色一变,他知道,他必须迅速做出反应,于是大声喊道:“快!拿上手机,离开这儿!”看到李惠琳没有反应,他赶紧解释道:“小白脸是他们的人,他应该知道你这儿!”
江上旅馆开始晃动了,似乎也被武庆人们的脚步影响,变得不再平静,泛起一波又一波浪潮。窗上,风铃也开始摇晃,发出一串脆响。
就在二人准备离开的时候,麻团苦笑着走进房间:“走不了了,他们来了。”
4郑刚在书房里,他准备出门了。
他必须去参加这个活动,也要在会议上讲话,这是他警察生涯的真正终结。
况且,前线的战斗,他无法亲临,这让他非常痛苦,他不愿坐在书房里,无所作为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此刻,他和黎志田通着话。
“老郑,”黎志田说,“手下人下手可没轻重啊。”
“别动他。”郑刚再次强调。
“要是迫不得已呢?苏见明和手机只能二选一呢?”黎志田问。
郑刚一字一句地说:“我说,别动他。”
郑刚重复。
突然,门开了,面无表情的何秀丽走了过来。
郑刚看着她。
何秀丽走到他身边,一把抓过了他的手机。
何秀丽对着电话说:“把手机抢过来。”
黎志田在那边说:“我到底听你们俩谁的?”
何秀丽:“听我的。”
郑刚:“你闭嘴——”
“啪”,郑刚扇了何秀丽一耳光。
黎志田听出来了掌掴的声音,见过大世面的他也屏息了,不知道电话那边的情况将如何发展。
“啪!”
何秀丽反手扇回了郑刚一耳光。
她没有气急败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说不定,她们比男人还坚强。
郑刚垂下了眼睛。
何秀丽对郑刚说:“你该去开会了。”
黎志田身在宽敞的酒店套间里,唐大年等一众手下正簇拥着他,等待着他发号施令。
刘锋突然冲进房间。他调整步伐,快步走到黎志田身旁,凑近他的耳朵:“莎莎羊水破了,要生了。”听到这个消息,黎志田眉头皱起,接着用眼神询问刘锋,是否已经做好了应对。
“设备和最好的医生护士都在隔壁,都准备好了。”刘锋有点迟疑,他压低声音,“医生说,胎位不正,有点危险。”
黎志田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从容。他果断命令道:“从市一医院再调医生来,要最好的专家,要快!”
刘锋立即回应:“正在路上。”
此刻,黎志田的每根神经都被拽紧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脏正紧张地搏动着,咚、咚……仿佛一面战鼓。
与此同时,江上旅馆通往堤岸的道路,已经全部被严密封堵。上百的武庆人,静静地站在岸边,像一群不知何来何往的幽灵。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准备着冲击,一个个烟头的红点一明一灭,野兽般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危险的光。
徐德发和强子站在队伍正中。徐德发往前一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透过江上旅馆的舷窗,苏见明看见这群野人已然在四周排兵布阵。李惠琳焦急地把手机举高,试图搜索信号,但屏幕上始终没有任何反应。苏见明沉声开口道:“别找了,他们用了干扰器。”
苏见明环顾四周,这是他仅有的人马:李惠琳,两个旅馆保安,还有看起来毫不畏惧的麻团。保安的手里拿着防暴钢叉,但他们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就像钢叉上通了电,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是麻团的养父。他手上拎了把菜刀。脸上是决然的神色,口中骂骂咧咧给自己壮胆:“老子也是有种的,不像房间里不敢出来的那些哈批。”
苏见明开始布置防御。他安排李惠琳和一个保安守住甲板,麻团爸和另一个保安用防暴钢叉防止武庆人从船舷爬上来。安排完这些人,他去找麻团。
一个小时前,他将一个充电宝砸开,撕开电线,将裸线与手机底部的两个铜片接触,让麻团捏紧了,一直在房间里等待。
“苏呆子!我要下去打!”麻团看见他进来,瞪大了眼睛,他是个勇敢的孩子,肾上腺素在瘦小的身体里狂飙,他不甘心只做捏电线的工作。苏见明按住了他,郑重地吩咐:“他们就怕我们打开这个手机,打开了,那些人就没用了,你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安抚完了麻团,苏见明来到了甲板上。面对那些手持钝器,脚穿军靴的野人战队,他必须鼓舞士气。
李惠琳看着野兽一般一字排开的武庆人,随即看向苏见明:“这次要是能熬过去,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苏见明看看她,眨了下眼睛,他知道李惠琳说的是什么。
李慧琳永远是那么丧气:“不过,恐怕坚持不到了。”
苏见明:“坚持10分钟,增援就能赶来。”
李慧琳:“电话打不通,没人报警。”
苏见明深吸一口气,他取出腰间的97式手枪,检查弹夹里的10发子弹。他紧紧握住枪柄,感受着它的沉重和威慑力。
苏见明看看李慧琳:“谁说报警只能用电话?”
