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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水泥墙里的歌声

第十章 水泥墙里的歌声
1

招商银行的会议室里,苏见明和晓薇对面坐着,墙角老旧的空调不断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

苏见明看着手里的材料,而晓薇直直地看着苏见明。

她有种预感,眼前这个警察来找她,可能和郑刚间接相关。

苏见明:“朱丽,1970年生人,市歌剧舞剧团歌唱演员。1992年,她从团里辞职,经营茶馆。她是你的——”

晓薇轻声回应:“姨妈。”

苏见明身体往前:“你姨妈的父母很早去世,她和你母亲相依为命,结果你母亲在你五岁的时候得病去世,所以,朱丽现在唯一亲戚,就是你。”晓薇点点头。

苏见明点点头,看着手里的材料,晓薇的回答严丝合缝。

苏见明:“2008年7月23日,出了车祸,经杨福龙也就是你父亲辨认,遇难尸体的体貌、服装都符合朱丽的特征,之后结案,火化。”

晓薇怔怔地听着,没想到这块陈旧的伤疤,在这么多年后,会被一个警察再次翻开:“所以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苏见明从地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纸袋里是一摞照片,摊在桌上。那是龙翔广场尸骨的照片。

晓薇看着照片上扭曲的尸体,以及上面风化了的组织,只觉得毛骨悚然,脑中空白一片,一阵恶心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那起事故里的尸体,不是你姨妈,这起谋杀案里的受害者,才是她。”苏见明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的尸骨,被砌进了龙翔广场的墙体里。”

龙翔广场离这里不远,是晓薇经常和同事去逛街吃饭的地方。晓薇看着照片,睁大了眼睛。

苏见明看着晓薇的反应,不由得叹了口气:“上午,你们行里的领导已经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你喝过水的纸杯,我们采集了你的生物样本。经过比对,确认这具尸骨的DNA跟你有亲缘关系。”

晓薇再次把视线移到那一张张尸骨的照片上,许久,她的脸庞微微颤抖。

苏见明:“你跟你姨妈,关系近吗?”

晓薇抬起头,满脸泪水。

苏见明一怔。

晓薇:“我是她的天线宝宝。”

苏见明:“天线宝宝?”

晓薇流泪动情地说:“我小的时候,我妈去世了,我爸是赌鬼加酒鬼,从来不管我。有一天,我跑去找我姨妈,我说,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天线宝宝,你能给我买一个吗?她哭了,她说,我就是她的天线宝宝。

她把我留下了,从那天开始,我就和她一起生活。”

那是她的姨妈,是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姨妈。看着骷髅颅顶破棉絮一样的头发,酸楚在她心中翻涌。

苏见明知道此刻不是好的时机,但他还是必须开口:“我想请你仔细回忆那段时间,也就是你姨妈被害前后的线索。”

晓薇哽咽着:“线索?”

“比如她都和什么人交往?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那里面可能有线索。”

晓薇答应下来:“我回去想想。”

苏见明郑重地嘱咐:“请你一定好好想想。她在墙壁的夹缝中暗无天日地封了十年,没人知道她的遭遇,她只有这一个机会得到正义。”

看到晓薇点点头,苏见明又从纸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推过去:“你见过这个人吗?”照片上是黎志田在龙翔广场竣工仪式上的照片,他带着安全帽,激动地鼓着掌。晓薇盯着照片看了片刻,在苏见明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苏见明有点失望。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你想起什么或者找到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

晓薇点点头。

苏见明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优盘递了过来:“还有,我在歌舞团资料室找到了你姨妈当年演出录像的录像带,我们拷贝了一份,我想,你可能想要。”

晓薇接过优盘,紧紧地攥在手里,眼里含着泪:“谢谢你,警官,谢谢。”

苏见明离开后,晓薇回到她的柜台,把“暂停服务”的牌子撤下,继续开始工作,但她却没法专注了。她的眼睛虽然看着大厅里的顾客,但她心里想的却是无数个关于姨妈朱丽的瞬间,那些画面在他眼前消散又重组,仿佛一场并不存在的幻梦。

她又想起照片里的尸骨,想起姨妈出事的那天。那个雨夜,她和杨福龙被警察叫到青山农场派出所认尸。

那一刻,晓薇知道,她和亲人之间的联结再一次被死亡一刀斩断。她记得自己表现得很安静,她没哭。姨妈不喜欢她哭,她也不想被杨福龙看见她的难过。

因为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她就只剩下父亲这个不算亲人的亲人了。

晓薇打开抽屉,拿出专门与郑刚联系的那部手机,拨出郑刚的电话。

关机。

依旧是关机,已经两个礼拜了。

看着手机上那个冰冷的号码,晓薇觉得自己再次变得无依无靠。

一直表现得很镇定的她,终于沉默地流下泪来。

会议室的投影上,放着充满噪点的旧录像:

圆形舞台上,垂着紫色的丝绒幕帘。女歌手站在舞台上,身上的紧身礼服是亮丽的红和闪耀的金,贴身的剪裁将她曼妙的曲线展露无遗,性感中还带着俏皮的趣味。在她的头顶,彩灯旋转,映照在她的微卷长发上,形成彩色的波浪,她的双眼闪着魅惑的光芒,丹唇轻启,一首《再回首》缓缓流淌而出。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

镜面墙把女歌手动人的身影映照得魅影重重,仿佛有好几个她共同献唱。她眉目传情,风姿流转,她的胸前戴着一串华丽的珍珠项链。

“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蒙眬,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温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

苏见明按下了暂停键,对着材料读着:“朱丽,金江市歌剧舞剧团歌唱演员,1970年生,这是她当时在团里的录像,时间大概是1989年。1992年从团里辞职,下海经营一个茶馆。1996年起和外甥女杨晓薇共同生活,直到去世。”

他继续读道:“2008年7月23日,朱丽驾驶一辆帕萨特轿车外出失踪。七天后,在青山农场江段附近被打捞出来,并在沿江大道上发现一处护栏损坏。推测是交通事故撞破护栏沉入江中,尸体损毁严重。当时,DNA检测还很少见,经朱丽的姐夫杨福龙和外甥女杨晓薇对尸体的辨认,体貌、服装都符合朱丽的特征,之后结案火化。杨福龙2014年患癌去世,外甥女杨晓薇现为本市招商银行江岸路支行工作人员。”

刘波和文辉看着苏见明,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见明对李惠琳打了个手势,李惠琳会意,起身接着介绍道:“龙翔广场所发现的尸骨,经DNA检测,与杨晓薇所提供的含有其姨妈DNA的遗物完全匹配,确认死者是朱丽。”

文辉举手打断:“那江里那具尸体是谁?”

苏见明:“应该是凶手另外找来的,用来鱼目混珠。”

文辉追问道:“朱丽的死因呢?”

孙鹤阳操作电脑,投影出模拟图像。苏见明用激光笔指着尸体的胸口:“胸骨和后肋骨两处断裂,推断是水平进入的贯通伤,要么是一根钢钎一样的凶器,要么是枪击。”

刘波点点头:“不错,这都被你挖出来了。”

文辉面露思考之色:“看着像情杀,老公嫌疑最大。”

“朱丽一生未婚,没有老公。”苏见明摇了摇头,迅速否定了文辉的想法。

文辉再次论断:“那就是情夫。”

苏见明:“很有可能,但我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老案子基本没有破案线索,但有一个最重要的特征。”

苏见明挪动鼠标,打开龙翔广场现场的照片:“她是被‘砌’在墙内了。凶手只可能是他们:施工队队长徐德发、当时徐德发手下的约200名建筑工……”

文辉皱眉:“这就难查了。”

苏见明笑了:“但是,他们很难跟朱丽这样的女人发生关联。”

文辉眉头一挑:“你认为是情杀?为什么?”

