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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真正的父子时间

终章 真正的父子时间
1

江对岸是闪烁着的万家灯火,可他却没有归处。他在江边的长椅上坐下来,看着繁华而美丽的金江,却感觉到了一种距离。他仿佛从来都没有属于过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也从未包容过他。

这个城市有8万平方公里,穿城而过的金江长达679公里,有8000座可从高空跳下的高楼,有300万个房间可以服毒,有2000万人,2000万种死法。

苏见明没法儿知道郑刚在哪儿。但他想起郑刚曾经说过,“如果你要预测别人的行动,就要问自己:‘如果我自己是这个人,我会怎么做?’”

如果苏见明是郑刚,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死在这个城市?

他看看手表,快要10点了。

他开始奔跑。

最后一次,“父子时间”。

夜晚的长江索道,孤独的轿厢悬在江上的薄雾中,如海市蜃楼。此时没有游客。一个男人安静地将票递给检票员,走进转到眼前的缆车。车门徐徐关闭,铁索熟悉的呻吟响起。

突然,一个身影从远处飞奔而来,试图强行扒开已经封闭的车门。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轿厢里的那个男人,像是要把他的这一刻永远定格下来——

玻璃门内,郑刚慈祥地看着苏见明,仿佛在说:放手吧,孩子。

二人隔着玻璃对望着。苏见明的眼里写满绝望和希望交替的挣扎。

轿厢启动了,逐渐离开平台。郑刚挥了挥手,动作轻巧,但在苏见明的眼里,却重若千钧。他在跟自己道别,这一别,就再也不见。苏见明的呼吸变快了,他看到玻璃窗后,郑刚的笑容缓缓远去。

突然,苏见明助跑两步,从平台上腾空跳起,双手抓住了轿厢外的栏杆。轿厢在空中大幅度晃动起来,像一只巨大而笨重的鸟,随时要脱离绳索的牵绊。高空之上,苏见明挣扎着向上移动。他脸上青筋突起,身上的伤口崩开,纱布上沁出点点血迹。在粗重的呼吸声中,他艰难地爬到了轿厢顶部,拼尽全力才稳住身体。

轿厢向江心快速驶去。管理员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慌忙朝控制室跑去。

黑暗中的江面就在他们脚下,而顶上是轰鸣着划过的缆绳。夜风愈加凛冽起来,苏见明抓紧角落的栏杆,雾气中,他的耳边只有风声呼啸。他紧闭双眼,试图让心率保持平稳。而轿厢里,郑刚用力砸开门上的玻璃。他看着脚下几十米远的江水,眼神坚毅,做好了随时跃下的准备。

“哐当”一声,轿厢的运动戛然而止。是管理员操纵马达停下了,广播喇叭已经开始向二人疾呼危险,但声音传出不远,就被大风吞噬,变成一段意义不明的杂音。索道两岸,已经透过薄雾看到闪烁着的警灯。

苏见明一个摇晃,差点掉下去,还好他反应及时,慢慢稳住了身体。他用力掀开顶部的维修口的盖板,向里看去。他看到郑刚站在已经没有玻璃的门边,江风咆哮着灌进轿厢。

郑刚看着儿子,脸上依旧带着笑:“别下来,下来我就跳。”

“你不能死。”苏见明凝视着他,声音在风中显得微弱,却斩钉截铁。

“我是郑刚!我是抓人的,不能被人抓。”苏见明听到郑刚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勉力在维护他最后的尊严。

苏见明看着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声音里有不能掩饰的痛苦:“到底为什么?你要杀了她?”

郑刚看着远方的夜色,回想三十年来走过的路。自己仿佛一块大厦地基里的砖、一颗机器里生锈了的螺丝钉……自己也曾满怀激情,追求公正和正义。但他看到了太多的无奈,做了太多妥协,亲历太多黑暗。直到如今,蓦然回首,他已经成为黑暗的一部分。他的语气平淡:“她想和你相认,想要回你。她说后悔让你离开她,只是定期在这里看到你,她不甘心,她想把所有事说出来。”

苏见明觉得心脏里的血液如潮般翻涌着:“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演的吗?”