苏见明将枪指向武庆人头顶上方。
随着扳机扣下,火光炸裂,枪声在江面上远远地传开去。
随着耳机那边黎志田的指令,徐德发冷冷地向前一挥手,武庆人咆哮着冲向江上旅馆。
战役正式打响。
金江的这一头是死亡,另一边是新生。
在黎志田“指挥部”套间对面,是那间已经被改造为产房的套房,厚重的帷幔遮挡住落地窗,各种设备嘀嗒作响。医生和护士在产房内来来回回穿梭,时刻准备着迎接新生命。黎莎躺在产床上,表情痛苦,满头大汗。黎志田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眼睛里写满了心疼。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默默支持黎莎,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分担这份痛苦。
黎莎的眼里充满不安。她有预感,这次分娩可能不会那么顺利,但她无法逃避,也不能退缩。她抓住父亲的手,喊了声“爸”。
“没事的,爸爸就在外面。”黎志田安慰着黎莎,接着慢慢松开了手。黎莎看着父亲的背影,恐慌感伴随着阵阵痛楚袭来。
黎志田一离开产房就加大步子凌厉起来。他穿过走廊,迈进指挥部,接着走近玻璃幕墙,看向远方的江畔。
虽然无法直接看到战场,但通过耳机里双方的“厮杀声”,他的心中清晰地勾勒出了那正在激烈进行的战斗。
身边,刘锋和唐大年等人也戴上了耳机,时刻关注着战场的最新情况。
同样关注战况的,还有郑刚。
5郑刚今天必须出席这个活动,因为活动是他筹备了大半年的盛会,现在自己已经不在公安局局长的位置上,但各个协会要求主持仍然得是他。
事后郑刚回忆起来,总觉得命运在这个夜晚想了无数的办法,令局势显得荒谬不堪。
金江大会堂灯火通明。多功能厅里,LED牌上写着一行大字:全国刑侦工作科学技术交流年会。
场内是老中青三代公安干警,他们以独特的粗犷风格,手持茶点,一簇簇地围绕着多个核心人物,脸上还频繁出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和“相见恨晚”的表情。
郑刚自然也是一个核心,拿着茶杯,在喜气洋洋的背景音乐声中,与前来打招呼的人们寒暄着。
郑刚警察生涯的最后高光时刻。
一个中年警察走了过来,举着酒杯,大声吆喝着:“郑副市长是政法战线的老战士,当年在一线堪称‘警界传奇’,今天的交流会,很多人都是为了一睹您的风采——您好歹说两句。”在他的鼓动下,众人纷纷响应,而郑刚面露难色,连连推辞。
他戴着隐藏式耳机,里面正传来武庆人冲锋的喊叫声。
就在他们戴着耳机,听着现场声音的同时,江畔的嘶吼已经穿破了夜空中的薄雾,顺着江,飘向幽深的远方。江上旅馆的大多数房间里,不少人们用桌子柜子抵住舱门,在角落里瑟缩着听着外面传来的死亡的声音。在现场,这些声音比耳机中要让人恐惧得多。
河岸通往旅馆的浮桥半路,固定着一个铁栅栏门。这里成了主战场,两队人数悬殊的人马互相厮杀着。武庆人胡乱地挥舞着手斧,嘴里还发出兽般的吼叫。已经有些锈了的栅栏在手斧的劈砍下显得那么脆弱,几乎要被切碎。在栅栏的另一边,李惠琳和保安用菜刀和钢叉奋力抵挡着,挥砍着那些试图翻越栅栏的武庆人。
正面只是战争的一部分,两个武庆人趁着场面混乱,悄悄涉水从船舷摸上了船,接着挥舞着斧头冲来。保安举着防暴钢叉冲向他们,钢叉戳翻了一个,另一个一斧子劈过来,保安的手腕几乎砍断。
鲜血狂喷,呛进了苏见明的鼻腔,浓重的血腥味在他的喉咙里翻腾。苏见明狠狠地咳了咳,他知道,他不能退缩。他拼尽全力,想要将冲过来的武庆人推入水中,可随着船只被浪打了个踉跄,他一个没站稳,被对方一脚踢翻在地。
李惠琳回过身来,一刀狠狠地砍在那个武庆人的背上,骨头如同冰裂般发出一声脆响。而此时,另外一个武庆人的斧头对着李惠琳砍去,斧刃擦过李惠琳的大腿,鲜血喷溅而出。苏见明对着他的脑袋扣动扳机,枪响之后,那武庆人应声倒地。
李惠琳回到甲板口,肾上腺素让她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她已经近乎疯狂,在人群中挥舞着菜刀,狠狠劈砍着簇拥着冲上来的手和头。菜刀已经卷刃,但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串飞溅的血滴。
