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步 如何有效地修改


★如果因为害怕冒犯读者而改变自己的表达方式, 去迎合一屋子的人, 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 再多的写作技巧和策略都没用!

★在充满了担忧的土地上, 永远生长不出风格。

好了,你的故事写完了。但它可能还是稍微长了一点,有些地方还是粗糙了一些。尽管你一直对自己很严格,但你还是迫不及待地希望别人欣赏到自己的作品。这样的心情战胜了你的理智,你恨不得立刻能把稿件送到编辑手中。

不要这样!除非这是一篇编辑们正等着的急件,否则,你就应该把你的故事放到抽屉里,去享受一个漫长的午餐,来一杯啤酒,两杯也行。为你自己的辛苦犒劳一下自己,这恐怕是你现在能够得到的唯一夸奖。当你回到办公室后,尽可能把故事放到一边,花一两天的时间做一些其他事情。一篇刚刚打印出来,还散发着热度的故事,或者一篇依然在显示屏闪烁的故事,因为和作者的距离太近,无法和作者的感情隔离开,也就无法让作者看清楚,无法进行编辑和修改。

当你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以编辑的目光审视自己的故事时,千万不要心急。有些人花了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完成一篇特稿,居然只花一两小时就改完了,这样的人真是令我大惑不解。他们要么就是文字功底已经非常深厚的文学巨匠,要么就是愿意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别人删来改去的受虐狂。

在故事的编辑和修改上,没有什么固定的程序和做法,所以我还是只能把对我自己有效的方法告诉你——就某些方面而言,这也算是一个时常能 “化腐朽为神奇”的三步修改法了:

1.内容的修改

快速阅读故事,我首先看看故事中有哪些地方需要补充,而不是哪些地方需要删减。看看我有没有忽略一些起支撑作用的信息,有没有地方需要解释得更清楚一些,我把这些内容都补充进去。我这样做只是想确定,所有能够让故事变得清晰和可信的材料都已经包含进去了,这样的编辑花不了太多时间。

2.结论和连贯性的修改

我对于故事的结论和总结总是非常注意,包括我的主题陈述——它们是否表达了我想要表达的内容?它们是否像支持它们的论据材料一样强劲有力?我对所有的过渡段落、出处介绍和解释说明性材料也非常注意。如果它们中有任何啰嗦或者模糊不清的地方,我都会删繁就简、重新打造。同时,如果我对某个辅助角色的出现感到苦恼,感觉他的出现只是放慢故事节奏而没有其他作用,那我就会毫不留情地把这样的角色从文章中拿掉,或者用其他元素取而代之。

3.节奏和细节的修改

许多作者在一开始就试着整句、整段甚至整个章节地删除故事内容。他们往往是在这样大刀阔斧地修改完毕后,才会去修剪细节末节。我的做法正好相反,因为我总是能够通过逐字逐句的删减来节省出足够的空间,根本不需要再对文章进行大手术。大幅度的修改带来的问题比它解决的问题要多得多,因为在你砍掉肥肉的同时,往往也把一些骨头和血管一起去掉了,留下一个难看的伤口,必须花更多的功夫去修补它。

逐字逐句的修改和编辑花费的时间要比其他编辑程序更多。即便我在写作过程中已经对自己严格要求,我也会因为写作中的匆忙而留下许多冗余之处。我通常能够不改动其他任何元素就把自己的故事长度删减10%到15%。

我是怎么删减的?我寻找那些细小而多余的结构,比如“根据这样的事实”(直接改成“因为”);我把占用空间的被动结构变成节省空间、又增加力度的主动结构(“他感到他被赋予了一种责任”直接就是“他感到有责任”);我尽量使用货运火车式的句型和“挂钩”;我把潜伏的冗余信息剔除出去;把两句相连的话变成一句话,等等。我还会给导语“瘦身”,去掉所有多余元素。

慢慢的,一个更加出色、更加轻快的故事现形了。我们无法在这里去完整地比较一个故事的初稿和编辑后的完成稿,说出每一处修改的原因,这是不切实际的。不过我们可以两个编辑前后的通过段落,来感受一下:

新兴城镇常常遭遇严重的人员问题,因为城市里的工作者离开了原来的岗位,为了获得附近的能源公司支付的高薪。在俄怀明州的伊云斯顿市,石油开采的热潮席卷整个城市,也给市长丹尼斯·奥特利(Dennis Ottley)带来几个令人头痛的麻烦。他的城市中,有一半的警力都跑到了石油公司,因为这些石油公司支付给保安的费用比该市警察的工资高出25%,而许多老师也跑到油田上去打工,因为这比在教室里挣的多多了。