郑刚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剜着苏见明的心口。他语气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痛苦:“我经常做梦,梦见在这个缆车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不是晚上,而是在白天……”

苏见明这才意识到,每一个人或许都被自己的梦魇困扰,都需要背负自己的重担。苏见明突然发现,眼前的视角简直就是监视器录像的角度,眼前的画面似乎也逐渐模糊为颗粒像素:只有郑刚、童年的自己和朱丽在缆车里,一幅温暖的家庭画卷。

他看着郑刚,无法想象郑刚所经历的内心战争和煎熬。

苏见明:“跟我回去,不要死……”

郑刚凝望着自己的儿子。

郑刚说:“当年我朝你开的那一枪,不是随手开的,毒贩拿枪对着你的头,我进去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开始扣在扳机上了。我有把握的,儿子,真的,我有把握。”他说完,笑了笑,毫无留恋地踏出门外,向黑暗中扑去。

终于,我彻底成为黑暗。他想。

就在他即将完全坠下之前,苏见明从维修口跳下,一把抱住父亲。郑刚挣扎着,试图甩开苏见明。他们在风中失去了平衡。郑刚左脚的黑色皮鞋落入深渊,消失不见。但苏见明还是死死抱住郑刚不放。

“放开我!”郑刚歇斯底里的声音回荡在空中,脸上的皱纹像江面被劲风吹起的涟漪,扭曲地散开。

但苏见明抱得更紧了:“我不会放。”

“我不会放!”他还在吼。

“你是我爸!”

听到他的话,郑刚终于停止了挣扎,闭上了眼睛,沉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马达再次启动,轿厢向江对岸驶去。

2

20年前的某日,晚上10点。

还是这座索道,霓虹灯闪烁的轿厢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色彩斑斓的虚线。轿厢里乘客半满,即将四十的郑刚和十岁的苏见明看着窗外。苏见明对着江景灯火兴奋地指指点点,欢笑声飘出了轿厢。

隔了两扇窗,三十岁的朱丽,看着黑暗的江水。朱丽表情平静,轻拂发梢,霓虹灯照在她洁白的面孔上。

她透过人群的缝隙,默默地凝视着郑刚和苏见明。苏见明的目光游移着,短暂地和她的眼神相交。

苏见明看着她,眼神里是孩童的好奇和稚嫩。朱丽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像是被苏见明眼中无形的力量牵引住,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那一刻,两条必须平行的线违背了规则,兀自相交了……

然而片刻后,苏见明转开了视线。朱丽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她垂下头,隐没在人群中。

这将是苏见明的、人生下一阶段的梦魇。

说不上残酷和恐怖,也说不上温馨和动人。

但它就是会这样缠着人的一辈子。

苏见明管这个未来的梦魇叫作:童年。

郑刚落马的新闻登上全国的媒体头条,人们只是简单地惊叹于案件的耸人听闻,却少有人知晓事件背后真正的真相。

两天后,苏见明回到刑科所,那具曾被他反复研究、曾让他疑惑、痛苦和困扰的女尸仍然躺在原位。现在,她不再是一具无名女尸,她是朱丽,是苏见明的生母。

他看着她,隔着生死。就像曾经的她看着他,隔着人群和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苏见明弯下膝盖,长跪在她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苏见明走出办公室,才发现文辉在门口,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小苏,过去,看错你了。”文辉的眼里闪着发自心底的钦佩和赞赏。

苏见明沉默许久,片刻,他伸出手,与文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美国,洛杉矶。黎莎抱着孩子走出机场到达口,身后的助理推着12只大箱子,跟着她走入西海岸的阳光里。

此后,黎莎定居美国,她多次在加州华人媒体上撰文,试图为黎志田平反,同时热衷于组织金江商会的海外联谊会。但黎莎的文章终究只是在太平洋彼岸掀起一些小风小浪,不足以让金江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楹园地处金江郊县,这片土地被浓密的树木环绕,是一座年代悠久的墓园。每到夏季,这里就会盛开大片的蓝花楹,微风拂过那些紫蓝色的花朵,带起一阵波动摇曳。

墓碑不规则地分布在园内,一些墓碑上嵌着照片,一些则没有;一些高,一些矮。从墓碑上有限的信息可以看出,有些墓主人寿终正寝,有些英年早逝。每一个来访者在这里都更能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无常。