人潮一重接一重扑上来,鲜血似乎让武庆人们更加兴奋。这些人是不怕死的狂徒,他们互相推搡着,试图冲破敌人的防线。
所有的人都已经杀红了眼。
岸上,徐德发冷冷地看着战局。他正和指挥部通着电话。
多功能厅里,郑刚拗不过大家,上了台,准备讲话。他看着台下无数人对他或崇拜,或审视的目光,听着耳机里的厮杀,感慨万千。
他开口了:“说两句真心话——我不是什么传奇,也不是英雄,我是个平凡的人,有七情六欲。警察也是人,现场的都是老警察,都经过无数事儿,肚子里都是千回百转,很多不能上桌面,甚至不能跟亲人说,我们,最怕的就是‘总结’和‘说梦话’。”
场内响起了笑声。在场的都是警界同人,对郑刚的发言颇有同感。
刘波和文辉也在场,他们静静地看着郑刚。
“我们很容易怀疑自己,年纪越大,越是这样。”郑刚看到了刘波和文辉,他们是跟了郑刚多年的老下属。
在这个庄重的场合,他感到一种迫切的需要,想要对他们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可是我觉得,在你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应当做一个算术题:如果,我们这辈子替这个城市收拾掉的坏人,远远多于那些从你手里溜掉的坏人,那么你的事业就是有价值的,我们就是有价值的。”
他的声音平静,但是充满了力量。因为,他相信自己说的话。
警察们纷纷站起来鼓掌,掌声久久不息。
掌声中,刘波和文辉凝视着郑刚,郑刚也凝视着他们。
苏见明和自己打了个赌。他赌5分钟,警察就会赶到现场。他不得不在这个赌局里赌上一切,如果他输了,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看来他赢了。
距离棚户区最近的大桥匝道上,一辆警车停下。两个警员下了车,震惊地俯看桥下的厮杀场面,惊恐在他们的双眼里瞬间凝固。两个人一边对步话机疯狂喊话,一边慌忙掏出手枪。
几个武庆人从侧面杀出,饿狼般涌向两只穿警服的兔子。
武庆人的身影将警察彻底淹没。
6酒店套房里的气氛胶着起来,时间仿佛被放大了,墙上的时钟走得异常艰难。黎志田的耳朵贴在电话上,他屏住呼吸,不愿放过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厮杀声中,他面色凝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对面的产房。产房里也是一片慌乱,黎莎痛苦的呻吟时高时低。
黎志田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黎莎的双手紧紧抓住床单,黎志田看到白被单已经被她的指甲抓破,头发早已被汗水打湿,贴在她的脸颊,蜷曲如一簇海草。
“产妇开十指。”
“产钳准备。”
“胎儿心跳停止。”护士的声音焦急起来,黎志田的心脏也像被人握住了,停跳了一拍。
“给产妇吸氧。”医生维持着冷静,操控着整个局面。在套房门口,黎志田却只能不安地来回走动,他只能祈祷,祈祷这个小生命能平安降生。
医生用产钳将婴儿夹了出来。黏液中的婴儿静静地躺着,皮肤像半透明的薄膜。医生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试图激活这个新的生命,让他发出初生的那一声宣告。躺在床上的黎莎看着自己的孩子,嘴唇颤抖起来,眼角不自觉地滚下泪水。
没有哭声。
护士立刻给婴儿听诊,检查生命体征:“没有心跳!”护士的宣布如同一道霹雳,打在黎志田的心上。他真想冲上去接过自己的孙子,但他立刻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冷静,两个战场随时需要他。
“进行人工心肺复苏。”医生的命令让房间里再次忙碌起来。
疲惫的黎莎睁大眼睛,试图看清自己的孩子。他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助,双眼紧闭,肉芽般的手脚微曲着,像一个小小的希望。黎志田紧张地看着这一切,不自觉靠在墙体上,他需要一种物理的支撑。
