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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赵南栋〔2〕赵尔平

〔2〕赵尔平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一日

意识持续昏迷,继续嗜睡状态。

检査显示心搏84/min;心律偶见不规则跳动,厉束枝传导阻滞现象。血压104/68mmHg;呼吸26/min病况稳定,治疗持续进行。

目前鼻管供气,21/min;动脉血气气分压42mmHg;二气化碳分压54mmHg。心电图ST节段渐呈平缓保持平衡状态。

脑部X光呈现蝴蝶状阴彩,有明显肺叶裂线,疑为心肌梗塞并发轻微水肿。

继续保持心电监视器。

Dopamin微滴及利尿剂投与。

赵尔平一走进病房,就迫不及待地端详着父亲赵庆云的脸色。这两天多,一直都没有来探望,但见父亲的脸上又清瘦了许多;头发显得更为枯索而且秽乱。病人的脸上,绷着一张在日光灯下发着微亮的,单薄如膜的,几乎完全失去血色的面皮。眼眶明显地下陷,并且笼罩着一圈淡淡的阴翳。塞着氧气管的鼻孔、咬着喂食导管的嘴角,都渗着淡淡的、无言的血水。

也不过才三天,怎么竟而就变成这个模样呢?赵尔平这样想着,感到一阵无以说明的痛楚。这些天里,虽然不能来,可是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问过邱玉梅。“医生说,还没有很大变化……算是平稳的……”邱玉梅差不多总是这样说。

父亲七五年被释放回家,七七年开始有心绞痛的毛病。嗣后就隔几个月发作一次。两个月前,发作次数增加了,到J医院看病,门诊建议住院做检查和治疗。父亲住院之后,将近一个月来,情况都算好的,而他几乎可以说没有一天不曾来探望的。人都说,以他工作责任的沉重,工作量的繁多,这样照料父亲的病,于现代社会的现代人,是难得的孝行。现在,他坐在父亲弥留的病床前,忽然感到一种极为熟稔的孤单。从小被寄养在林荣阿叔家,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以在这个社会上无法说出口的方式死去;而自己的父亲,则被囚羁在台湾东部的一个遥远的小岛上,也许要到父亲在那个岛上死去,父亲才可能从那个于他为极其奇异的监狱中出来。这样的命运,使他早熟。这一直要到他二十七岁那年,他初可自立,而绿岛监狱已被移到台东的一个叫做泰源的山林中的监狱时,带着新婚的妻子去重新相会他的父亲,一直成为他的生命中的某种中心。

如今,这三十年来的,赵尔平所赖以活过来的“中心”,即将殒失于无有。往后的他的生涯,自然未必就因而产生恐慌。但他却不能已于感到孤单,一种自幼小以来,经常陪伴着他的孤单。

护士邱玉梅从这头等病房的小橱,端出一杯冰过的果汁给了他。

“谢谢。”他轻声说。

“这是上个礼拜的帐单。”

她递给他一小叠医院的帐单,这样说。赵尔平职业性地、细心地看每一笔帐。他然后从公事皮箱中拿出了支票本子,开具了一张八万四千元的票子,交给邱玉梅到住院部结淸这个礼拜的医药费。

他想起就在这几天里,差一点就完全被颠覆的他的生活构成。他把支票本子重又放回公事皮包。这两天,为了死命保卫自己在公司频临溃灭的地位,紧张部署和工作,终于初步渡过了险滩之后的,彻骨的疲乏感,顿时向他袭来。

才三天前,总经理Finegan先生的秘书南西,急急忙忙向公司总经销商晖煌行的少老板蔡景晖透露,公司北区业务经理Fred杨,和几个业务员联名向总经理密告,说蔡景晖以经销总额固定比率的回扣,向赵尔平行贿,以换取独占这德国Deiss*mann大药厂的经销权,严重影响公司在台湾西药市场上的开展。

“我看你脸色都白了。这样子,不行!”

连夜把赵尔平召到他与南西在各自的家庭外租赁的精美大套房,告诉赵尔平这骤生于肘腋的大变时,蔡景晖一边为他

倒了半杯ChivasRegal,—边这样说。

他们三人在台北东区这名贵的宅邸区的套房里,做了整夜的密商和部署。下班前,Finegan先生要南西打了一通电报到香港的Deiss_亚洲区总部,要求紧急派遣稽查小组,在至迟九日前抵达台北,十日一大早,到晖煌行突击查帐。蔡景晖和赵尔平于是商议着最迅速而严密的,务必在九日前完成的证据湮灭行动,一边打电话给留在晖煌行彻夜待命的Frank张,终夜清理、烧毁和重制有关的记录和帐册。

“我真为你的父亲难过,Edie。”第二天,Finegan先生在一项例行会议之后,对赵尔平这样说,“可是你显然太疲倦了……”Finegan先生的灰色的、枭鸟似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赵尔平的脸,锐利地想要读出这曾经深为他们倚重,而今却有背叛和渎职之嫌的中国人Edie赵的眉目后深深隐埋的欺骗和狡诈。 

“谢谢你。”

赵尔平平静地说,微笑着。他放胆凝视这年龄与自己不相上下的,经常把下巴剃得有如冬天的高丽菜一般青绿的德国人Aldof.M.Finegan先生。他看着Finegan先生站了起来,眼睛迅速地瞟向端来两杯咖啡的南西,装着漫不经心地说早上这个会,开得不错,可不是?你的工作,做得挺好,Edie……”。

“谢谢。”

他收拾桌上的卷宗,假装没有看见Finegan先生会心地、恶戏地瞟向南西的眼神。

“为了家父住院,谢谢你容许我每天去医院看他……”赵尔平说。

“那没什么。你尽管去医院看他,特别是这两天,公司没有什么大事。”Finegan先生慷慨地说,“南西,你当然有医院病房的电话。”

“是的,先生。”

南西若无其事地说。

“呃赵尔平突然说,“事实上,我的父亲已经在弥留的状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这两天,以扣除年休的方式,在医院照料,你知道……”

F^egan先生忙不迭地说,他为这样一个不好的消息感到难过。他说赵尔平尽可以请假,而且“不必动用年休,多请几天。”

“Nancy!”Finegan先生说。 

“Yes.”南西说。

“Edie需要两天时间,在医院,你知道,”Finegaxi先生抑不住兴奋的语调,“你帮他照料请假的手续……”

赵尔平离开了Finegan先生宽敞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房间。只有一小瞬间,他感到对自己、对眼前这一切事情的,极度的厌恶。赵尔平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另一个计策来了o他开始写一份备忘,交待他不在的这两天内,行销部和业务部待办事项的指示。在其中的一项,他特别建议,下半个会计年度开始之前,应该检讨总经销晖煌行的管理和营运方式。

正本:Fred杨。

副本:AldofM·Finegan先生

没有来医院探视的那两天多,他和蔡最晖日以继夜地战斗,把蔡景晖和南西的小公馆当做作战指挥本部,在南西不断暗地提供公司迅速的攻击计划的情报下,赵尔平第一次感觉到,这壮年得意的德国人Finegan先生,在面对他和蔡景晖的联手阴谋下,显得出乎意外地脆弱。香港Deissmann远东本部的稽察小组,到十号下午才到台湾。住进公司特约的Astar饭店后,在Finegan先生带领下,稽查小组杀到晖煌行去。蔡景晖把Frank张所率领的整个会计部,全部撤走。

“我把整个会计、财务部门全部撤走,Finegan先生,以便避开一切嫌疑,只留Frank供你们査询。”蔡景晖拉长着脸,用流利的英语说,“可是你必需为我,为晖煌行的名誉负全部责任!”