走在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苏见明听不见任何嘈杂的声音,只有微风拂叶发出的沙沙声。他为朱丽挑选了一个面向阳光、环境优美的位置,为她举办了一个简单的、迟来了十多年的安葬仪式。

斑驳的光影洒在泥土上,角落里,一些野花从石头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

朱丽的墓碑上刻着苏见明写的墓志铭:一位母亲。

立秋已过,天空变得高远透亮,这是一个收获和离别的季节。

3

一年后。

时至冬日,金江的气温徘徊在零度左右。阳光照在江水上,呈现出冷冽的蓝。寒风掠过江面,扬起无数晶莹的珍珠。山崖在严冬峻峭矗立,树木举着半秃的枝条隐匿在雾气里。江边最高的那座写字楼,曾经辉煌显赫的百丽集团办公地,如今在大门上贴着封条。这里的夜晚再也不会灯火通明。行人匆匆经过,亦无人驻足回眸。

街心花园,这是午后暖阳会短暂眷顾的地方,也是很多老年人的活动中心。苏见明和张姐坐在花坛上,看着何秀丽的背影。何秀丽坐在轮椅上,面对金江,晒着太阳,一股细细的口水从嘴角留下来。才一年的光景,这个坚强的女人就已经罹患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这也让她提前来到退休生活。

只是这份退休生活受人看顾,旁边,时刻有四个便衣女警在监控。

郑刚落网后,所有涉事人员悉数落网,包括孙鹤阳。而有包庇和教唆之嫌的何秀丽,一直没有被抓到切实的证据。加之何秀丽父亲的势力、何秀丽的疾病,警方至多只能做到布控,随时准备挖掘这个女人涉案的证据。

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型收音机。收音机里,首长的声音雄浑有力:

“黑恶势力,是社会的毒瘤,是危害社会安全、破坏人民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他们违法犯罪,侵蚀着社会肌体,破坏着社会秩序,给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带来极大的隐患……

“最后,我要强调的是,打黑除恶是全社会共同的责任。

“我们要以坚定的决心、必胜的信心、有力的措施、务实的作风,坚决打击黑恶势力,全力以赴地开展打黑除恶专项行动,为人民群众创造一个和谐、稳定、安全的社会环境……”

何秀丽看着远处,几乎是无意识地切换频道,收音机里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

“百丽集团被定性为黑恶势力犯罪组织,受到全面调查……中创汇泰前董事长高进涉嫌非法侵吞国有资产,日前被立案调查……与郑刚及黎志田相关的多名官员畏罪潜逃海外,其中九名被引渡回国,接受法律制裁……”

苏见明呼吸着冷风中湿润的空气,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奶奶牵着画画的小姑娘走过。小姑娘看到苏见明,脸蛋红扑扑地走了上来,把夹着的画框递给了他:“我以后不画画了,这个,帮我送给爷爷吧。”

苏见明接过画框,小姑娘似乎有些害羞:“画得不好,不准看。”说完,她向苏见明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苏见明没再纠结小姑娘的事,他转头问张姐:“这个星期怎么样?”

“还是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张姐摇摇头,脸上满是无奈,苏见明听到这句话,仿佛明白了什么。

张姐看看何秀丽的背影,又看了看苏见明,她有点迟疑,最终还是开口:“当年,她来过。”张姐说得很慢,语气里夹着几分惆怅。她在郑刚家待了多年,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说。

“谁?”苏见明有些诧异,但问出口的那一刻,他已经知道张姐说的那个“她”是谁。

张姐自顾自地讲述着自己回忆里的那一天:“朱丽。有一天下午,她来找过大姐,我开的门。她拿了一张出生证,说想和你相认,大姐说她很理解,她让朱丽给纪委打电话,约了谈话时间,然后给郑局长发短信,约他见面谈这件事,还特别交代她,不要提起自己。”