医生有节奏地按压着婴儿的胸口,接着拿起听诊器:“没有心跳。再次进行人工心肺复苏。”医生的话仿佛一道让房间变得寂静的咒语,在那个瞬间,黎志田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按压婴儿胸口的声音。
医生的声音开始变得无奈:“还是没有心跳。”
黎志田喉头耸动,他闭上双眼,默默祈祷着。但不由自主地,他的脑海闪现出许许多多与他有关的杀戮场面。他想,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做自己命运的主宰者和制裁者。
黎志田睁开眼,双手合十,对着医生,声音已经开始沙哑:“再试一次吧,请再试一次吧……”
他想要这个脆弱的生命活下来。
此刻,作恶无数的黎志田只有这一个朴素的、本能的、属于人的愿望。
苏见明用枪击倒了一个狰狞冲来的武庆人,接着脱力地靠在船舷上。他的枪膛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了。他的脑袋里发出恼人的蜂鸣声,但他必须尽可能地保持冷静。他观察着周围,身边的景象让他心痛:铁栅栏已经被冲破,一个保安重伤倒地,生死不知,另一个保安靠在墙脚,用钢叉抵住一个狞笑着的武庆人。另一侧,李惠琳和麻团他们伤痕累累,勉力支撑,几乎无法再战。
苏见明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他而卷入这场危险的斗争的。行至此处,他没有理由让他们接着承担危险了,他必须独自面对最危险的时刻。最后一颗子弹还在枪膛里,他必须想清楚它的用法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
苏见明吼叫着退到舱顶。舱顶露天码放着残破的白瓷浴缸。麻团躺在其中一个浴缸里,双手紧紧抱着那个手机,他紧闭着双眼,双手用力地按压着电线。浴缸边缘,一株细韧的绿草在破碎的瓷砖上挣扎着生长,这是舱顶唯一的生命痕迹。
苏见明站在舱顶。他俯瞰脚下的江水,像一匹黑暗的绸缎,在夜色下反射着亮光。远处,城中村原先仅有的昏黄已陨灭,远方只剩乌黑一片,整个世界都仿佛被压得很紧实。
特制的舷梯上传来当当的脚步声,回荡在沉闷的空气里。一群武庆人冲了上来,他们浑身是血,脚上的军品靴已经被染成了黑红色。他们看到了苏见明和浴缸里的麻团,接着疯子般扑向麻团怀里的那部手机。
一切仿佛都无可挽回。
苏见明的眼神看向浴缸边缘那株坚韧到不可思议的绿草。如冥冥中的启示,他终于明白了最后一颗子弹的用途。
“别动!”苏见明高声喊道。
武庆人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惊住了,他们的动作停在空中,像是奇怪的马戏,怔怔地看着苏见明用手枪顶住自己的下颚,眼神坚决地像一块石头:“再走一步,我就开枪。”
武庆人面面相觑。这帮亡命之徒竟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真的没有人再挪一步。
苏见明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哽咽着笑出声:“不是黎志田,是郑刚让你们来抢这部手机。我是他儿子,我死了,你们都别想活。”
他看到武庆人脸上露出犹豫的颜色,握着斧头的手甚至慢慢放松下来。他向麻团伸出手:“把手机给我。”
苏见明拿起手机,拇指颤抖却坚定地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了,一声开机音乐响起,他打开了手机。
武庆人将他和麻团围在中间,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苏见明看到有一个“照片”文件夹,他打开。
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
7酒店多功能厅里,气氛热烈愉快,一个个警察上前与郑刚握手,赞叹着他的发言。郑刚机械般地握着手。
他看着一张张带着笑容的面孔,他们的五官各不相同,但那些笑容似乎都是用一种胶水粘起来的,如一张张飘在空中的面具,在他眼前出现又消失。
掌声、笑声、音乐声仍然不知疲倦地响着。但它们已经在郑刚的耳边渐渐退潮,直至熄灭。