苏见明笑一笑:“既然尸体都在工地了,有太多办法把尸体给碎掉。但凶手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只有一个理由,他不忍心。而徐德发和手下的人我见过,他们大概不会有这种怜香惜玉的情绪。”

“所以呢?”

“凶手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人,还可能是这个施工队的东家,”苏见明一字一顿,“百丽集团的高层。”

苏见明敲动鼠标,黎志田的头像出现在大屏幕上。

看到这张照片,文辉和刘波对视一眼。

苏见明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文辉起身,他严肃地说:“你这是还想回‘5·20’爆炸案是吧?”

苏见明摇摇头:“不,这是两个完全无关的案子。”

文辉看看刘波,刘波不语。

文辉回头对苏见明:“这都是你的想象,真想干刑侦,你得学会先拿证据。”

苏见明点点头:“是的,证据,会有的。”

刘波发话了,指着墙壁上图片:“好,把这个案子查清楚。”

三人组离去。

刘波看着苏见明的背影,对文辉笑了笑:“小苏还是有想法的,你多带带他。”

文辉迟疑地看着刘波,试图弄清领导的全部意图。

文辉:“带他?还是注意点他?”

刘波笑了:“带他。”

文辉迟疑地点点头。

恍惚间,文辉想到在不久之前,苏见明还是一个在专案组会议上闹笑话的书呆子,需要父亲郑刚庇护。

现在,他好像已经是个人物了。

2

刘锋走进董事长办公室时,黎志田正在窗前打着模拟高尔夫。看到刘锋进来,他扔下高尔夫球杆,坐回办公桌前,看着刘锋把一张张偷拍照片整齐地摆在桌上。

照片上的主角都是苏见明:苏见明等人调查龙翔广场尸骨案;苏见明等人去找徐德发;苏见明和晓薇在一起谈话。照片从不同的角度捕捉到他们的行动和表情。黎志田的眼神在照片上滑过,审视着每一个画面。

刘锋看着黎志田的眼睛,确定他浏览完了所有照片,这才开口:“苏见明想见您。”

黎志田笑着靠在椅背上,感叹苏见明的胆量。

刘锋需要一个确定的回答:“怎么回复?”

黎志田一摊手:“见啊,为什么不见?”

黎志田把见面的地点再次定在了自己的会所。

苏见明在刘锋的带领下走进会所,穿过大厅,走近江边的茶桌。黎志田早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这一次,他热情得多。

他站起身,握住苏见明的手,夸张地打着招呼:“见明,欢迎。”

刘锋在旁补充道:“黎总很少把人约在这里。”他的意思不言而喻:只有重要的人才有资格在这里见到黎志田。黎志田则是诚恳地看着苏见明:“能到这里的人,是以后能成为朋友的人。”

苏见明点点头,开门见山:“您是忙人,就不绕弯子了。”他拿出朱丽的照片,“我们最近调查的案子,牵扯到了这个人,不知道黎总认不认识她。”他把照片递给黎志田,仔细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

黎志田接过照片,好奇又仔细地审视了半天,才把照片递还给了苏见明:“这是哪个?我没见过。”

苏见明又把照片递向黎志田:“您再看看,再想想。这个女人曾经在五一路开了个茶馆,而您,就是那个茶馆的房东。”

黎志田这次没接这张照片。他夸张地笑了起来:“这样的产业,我有几百处,我不可能记住它们都租给了谁吧?”

苏见明点了点头,又问:“也对。可是,您知道这个女人的尸体在哪里被发现的吗?”

黎志田干脆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啊,在春意路龙翔广场的墙里。”

苏见明一愣,他没想到黎志田会这么干脆地把话挑明。但黎志田毫不在意地分析着,像是想帮苏见明分析出什么似的。

黎志田道:“尸体只能是施工的时候被藏进去的,所以要么是施工队干的,要么是商场的所有者干的,而当施工队也属于这个所有者,所以这个所有者,也就是我,嫌疑就会被无限放大,对吗?”

苏见明迟疑地看着黎志田。

黎志田迎着他的目光,随意地摊了摊手:“我可以给你一个回答:不是我,跟我没关系。”他拍了一下手掌,“好了,公事谈完,喝茶吧,我希望交你这个朋友,希望你经常能来这个会所喝茶吃饭。”

哑巴男人听到击掌声,连忙端着壶过来添水,黎志田笑着问他:“合作,我擅长;打仗,我也擅长。对不对,表哥?”

表哥连忙点头,他看起来很快乐。

苏见明看着黎志田的样子,点点头:“感谢。今天不喝了,忙,走了。”

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黎志田热情地与他告别:“苏警官,什么时候想喝茶,随时来,我随时欢迎!”

苏见明:“好的。”

苏见明没有停留,头也没回地快步离开。

黎志田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得这个苏见明和当初不同了。

他不再是面对红油火锅不知所措的大男孩,现在,像一个男人。

就像他第一次遇见的郑刚。

3

夜色阑珊。郑刚再次换上装备,沿着江边开始了夜跑。他肃清头脑,开始他已经习惯的奔跑中的思考。

黎志田和何秀丽谈话,然后做高调的自首威胁,是他向自己展示的最后态度。

家里这边,何秀丽没有提到与黎志田见过面,避免着和郑刚发生多余的对话。苏见明也不再询问自己的意见。

一切迹象表明,案件的事态、金江的剧变、家庭的走向、和他本人的命运,都似乎在失控前的平静之中。

郑刚加快夜跑的脚步。

他再回过神时,已经跑到了晓薇的小区,他在路边观察了许久,确认无人注意后,他上了楼。

在与晓薇断了三周联系之后,郑刚来到晓薇的住处。

门前,听到屋里响起熟悉的音乐声,他怔在门口,踌躇半晌,最后还是用钥匙打开了门。

晓薇听见了郑刚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她电视机的屏幕里放着充满噪点的旧录像。电视机里,朱丽的身影婀娜,歌声如从云端传来的幻梦。

郑刚的步子停在门口,他看到了屏幕上的内容。

他愣住了。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

晓薇蜷缩在沙发上,死死地盯着电视里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的手里攥着一串华丽的珍珠项链,和朱丽胸前的那一串一模一样。郑刚的目光从屏幕移到晓薇身上,这个瞬间,他几乎要分不清朱丽和晓薇了。

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那串项链也是。

晓薇眼里含着泪光,她只觉得姨妈和电视机上的这个女人很像,但又判若两人。在她的记忆中,姨妈像一株低调的劲草,从不打扮得显山露水。但屏幕上的朱丽却艳丽如一朵玫瑰,大大方方地盛开在舞台上。这样的反差带来沉重的困惑,如云雾般笼罩住了她。

晓薇知道她曾经是市歌剧舞剧团当红的演员,但从没见过她演出。姨妈从团里辞职后,开了一间不大的茶馆。有一些夜里,姨妈不在家,晓薇就安静地自己在家里写作业。

她从不知道自己之外的姨妈的生活。

朱丽的声音继续回荡在房间里:“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蒙眬,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温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

郑刚缓缓走近。

晓薇看向他,又看向电视:“这是我的姨妈,她就像我的妈妈,我以前和你说过,记得吗?”

郑刚指着电视道:“这是哪里来的?”