苏见明看向何秀丽的背影。

事实或许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残酷。

她想消灭这个定时炸弹,她知道我爸会怎么做……

苏见明想。

张姐叹了口气:“那天下午迟一点,我出来买菜,看到她就在这儿等郑局长,就在大姐现在那个位置。她靠在栏杆上,好像很高兴……我一直都记得她。”张姐看看天,起身过去轻轻推了推何秀丽:“太阳弱了,我们回了。”张姐收起了她手里的收音机,擦净了她嘴角的口水,给苏见明留下了一个歉意的笑容,推着何秀丽快步离开了。

只剩下苏见明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他看着空荡荡的栏杆,斑驳的树影渐渐粘连成一片。

他仿佛看到母亲一个人站在那里等候,脸上满是期待。

他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吸吸鼻子,背过身去,泪水在打转。

“苏警官,你们刚刚说了什么?”一个便衣警员小跑过来,对苏见明问话。

“没说什么。”苏见明说。

4

北方一个城市的郊区,冷峻的土地冻着霜,冬日积雪让脚步踩在上面发出酥脆悦耳的声音。从金江到这里,1758公里,需要坐3个小时的飞机,或者8个小时的高铁。

一座监狱建在这座城市的郊外旷野。高耸的外墙是维护司法尊严的最后一道铁壁。这里关押着许多政治相关和敏感的犯人,他们的故事被封存在冷硬的墙壁后面,注定不见天日。等候室里,苏见明在一群犯人家属中间静静地坐着,身边的袋子里装着一些食品和日用品。

铁链的呓语响起,在冰冷的空气中稀释开来。一个穿棉袄的管教出来,对着等候的人群喊:“苏见明。”

苏见明站起来,拿起袋子走向会见室。

监狱的娱乐室内,只有高处开了一扇小窗。几个服刑犯人在看电视,郑刚坐在最后面,满头的头发已经花白,他神情木讷地看着电视,仿佛行将就木。

他被开除党籍,杀人罪、受贿罪、职务侵占罪等数罪并罚,终审判决郑刚死刑,缓期一年执行。无论如何,他将在这座高墙里度过余生。

郑刚抬头看看那扇小窗,外面的世界依旧精彩地运转着,只是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那个穿棉袄的管教走进来,有些粗鲁地敲了敲铁门:“郑刚,探视。”

郑刚的眼里闪过一丝色彩。

他的背已经有些驼了,只能步伐缓慢地向外走去。

会见室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块大钟,这是为了严格地规范会见时间。铁门开启,郑刚跟着管教缓慢地走了出来。他看到苏见明,笑了笑。他们在探视室隔窗对坐了下来。

他们对视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对他们来说,会见是短暂又漫长的,此刻只有墙上大钟精准地发出机械声。

苏见明终于决定打破沉默,他拿出带的东西:“我带了一些张姐做的香肠;在卡里存了点钱,你可以买东西。还有个MP3,可以听音乐。”他的语气就像在家里的客厅里,盘点刚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

郑刚点点头,依旧不语。两人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老在江边画画的那个小姑娘让我带给你的,监狱不让带画框。”苏见明把一个卷筒放在桌上。

闻言,郑刚苦笑起来,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连累小姑娘,没得上奖……”

苏见明摇摇头:“她得了二等奖。”

郑刚有些惊讶,苏见明把卷筒在桌子上慢慢展开:画中,金江和大桥构成了画面的主体,楼群在远处若隐若现地点缀。而原来郑刚站着的地方,画上了一棵树。郑刚欣赏着画卷,赞赏道:“这孩子,将来有出息。”

收起画卷,又讲起何秀丽,说她进了一家疗养院。

然而,父子间彻底没有话题了,陷入沉默。苏见明决定要触碰一个他一直以来有些逃避的话题:“你为什么,当时不让我姓郑?”

“我想让你成为局内人。”苏见明直视着郑刚的眼睛,仿佛已经猜到接下去他要说什么。郑刚坦然地讲述着自己的思路:“很简单的算术,一个高官的儿子,能够成为高官的比例有多少?”