最后只有呼吸声了。风箱般的声音在他的胸腔内鼓起一阵雷鸣。
郑刚感到头晕目眩。
周边的什么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他自己。
苏见明的视线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他感到扣着扳机的手指已经有些无力。
那是一张拍摄于产房里的照片:朱丽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旁边站着一个硬朗的男人,那是三十多岁的郑刚,他用手臂揽着朱丽的肩膀,两个人脸上都是为人父母的喜悦。
照片的标题是“见明出生了”。
苏见明的手指轻轻按着,他一页页翻下去。
他看到朱丽抱着婴儿。柔和的光线、温馨的布景,以及经过专业处理的照片颜色,让人瞬间穿越到九十年代初。
他看到朱丽穿着一件暗红色波点长裙,妆容精致。婴儿的毛衣上有几只卡通动物,婴儿笑得很灿烂,还没长牙的小嘴咧成了一弯新月。
这张照片的标题是“最后的合影”。显然,朱丽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怀抱自己的孩子,但孩子差一点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直到现在……
苏见明甚至没有察觉到泪水的涌出。他疯魔般地往后翻着,看到许多偷偷拍摄的画面。他看到自己重新成长了一次,也仿佛重新活了一次:
何秀丽抱着两三岁的苏见明,旁边站着郑刚。一家三口在长江索道轿箱里,看着窗外。
小学的苏见明,背着一只大书包,和郑刚在索道轿厢里谈话的背影。
中学的苏见明已经和郑刚长得一般高了,索道轿厢里,二人聊着天,苏见明一脸不屑的神情看着窗外……
苏见明的手颤抖着,手机里的照片也逐渐变得朦胧。他用力地擦拭着手机,完全没有意识到是眼眶里满含的泪水,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但现在,所有破碎的画面都已经集齐,它们终于能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景。苏见明也终于醒悟,录像带里那些监控画面确切的含义:这些监控记录下了不同时间,同一地点,一位母亲一次次地在人群中与儿子“见面”。尽管这个儿子对此一无所知。
苏见明退回到主界面,看到照片旁边还有一个文件夹,名字是:郑刚黎志田违法犯罪相关材料。
苏见明握着手机的手缓缓垂下。
他闭上眼,泪滑了下来。
成年之后,这是苏见明的第一次流泪。
酒店的产房里,黎志田靠在墙上。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医生手中那个婴儿。
医生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心肺按压、听心音。
医生抬起头看着黎志田,无能为力地说了句:“没有心跳。”
黎志田眼里满含泪水,黎莎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产房里的每一位医护。此刻,这对父女和天底下所有父母一样,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来交换孩子的生命。黎莎已经哭得面目模糊,她只听到自己微弱的颤音发了出来:“再……再试一次……”
黎志田牙关紧咬,他在心里默默地向上天祈祷:“用我的命去交换这个孩子的命吧,你拿去吧……”
医生继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终于,医生双眼亮起,他从听诊器里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声。
微弱的心跳逐渐变强,最终在听诊器里奏成一曲生命之歌。
“哇——”婴儿终于哭了出来。这哭声嘹亮地划破所有沉寂和压抑。黎志田那被焦虑熬的干涸开裂的心,终于迎来了一束涓涓细流。随着细流沁润了他的心田,最终成为黎志田眼角的一滴泪。