蔡景晖于是拂袖而去。 

十一日上午,稽察小组做出了这样的结论:晖煌行没有任何营私、渎职的证据。小组附带提出若干改善晖煌行财政工作的建议。

十一日下午,四时许,南西溜到公司外头打电话到小公馆来,Finegan先生已经下达命令,密告者业务部台北区主任Fred杨和相关的其他五人,立即开革。另外并打好了由Finegan先生署名的道歉信给蔡景晖。“刚刚打完开革信。”南西在电话里说。

蔡景晖挂上电话,走到酒柜前新开一瓶ChivasRegal,和赵尔平沉默地对喝。

“他x的!我们赢了。”

蔡景晖叹了一口气,这样说。

“哦。”赵尔平说。

赵尔平到浴室里刮胡子。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满是烟熏的、油腻的而疲惫的,方型的脸孔。他回到小餐桌上,用一条新的干毛巾擦着刮过胡子的下巴^蔡景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加拿大进口的猪肉罐头。

“你开罐头。我去洗个澡。”蔡景晖说他x的!”

赵尔平噪饮着满杯的ChivasRegal,脑筋里一片空茫。下一步怎么办?他用心地想着。下一步,他想道:他得对于公司对他的不信任,表示抗议,不,还得提出辞呈!Finegan先生非留他不

可,他对自己说,否则对香港总部也不能交代。香港总部那个美国老头Marston先生对他不错,Finegan先生不是不知道

蔡景晖从浴室里出来,只围着一条浅蓝白花的瑞士浴巾。他一身白膘,背上有一块拳头小的,暗红色的胎记。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碗冰块,丢进自己和赵尔平的杯子里。

他们沉默地互相举杯,吃加拿大的罐头猪肉,抽烟,慢慢地喝酒,直到门铃怯生生地响了两三声。

蔡景晖去开门。南西回来了。大门关上后,南西把皮包丢到客厅的沙发上。蔡景晖拥抱她。

“我好怕,”南西说,“你不知道,我好骇怕……”

他们开始接吻。蔡景晖的浴巾忽然掉在地毯上,赵尔平看见了蔡景晖怒然勃起的男性。他抓起衣服,默默地绕过他们俩,独自开门走了。

就这样,他在这荒芜的三天之后,开着车子回到医院来。现在,他看着病床上弥留不去的,生命的细丝。他的父亲赵庆云,依旧沉落在那至深无可测度的,生命的昏迷之中。赵尔平觉得,现在,病人呼出来的气,似乎比吸进去的多。可是吸进去的,全是氧气筒里的纯氧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时邱玉梅推开门进来了。她把两三张不同颜色的住院部的收据,默默地交给了赵尔平。

赵尔平于是无端地想起了被赤裸的Ken蔡抱在怀里的南西。

“我今晚住这儿。”赵尔平忽然说,“你就回去吧。”

“噢。”邱玉梅说。

她安静地从病房的柜子里,取下一张折叠的行军床,把垫被铺上去,再盖上印着浅紫色碎花的白被单。她然后把干净的枕头和毯子,搁在行军床上。

“谢谢。”赵尔平说。

邱玉梅微笑着离开了病房。“赵先生再见。”她说。赵尔平看着那干燥、洁净的行军床,忽然感到三天来不曾回去洗澡的自己的龌龊。

看这个样,父亲的终末,恐怕是三五天里的事了。他凝视着病床上的父亲,这样想。他于是想起了他的弟弟南栋。

“找他回来,我要看看他。”

两星期前的一个晚上,趁着邱玉梅在病房浴室里洗水果,他的父亲在用过医院准备的晚餐后,叹息似地这样对他说。

六岁那年,他第一次看到弟弟。那是一个深冬的上午吧,林荣阿叔和阿婶,带着他到警备总部军监去。“带弟弟回来哦,”出门前林荣阿婶关心地说。他还记得,大门两边,有两个岗哨子。

荣阿叔和阿婶掏出身份证,岗哨的兵打手摇的电话和里边连络。他们于是被带到一个会客室里。林荣阿婶用抖颤的双手把弟弟接了过来,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包裹在破旧却是干净的襁褓里的他的小弟弟,于今想来,大约是哭累了才睡着的吧,小脸蛋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上小学四年级时候;弟弟都四岁了。大约是打那时起,弟弟的秀美,就受到大稻埕街坊上一切人们的注目。大而清澈的眼睛;朱红的,小小的嘴唇,笑起来就露出一排细细的白牙齿;深黑柔软的头发……。他记得弟弟出奇地安静,却总不羞赧。那时候,他宝贝似地带着弟弟在林荣诊所的,古老的,大稻埕的亭子脚玩,听着邻居的姐姐、婶婶、阿姨们夸他弟弟长得俊,他就打心里得意。“真像个女孩儿哩!”她们总爱这样说,并且总要塞给弟弟一两片糖果,而他总也能分到他的一小份的。

弟弟一向温驯地向着他。从很小的时候起,赵尔平就感觉到,如果弟弟不依附着他,仿佛就无法存活了。记不真切是从几岁开始的啊,少年的赵尔平,就立下一个强烈的志愿:早日自立,成家立业带着弟弟长大……

小学以后,弟弟日甚一日的秀美,成了T小学里的不知道疲倦的骚动。他给住在遥远的小岛上的父亲写信,寄去弟弟的照片,信誓旦旦,要让弟弟“幸福地成长”。初中毕业那年,弟弟忽然长得颀长捷健,长着一头浓密却不改温柔的黑发。他有两道浓而粗健的眉毛,一对有些女性化的,在下眼睑躺着两小条卧蚕的眼睛,经常漾动着某种丝毫不知道心机的纯粹和温柔。而他的唇红与齿白,却自小就不曾变过。

“爸!”

赵尔平在这孤单的、寂静得只能听见冷气机、氧气管和病人艰辛而重苦的呼吸声的病室里,忽然这样对着昏睡的病人叫唤起来。他俯身向前,抓住那只在重重的被褥下仍然冰冷的,父亲的多骨节的手。

“爸!”他说。他乍然感到喉咙梗塞了。他在被子底下捏揉着那一只冰凉的手,竟而蓦焉想起了一九七五年那个夏日的一天早上,他接到管区派出所的通知,说是父亲得到特赦减刑,要家属在第二天下午五点半,到警察局领人。

和一屋子的家属在瞥察局三楼上的干净、宽敞的会客室里,一等就是两个钟头。然后忽然由两个安全人员带进来一群服装、鞋裤和神色都和现社会完全不接头的男人们。他一眼就看见满头白发的父亲。赵尔平快步走到父亲跟前。

“爸。”

他把跟他一般高的父亲一把拥进自己的怀里。“爸,”他泪如雨下,咽痖地说,“爸爸……”

他终于放开父亲。就在这时,他看到父亲硕大的,多骨节的双手,紧紧地一手提着一只古旧、笨重的旅行皮箱,一手提着那一盆倔傲有致的,后来据说是那小岛上的特产的矮榕盆栽。哦哦,父亲就是那样地站着,艰涩的眼泪从他那一副旧式的眼镜框边,沿着他那坚瘦的面颊,淌了下来。父亲的发红的鼻尖下,鼻水任意地漫着他那微微抖颤的嘴唇。