苏见明不知道说什么。他曾经算过自己从警的概率,是否会因为自己是毒贩的儿子或是警察的儿子而改变,但他却没想过,自己作为高官的儿子从政的可能性。

看着他的表情,郑刚摇了摇头:“凤毛麟角。相反,如果别人认为我只是收养,甚至连姓都没改,印象中,你就是烈士子女,在系统内,我可以大胆地为你铺路,让你慢慢爬上来。”

“就像你现在这样?像黎志田那样?永远在黑暗中活着?每一脚都踩在别人的尸骨上?”苏见明有些激动地质问着父亲。直到角落里传来一声咳嗽,他才想起那个管教一直都在房间里监视着这对父子。

郑刚垂下头,又是一阵沉默。看着郑刚满头白发以及脸上的万千沟壑,一阵哀伤在苏见明胸中泛起:“爸,可能你觉得告诉我,我是个养子还是亲生儿子,对你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我痛苦了快三十年,我一直崇拜你,却不是你的亲儿子,我过了一个没有亲生父亲的人生。”

郑刚听着,嘴唇翕动起来。苏见明的眼里也湿润了,他有些哽咽了:“爸,你要活长一点,每年我都会来看你,或许未来我还会带我的孩子来看你,你是他们的爷爷——这,比你是传奇警察郑刚更重要,也比你是罪犯郑刚更重要。”

郑刚眼里也有了泪水。

苏见明站起身来对管教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离开了。但他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这一切,是为了金江,还是为了你自己?”

郑刚认真地想了想,许久,他终于坦白:“是为了我自己。”他看着桌面,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是属于他的时代。

苏见明点点头,仿佛为父亲的诚实感到宽慰。铁门打开,苏见明向外走去。

郑刚戴上MP3的耳机,按下播放键。

熟悉的《再回首》响起,是朱丽。

监狱的高墙外面,一辆车停在不远的地方等待,车辙轧过的地方留下些许冰碴儿,在阳光下反射着亮光。

苏见明搓了搓手,大步走了过去。驾驶座上的人下了车,是李惠琳。她穿着一件长款呢子大衣,脖颈里是苏见明送给她的红色羊毛围巾。

李惠琳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她的拥抱显得格外温暖。

汽车启动,他们离开这两个世界的交界处,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5

苏见明和李惠琳走进那间熟悉的老城区星巴克,干练地走向咖啡馆的柜台。店员一眼就认出了苏见明,有些惊恐地摆着手:“我们真的没有再见过你说的那个女生。”

苏见明对他微微一笑,接着正色道:“请你把监视器的位置都告诉我。”

店员犹豫了一下,回答依旧:“没有证明,真的不能看监视器。”

苏见明笑了,和李惠琳对视一眼,严肃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他看了看玻璃窗外的人群,压低声音对店员说:“我们要约一个逃犯在这里见面抓捕,希望你们配合。”他拿出了一份已经盖章的公函,放在店员面前。

公函里,苏见明的抬头已然是刑侦支队副队长。

苏见明或许永远成不了坐在主席台上的人,去决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但他至少可以决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江之滨,太阳照常升起。无论谁离开,无论谁来,城市总像一部庞大的机器,始终按照它自己的节律运行。

氤氲的雾气中,缆车依旧悬在空中,像是不眠不休地观察着这座繁华的、复杂的城市。

这一年,金江市获评“十大最具发展潜力城市”。

“潜力城市”在江边挂牌的这天,苏见明正在江边跑步,他穿着郑刚同款的运动服。

“爸——”身边有个三岁的男孩呼喊着他的父亲,想要骑在他的肩上,看看江上远处的小船,像是拥有无尽的快乐。苏见明被这陌生的父子吸引了,眼神一直盯着他们,直到把小男孩盯哭了,拉着老爹逃窜开。

就在这个平凡的瞬间,苏见明想通了,压在自己心上的最后一块石是什么。

他没有好好喊过一声“爸”。

苏见明拿出手机,点开对郑刚的对话框,上面还是之前发过的一串“父子时间”。苏见明按住语音键,轻轻说了一声“爸——,爸爸。”

发送。

郑刚不会收到。

也就在这个平凡的瞬间,苏见明终于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不仅因为眼前的案子都理清了,还因从这时起,他真正摆脱了孤儿的身份。从这时起,他所面对的一切,都将有从前完全不同的意义。

做恶人的儿子,比当一个孤儿好吗?

苏见明问自己。

没有答案。

也许将来会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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