黎莎闭上眼,昏了过去。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这个瞬间,她想起了David的脸。
她想起自己童年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想起那时被阳光洒满的金江。
但后面这些,她都想不起来了。
回忆的空洞中,黎莎无声地流下泪水。
8午夜的江面上,月光拉出一条线,将水与岸区分开来。
刘波带着特警队伍已经赶到,将现场围住。
多支微型冲锋枪对准了武庆人。
武庆人们不敢再有动作,成为一个个瞻前顾后的石像。
苏见明的思绪还沉浸在方才揭晓的真相中。他的眼里已经看不到周围表情凶狠的武庆人。他望向远处无尽的江水,仿佛天地之大,只剩下了他自己。
蓦地,他朝武庆人们举起手机,眼神坚定地向外走去,每一步都在铁板上踏出响亮的一声。武庆人面面相觑,只能让出一条通道。
苏见明回到甲板上,冷眼看向人群后方的徐德发。此刻,他正用夹着一根烟的耳朵贴着手里的卫星电话。
他看着苏见明,对电话里说:“啷个办?今天全都要进去。”
黎志田叹息一般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们家里头,都会安排好。”
苏见明抱起地上已然身负重伤的李惠琳,向岸上走去。李惠琳搂着他的脖子,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苏见明和曾经的他已经是两个人了。她气息微弱:“手机里面是什么?”
苏见明仿佛自语般喃喃:“我不是什么养子,我是郑刚的亲生儿子,是他和朱丽的私生子。”
李惠琳看着他的侧脸,看到月光洒下,在他的眼中流下晶莹的光。
李慧琳眼里闪过罕见的温柔的光:“你真可怜……”
刘波在一层甲板等着他。
刘波的眼神在询问着什么,苏见明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要做一个选择:他口袋里的手机,是不是要交出去。
他和苏见明对视着。
苏见明走上前,轻轻地说:“在我的右口袋里,——里面有他们的罪证。”
刘波点点头,从苏见明的口袋里拿出那只手机。
江上旅馆昏暗的灯光下,苏见明抱着李惠琳一步步走远。
堤岸顶上,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大批警车呼啸着向这里会集……
金江大会堂里,活动已经结束。宾客们仿佛瞬间散去,多功能厅显得空空荡荡。
郑刚表情木然,他挂了电话,一个人走了出去。程斌想要跟上,但看着他蹒跚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停下了步伐。
黎志田收起电话,离开沉睡中的女儿和外孙,走回“指挥部”,看着屋内迷茫的众人。
“撤了吧。”他轻声说道。
游戏结束了。
郑刚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的路,只感觉从会场回到书房时,仿佛已经过去了一辈子。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些药瓶:氟西汀、帕罗西汀、舍曲林……整齐地码放在书桌边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两个大字:“遗书”。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的手指轻轻在信纸上滑过,和过去的自己完成告别。
他把信放到了书桌中央,调整端正。
他出了书房,下楼。何秀丽正坐在饭厅桌前。
郑刚从玄关的瓷盘里拿起车钥匙,平淡地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他的语气仿佛在表示,今天也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没什么不同。
郑刚走了两步,突然停下。他回头问道:“我一直没跟你挑明。但……当年我把见明抱回来,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何秀丽不语,用沉默把他们隔离成两个世界。