这个段落还不算糟糕,但是显然很粗糙。我们的“自我编辑”首先要处理那些模糊不清的地方——“严重的人员问题”,这是什么意思?是人员流失就直说。接下来,“离开原来的岗位”,让我们把它变成“逃离原来的岗位”。当某人给你提供比以前高出很多的工资,却只需要你围着拳击台走上几圈,而不需要你像以前那样跳进去被打得头破血流时,你不是离开原来的岗位,你是飞快地逃离。“能源公司”,我不知道一个能源公司是什么样的?我能不能更形象一点呢?油田和矿山怎么样?这样我就能看到它们了。“附近”,纯粹的肥肉,如果这个地方是新兴城镇,那些公司肯定就在附近。

现在,再说说这个叫“奥特利”的家伙。他在采访中表现得很好,非常合作,诱惑我们在故事中提到他。他是一个滔滔不绝的家伙,但是既然我们并没有直接引用他说的话,他在这里出现是毫无意义的。把他去掉,把他提供的信息变成事实陈述,作为市长,他应该知道他的警力和师资力量发生了什么。后面的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些,所以让我们把这两个连体婴儿的句子结合在一起。

最后修改完的段落是这样的:

新兴城镇常常遭遇严重的人员流失,因为城市里的工作者逃离他们原来的岗位,为了在油田和矿山上找到报酬更高的工作。深陷石油开采的热潮,俄怀明州的伊云斯顿市,已经有一半的警力都去石油公司做了保安,因为这里的工资要比原来的工资高25%,还有许多教师跑到油田上打工,因为这里比教室里挣得多多了。

第一个版本用了178个字,而第二个版本只用了139个字。将近22%的内容都被删除掉了,但是重要的元素都保留了下来。在整篇故事中都采用这样的编辑方法,效果将令人欢欣鼓舞。

如果我的故事还是太长了,我会删除一些不重要的内容。首先要检查的是文章中非中心的部分,删除这里的内容不会让读者遗漏太多重要信息。在这里,我可能会用一句简单的陈述代替原来罗列的一长串证据。如果这样的删减还是达不到版面要求的篇幅,我就不得不从故事的中心部分删减材料了,还好我从来没有被逼到那一步。

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曾经说,他在进行雕塑的时候,从来不是在创作形象,而是把那些强有力的形象从石头中释放出来,让那些沉睡在一块块大理石中的形象完全展现出来。“自我编辑”的工作和雕塑有点类似。作者把他心中的艺术家已经创造的作品提炼、释放出来。最后的结果哪怕不是令人拍手叫绝的艺术品,也至少是一件更上一层楼的作品。

好了,现在你的最终作品,已经拥有了好故事的品质,已经在最后的编辑加工中闪烁出了光泽,还可能已经拥有了另一种我们还未曾提及的品质——风格。这种风格可能不仅仅是好的,这种风格可能就是你自己。

我无法告诉你该怎样获得风格。没有人可以。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风格的定义:读者从作品中清晰感受到的作者本人的个人魅力与性格特征。但这只是一个纯粹的定义,这个定义之外的东西,需要每一个作者自己用心去探索,去体验。

几年前,我无意中看到了我女儿记载的一些日志片段,当时她还是大学英语系的学生。她记载的内容非常普通,是她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一个周末。下面是她记录的核心内容:

……昨天晚上,外公代表大家做了饭前祈祷。他感谢上帝让我们享受晚餐,让我们拥有了一天的欢聚,还让我来和他们一起共度周末。然后他停顿了一下,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的头依然低着,但是在来回摇摆,他的一只手来回抚摸着另一只手的表面,他常这样做,他的下巴在颤抖。他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试着继续说下去,却突然哭了出来。外婆说话了:“好了,好了,盖尔(Gale),我们知道你的感受。”然后她拿起刀叉,开始吃饭,就是这样。但是我却感到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

今天又碰到了这样的时刻。我准备出去散步,外婆决定和我一起去。我们去了公园,空气清爽,凉风习习,我们沿着公园的小路漫步,双手放在口袋里,不时地捡几片秋天的树叶。我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橡树果的壳帽,我向外婆展示如何用它吹口哨,然后我们四处巡视,想找到更多的橡树果壳帽。我走得比较快,外婆被落在了后面,于是我停下来回头看看她——一个头戴白色防雨帽、身披蓝色风衣的瘦小女人,站在那里,弯着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仔细而严肃地巡视着四周的土地。然后,她发现了一个橡树果壳帽,捡起来,吹一吹,壳帽里发出一声柔软、细微的口哨声,她的眼睛立刻放大了。她又吹了一次,更加努力,口哨声更响了。然后她停下来,用一种新鲜的成就感注视着手中的橡树果壳帽。我笑了,因为我看到了一个老小孩,她抬头找我,发现我正在看她,也咯咯地笑了。