那时的赵尔平,连忙掏出西装裤口袋里的手绢,为父亲揩着脸。

“爸……”

他说。他接过父亲右手上的那一只古旧而笨重的旅行皮箱,走到几个态度亲切的女办事员那儿,填写着保释表格……

然而,于今回想起来,由于赵尔平早从开始知道出事的时候起,就理解到那特殊的命运:他有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却永远

不能在父亲还活着的岁月里,回来团圆,因此,他的少年和青少年时代,毋宁是为了他这俊美、温良的弟弟,努力地活过来的吧。

二十岁那年,赵尔平从师范毕了业,一过暑假,就被派发到罗东一家乡下的小学任教,分得一幢小小的、古老的木造日式宿舍。就是那年,他带着十四岁大,身型却直逼着一米七五的自己的,沉默而朗俊的弟弟,因为电视节目的影响吧,双双跪在林荣阿叔和阿婶的跟前,涕泪滂沱地磕头谢恩。第二天,弟兄俩便带着简单的行李,上罗东镇去了0那天深更,赵尔平给那远远地住在岛上的老父亲写信。“我终于做到了:十五年前失散的赵家,初步又撑起来了……”他写道,“这才是个开始呢,爸……”

成家,立业。他比他同龄的哪个同学都渴想。打从上了初中,一直到上公费师范,他猛念着英文,每天都听一两个空中英‘语教学节目。在师范时代,他的英文在全校各年级中出了名。那时候,赵尔平总以为教小学不是他终生的倚附。搞英文,是他想到可以有一天脱离“师范——小学老师”这个既定轨道的,惟一的门径。

一九六九年,他考上德国Deissmann大药厂的业务代表。他把没考上大学的弟弟送进补习班,兄弟俩在当时的台北市基隆路上租了一个小房子。虽然赵尔平没有药学的背景,可是英文文献和文件,他读得比别人快,表现自然就好。两年之后,Deissmann要在台湾上市一种全新的,据说是长效、安全,却差尚未通过美国F.D.A.核可的止痛消炎剂,特地从香港派了当

时负责国际行销工作负责人Maraton先生来台湾,做密集的推销训练。四天集训,这个头发灰白的美国佬,从头到尾,哇啦哇啦,全是英语,使得平时根本不用英文工作的全省二十四个业务代表,目瞪口呆。赵尔平却在这时候脱颖而出,在一场模拟推销演练中,应付自如。

隔日早上,赵尔平被召唤到总经理室。Maraton先生和当时的总经理Albright先生等着他。

“我和Ted谈过了,决定调你当业务经理。”Marston先生说。

“我怕,不能胜任。”赵尔平结结巴巴地涨红着脸,这样说。Marston先生和总经理都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Edie,”Marstmi先生说你以为,我生下来就会做这个营生吗?”

“你想我学的是什么哩?”Maiston先生说,“法律。哈!”Albright先生说赵尔平根本不用担心。“命令发布下去,一定会有人抵制。”他说,“在哪都一样,这种事,一定会有人不快乐。”他说下个月初恰好在东京有远东区销售经理训练会议,“你最好趁早办手续Mai^ton先生说着,伸出他那多毛多肉的手恭喜你!”他说。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赵尔平开始感到饥饿。他打开柜子,里面摆着探病的访客送来的各种厂牌的牛奶、可可……他找到一罐已经打开过的阿华田,却在瓶瓶罐罐的旁边,看到显然是父

亲带来看的几本旧书。他取下其中一本他犹记得是往年父亲托他买了,寄到那个小岛上去给他的《台湾福建话的语音结构及标音法》,再为自己泡了一大杯浓浓的阿华田。

赵尔平在病床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来了。把滚烫的杯子搁在病床床头的小柜子上,就着床头的灯光,翻着书本。

他发现曾经在福建各地住过的他的父亲,在书上仔细地划过线,写过眉批,在练习题上做过答。忽然间,他翻出了夹在书本里的,往时他寄到岛上去,给父亲的,弟弟赵南栋的彩色照片。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拍下来的,过去还在一个五年制专科读书的弟弟,穿着花格子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一头秀逸的长发,xt着镜头,紧抿着嘴微笑着。

—-亲爱的爸爸,生日快乐。儿南栋敬贺,1971,6.7

照片的背后,弟弟以仿佛小学低年级生的稚恶的字体,这样写着。

赵尔平拿起床头小柜上的阿华田,慢慢地喝完。他于是喟然叹息了。

一九七一年。恰好是那一年,二十七岁的他正式升任业务经理,结了婚,买了房子。他不断地给当时移监东台湾一个山坳里的父亲写信,报告自己在事业和家庭上的成就^但关于弟弟赵南栋,他已经有好些年在给父亲的信里说谎了。他对弟弟的报告,越来越简略,总是说他“一切正常,请释远念”。

那个时候已经二十一岁的他的弟弟,还在好几个专科学校 中间流浪着。重修,退学、降级、转学……每次都要赵尔平出面收拾解决。而父亲的来信,总只是说些“青年要有从民族和国家的出路去思考个人出路的认识”之类的话。

哦,赵南栋。老实说,弟弟赵南栋长得出奇的俊美。他高大,颀长,健壮。不只是女孩子为他着迷,在街上,公车上,弟弟的出现,总会吸引不同年龄的妇女的眼光。黏在他身边的女孩,容貌、身份、年龄、省籍总是不断地变换。家里的电话,十有八九,全是女孩打来找他的。几乎每天,家里信箱总是摆着几封洒着香水的信。他喜欢吃,喜欢穿扮,喜欢一切使他的官能满足的事物。但他不使大坏。他不打架,不算计,不i化诈偷窃。最主要的是,噢,有谁相信呢,他的弟弟甚至是“善良”的。

他那睫毛很长的,澄清而仿佛微酣的眼睛,总是热心地注视着每一样他所欲求的东西和女人。而且,仿佛魔咒一般,那些一旦被他热切地凝视过的女人和东西,到头来,都会被他所享有。他的零花不为多,但在他出奇零乱的房间里,有电动玩具;有收录音机;有音响;有意大利手工制造的吉他;有各种名牌进口衣饰;有绸质的男性内衣和名贵手表;有各种各样精巧珍奇的小玩意和饰物。总是有无数的女孩,省吃俭用,送给他一切他所喜爱的东西来取悦他。

但是,举凡一旦得手的,不论是人和物品,他总是很快地,不由自已地丧失热情。那些贵重、精巧的东西,在他的房间里乱成一堆。质地高贵的衣服,穿过之后,不知道拿出来洗濯,摆在床脚下任它们发霉变黑;两三个烧制精巧的陶瓷烟灰缸里,堆满了陈旧的香烟截;几条黄金和白金项链,在地毡上被任意踩来踩去;女孩子写来的信或拆阅,或不拆阅,随地弃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弟弟从经常夜不归宿,变成带着不同的女孩回来住。第二天早上,赵尔平夫妇一道出门上班,看见客厅里零食、啤酒罐、香烟截和强力胶的空锡管狼藉。弟弟和女孩则在他的深锁的卧室里沉睡。

有一天,赵尔平因为感冒发烧,提早在中午下班。一进客厅的门,一股强烈的,强力胶的辛辣,扑鼻而来。他皱着眉头,从弟弟卧室半掩的门里望进去,赵尔平不觉愕然呆立了。一再仔细地凝视那黑暗的卧室里的弟弟的床上,不论怎么看,也是两个死尸一般沉睡着的,赤裸的男体。弟弟颈上,挂着沉重的金项链,在暗室中发出沉沉的光亮。

那霎时间的赵尔平感到一阵悸动、忿怒和羞恶所造成的眩晕。他“啪”地打开了弟弟卧室里的电灯开关。卧室内一时灯火通明。他看见弟弟半张着惺松、错愕,却不失美俊的睡眼,仓惶地抓着被单遮盖自己的身体。

“混蛋丨畜生!你们都滚!”赵尔平疯狂也似地怒吼着,“给我滚I滚—!”