郑刚已经从何秀丽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冲着何秀丽微微颔了上身,像是在鞠躬。
“对不起。”郑刚说。
何秀丽终于将积蓄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我不能生孩子,你还是跟我结了婚,虽然很大程度因为我的身份,但我承你的情。我也喜欢见明,所以,我不想追究,你我毕竟夫妻一场,我放过了。可是你又有了这个——”
何秀丽拿开面前的那张报纸,下面是郑刚和晓薇在地铁被偷拍的照片。
“哪怕你去找个不相干的鸡呢。这辈子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够狠、够理性,你所有的选择,都不是因为情感或者别的什么,是深思熟虑的利弊权衡,”何秀丽叹了口气,但那口气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段冷笑,“可唯独在这个女人身上,你糊涂啊,老郑啊。”
郑刚直起身子,仿佛陷入一段回忆:“是啊。人心里,总有一点过不去的坎儿。”
何秀丽决绝地扭回头去:“我帮了你一辈子,这次,帮不了你了。”
郑刚点点头,他认可何秀丽的说法。这本就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当天平已经不再平衡,交易自然也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没必要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留恋地看了一眼这间屋子,这间屋子记录了他的崛起和巅峰,也伴随着他的沉沦与陨落。他无声地和它告别,也告别何秀丽、这段婚姻,还有他自己:“来生再见。”
“来生,也不要再见了。”何秀丽的语气里没有留恋,但她的泪水,滚滚而下。
郑刚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何秀丽坐在原地,有些迷茫地环视屋内。这座看似平静的房子,是她生活了半辈子的迷宫,如今,迷宫终于走完了。
何秀丽并不感到如释重负,只感到彷徨和悲伤。
夜色中,金江如一条巨龙,穿越在黑暗的旷野中。
它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吞噬一切。大江两岸灯火辉煌,声势浩荡地照亮周围的一切。
这片金色夜景中的市一医院有些突兀,冷白色的灯光镶嵌在楼梯窗户间,仿佛疏离在城市怀抱之外。
苏见明浑身包扎齐全,他正坐在床边。病床上躺着李惠琳,她接着输液管的手臂无力地搭在床边。
走出病房,医院大厅构建起警方的临时指挥部。刘波和文辉统筹着大批警员,一切都在有节奏地进行着。
看到苏见明,刘波上前,递给他一封信,那是郑刚的遗书。苏见明接过信,沉默地读着。那一天,他在翻抽屉的时候与这个信封曾擦肩而过。
刘波看着他,语气沉重:“人已经失联了,已经通知了各单位搜索……”
苏见明点点头,朝门外走去。只留下冷白色的医院,无声地竖在城市的心脏中。
他想去找郑刚。
9郑刚独自穿行在夜色中。他依旧穿着那件连帽衫。他知道,自己走的是条不归路,但他并不畏惧,边走边高效准确地处理自己的身后事。
他拨出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做吧。”接着挂掉。
电话再次拨出,这次,他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但仍不失果决:“明天一早,把我办公室左边那个抽屉撬开,里面的材料寄出去。”
打完这两个电话,他感觉到身心前所未有地轻松。他面对着茫茫大江,奋力挥动手臂,把手机远远地扔出去,像是扔出了这一辈子的过往。
江面对岸,黎志田在他的船舱会所,呆呆地看着对岸灯火。他听到背后脚步声响起,回过头来,才发现是唐大年和一帮手下。黎志田有些厌倦地命令:“等郑刚到的时候再告诉我,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窗外的江景。但身后预料中的脚步声迟迟没有响起,他有些不悦,再次转过身,皱眉看向他们:“怎么?”