晓薇:“公安局的人来找我了。他们在龙翔广场的墙里发现我姨妈的尸骨。”

郑刚一怔。

晓薇:“她在黑洞洞的墙里躺了十几年……”

郑刚不知道说什么,他在沙发的尽头坐下来。

晓薇又掏出黎志田的照片:“公安局的人说,凶手可能跟他有关。”

郑刚看着照片,不语。

晓薇的语气近乎哀求:“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要找到凶手。”

郑刚的眼神移开了。晓薇却坚定地追着他:“求你了,今后,我没别的事求你办,只求你这一件事。”

郑刚看着屏幕上的朱丽。她在舞台上优雅地摆动,很有风情。

二十多年前,年轻的郑刚意气风发,他也是像这样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朱丽,脸上带着喜悦和欣赏。

后来,他在黎志田的游船会所里,在那一间间狭小的、充满年代感的卡拉OK包厢里与朱丽合唱。郑刚已经不记得她们合唱过多少次了,但郑刚却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每一次,他都会凝望着朱丽侧面的轮廓,他喜欢她从耳根到下颌的那一道弧线,很喜欢。

很多次,包间里就他们二人,舷窗外是繁华的金江夜色。

很多次,午夜的酒店里,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一幅幅画面闪过,电视机里的歌声依旧,郑刚已经有些恍惚。他的眼神移到晓薇身上,不断地想起朱丽。

从耳根到下颌的那一道弧线。

晓薇靠过来,郑刚轻轻揽住晓薇的肩膀。

晓薇低声地说:“你会帮我抓到杀害她的凶手,对吧?”

郑刚郑重地点点头。

走出晓薇家的小区之前,郑刚转过身,再次看向那扇窗户,眼中掠过一丝决然。

江边晚风徐徐,郑刚的目光穿过江面,落在对岸的灯火处,那是家的方向。但他现在不打算回家,江对岸还有一个局,一个老朋友在那里等着他。

这一次见面,是为了再度明确他们之间的同盟战线,就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

那一年,他们俩都刚过三十,正是做事的时候。

那时,他们一起干了票大的,把彼此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4

郑刚和黎志田都刚过三十二岁那年。

黎志田坐在自己的船上,舷窗外是倒映着月色的平静的江。屋内的桌上,火锅还微微沸腾着,地上躺着五个五粮液的空瓶。桌上还有厚厚的一摞现金,大约四十万。旁边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是下沙村的村长,脑满肠肥。几根稀疏的头发懒散地盖在头顶,梳成在这个年纪常见的“锅盖头”。

隔壁房间是卡拉OK,传来一段低沉的歌声。

黎志田靠在椅子上,静静抽了口烟。他有些心疼。包间门开了,郑刚走了进来。他看看沙发上躺着的人,又看看桌上的钱沉声问道:“怎么?谈不拢?”

沙发上,村长鼾声如雷。

黎志田苦笑地看着这个死猪一样的男人:“桥可以修,但沙子不能挖,那是他小舅子的公司要接的,我说联合,也不同意。而且还警告我,不准在青山区接工程。这下麻烦了。”

郑刚坐到黎志田身边,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他傍上了谁?”

黎志田指了指天花板:“赵。正在楼上包间喝着呢。”

郑刚坐下,思索了片刻:“说难办也难办,说好办也好办。”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尽,似乎做了个并不容易的决定。他指指桌上的现金:“这些,加三倍,给赵,一会儿就给。”

黎志田也喝了一杯酒,点了点头。

郑刚眼色一变,凑近了低声询问:“有粉吗?”

黎志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末。

郑刚接过塑料袋,掂了掂重量,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放到他口袋里。”郑刚指指沙发上的人,又看向窗外,“那辆广本是他的吧?他的司机呢?”

“在楼下。”

郑刚想了想:“我会让人在二桥设卡检查。”

黎志田有点犹豫,他看着郑刚:“就算收了钱,赵恐怕也不会站到我们这边。”

郑刚笑了,笑这位老友想得太简单:“谁说让他站过来?录他的音,拉下水。”

黎志田思虑,点点头,收拾桌上的钱:“那我明天去找赵。”

郑刚摇摇头:“现在就去。”

黎志田有些惊讶:“现在?”

郑刚微笑着深吸一口烟,仰头向天花板吐去:“最好的反击时间,是你被打之后的下一秒。如果你被打晕了,你醒过来之后的下一秒,是第二好的反击时间。”

郑刚收拢思绪,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这番话。

如今,他也要开始“反击”。但今非昔比,这次出拳的有好几拨人,其中甚至还有他的儿子,可谓是腹背受敌。

郑刚压低帽檐,走进会所。他看到黎志田正坐在靠窗的船舷边,面前的桌上支起了火锅,地上还摆着几瓶五粮液。这场景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们都老了。

没有多说什么,郑刚和黎志田二人涮起了火锅。二人先是默默地吃着,只是偶尔迸出一两句“喝酒”“这个不错”“够辣”这样的词语。

吃完,他们默契地放下了筷子。

郑刚先是淡淡地询问,龙翔广场墙里的朱丽,是不是黎志田故意抖出来的。郑刚现在复盘起来,认为是公交车爆炸案一出,黎志田就扔了这张牌,让其慢慢发酵,一直到最关键的时刻被引爆。

也怪自己,他当时一直盯着爆炸案的发展,根本没去注意局里其他的案子。

黎志田没有正面回应,只说,近三十年的往来已经把他们捆绑得足够紧,紧到身上的刺都扎进了对方的肉里。

比如墙里的朱丽。

就算他不抖搂出来,墙也总有倒塌的那天。

“所以,是你抖出来的?”郑刚问。

“不重要了。”黎志田病态地笑起来。

夜风吹过,两人都眯起眼,脸上显现出相同的老态。

“为什么?”郑刚有些不解,黎志田为什么要下这步两败俱伤的棋。

“跟你动David一样。”黎志田想了想,说。

其实,继高进退场之后,没有了第三方,郑刚与黎志田的斗争就注定是零和游戏,终于,让事态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为什么?”郑刚重复地问,这一次,有了自我拷问的意味。

为什么?他们两个人明明互相扶持和保护,可以获得金江大半的利益。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自相残杀的局面。

“是啊,为什么?”黎志田也自问道。

三十年来,他们第一次真正面对彼此,面对自己的欲望、贪婪、野心和弱点。

最后,两人对视一笑,得出很简单的答案。

还账。

那个香港电影怎么说的,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停战吧。”郑刚缓缓地说。

“你说什么?”

“停战。”

这是郑刚一生中说过最重的话。这句话意味着,在最重要的时刻,郑刚向黎志田屈服过。

两人一生的纠缠,最终归于这句轻描淡写的话。

他们形成穷途末路的联盟。

黎志田:“我听成:挺着吧。”

郑刚和黎志田都觉出自己的荒诞,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失控地笑了半分钟,两人像是累了,各自垂下头,表情凝重。

郑刚先收了笑容:“现在就一件事:不能让苏见明从那个女孩那儿知道更多。这个案子太敏感了,必须烂掉。”

“我会盯紧的。”黎志田答应完,接着又有些迟疑地开口,“苏见明才来找过我,问我认不认识朱丽。”

郑刚一愣,苏见明调查的进展比他预计的更快:“你怎么说?”

黎志田在桌上排出一张张苏见明调查朱丽案时的照片,在郑刚震惊的目光中摊了摊手:“我当然说不认识,不然,我今晚怎么敢请你来?”

郑刚皱起眉:“你的人在跟踪他。”

黎志田语重心长:“老郑,你要感谢我的苦心。时刻关注你儿子的动态,是我在给你擦屁股。”

郑刚沉默半晌,这才继续开口:“不要出任何岔子,如果这案子炸了,你我只能一起死。”郑刚坐下,看向舷窗外,不由得有些感慨,“老黎,金江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上面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

黎志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郑刚叹息地说:“老黎,我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黎志田克制着惊讶:“什么?”