赵尔平用力把弟弟的房门关上,颠颠踬踬地上褛,和衣瘫趴在他的卧床上,一连发了几天怎么也退不下来的高烧。

就这样,弟弟赵南栋悄悄地离开了他的家。一直到今天,即使自己的妻子秀蕙在内,赵尔平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弟弟为什么,在什么样的情况中离开了家。一个月,两个月,四个月……半年过去了,弟弟从髙雄来了信,以他那歪歪斜斜的字,弟弟温顺地说他在一个音乐教室教吉他。他没有问他要钱,可是赵尔平还是按址寄钱给他。两个礼拜后,他终于说服了自己,依址寻去。而那竟是一个风尘女子的公寓。

然而,一个叫做娱丽的女子告诉赵尔平,他的弟弟,才在两天前,和一个他新认识的女子走了。

“我知道,他,并不是个骗子。”馒丽坐在她那仿佛是电视剧中才能看到的,恶俗地华丽的大双人床上,强忍着哽咽,这样说,“我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男子,像他那样,真心地,爱惜人家……”

“他陪着我,红着眼圈。镘丽,他说,我喜欢了别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说,低着头用手背擦泪,“我不是故意的,他说。他走了。”

坐在这套房里惟一的沙发上的赵尔平叹气了。镘丽在床头柜上拿起一包香烟,为自己点上火。

“抽烟吗?”她羞涩地笑着说。

赵尔平摇摇头。“不,你请便。”他说。其实,他是抽的。不是那个心情,他不想抽。他开始想着在林荣阿叔的医院里,相依为命地长大的弟弟阿南,感到不曾吟味过的寂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我这样,在外面做的女人,竟会当真用了感情,”她腼腆地,低徊地说因为我爱了他……让我觉得,我也和别的那些比我好命的女人,是一样的。他走了……”

她开始在极力自制下,轻咬着她那稍微肥厚的嘴唇,不能自已于抽泣了。

赵尔平沉默地看着她那因为深深地低着头而显露出来的,她那出奇地白的颈项。

“……他走了。可是,看见他经常说起的大兄,你不要见笑才好,觉得,像是我的亲人……”她终于抬起头来,歉然地笑着说,“才这样地失了体态。真对不起哟。”

“对不起的,是我。”他说着,沉默了一会,“他怎么说起我的呢?”

镘丽说他的弟弟经常会提起自己的大兄,说是从小父母早亡,和这大兄相依为命,由大兄带着他长大。“他说他大兄和蔼慈爱,很疼惜他。”馒丽说,“说他大兄刻苦读册,事业很发展,不像他,没出息。他这样说。”

“哦。”他说,“叫他回来一趟,如果你再看见他。”

他们互相留电话。他于是说他要走了。那自称为几丽的女子说,她诚心意想留他晚饭,但是怕他拒绝,不敢勉强。

“以女人家的愚憨,我总相信,有一天,他终于会再回到我这儿来的。”她寂寞地说,“你瞧,他的电吉他,衣服,全还留在我这儿呢。”

赵尔平站起来告辞。果然在套房的墙角下,看见装在黑色的,薄薄的箱子里的电吉他,和一对崭新的扬声器。

赵尔平起身打电话到餐厅部。

“一个生菜沙拉,乡下浓汤吧,还有奶油面包。”他说,一面看着病床右侧已经快滴罄的点滴筒。他放下电话,打开呼叫的开关。他然后上洗手间,在镜中看见自己的、多肉的、疲乏的脸。

“有事吗?”

一个年轻的,一脸想必为之十分苦恼的痘子的护士,走了进来,这样说。

“有一个点滴,快滴完了。”

“噢。”她说。

她于是走了出去。不久,她进来新装上一瓶滴剂,安静地为父亲取脉搏和血压。她把体温计插进病人的腋下。赵尔平这才又真切地感觉到,父亲除了尚存的一息游丝,已经是没有了任何知觉的躯体了。然而正也惟独是那一息游丝,使他和父亲维系着活着的,人与人之间,儿子与父亲之间的关联。他专注地凝视着父亲的微弱的、沉重的呼吸。他觉得,父亲每呼一口气,都像是一次忧愁的叹息。

第一次告诉父亲弟弟赵南栋的真象,父亲嗒然地沉默了良久,终于也是这样忧愁地叹息了。

一九七二年吧,父亲忽然来信说,他们又被从台东的泰源调回火烧岛去。“在台东时可惜未看到南儿,殊为遗憾。”父亲写道。接着,父亲说他的身体尚健,不用他兄弟俩担挂;勉励他们要做一个“正直、刚健,蔚为民族所用的儿女”。父亲并且说离岛迢远,两兄弟不必奔波长途去看他。

那是弟弟阿南离家出走的次年吧。赵尔平竟反而因为父亲的远调,舒了一口气。每次到那台东的深山去见缧绁中的父亲,父亲总会看似不经意的表情问:

“南儿好吗?”

头一回,他说弟弟的学校没有假。第二回他说弟弟正在工厂实习,走不开。可是他真不知道第三回以后该怎么说了。

父亲回家的那一年,当报纸上开始传出立法院正在草拟减刑特赦办法的时候,赵尔平就不住地写信到岛上去,问父亲有没有合于特赦的条件。“该有的,跑不了;不该有的,想了也没用吧。”爸爸的回信这样写。赵尔平开始到处打听弟弟的下落。他想起了叫做嫒丽的那个女子0打了电话过去,那一头说电话的主人早已经换了人。就在毫无弟弟的线索的时候,父亲突然回来了。

“真不巧。弟弟接受为期一个月的教育召集去了。”

父亲回来团圆的那天,赵尔平请餐厅外烩,摆上一桌丰盛的海鲜宴席时,大约是那一天的第三次,他这样流利却言不由衷地撒了谎。因为预想在一星期、半个月里一定会找到弟弟,所以赵尔平一边为父亲倒酒,一边接着说——

“一个星期,半个月内,总要回来一趟。电话总是要打一个吧。”他说,“他,人在部队里,特别为爸回来,写信进去,怕政治上影响他在部队里的处境……”

那时候,父亲忙着点头称是,他却感到黯然了。这前一年春天,Albright先生调韩国,赵尔平在Albright先生手中再升为行销部经理,而香港的Marston先生也从Deissmann远东区行销部升调为整个远东区最高负责人。到桃园机场去接Finegan先生来台履新的时候,赵尔平早已经换了车子,换了办公室,也换了一间台北东区又贵又大的房子。就在这前后,公司总代理晖煌行年轻的老板Ken蔡向他伸手过来。蔡景晖的方式单刀直入,没有忌讳,更没有羞耻。“洋人,我看得多了。一切只看你的实力,没有感情的。”蔡景晖说,“只要有实力,公开的,要赚,私下的,也要赚。我看准你的脑筋好,只要肯放开学,你这个人,也能狠。我,老实说,也不差。我们是绝配!”