唐大年的眼里透出冷淡和嘲讽的意味,他和黎志田对视了半天才开口:“他不过来了。”
黎志田看到唐大年后面的几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明白了,长出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念出:“是你。”
唐大年原先的忠厚之样已经变得阴厉,眼里仿佛藏着刀。“这是你教我的。想吃肉,就要虎口夺食。”他淡淡地说着。
黎志田盯着他,恍然大悟地分析道:“你才是郑刚的内鬼,要刺杀我的不是David,是你。”
唐大年沉默。
黎志田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挑了挑眉:“你呢?你能得什么?”
唐大年笑着摇了摇头:“百丽集团不还在吗?”
黎志田闭上眼点点头,再次睁开时,语气变得悲哀:“你是跟我最久的兄弟。”
唐大年冷笑起来:“你的亲兄弟呢?飞毛腿呢?车祸啊,事故啊?”他有些激动,眼神中透出一种很深的怨念,“告诉我,为什么是你,还有你的女婿坐天下?”
“因为你不够聪明!”黎志田的声音不大,语气平静,但气势瞬间把唐大年压了下去。
唐大年脸色一沉:“我想试试。”在他身边,一个汉子毫不犹豫地拔出一把刀,冲上去,狠狠捅进黎志田的肋骨。鲜血汩汩而下,染红了他的高级西服。
黎志田面孔扭曲,但只是微微翕动着嘴唇,唐大年走到黎志田面前,俯身侧听。
“你……永远……当不了……老大……”黎志田发出微弱的声音。
唐大年愣住了,他无法接受气数已尽的黎志田继续羞辱着他。但他又好像有一种直觉,直觉自己永远无法取代黎志田。
与此同时,会所下层的大厅里,唐大年的人对刘锋和手下同时发难。锋利的匕首一下一下刺进刘锋的腹部,犹如杀羊一般。刘锋的手下奋起反抗,两队人马杀成一团。
楼上,唐大年不屑地转身,准备离开。但在他身后,黎志田回光返照似的,猛然焕发出埋藏多年的兽性。
他跳起来,抓住那个捅了自己的汉子的头发,卡住他的脖子,一口咬下,从他的脖颈上撕下一块肉来。
在汉子的惨叫声中,唐大年回头,却看到黎志田抄起茶台上的一个不锈钢水壶,将尖锐的壶嘴刺入了唐大年的咽喉。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鲜血便如打开了水龙头一般喷涌出来。
整个会所变成了修罗场,到处都是血腥、厮杀声和惨叫声。
最终,血人一般的黎志田手握一把完全被血浸透的匕首,拖着沉重的步伐,从上层餐厅走下来。一层甲板上血迹遍地,刘锋和手下已经全军覆没,只剩下几个身受重伤的敌人,正坐在一旁苟延残喘。黎志田走上去,割开了那几个敌人的喉咙,接着看向地板上躺着的刘锋。
刘锋好像还有最后一点弥留的意识。他艰难地看向黎志田,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黎志田上前将他的头颅抱在怀里,轻轻地合上了他的双眼。
黎志田一瘸一拐地准备离开这片已经被血腥浸染的空间,但背后突然再次传来响动。他回头,却发现哑巴夫妇正在背后,眼神依旧呆滞。
突然,哑巴举起斧头,重重劈在黎志田的额头上。
黎志田倒了下去,像一个稻草人。
哑巴一斧头又一斧头地砍下去……直到黎志田的身体不再动弹。
在这场残酷的游戏中,没有赢家。
黎志田所有的财富、荣耀与传奇都在此刻定格,变为梦幻泡影。
生命最后的时刻,黎志田像女儿一样,想要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脸,想起女儿童年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想起那时被阳光洒满的金江。
但黎志田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