郑刚苦笑着看向黎志田:“雷书记,你之前拿人家的手涮火锅的那个,他自首了。”

黎志田恍然大悟,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上边这几年也收到过不少材料,只不过还没机会处理。这个雷书记可能是个导火索。”郑刚的语气有些惆怅,“虽然我现在从公安局退下来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一有任何差池,后果没人可以承担。”

黎志田也苦笑起来:“我知道了。老郑,你要挺住。”

郑刚脸上浮起快意的笑:“不过,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在会上把我带走。”

黎志田垂下眼睛,他知道,郑刚是想幽默一下,但和多年前一样,他觉得郑刚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他生来就该是一个严肃而威严的人。

郑刚的面色像是回应他的思绪一般变得肃然:“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你要替我把这件事安排好,让它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黎志田点点头:“这么多年了,不用你说,你放心。”

郑刚眼里突然有些悲凉:“我可能等不到结果了,我只能相信你,别让我失望。”

黎志田坚定地说:“做不到这件事,我来陪你。”

郑刚拍了拍黎志田的肩,他相信他能做到:“还有,必须保证见明的安全。”

黎志田点点头:“最好的办法是,让那女孩消失……”

郑刚说:“不行,也别碰她!”

黎志田不语,思考着。

对话结束了。郑刚戴上棒球帽,向外走去。

在进行这短暂的对话之前,两人已经有了无数个小时的斟酌和考量。在这样的算计中,不能带有一丝情感,只有绝对的理智。在两个人中牺牲一个,是破解困境、避免更大损失的唯一途径。

局内人里,谁的死亡损失更小?谁更逃不掉命运的裁决?官员的死,可以避免从高高在上到阶下囚的屈辱,可以换来上级和同僚的安全落地,可以给家人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商人的死,可以很大程度上保住他的财产,抹去一桩桩命案,也能避免其他局内人落井下石,不明不白地最终死在看守所——

都是生意。

黎志田从舷窗里望着这位老友的渐远的背影。

遥遥地,黎志田喊:“老郑,要是能过这一关,咱还像原来一样,成不?”

这个不是算计和生意,是两个落寞的中年男人内心的一点点珍视的东西。

郑刚怔住,停下脚步。他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比黎志田悲观,认为当下的局面,只能是苟延残喘。相比黎志田,郑刚还感到一种无形中的命数的压迫。

他无法回答黎志田,只能径直往外走去。

这一刻,黎志田觉得自己比郑刚坚强,比郑刚更相信人的力量。

黎志田这样想。

5

距离与郑刚分别,过去了整整一天。

晓薇请了假,在床上蜷缩了整整一天,终于坐起来,想吃点什么,但又觉得反胃。最后,晓薇只能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夜色中窗外山峦的暗影,等待翻涌的胃酸消下去。

好了。胃痛消失的时候,晓薇做出了决定。

她把优盘插进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出现了朱丽的身影。她的歌声缓缓流淌而出:“白鸽奉献给蓝天,星光奉献给长夜,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小孩。雨季奉献给大地,岁月奉献给季节,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爹娘……”

音乐声中,她站起来,走到隔壁堆满老家具的里屋,开始翻箱倒柜。

闸门被打开,回忆就在一瞬间倾泻而下。对于晓薇来说,这间屋子是用陈年往事装潢起来的。她平时不敢踏进回忆的世界,她怕陷进去。从泥沼里抽身不是件轻松的事。

但是现在,她决定踏进去。

那年,金江刚开第一家外国冰激凌店,那里是整个城市最时髦的地方。朱丽带着晓薇排了很长的队,等了好久,才终于坐到靠窗的位置上。她们一起吃着外国进口的冰激凌,晓薇选了巧克力味,而姨妈选了香草的。

晓薇清楚地记得,那天吃着冰激凌,他们两个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那时的她只觉得和姨妈在一起的日子充满了快乐和温馨。

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姨妈原本计划带着晓薇去旅行,但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一切。姨妈再也没有回来。鲜活的一个人,硬是被压成了一张残忍的黑白遗像。

此刻,晓薇在柜子深处看到那个相框,相框里的姨妈仿佛又褪去了一层颜色。

朱丽的歌声还在屋里回荡。晓薇擦了擦积灰的相框,再将它放回原位。

她在这堆记忆中细细过滤,却始终没有找到她最想要的那件。某个秘密似乎在跟她玩捉迷藏,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但她没来由地相信,这个秘密一定藏匿在这间屋子里的某个角落,等待她去揭晓。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一堆五斗柜下层抽屉中儿时的玩具上。那些她曾经爱不释手的毛绒玩具,如今已经落满了时光造就的灰尘。

那时她即将初中毕业,还怀揣着巨大的好奇心和几乎用不完的精力,她还对世界充满期待。出事的那天早上,她和姨妈刚刚因为一件小事吵了一架,正生着姨妈的气。姨妈穿上那件她最喜欢的墨绿色上衣,准备前往她的茶楼。晓薇在床上赖着,但她一直竖着耳朵,数着姨妈走远的脚步声。

直到姨妈走下半排石梯,晓薇才决定原谅姨妈。她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姨妈的背影,大声朝她喊:“姨妈,给我再买个天线宝宝的玩偶回来,我就原谅你!”她的声音回荡在充斥着潮雾的空气里。姨妈回头,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她。

等到一周后,她再次见到她时,她就变成了那个样子。她想,姨妈总是说,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该坚强。所以她一直忍着,就算再想哭也忍着。但当她看到姨妈的员工遵照她的嘱托,将这只天线宝宝递到自己手上的时候,她还是落了泪。她原谅了姨妈,却开始怨恨自己,或许,如果不是自己和她生气,她就不会出事。

她准确地认出了那只天线宝宝,她记得它的名字。

它叫小波。

晓薇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个屋子里有线索。

当时姨妈去世,她几乎没有抱过这个玩具,它已经有些旧了。

她把它拿出来,重量不对。

是的,就在这儿,姨妈在这儿等着自己。

她拉开玩具背后的拉链,一只初代摩托罗拉手机的天线露了出来。

她重新拉上它的拉链,把手机塞了进去。

回到卧室里,她拿出苏见明的名片,拨出电话。

“苏警官吗,我找到了我姨妈的旧手机……”

苏见明对晓薇这边,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指望。当年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了解一个美丽的歌舞女演员的复杂世界?但他从她的脸上看出来,她很爱她的姨妈。

这让他感到他们是一个同盟。

手机的铃声响起,电话里是晓薇颤抖着的声音。

“我在郊外,手机的事你跟谁也不要说,我马上过来!”苏见明说完,立刻挂断了电话。

苏见明跳起来冲了出去,办公室里,打着盹儿的孙鹤阳猛地一惊,一块磁铁似的紧紧跟上苏见明。

苏见明:“去开车,去杨晓薇家。”

他们警车鸣着笛在山城的坡道上飞速奔驰。

孙鹤阳开着车,苏见明坐在副驾驶。苏见明一边焦虑地不停看着手表,一边有些担心地询问:“你刚才从局里开车出来,碰到什么人了?”

“我碰到了刘局。”孙鹤阳头也没偏一下,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怎么了?”

苏见明:“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身边有人在跟踪?”

孙鹤阳:“什么?跟踪?”

孙鹤阳瞪大眼睛。

苏见明:“上次去银行,昨天去朱丽老家,我有这种感觉。”

孙鹤阳:“头儿,你不要吓我。”

他会是刘波吗?

苏见明皱眉:“你跟刘局说了手机的事?”

孙鹤阳点点头,油门踩得更深:“我说拿到手机后会回局里。”

苏见明看着前方,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狭窄的道路。他伸手握住侧上方的握把,叮嘱道:“拿到手机以后,你要保密,跟谁都不能说。”

孙鹤阳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但依旧直直地看着前方:“所有人?”