就这样,赵尔平步步为营地,滑进了一个富裕、贪嗜、腐败的世界。他对金钱、居所、器用、服饰和各种财货的嗜欲,像一个活物一样,寄住在他的心中,不断地肥大。赵尔平忽然感觉到,男人一旦有了预知其可以源源而来的金钱,他最容易满足的欲望,竟是女人。他开始逢场作戏。初涉欢场,他亢奋、羞涩,对场子里的女人讲客气,讲理。可不多久,他就和欢场老手一样,不把欢场女人当人。那些女人只是他的活的玩物、配件、摆谱的道具,满足男子的自私、骄傲和野性的活工具。又不久,他开始狎养情妇。但由于他没有真正玩家的阔绰,也缺少真正玩家的风流,赵尔平的女人,总是没有多久就和他各自西东。赵尔平的堕落和不贞,像毒素似地毒蚀着夫妻关系借着妻子秀蕙担心父亲的政治背景影响她公务员考绩,赵尔平借题发挥,和妻子秀蕙仳离。

在极为贫困的师范生时代,只是受了贫困和囹圄中的父亲的,每次都为少年时代的他带来悲伤情绪的家信之激励,他曾立志磨励人格人品。在他的宿舍的桌子上,压着他用颜体写的“立业济世,答恩报德”。对于那时长着满脸青春痘,涨红着脸大谈女人的同侪,他是轻蔑的。

现在,他自信还没有否定过学生时代的,自己的这样的主张:“只知道沉迷于奔逐异性的人,基本上,是心智没有充分完成的人”。但是,除了这一点,他的少年时代对进德修业的生命情境的向往,于今竟已随着他戮力以赴,奔向致富成家的过程中,崩解净尽了。

一九七三年冬天,林荣阿叔一家,终于结束了在台湾几十年的诊疗业务,举家迁美。赵尔平在台北一家新开张的欧式大饭店里订下贵宾套房,在登机前一日,请林荣阿叔全家住了进去,第二天亲自开车送到松山机场。那天晚上,在饭店里摆下酒席,宴请林荣阿叔一家。

“阿叔,阿婶,”赵尔平举杯用台湾话说,“养(育)的(人,恩)大于天……我和阿南弟弟,代表爸爸妈妈敬您……”

他哽咽起来。林荣婶婶的眼圈红了。林荣叔叔默默地喝尽了杯中的酒。

“写信告诉你爸爸,我在美国,等待着他平安回家的一天。”林荣叔叔说。

那时候,他看着因为皮肤黝黑而益发显得头发银白的,林荣叔叔的脸,觉得自己已远非林荣叔叔心中端正奋进的孩子,感到自己心灵的黯黑。其实,第一次编出弟弟南栋因教育召集不能出席的谎言,便是在那个晚宴上。

赵尔平对于能够若无其事地,在自己尊爱的亲长前泰然地说谎的自己,感到了厌恶的情绪。赵尔平依稀地觉得,自己心灵的腐化,其实是在自己滑入这“成功入世”的,贪欲而腐败的生活之后产生的性格吧。

这时候,他忽然听见审慎的敲门声。餐厅部送来了晚餐。赵尔平请女侍把晚餐摆在沙发边的小几上,付清了帐。舀女侍轻轻地掩上房门,他顺手打幵电视机,调低音量。萤光幕上映出一个短发的、好看的年轻女孩,因为某种常识问答猜奖,得到九千多元奖金,一脸感激惊喜的表情。忽然间,萤光幕上跳接了一个特写的脸庞。那少女的眼中,闪耀着极为喜悦的泪光。

赵尔平随意把电视转向另一台,开始吃晚饭。这回萤光幕上播着美国节目。一个高大俊逸的男人,一身深黑色的礼服,雪白的衬衫,暗红颜色的蝴蝶领带……

他想起了弟弟赵南栋。

父亲回来的第一个礼拜,他在下班后,和两三个同事加班的办公室里,接到弟弟的电话。

“哥。是我啦……”电话的那一头说。

“噢。”他坐直了身体,急迫地说,“你现在在哪呢?”

“台北。” 

“爸回来了。”他抢着说。

“爸回来了。”他说,他的握住电话机的手,轻微地颤动着,“爸爸,他回来了。”

“哦。”弟弟说。

弟弟在电话的那一头茫然地,不住地问,“真的吗?”赵尔平把旋转坐椅转向墙壁,压低了声音,告诉他父亲蒙特赦减刑回来的整个情况。弟弟显然对这么大的新闻毫无所知。他问弟弟的近况。弟弟告诉他在一个俱乐部当经理。他记下电话号码和地址。‘

“我马上过去看你吧。”他说,挂上电话。

倶乐部在台北一家最大的饭店第十二层楼上。走出电梯,他看见弟弟站在电梯口等着他。

“哥。”

赵南栋说。他看见微笑着的,弟弟的温柔的眼睛,荡漾着骨肉间最为友爱的光辉。弟弟看来瘦了。他的长长的头发,干净而且蓬松。一身深黑的西式礼服,暖蓝色的,大型的蝴蝶领带,雪白的丝质衬衫。他看来英伟倜傥,腰板子结实而挺拔。

从很髙的俱乐部客厅的拱型天花板上,安静地悬垂着四套华美的,水晶吊灯。在三面墙壁中央,有欧式几台,台上都摆着西式插花,高可三尺余。在壁灯下,花团锦簇,辉映着幸福、奢华的,鲜美而又热闹的颜色。弟弟阿南领他到客厅中一个舒适的角隅,在全客厅二式红木欧洲样式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曾见过面,合计已经四年多了的他的弟弟阿南,据说是为了一个“朋友”请他“帮忙”,来这儿担任柜台部的经理,已经有四个月了。

“怎么也打不起勇气,打电话给你。”弟弟安详地低着眉,这样说,“可是,有时候,真想家……”

弟弟阿南于是笑开他那依然仿佛上了薄薄的胭脂也似的,他的红色的嘴唇,露出一排白实的牙齿。

然而,已三四年间,赵尔平早已经从一个因着少时破家的悲剧,而曾经淬励自己的意志与品德的青年,一变而为贪取苟得,营私逐利的人。虽然未必沉溺,赵尔平也知道了狎欢于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糜腐的生活。现在,当他面对着这么不可思议地美俊的弟弟,忽然感觉到,那一年,他借以忿怒地把弟弟逐出家门的,他心中的伦理的构造,已经风化、崩坏了。

“这两天,无论如何,你得回来一趟。”

他喝着冰冻过的香槟酒说,友善地笑着。

“嗯。”弟弟说。

“再找不着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跟爸爸说。”赵尔平轻微地叹气了。“你得记着,你还在接受后备军人点召。”

“嗯。”弟弟说,一边为他的大型高脚酒杯熟练地添加香槟酒,让细细的泡沫在杯沿上慌张地腾跃,却总不溢出杯外。

“衣服,穿随便一点。”赵尔平说。他明显地感觉到三年前残留下来的,对弟弟的怒意,早已消失了,“还是那么多女朋友吗?” 

弟弟不说话,却只顾皱着眉心微笑。

“人说,命中带的桃花,我总不信。”他喝着香槟酒,环视着俱乐部的大厅。“可你这个人,活桃花啊。”

“哥。”

“你要嘛,就好好的,”赵尔平说,“好好地干……”

“哥,”弟弟说,“爸,他都在干什么?”