这样的记录显然不是精心打造的,但是非常好。你不知道具体好在什么地方,因为你不了解这里面的人物,还是让我来说说吧。这两段文字通过细心的观察和细致的描写,反映出了人物的主要特征。

第一段描写的那位老人是一位经常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自己情绪的人。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表达自己,哪怕是尝试性的表达。但是与他那一代的很多人不同,他从来不怕让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而且他对感情的容量非常大。他的妻子,现在已经80多岁了,依然保持着强烈的、孩子般的好奇心。这个让许多年轻人都感到陈旧的世界,在她看来却每天都是新鲜的,每一天都是学习新东西的又一个机会。主人公的这些特征,在这两段文字中,通过动态的描述鲜活地表现了出来,而且读者还能从这两段文字中感到作者的存在。

我读了这些片断后,感到非常惊讶。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的女儿能够观察得那么仔细,写得那么好。她曾经给我看过一些她写的英语作文,大部分都很糟糕,都是些廉价的词语、冗长的句子、模糊的逻辑。当我要指出她的这些毛病时(有一个当作家的老爸有时也是很讨厌的),她总是说:“噢,某某教授喜欢象征手法,所以我才这样写”或者是“某某教授是研究形而上学的,所以我才这么说。”

她总是在为了迎合别人的爱好而写作,在我看到了她为了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后,我才后悔自己曾经低估了她的才华。真令人羞愧,我又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我并不喜欢怀旧,不过即便我是怀旧的,我早期的写作生涯也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我当时的写作水平还算令人满意,即便是短消息,也能写得很好。但是我对自己的作品很不满意。在我的记忆中,大多数时刻我都是在痛苦和焦虑中度过的——努力从自己毫无头绪、杂乱无章的采访中找到一些有价值的内容,担心自己最终完成的作品会被无情地拒绝或肢解。我的女儿在20岁的时候,就开始抑制自己的个性,因为她害怕她的老师们无法接受她的作品——更准确地说,是接受她本人。而我自己,在26岁的时候,还有接下来的好几年时间里,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抑制着自己的个性。

我的脑海中,考虑到的不是那些对我的文章感兴趣的聪明读者,他们能够让我在文章中做我自己,我考虑的是一群由编辑们带领着的没有任何特征的读者。为了讨好他们,我不得不抛弃一些我最自然的表达方式,去揣测和采用他们的表达方式,尽管他们中的多数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必须按照《 华尔街日报 》的方式来写作,不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也不管那是成功还是失败的方式。

今天我培训的许多年轻记者有着同样的困境。作为记者,他们中的多数都有健康的自我,他们很确信自己都是称职的记者。但是他们多数人都觉得自己缺少作家的自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多次强调作者在自己故事中出现的重要性。我最初是胆小谨慎、蹑手蹑脚地走进我的故事,但我很快发现,我这样做时,编辑们反而更加喜欢。胆子大了以后,我开始走得更远。今天,虽然每当我遇到一个新的选题时,我还是会被同样的焦虑所困扰,但是经验告诉我,这种担忧是没有根据的,只会破坏我的故事。所以我能够把它抛到一边,做回我自己。

我自己的经历,我女儿的日志,还有我和其他记者的相处——都向我证明了一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比自己想象中更好的作家。我希望本书中对于新闻写作一些具体问题的指导,能够帮助你发掘你自己的潜力。但是你必须明白:这里所列举的不过是一些总结,这些词语描绘了我在自然的写作状态下,所思考的事情和采取的做法。我可能总结归纳出了一些以前我没有表达过的策略、直觉和感受,但是我并不是因为总结出了这些策略和技巧,才有了今天的成绩。我之所以能成为一名优秀的作者,是因为我能够自由地使用这些技巧和策略,任何时候,任何方式,只要我乐意。

所以,这本书想要强调的最关键内容,实际上是记者的态度,记者对自己、对读者、对那些打断他们谈话的陌生人的态度。如果记者无法摆脱这些陌生人,因为他害怕冒犯他们,如果他因此而改变自己的表达方式,去迎合一屋子的人,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再多的写作技巧和策略都无法帮助他。他将永远无法在他的新闻作品中留下他个人的印记。在充满了担忧的土地上,永远生长不出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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