苏见明的语气坚定无比:“所有人。”

孙鹤阳叹了口气:“说不定手机里啥也没有呢?头儿,你就那么确定?”

苏见明皱眉看向他,余光却突然看见了一道黑影。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哐!”

猛烈的撞击在瞬间发生,从丁字路口的另一边侧面冲过来的一辆SUV,直直地撞在驾驶室上。瞬间,玻璃渣子混合着车里的零碎在空中飞舞。孙鹤阳的头狠狠地弹向后方,他在眩晕中依稀听到了自己和苏见明的惊叫。苏见明感觉身体被一股猛力甩动,他的头不受控制地摆动,撞在副驾驶一侧的玻璃上。

警车在马路上旋转了两圈,侧翻在路边。

苏见明的上半身被甩出车窗,他趴在马路上,贴着地面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却感到身体被撕裂开来。爆炸案发生的那天,他有着几乎同样的感受。

苏见明勉强坐起来,明亮的车灯晃着他的眼睛。他吐掉嘴里的血沫和沙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勉强恢复视力后,他看到一辆路虎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车上的大灯碎了一个,另一个照着苏见明,看不清车里的人。

片刻过后,路虎低吼着,向苏见明冲过来。他绝望地闭上眼,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的脑海里,已经有了自己被撞飞的画面,已经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但在最后一刻,路虎刹住了车,在他面前停下,保险杠几乎贴到了他的面孔。

苏见明睁开眼,他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壮汉下了车。壮汉走了过来,从他的身上摸出手机,放在脚下重重地踩了几脚。又走到10米外的孙鹤阳面前,做了同样的事情。接着,他回到路虎上,迅速离开了这里。

苏见明看到,在壮汉的脚下,手机屏幕闪烁了几下,接着陷入了黑暗。他的脑子终于重新开始转动,他意识到了壮汉的目的——拖住他们。他再次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快,把车正过来,看看还能不能开。”

孙鹤阳似乎也还好,还没完全恢复理智,他懵懂着反问:“还开?”

“他们肯定知道杨晓薇找到了手机。他们没对我们怎样,是想拖延时间。”苏见明有些语无伦次了,“她有危险!”

金江的崎岖地貌让他们有机会翻过这辆车。此时,这辆车正斜斜地靠在山坡上,他们只需要将它推回正位。

他拉起孙鹤阳,两人趔趄地走到车子一侧,用残存的力气将车翻了过来。

苏见明坐上驾驶座。

万幸,这辆警车虽然很老了,但皮实至极,经过这样的撞击,竟然还能发动。车窗已经粉碎,前挡玻璃上巨大的裂纹反射出碎裂的街道。苏见明踹开了干扰视线的前挡风玻璃,重重地踩下油门。引擎发出咆哮,“轰”的一声,被撞过的车身像一堆破铜烂铁拼凑成的怪物,用最后一口气在街上跑了起来。

很慢,但在跑。

6

此刻,晓薇家楼道的阴影里,有两个红点一明一灭,那是两个人在抽烟。他们在望风。

屋内,晓薇蜷缩在床上,看着对面。

一个叫强子的中年汉子,正坐在她对面,嘴上也点着一支烟。墙上的时钟发出机械的嘀嗒声。

这声音把两个人的僵持无限放大。

“你在等什么?”晓薇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

强子看看墙上的钟,又看看腕上的表:“1点整。”

晓薇尽量保持语气平静:“然后呢?”

“先奸后杀。”强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听到他的威胁,晓薇的心颤抖了一下。她紧紧握住双拳,尖锐的指甲刺在掌心,疼痛感让她稍稍镇定了些。

强子拿起嘴边的烟,随意地弹了弹烟灰:“老子是不会劝你的,反正1点钟以前,你把手机给我,我就走;不给我,我办事。你个人看着办。”

晓薇看向墙上的钟,现在是12点45分。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晓薇试图吓唬强子,“警察一会儿就来。”

“那我们就等到嘛,”强子冷笑着抽了一口烟,直接把烟头摁灭在桌上,“看到底来不来。”

破损的警车在路上竭尽全力地奔跑着,发出刺耳的噪声。车前盖令人不安地震颤着,还冒着浓浓的白烟。

苏见明依旧把油门踩到底,引擎歇斯底里地怒吼着,然后是一段垂死的呻吟,最终罢工了。

孙鹤阳跳下车,前后寻找着路过的车辆,偶尔有车驶过,可是看到他们这副样子,谁敢停,都是一脚油门冲过去,有几次差点撞到他们。

苏见明狠狠地砸着方向盘,接着跳下车,朝着晓薇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孙鹤阳看着他的背影转了个弯,接着消失在黑暗中。他低声骂了一句,接着拔腿追上。

郑刚拿着手机坐在书房里,电话那头是黎志田。

“老郑,该下决定了……”黎志田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幽灵。

“不行,不能动手。”郑刚的声音坚定,但黎志田认识了他这么多年,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不一样的意味。

他知道,此刻郑刚的心是犹豫的。

黎志田轻叹一声:“不然怎么办?”

“想办法,什么办法都行!让她把东西交出来!”郑刚发出了压抑着情绪的低吼,话到最后,语气已经近乎求助,“别伤她……”

但他们两人都知道,再怎样争论都是徒劳了。

晓薇只剩一种命。

墙上的时钟在一点一点地走着。

晓薇犹豫着。她看到,强子站起来,从脚边拿起了铁锤掂了掂,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安全套,放在手里揉了揉,又将它塞回了口袋,晓薇心里一紧。

强子嘴角一扬:“莫怕。”

晓薇看着强子的脸,突然说:“你们等着,有人保护我,他比你们强得多。如果我出什么事,他一定会找你们算账的……”强子摇了摇头,他站起来。

就在晓薇要闭上眼,准备好决然赴死的时刻,门突然开了。

刘锋走了进来,他戴着一个口罩。

他理都没理强子,打开桌上晓薇的钱包,拿出一张银行卡。

他好整以暇地在笔记本上打开一个网页,输入了她的卡号。晓薇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她无法判断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什么立场。

刘锋拿着笔记本走过来,把屏幕转向晓薇:“看好。”他在汇款金额那一栏里,打下一个“2”,又连续按了好几个“0”。晓薇认出,那意味着200万。

男人把笔记本电脑向她推了推:“把手机交出来,你自己按这个‘确定’键。”

晓薇久久地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没有动作。

刘锋再次操作键盘,把数字改成500万。这次,屏幕被推得更近了,晓薇凝视着数字后面那串“0”,这串数字已经让她有点眩晕。

耳边,男人语气轻柔,充满着诱惑的味道:“一口价。你什么都没损失,换你的好日子。”

但晓薇没说话,没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刘锋看着她的决绝的神情,叹了口气:“这个场面,我经历过无数次,商人、教师、官员、良家妇女、钢铁汉子……没有人能坚持到最后。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设计的。”他伸出一根手指,“最后一次,我希望你懂事,给我们大家都省点事。”

那根手指按在键盘上,屏幕上的数字变成了1000万。

晓薇还是不说话。刘锋看了看时间,站起来,神情充满了无奈:“你完了。”

晓薇坚强的外表突然崩溃,大颗的泪水涌出眼眶:“她比我妈还亲……她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悄悄地死掉,我是人啊,我不能像畜生一样,只想着自己,我是个人……”

她泣不成声。

刘锋他看着晓薇哭泣着、倾诉着,依旧面无表情。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注定无法相互理解。

时钟指向12点59分,刘锋向外走去。

突然,晓薇的手机在桌上响了起来。刘锋走过去接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声音:“把手机给她。”