“一天看两份日报,一份晚报。”他说,“没见过有人看报像他那么仔细。”

“哦。”

他的父亲看省内要闻,看国际消息,看经济版……偶然和他谈起他的公司里的工作1父子俩不觉就谈起中国制药工业。谈了好一会,赵尔平才发现,当父亲说着“中国”,大陆和台湾总是不分家的。他先是感到诧异。可继而一想,在理论上,大陆和台湾,是不分家的。他这才感觉到,很多的场合,当人们说“中国”,不知不觉之中,其实指的就是台湾。中国大陆,从什么时间起,竟而消失了呢?“毕竟还是英语清楚,”他想起公司里大量收发着的英文文件,对自己这么嘀咕,“Taiwan Deissmann Lab.Ltd.好家伙……”

他和弟弟说着这些的时候,他逐渐知道了弟弟虽然也专注地听着,却只是在礼貌地倾听着某些远远超出他所熟悉的范围里的事物。这时俱乐部的门口,逐渐出现了衣着极为人时的男女。

“哥,你坐着,我去招呼一会儿。”弟弟说,“你坐着哟……”

他看见弟弟迎上前去,并不卑屈地向着来宾欠身。

“酶,hand some boy,好啊?”

一个肥胖却不失壮硕的绅士,向弟弟阿南大声叫嚷。绅士边的一个妖娇的女人,挨到弟弟的身边,踮起银色高跟鞋,勾着弟弟的脖子,用她的脸去贴着弟弟的面颊。那个壮硕的男人呵呵地笑着,挽着女人走到里间。他看见弟弟微微低下他那特别颀伟的身体,亲切地倾听来客的谈话,适如其份地笑着,俐落地为绅士和淑女们点上香烟,带着客人到他们专属的,装潢殊异的房间。当大厅上的仕绅渐多,不知什么时候,乐质绝佳的探戈舞曲,不动声色地,轻柔地响起。赵尔平站起身来,走到了弟弟的近旁。

“特别为你带来的。”

一个丰艳的,全身白色丝绸的女子,把一朵腥赤的玫瑰,插在弟弟的西装口袋上,这样说。她坦露着整个细白的背,没有穿戴胸衣的,丰硕的乳房,在她白色的丝绸中沉睡。

“谢谢。”弟弟并不阿谀地笑着,微微地欠着身。

现在赵尔平把空了的杯盘刀叉端出病房,轻轻地搁在门外的左侧地板上,让餐厅的侍者来收拾。忽然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呻吟。他忙着把电视关掉,站在父亲的床前凝神谛听。然而,不论他如何用心地屏神凝视和倾听,却总是中央冷气系统从风口吹着冷风的声音、氧气筒执拗而又忠实的输气声,以及,啊,父亲那忧愁的,叹息似的,孤单的呼吸之声。

……啊,他是在等待着阿南弟弟的吧……。

赵尔平忽而惊醒了似地这样想。他一贯不曾相信鬼神,却忽然想到,父亲这苦痛的弥留,竟或者真是为了等待弟弟最后的一见吗?他于是决定明天出去找寻这距今已经有四年余没有丝毫音讯的弟弟。

而那一回,阿南弟弟如约回到家里。

“爸。”他说。

“嗯。”

坐在沙发上的他们的父亲于是低下头来,流了眼泪了。在赵尔平眼神的指使下,弟弟踌躇着走上前去,坐在父亲旁边的,那重大的栗色的沙发上,怯怯地伸出两只和父亲酷似的,多骨节的大手,覆盖在父亲那紧紧抓着沙发把手不放的,衰老的,嶙峋的手上。

“坐吧。”

父亲终于说。他取下眼镜,细心地擦拭。他开始端详着弟弟。

“让你们孤儿似地长大,真对不起。”父亲平静地说,“政治上,让你们有很多不便……”

“爸。”赵尔平说,“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阿南弟弟坐在父亲的正对面。小时候,在几个求学阶段,每逢着国文老师出了有关学生的父亲或者母亲的作文题,他就必定要默默地逃学一阵子。赵尔平告诉父亲,因为点阅召集,所以

弟弟阿南可以留住一头长发;告诉父亲弟弟目前有一份好工作……而阿南弟弟,自始至终,却出奇地沉默。阿南弟弟只是勉强掩饰着他在这完全陌生的父亲之前的局促,安静地坐着,听着父亲涣漫、晦涩地又说着抗日;说着逃难;说着他们的母亲,在女学生时代,就参加了上海租界里的抗日游行……

第二天,赵尔平打电话到俱乐部,问他为什么昨天上桌吃饭,就一直沉默无语。

“我不知道。”弟弟沮丧地说,“我觉得心慌。爸爸那种人,知道我过的生活,一定生气。”

“从小到大,我只觉得你亲……”弟弟笨拙地说,“还有,林荣大叔。”

“胡说。”他并不生气地说。

两个月之后,阿南弟弟忽然因为被控保存和贩卖毒品和侵占罪,被判处四年六个月的徒刑。一个叫做莫葳的,在一家外国航空公司当空姐的女子,在与赵尔平约见的咖啡店里,告诉了赵尔平这令他震惊的消息。阿南弟弟,有一次开车送他的情妇、也是俱乐部的老板的曹秀英到桃园机场出国时,在机场的咖啡室认识了莫葳,于是开始了无法遏止的热恋。曹秀英嫉恨之余,控告赵南栋贩毒和侵占,终于因为证据确凿,判决确定,发监执行。

“他真吸毒吗?”赵尔平绝望地问。

“等他出来,我可以劝他,劝他改掉。”莫葳说。她看来三十左右,褐黄色的、柔软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她的头顶上。他想到父亲。唤,他该怎么对父亲说明呢?他沮丧地想着。

“他在龟山监狱,让我来照顾他。”莫葳说,“反正离机场近。请不必担心。”

莫葳拿着他从没见过的,长方型的鳄鱼皮包,踩着噔、噔的高跟鞋走了。她看来丰美,有效率,忙碌而且果断。

那天晚上,他告诉父亲弟弟遭遇的“真象”。他设法告诉父亲全部的故事。弟弟的生命,不必说对于在囹圄中渡过将近三十年的父亲,即使对于他自己,也难于全部理解的。他只能说弟弟涉世不深,再加上受人诱陷,致遭噩运。

他还记得,那时候,父亲坐在餐桌上,凝望着赵尔平,嗒然地沉默着,而后忧愁地叹息了。

现在,赵尔平开始在病房的浴室中放热水o他要好好地、彻底洗一次澡了。他从病房的衣柜里拿出干净的浴巾和睡衣,打了三回肥阜,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他然后躺进浴缸的温水里,想起毫无线索的,弟弟阿南的下落。也许现在弟弟阿南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正被什么样的女人奉养着吧,他想,也或许……啊!也或许弟弟已经被一个嫉妒的丈夫,被一个不甘情变的女人谋杀,尸骨无存。他被这自己的未必是无稽的想象,先是吃了一惊,旋即独自对着在浴室中弥漫着的白色的水雾苦笑了。

阿南弟弟坐牢之后,他的公司为了适应政府的G.M.P.政策和药物进口上的新限制,决定在台湾觅地设厂生产。为了筹建新厂,赵尔平和Finegan先生忙碌地来往于纽约与波恩之间。初时还去探望过被剃了光头的、狱中的弟弟,继而也逐渐疏于探监,只是按时寄些金钱、食品和日用品进去,日子竟然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快到第三年的六月间吧,赵尔平在桃园机场送走了一个英国籍的Deis_mn远东区医学部长Cobem博士后,碰到了和三两个空姐,拖着小小的行李车走过他眼前的莫葳。

他们于是在机场二楼的餐饮部坐下来了。莫葳说其实她偶尔也看见过他在机场忙着赶飞机。她于是佯为嗔怒地说,“怎么你就不会想到买我们K航的票呢?”