刘锋无言地把电话交给晓薇。

晓薇听着。

电话那头有呼吸声,片刻,发声了:“是我。”

那是郑刚的声音。

晓薇睁大了眼睛。

郑刚的声音:“接受吧。”

一瞬间,晓薇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刻,她仿佛又闻到了那种气味儿,儿时,母亲自杀的那个狭窄的卫生间里的气味儿。

她闭上了眼睛。

苏见明冲进晓薇的小区,扶着膝盖喘息着。半分钟后,孙鹤阳终于追上了苏见明。他喘着粗气,扯住苏见明的袖子:“头儿,我觉得上面有危险,还是先叫增援吧。”整个小区仿佛只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喘息声。

苏见明并没有考虑多久,他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喘了,便甩开孙鹤阳的手:“谁都别叫,你给我望风。”接着步伐坚定地走进晓薇家的楼道。

苏见明从墙角摸起一块砖,轻手轻脚地前进着。他的心跳又快又重,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他摸到晓薇家的门口,轻轻抓着门把手,门没有锁,他拉开一道漆黑的裂缝。

他打开灯。

屋里空无一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床单整洁,写字台整洁,茶几上干干净净。

苏见明找遍了房间内外,什么也没有。

他猜想,是不是晓薇意识到了危险,跑了?

他松了口气,放下板砖,准备出门。

拉开门的一刹那,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是从房间里传来的。他看向房间深处的壁橱,门下似乎有着一片暗影。

心跳再次加快。他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拉开壁橱。

她看到晓薇的尸体蜷缩在狭窄的壁橱里,脖子上是触目惊心的巨大刀痕,她的血迹把壁橱内侧染成了可怖的猩红。

苏见明心里的那股劲突然泄了。他脱力般后仰,直直摔倒在地上。

7

苏见明的身体在地上蜷缩着、战栗着。

那天下午在招商银行的场景浮现。他记得阳光透过窗子,打在晓薇素洁的侧脸上。她看着朱丽的照片,眼神悲伤又坚定。

他坐起身来,看着晓薇。

晓薇的嘴微张着,仿佛想要诉说什么。脸下的血像是流净了,白得像是一片蝉翼。她的手无力地垂着,指尖还有尚未干涸的点点血迹。苏见明的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里画着一个大圆圈,旁边还有一个小圆圈,中间一个短横将两个圆圈连了起来。

苏见明勉强站起来。他知道,晓薇最后用生命留下的信息,绝对不会没有意义,或者可以说,他不该让这段信息变得没有意义。他在房间里开始了搜索。晓薇是个生活很简单的女孩,她没有很多衣服鞋子,也没有什么化妆品或是包包。房间里最多的,就是照片。苏见明看到角落里那张她和朱丽的合影,她们笑靥如花。

他翻遍了整个房间,最终翻到了五斗柜下的抽屉。

他拉开抽屉,看到了那一堆陈旧的毛绒玩具。

仿佛是命运使然,恰好苏见明和晓薇的童年处在同一时期,看过同样的动画片。恰好,苏见明想起了前几天见到晓薇时,她说过的话。

我是她的天线宝宝。

抽屉里有两只天线宝宝,一个更旧,一个新一点。

苏见明拿起那只新一点的,感觉里面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硌着他的手。他拉开拉链,里面是一部陈旧的手机,熄灭的屏幕是那种温暖的黄绿色,像秋天的叶子。他掏出手机,眼里的光终于再次出现。他知道,这是晓薇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东西,也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追寻的一个终点。

他有些兴奋地抬起头,却愣住了。他发现门口站着几个人,最前面的正是强子,血迹在他油腻的衣领上喷出一道鲜艳的线,仿佛某种带有宗教意味的符号。看到苏见明手里拿着的手机,他咧开嘴笑了,露出歪歪扭扭的牙齿:“等你半天了。”

他们走上前来,围住了苏见明。

苏见明缓缓地后退,手里依旧紧紧地握着那部手机。突然,他的腰撞到了窗沿上,他回头看去,窗外的黑夜坚硬又寒冷,像一块冰,

强子伸出一只手:“两条路,要么,把手机交给我们,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要么,你就从这跳下去,我们下楼捡手机。”

苏见明看着楼下的黑暗,想起刚才跑上楼时看到的院内布局,他说:“我刚才上楼的时候,看到楼下有树,还有个池子,挺深的。”

强子想了想,也笑了:“池子里有水吗?”

苏见明歪着头,啧了一声:“拿不准。”他回过头来,看着手里的手机:“不过,我想试试。”在强子不明所以的眼光中,他把手机塞进怀里,深吸一口气,向后用力撞击,老式的木框窗户碎裂,他从窗户落了下去。

苏见明穿过树冠,砸断了好几根树枝。他的方向感刹那间被颠覆,他缩起了四肢,紧紧地抱在胸前。

“砰”,他落入水中,感到一块沉重的钢板打在了身上。他眩晕了几秒,池子里已经很久没换过的水呛进了气管。苏见明咳嗽着睁开双眼,他手忙脚乱地向上游。他拍了拍胸前,松了口气,还好,手机还在。

楼上强子的叫喊声传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得赶紧离开。

他翻出水池,一边跑,一边踹着小区路边停着的车辆。警报声呜呜地响起来了,人们的美梦被划破,高低不同的窗户内不约而同地亮起了灯。一个住户趿拉着睡衣拖鞋,揉着眼睛走出了门:“妈的,大半夜的……”

他按了按手上的车钥匙,一辆大众甲壳虫嘀嘀两声,停止了叫嚷。苏见明眼睛一亮,一个箭步上前夺下了车钥匙:“我是警察,借一下你的车,明天来市局取!”

住户还没反应过来,苏见明就已经跳上了车。那辆甲壳虫在小区狭窄的通道里闪转腾挪,很快便冲出了小区的大门。但就在三秒之后,对面几盏大灯亮起,打断了他的喜悦。那是两辆路虎,其中一辆的大灯碎了一边。

路虎的引擎轰鸣起来,像两只发怒的巨兽。

苏见明连忙重重踩下刹车,接着打满方向盘,把油门踩到底,拐了一个极其惊险的弯。后视镜里,那两辆路虎已经向他扑来。他在脑子里快速构建起了附近一带的地图。他需要的是一条能够拦住追兵的路线。他突然想起跑来时路过的那条健身步道,就在前方不远处。步道狭窄,甲壳虫很好通过,但陆虎车体太宽,或许会被卡住。

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苏见明打定主意,接着猛地一打方向盘,拐进了步道之中。步道两边,茂密的灌木枝条打在车体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后面的路虎紧追不舍,试图开进步道,却被两侧的墙壁牢牢卡住,不得寸进。

苏见明看着后视镜里被卡住的陆虎车,松了一口气。他开出步道,又穿过几个隧道,几乎兜过了半个金江。

他观察一番,确认没有追兵追上,终于如释重负地趴在方向盘上,浑身都颤抖着。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也知道,这场追逐才刚拉开帷幕。

书房里,郑刚还坐在原位。台灯冰冷的光线照在他的额上、鼻上,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思绪在他脑中炸开,朱丽和晓薇的身影慢慢重叠,变成为同一个人……

所有回忆都从虚空中回来了。他想起和朱丽共度的那些日子,也想起那些炽热的爱,是如何逐渐变成了嫌隙、疏远与冷漠的。

最后一次,卡拉OK的包间里,两个人不再并肩合唱,而是各自坐在沙发的一头,沉默地抽着烟,只有背景音乐和点唱机的MV不合时宜地循环播放。午夜的酒店里,二人分别,郑刚在床前穿着衣服,朱丽斜倚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微张,却最终不发一语。她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挽留。

后来,郑刚曾在江边偶遇朱丽。看到她的那个刹那,郑刚依然心有波澜,然而他只能没有看见般和她擦肩而过,站在江边冷冷地看向远方。很久后,他回过头去,朱丽早已消失在人群里,在他面前,只剩一片江阔云低。

2008年7月23日。

一辆被摘掉了车牌的帕萨特汽车驶上偏僻的江滩,此时,天上下着大雨。豆大的雨点敲打着江面,激起层层涟漪。这辆帕萨特在江滩上留下了长长的辙印。在车的后座,床单包裹着什么东西,上面还有点点血迹渗出。

一辆黑色奔驰,一辆广本,两把黑伞等在尽头。帕萨特缓缓停下,郑刚摘掉手套下了车,看着伞下迎上来的黎志田和刘明利,他压低了声音:“做成交通事故,冲破护栏,落到江里,今天弄完。”

黎志田点点头,刘明利却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谁?这么大阵仗。”郑刚没有回答,只是斜了他一眼,黎志田立刻会意,呵斥道:“闭嘴,钥匙。”闻言,刘明利连忙缩起脖子,从口袋里拿出广本的钥匙递给郑刚。

看着郑刚开车离开,刘明利指了指那辆帕萨特,小心地观察着黎志田的脸色:“我去办了?”

黎志田却摆了摆手:“等等。”他思考着,透过车窗瞥了一眼尸体,思考半晌才缓缓道,“两天时间,给我另外找一具尸体,做成交通事故,记住,要像。”

“那……这一具呢?”刘明利疑惑地问。

黎志田看着江上迷蒙的雨色:“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需要的时候,我们能拿出来。”

刘明利有些不解:“我们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有用吗?”

黎志田:“在需要的时候,能救命。”

雨越来越大了,打在江滩上、伞上,发出密集的脆响。

如步伐,如军鼓。

书房里,郑刚看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也开始下起了大雨。他终于站了起来,拿起手机,打开伞,默默走出屋子,走入雨中。

到了江边,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手中的手机,那是只和晓薇联系用的。

雨点飘在手机上,仿佛是想洗掉关于过去的痕迹。

郑刚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决绝地把手机扔进了江中。

他静静地伫立在江边。

如果出了太阳,一定又是云低江阔的风景,他想。

但郑刚是个悲观的人,他不相信还会有太阳。

他开始为永久的黑暗做准备了。

8

金江的轮廓在晨雾中缓缓现身了。

江边雾气氤氲,江水一浪一浪温柔地抚着鹅卵石滩,这是金江标志性的白噪音。江上旅馆的招牌已经非常陈旧,但历经昨夜大雨的洗礼,变得干净了许多。

船尾甲板上,苏见明正蹲在角落,狼吞虎咽地吃着泡面。

昨晚逃脱后,他就一直在思考该去哪里。

他不能回家,也不能回局里,局里的氛围对他并不友善,里面的人他也无法全然信任。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行至江边,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己该去哪——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麻团从舱里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看到苏见明脸上身上全是细小擦伤的狼狈模样,有些惊讶。但他依旧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苏呆子,好久不见。”

苏见明咽下最后一口面,看着麻团,有些惊讶:“你住这儿?”

麻团有些得意地指了指身后的船舱:“我们全家都搬这儿来了,琳姐给我们打了折。”

苏见明不明所以:“她凭什么给你们打折?”

麻团的话惊得苏见明睁大了眼:“你不知道吗?这是琳姐家的旅馆,她是老板。”他拍了拍苏见明的肩,“放心,这儿还有两个保安——我们的地盘,绝对安全。”

苏见明点点头,对麻团笑了笑:“这回,要你罩着我了。”

麻团大气地挥挥手,脸上的表情神气又骄傲。

苏见明吃完了面,回到了房间。看到李惠琳正在收拾床铺,苏见明看着她娴熟的动作,在危机的气氛中打趣:“没想到,你还是个土豪。”

李惠琳把床单拉平:“不是我,是我爸。”

苏见明笑了:“那你当什么警察?”

李惠琳回过头来,语气平静:“这样的旅馆,我爸有70多个。”

苏见明为这个数字惊诧。李惠琳看着他的表情,语气无奈:“我妈是二奶,他们都在上海。”她铺好了床,点起一根烟:“不过,这跟我没关系。我不愿意像他们那样生活,我要过自己的日子。”

苏见明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李惠琳刚刚整理好的床上。李惠琳本来想骂他两句,但刚张开嘴,看着他脸上身上的伤痕,还是忍住了。她坐到苏见明身旁:“当警察,是我的电瓶车。”

苏见明点了点头,看着李惠琳的双眼,从怀里掏出那部旧手机:“你有保险柜吗?把这个放进去。”

李惠琳看着手机,皱起了眉头。她接过手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现在的情况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哪儿,它在哪儿,直到我们打开它。”苏见明指着手机,“黎志田已经穷途末路了,他会不顾一切地要拿到这个东西。”

李惠琳按了按开机键,没反应:“这简单,我们现在去局里,用设备给手机充电。”

苏见明摇摇头:“包括局里。”看到李惠琳讶异的眼神,苏见明语气里满是忧虑,“昨天晓薇找到手机的消息,孙鹤阳只告诉了刘局,结果,我们立刻就遭到了袭击。”

李惠琳瞪大了眼睛:“你怀疑——局里?”

苏见明点点头:“黎志田盘踞金江这么久,局里肯定有他们的人。”

李惠琳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那接下来怎么办?”

“分头行动,”苏见明讲起了自己的计划,“你回局里把孙鹤阳带回来,最好能申请一下武器。我去想办法搞个这种手机的充电器。”他最后强调了一句,“千万不能泄露这里的位置。”

李惠琳掐灭了烟,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惠琳走后,苏见明下了船,走进了棚户区杂乱的街道。他戴上从李惠琳屋子里随手拿的棒球帽,小心地观察着周围。他穿行在山城小巷中,七拐八拐走了很远的一段路程,确保无人跟随后,他拐出小巷,走上大路,上了一辆出租车。

孙鹤阳坐在办公室里的工位上,看起来有些焦躁,眼神还不时地朝门口方向瞟去。看到李惠琳进了屋,他惊喜地站了起来,但还没开口,就被李惠琳冲过来拉住了。看着她凝重的神情,孙鹤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头儿呢?”

李惠琳坐到他边上:“在我家,待会儿跟我走,别跟任何人说。”

“为什么?”孙鹤阳满脸写着不解。

李惠琳打了他一拳:“别管,赶紧填单子,申请配枪。”

孙鹤阳大声叫了起来:“配枪……”但“枪”字还没说完,就被眼疾手快的李惠琳在胳臂上狠狠地掐了一下,他赶紧压低了声音:“申请配枪?哪儿这么容易?”

“那就赶紧走程序。”李惠琳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取东西,却看到门默默地打开了,刘波正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他们。

李惠琳有些僵硬地呆住,孙鹤阳却是反应很快地起立立正:“局长好。”

刘波走进办公室,他已经有了主官的那种莫名的威严:“苏见明在哪儿?”看到李惠琳警惕的眼神,他加重语气,“我命令你说出来。”但李惠琳只是表情倔强地看着他,仍然没沉默着。

似乎是感受到了李惠琳眼神里的不信任,刘波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有一些进展,但不想说出来,甚至还怀疑局里也被犯罪分子所渗透。”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孙鹤阳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看着刘波的背影,孙鹤阳小声问道:“姐,配枪还申请不?”