“噢,”他恍然大悟了似地说,“真对不起。买机票,都由公司财务部办,我没注意。”

他们沉默了一会,赵尔平掏出香烟来,让了一根Drnihill给她。他为她点火,看见火光使她的指甲上的淡紫色的蔻丹,发出微光。他想问她关于弟弟阿南的近况时,才感觉到不知道为了什么的,自己的无责任深为疚责,而难于启齿。然而他终于还是问了。

“他已经出狱,你竟不知道吗?”

莫葳睁大了涂抹着淡淡的、咖啡色的眼影的眼睛,吐出长长的青烟,愕然地这样说。

莫葳说,对于“赵南栋那种人”,监中的日子,简直是地狱。

“剪了光头以后,他觉得自己丑,难看,简直痛不欲生。光是为了他那个光头,他撞过墙,想自杀。真撞的……”莫葳说,摇着头笑,“伤口包扎好了,他硬是说他太难看,不肯见我。我带着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到龟山去看他,排了半天班,狱警出来说,莫小姐,人家不见你,我没办法……”

“胡闹嘛。”赵尔平说。

莫葳说她只好委托她的妹妹莫莉,代她去探监。“茉莉花儿的莉”她说。心疼他在监里度日如年,莫葳花了大把钱请律师,想尽了一切办法,搞非常上诉。“打了半年多的官司,把刑期减下来了,改判两年半。”莫葳说。

“哦。”他说。

“我在飞机上到处飞。而人家就能和我那才二十出头的妹妹莫莉,在探监会面的时候,两个人隔着玻璃,用电话谈起恋爱呢。”莫葳笑着说,“前前后后,我全被蒙在鼓里了。等有了假释,莫莉居然瞒着我去保他出来。打那以后,就不知道他们躲到什么地方过日子了。”

赵尔平感到一种真切的羞耻。他想起被弟弟阿南的学校当做学生父兄,召到学校去听着教务处或者训导处抱怨弟弟的行为和成绩的往日。那时候,每一次,他都会觉得对不起在流放的岛上的父亲,而感到悲伤。但现在,他却格外地觉得对不起像莫葳这样,一再不可思议地爱上弟弟的女人们。

“对不起你……”赵尔平低着头说,才想起为已经冷却了的咖啡倒上奶精。

莫葳叹息了。大厅上传来报告班机即将起飞的中、英、日语广播。赵尔平隙际看了看莫葳的脸,觉得不知道为什么,那张鹅卵似的,肤发洁净的,姣美的脸上,竟没有一丝被弃的女子的萎暗。

“别这样说。方才,你说他胡闹的吧。”莫葳一边嗫饮着被她那一丰绵的,却略微黝黑的手掌环抱着的,长脚杯子里茶青色的柠檬汁,幽然地,这样说,“我却想,胡闹的,怕不只是赵南栋一个人呢。譬如说,噢,就在这个餐饮部呀,我第一次遇见了赵南栋。然后……我,不也是,胡闹的吗?”

“如果我不曾胡闹,那时候我就不该看不清楚:赵南栋那个个性,太像我爸……”莫葳说着,对一个从台边走过的,显然平时熟识的女侍,点了一客草莓蛋糕。“你点什么?”她对赵尔平说飞机上,没吃过午饭。”

他也点了一客草莓蛋糕。他说飞机上的东西,长年累月吃下来,想必也腻人。

“不。”莫葳用小汤匙挖着细致而松软的蛋糕说,“我在节食呢。”她笑了起来。

“不论如何,我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沉默了一会,赵尔平小声地这样说。

赵尔平想了又想之后,开始向莫葳概略地述说他从不曾向任何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例如ken蔡吧)诉说过的,他的家族的故事。回想起来,这不仅仅因为莫葳是一个只要相对二十分钟,就会令男子觉得好看,而且很可以依赖的女人;还因为如果话不从头说起,赵尔平就无法让莫葳理解到他一再为阿南弟弟表示歉意的诚恳了。他喁喁地,却也流利地述说着他和弟弟阿南的,忧愁的童年;说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说着林荣阿叔一家

的恩情……当他说起那一年他把弟弟带出来,让失散了十五六年的赵家重新自立的时候,他甚至激动却并不失态地哽塞了。莫葳专注地,安静地倾听着。“噢,噢,”她不住地这样发出忧伤的叹息。

“有时候,我总觉得,除了自己的身世,一般人们长大的故事,总是大同小异吧,”沉默了一会,莫葳这样说,“真不能相信,你们竟是这样长大的……”

莫葳于是也说着她的家世。她的母亲,是八堵一带旧煤矿老板的独生女儿,现在是台北着名的时装和成衣公司的老板。“我爸是个上海人。台湾光复,跟着在福建省政府当官的亲戚来台湾时,也不过十几岁。我妈说他是个不论说话、做事、做人,都空泡泡的人。”莫葳说,“我妈常说,我爸可以当着许多人,睁着眼,说些不难马上被截破的,浮夸的话。有时被人当面戳破了,他老人家干咳几声,也能若无其事。我妈说的。”

莫葳的爸爸跟人家合伙做过几次生意,却没有一次成功,非但血本无归,而且还会捅出一大堆债,留给莫葳的妈妈收拾。四十五岁以后,莫葳的父亲性情大变,专找年轻的女孩厮混。

“我妈很生气,管住他的钱包,管着他的行踪。我爸就能带着我妹妹,当时九岁了的莫莉当做掩护,到旅馆去见他的女人。”莫葳说。

莫葳说大人在做爱,小莫莉久了也能见怪不怪,自己躺在旅馆的地毯上看小人书,固到了家,却绝不泄露一点秘密。“莫

莉长大以后,才告诉我这些。Poorgirl.”莫葳说。

“噢。”他吃惊地说。

“从小,莫莉变得什么都引不起她的好奇心,什么都无所谓。Youknow,我和妈妈都恨死我爸了,可莫莉独独向着他。爸可怜嘛。除了找女人瞎搞,他还能用什么证明他是个男人?莫莉常常这样说。”莫葳说,“我可以叫一杯Dubonnet吗?”

“当然,”赵尔平说,向柜台上的女侍挥手,“我点……ChivasRegal。有吗?”他对走上来服务的女侍说。

长发的女侍点点头,在帐单上写着字。现在整个机场餐饮部只剩六七个人了。那长发的女侍绕了个大圈子,送来两杯酒。莫葳嗫着那暗红色的甜酒,笑着说,“Dubonnet让人开心,you know.”

“Sure.”他说。

“可莫莉读书比我强。F大外文系毕业以后,七转八转,她跑去一个女性月刊杂志社干编辑。”莫葳说,“还没领到薪水呢,她就跟我妈吵着要搬出去住。一个月,顶多万把块钱吧,她却可以自己租下小套房,除了月刊社的工作,她可以接出版社、大唱片公司的企划案回来做。把个小套房改装得有鼻子、有眼睛……”

莫葳说莫莉惩意随兴地生活,没有限制,没有约束。莫葳说莫莉最大的疾病是她不能爱。“被我爸害的。莫莉无法了解男女之间,除了上床,还有什么。”莫葳说,“她跟男人上床,却拒绝去爱他们。”有时候,莫莉会在妈妈的气派的办公室出现。“妈,有四万块吗?”不管是什么理由,莫葳说她妈妈总是如数给足。

“我妈知道,其中有一大部分是我爸要的o可她不说破。”莫葳说,“这样的婚姻,我们闹不懂,是吧?”