李惠琳没有回答他,转身向自己的工位走去。

9

经过一夜的雨和一早上的阴云,天空终于放晴了。

苏见明走到门口,用钥匙打开大门。何秀丽听到有人进来,从厨房探出头查看。她看到了苏见明脸上的伤,有些担心地皱起眉头,但她没有多问。看到母亲皱眉的样子,苏见明一愣,有点做贼心虚地说:“妈?你没上班?”

何秀丽的语气无悲无喜:“今天是周六啊。”苏见明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接着便快步向楼上走去。何秀丽听着咚咚的脚步声,大声追问着:“你昨晚上哪儿了?怎么没回来。”

苏见明扯着嗓子回答:“有事儿。”他走进了郑刚的书房,轻轻地关上了门。他靠着门听着楼下的动静。听到厨房里传来有节律的炒菜声,苏见明松了口气,开始轻手轻脚地在书房里翻找起来。他的目光落在书桌左边的抽屉上,那是一个上了锁的抽屉。

苏见明拿起桌面上的一把拆信刀,用力地撬开了抽屉。抽屉里有一些文件,还有几盒老式的大二分之一录像带。看着这些物品,苏见明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拿起一盒录像带仔细观察,和他之前在歌舞团找到的带子几乎一模一样。

苏见明转头走向不远处的书柜。他拉开柜门,里面果然放着一台老式的磁带录像机,上面铺着一层细密的灰尘。

苏见明小心地伸手,将录像机拉了出来。

苏见明从自己房间拿来了一个小监视器屏幕,接在录像机上。巴掌大的监视器屏幕上,出现了画质粗糙的监控画面,那是长江索道轿厢内的监控录像,轿厢里有十几个人。而最靠近镜头的,是郑刚和十几岁的苏见明,录像里,他们正对着窗外指指点点,说着什么。苏见明控制机器加速播放,但都是几乎相同的内容。

他又换了一盘磁带,这次,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朱丽。她轻轻地唱着,嗓音婉转: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看着屏幕里朱丽模糊而忧伤的脸庞,苏见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录像结束了,深蓝色的屏幕映出了苏见明的脸,也映出了他身后站着的何秀丽。他悚然回头,这样的场景就像是他无数次从梦中醒来,母亲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他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像是发现了某种恶劣的东西。

何秀丽上前退出磁带,要把磁带拿走。但几乎同时地,苏见明也抓住磁带。

母子两人就在这方磁带上角力起来,但最终还是何秀丽更胜一筹。她近乎粗暴地掰开了苏见明的手,把它放回了抽屉里,最终狠狠地关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苏见明冷冷地看着何秀丽:“妈,你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要让这个家继续正常过下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何秀丽的神情变得庄重无比。

苏见明指着抽屉,几乎是在质问母亲:“这么多年,你就不想看看里面的东西?”

何秀丽走到了苏见明面前,给他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不想看,你也不想看。”

面对母亲的结论,苏见明惨然一笑:“我总会知道的。”

何秀丽摇了摇头,推着苏见明向外走去:“长大吧,别再像个孩子。”出门时,她按下了书房门锁上的弹簧。

“咔嗒”书房的门锁上了。

尽管苏见明已经接近了真相,但母亲的态度让他知道,他们拒绝告诉他发生过什么,一切的答案,只能由他自己寻找。

苏见明下了楼,向外走去。

“吃饭。”何秀丽喊他。

“不吃了,刘局叫我回去,有事。”

“吃饭!”何秀丽用不可回绝的语气重复。

于是,吃饭,苏见明与何秀丽两个人。

在父子关系僵硬的时候,母亲就要出来说话,现在也不例外。

电视机里依旧播着当地新闻,而饭桌上只有碗筷叮叮当当的响声。

没有交流,就像以前的无数次晚餐一样。

快吃完时,何秀丽放下筷子,面对苏见明:“见明,咱们是中国人,亲恩最大,天大的事,烂在家里。”但苏见明没有抬头,他使劲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抗拒着与何秀丽的交流。

“咱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父母对孩子是无保留的,我可以为你去死,我相信你爸也一样。”她看向低着头继续吃饭的苏见明,“他这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很少表现出什么。但每次出差回来,都带玩具给你,他看着你玩,眼里的笑,是真的。”

何秀丽转向苏见明:“我要说的就这些,你想说什么,可以说,你不是想转刑侦吗?你把那破车卖了,说话做事都靠谱了,你长大了,话藏在肚子里,这日子也没法过——但是你的结案陈词说完了,烂在这个屋里,今天下午,谁都别出门。明天就忘了这些,又是新的一天。说到底,我们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出去,还是体体面面的一家人。”

苏见明觉得嘴里的饭菜越来越难嚼了。他艰难地咀嚼着,眼角不自觉地肿胀和酸涩起来,就像是被饭硬生生噎出来的。

他知道,何秀丽在说她这一生最罕见的软话。

她在劝自己停下来。

不要打开那个手机。

不要摧毁这个家庭。

不要毁掉来之不易的儿子的身份。

不要继续了。

苏见明吃完饭,抬起头,看向何秀丽,做出决定。

“刘局找我,我真的去趟局里。”苏见明起身,走出门。

与此同时,郑刚站在黎志田的会所船上,看着江那边的风景。

这会儿天气很好,江上没有一点雾。他看上去忧思深重,似乎就在这几日间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窝下又一片青灰色的印记,灰白的头发有些杂芜。

黎志田从背后走过来,手里拿着两杯酒。他把一杯递给郑刚:“很快就会找到苏见明和那部手机,手机那么老了,不容易打开。”

郑刚转过身,目光坚决:“第一,其他的我不管,但不能伤害他;第二,不能,绝对不能让他打开那部手机,不惜一切代价。”他一字一顿地强调,“要不然,我们全都完蛋。”

郑刚这回的语气更认真了。

他不准伤害苏见明。

感受到了郑刚话里的强硬,黎志田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见明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师傅下坡的时候不点刹车,任凭冷风一阵阵灌进车子。苏见明躺在后座上,思索着何秀丽饭桌上的话,以及她在书房的那几个生硬粗暴的动作。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苏见明记得这句诗。还在他很小的时候,何秀丽就给他读过这句古话,教导他孝顺父母,当然,也包括养父母。

照理说,这世界最亲近的关系,无外乎父母与儿女。但是随着苏见明越挖越深,再一回头,他才发现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好像越来越远了。每当他知道一些新的信息,就与郑刚更远了一步。

可苏见明的初衷,明明是通过成长,证明自己真的是他的儿子啊。

出租车停下了。苏见明打断自己的思绪,下车走进局里。

刘波站在市局办公楼的楼顶,他正注视着下午的城市——金江依旧生机勃勃。苏见明上了楼顶,他在刘波身后站定:“为什么约到这儿来?”

刘波转过身,看着苏见明:“这里好说话。”

苏见明看着他,两人目光交会间,刘波笑了:“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呢,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苏见明表情冷淡。

苏见明的话还没在风中消散,刘波突然掏出手枪,箭步上前,顶在苏见明的额头上。苏见明惊愕了半秒,但他依旧面不改色,他笃定刘波不会开枪:“打死我,你没法解释。”

刘波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戳破了你的卧底身份,你袭击了我,试图夺枪,被我击毙。”

苏见明平静地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他知道刘波说得对,虽然开枪后刘波会受到一系列的调查,但他如果愿意接受那些麻烦,他终究是被允许扣动扳机的。但是,他真的愿意吗?苏见明叹了口气:“只有你知道昨晚我们找到了手机,你派出了人马……”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波就用枪口在他的额头上顶了一下:“我再让你说最后一句话,”他态度严厉,审犯人一样地发问,“杨晓薇的手机在哪里?”

苏见明愣住了,他没想到刘波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真的是他?

如果是——苏见明开始计算自己的胜算——答案是几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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