莫葳说,以一个月万把块钱的收人,莫莉把赵南栋带到她租着住的小套房,日子就逐渐过不下去了。

“有一天,莫莉跟赵南栋说,小赵,我们分手吧。梳妆台抽屉里有五千块钱,你暂且拿去用。我上班去了。我妹妹莫莉说。”莫葳喝着第二杯Dubonnet说,“那天下班,莫莉带一个女孩回家。咦,你怎么还没有走呢?我妹妹说。赵南栋笑着,没说话,继续看他的电视。我妹妹莫莉把他的东西收拾好,搁在门外。小赵,你走喽。这是后来莫莉跟我说的。”

莫葳说,那时赵南栋的脸色发白了,默默地离开了莫莉的住处。赵尔平听得发了呆。弟弟阿南,什么时候让女人挥走过?

“外面下着大雨呢。过了半个多钟头,我妹妹莫莉发现梳妆台的抽屉里,还躺着那五张千元票子。她急忙拿着钱赶下公寓的一楼,看见赵南栋站在走廊上发呆。”莫葳说,“莫莉把钱塞进他的裤口袋,帮着他叫了一部计程车。你告诉司机上哪,我妹妹莫莉对赵南栋说,为他关上车门。我妹妹莫莉看着车子踌躇不决地开动,然后向着大雨中的台北市,飞快地幵走。这全是莫莉说的。”

第四杯甜酒Dubonnet,已经使莫葳的两颊和整个眼圈囊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就飞上一片焕然的霞红了。她用两手捧着自己的面颊。满脸全是姣媚的春天啊,叫人心动,赵尔平想。“I’m on,you see.Dubonnet makes you high and happy”她说,笑着,

“我上劲儿了,你瞧。Dubonnet叫人开心。”她要第五杯甜酒。“不耽搁你的时间吧?”她眨着她那漾动着媚人的笑意的眼睛这样说。

“没问题。我就怕你说,我得走了,我得上飞机。”

“不。我刚下的飞机。”她笑着说,“我跟你说过的。你没专心听人家说话。”“我忘了。”他说。

“你怎么不问,莫莉抢了你的男人,恨不恨?”她说。

“好,算我问过了。你说,恨不恨?”他说。

“好恨,起初的时候。我找别的男人止痛。通常都有效的。”莫葳说,“况且,我们早上在汉城,下午就到了澳洲……”

“我那弟弟阿南,他摔开人家的时候多……”赵尔平说,“莫莉知不知道现在他在哪?”

“莫莉是,是个双性恋,你懂吧?莫莉跟一般女孩不一样……”莫葳说。

“你说什么?”

“算了。可是莫莉跟赵南栋是一类的。他们按照自己的感官生活,”莫葳说,“我说不清,反正。怎么说好呢?他们是让身体带着过活的。身体要吃,他们吃;要穿,他们就穿;要髙兴、快乐,不要忧愁,他们就去高兴,去找乐子,就不要忧愁……身体要 make love,and they make love.”

“嗯。像痴人一样,是吧?你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他们有什么欲求,就毫不,毫不以为羞耻地表现他们的欲求。他们用

他们的眼睛,心意和行动,清楚明白地,一点也不会不好意思地说,我要,我要!”赵尔平想着他的弟弟阿南,这样说,“你明白吧?”

“嗯。”莫葳点着头说,“你知道吗?我妹妹莫莉,很早就嚷着说,到了三十岁那年,她一定自杀。问她为什么。够了,三十岁,再活下去,多无聊!莫莉说的。最近她改口了,斩钉截铁,说等到四十岁,她一定自杀,绝不再延期。她一点也不悲伤地这样说的。”

“他们找快乐、找满足、找青春美丽、健康……就像原野上的野羊,追逐着青翠的草地和淙淙的水流……”赵尔平说。他觉得三杯GhivasRegal使他声音高亢。这他不喜欢。他以为,和像莫葳这样的女子,应该私语似地,喁喁然说话才好,“其实呢,谁又不是?我们全是这样。有时候,我在想:整个时代,整个社会,全失去了灵魂,人只是被他们过份发达的官能带着过日子,哈……”赵尔平说,“只不过是,我弟弟那样的人,就是一点也不掩藏,一点也不觉得害羞,赤裸裸地告诉人:我要,我要!就是这样"

“噢。”莫葳新点上一支烟,叹息着说。

“……就是这样的。你明白吧?”他说。他有些酒醉了。

“赵南栋。才几年前嘛,喏,就在这儿,我遇见他。他用他那双眼睛Oh,Christ,盯着你看,你知道。温柔,大胆,自私充满了欲望。”莫葳说,“我在美国和韩国、日本、台湾飞来飞去。在飞机上,在机场里,找一夕欢的‘旅人之爱”我瞧多了。可是他让我发疯了。那时候。”

“……”

“他不同。他看着你,那眼光,坦白而贪欲,单刀直人,告诉你,嗨,我要你。”莫葳说,“他像是你在梦里常见过,或者想要遇见的男人。大胆,自私,温柔而又粗鄙。可你一点也不觉得他无聊,不觉得他对你很色。迷人,你知道。”

“莫莉呢?”

“莫莉。没有赵南栋那么……那么纯粹吧,”莫葳说,“她还知道去上班,还去混,暂时还不要自杀。她搞双性恋。她不能爱,官能又容易麻木,她去找女人试。她是个双性恋,你知道。她在她们那个圈儿里,好多女孩对她着迷……”

“对了。你说什么来着,”赵尔平说,“She’s……She’sa……What?”

“算了。”莫葳叹了一口气,笑了笑,说,“她经常换nom¬inate,也经常关着自己租的套房,跟这个女孩住几个月,跟那个女孩住几个月……”

“赵尔平有些懂了。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他在弟弟的卧室里,看见他和另一个男孩,死了一般地,赤裸裸地睡在那幽暗的床上。

“哦。”他说。他有些想呕。不能再喝了。他想。

他们于是乎沉默了。机场餐饮部的人,逐渐又多了起来。有送行的人替脖子上挂着花圈儿的,要走的人,拍照,青白色的闪光灯不住地闪动。

“我看,我们得走吧……”赵尔平喟然地说。

“吗。这个秋天,我要辞掉工作了。”莫葳柔媚地笑着说。

“哦。”

“嫁人。”她说着,在她的手提包里翻出了她的皮夹。莫葳把放着一张男子的像片的她的皮夹,递给了他。

他端详着那照片。一个东方人的,正襟危坐的半身照。“Hey,Who’s the lucky man?”他夸张地说,“这走运的男人是谁?”

“日本人。做生意的。”

“叫Fukamizu,”莫葳说,“汉字的写法,是‘深水’。深浅的深,水火的水。有这种怪名字……”

莫葳笑了起来,酣态可掏。

赵尔平把在澡缸里泡得发红的,微胖的身体擦干,换上干净的睡衣,把浴缸里的水放掉。他走到父亲弥留的床前。他看见父亲的脸色又更其灰黄了,暗暗地吃了一惊。

“爸。”他无声地说,“你一定得再撑两天。我去找阿南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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