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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二天醒来已经傍晚,我收拾收拾打算去自己的酒吧演出,很久没去了。

黎曼对我讲艺术疗愈时,我就想到我这些年在舞台上,在剧场里的感受,那真是一种疗愈——我疗愈观众,也被他们疗愈。

我理解了为什么好多演员一提到表演就哭,就跳高,好像演员是个十分崇高的职业——我不觉得存在什么崇高职业,但他们那种幻觉我能充分理解了,因为我也享受到了其中甜蜜。我站到舞台上,创造一个幻觉,收获一些因为幻觉产生的笑声,然后自己也生出幻觉,就觉得——天下太平,人人都可拥抱在怀里,同哭同笑,可以就这么死掉——非常幸福不带一点负面情绪的死——除非这种想永远留在幻觉中不再面对现实的懦弱情绪也算负面情绪。它其实是的,它甚至是最基础的负面情绪,懦弱者的但求一死与正常人的贪生怕死,是一模一样的,两种情绪害怕的都是苦,只是对苦理解不同。

我溜达到演出的酒吧,跟老板说,“我最后一个上台。”

她说,“好,你的酒。”

我说,“今天不喝了。”

她说,“好。”

我说,“今天怎么样。”

她说,“挺好的。”

我就不该搭话,她跟入说话就这样,这人平时爱看拳击,我感觉她说话就像打拳。我因为欣赏她这种性格,就让她负责演出,脱口秀演员有种种毛病,见到她都很安静。

她说,“准备,到你了。”

我走上台去,掌声很热烈,我从来不在演出名单上,偶尔来演就算惊喜,主持人介绍也挺好笑,“接下来这个演员,没在我们的表演名单内,但是因为他跟公司高层有关系,没办法,不让他上也不行,还真以为我们脱口秀演员是多么反抗压迫的人吗?没有,我们跟你们一个德行,让我们有请李诞!”

我走到台上,拔下麦克。


大家好。

(欢呼,鼓掌,拍照。)

前面那几个人,都是送的。

(笑。)

是不是想不到在这样的低端场所可以见到我。

(笑,有人接茬,“没有!”)

当然了,低端也是我自己开的。

刚从家出来,最近一直在家待得晨昏颠倒,现在晚上九点,但我刚刚起床,所以现在面对你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跟你们每天早上面对工作的态度一样,就是,能出现就已经很成功了。

(轻笑。)

你每天早上睁眼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欠世界的,觉得还有钱没还,有活儿没干,有新闻没看,非常焦虑,去上班一路上刷手机,碰到的都是其他焦虑的人,人挤人,一路上一边缓解焦虑,一边拼命压制想把他们都打死的冲动。

(笑声。)

对吧,不要跟我说你挤地铁的时候,从来没有幻想过我要是有把重机枪就好了。

(有几声笑。)

嗯,不是只有你这么想。

(笑。)

这个幻想我上学的时候就有了,就是做课间操的时候,就想掏出一把重机枪来,大概在跳跃运动的时候,哒哒哒……(这里一定用表演处理得荒唐一些,模仿跳跃运动,唤醒观众画面感的回忆,表情要卡通一点,让观众彻底明白是在开玩笑。)

(中笑。)

所以我后来看美国人那种校园枪击案,专家还分析,说为什么会这样,我跟你说,发生校园枪击案是很正常的,真正需要分析的是,我们这些正常人是怎么忍住的,这才是很不正常的。

(观众思考。)

你去分析那些杀手干吗呢,什么原因,原因就一个嘛,没忍住嘛,垃圾,好像就他了不起就他变态一样,谁不变态?我也是变态啊,咱都是变态啊,可我们这些变态忍住了啊,我们比变态还变态。

(笑。)

我们才是新闻,我们才应该被专家研究,我们的照片才应该每天出现在头条上,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忍住了的去关注那些没忍住的?万一看着看着觉得,哎?我为什么要忍呢?

(轻笑。)

反过来还有教育意义,我们天天上头条,那些人本来都带着枪去学校了,一看,哎?我为什么不能忍呢?

(笑。)

你每天早上刷手机看新闻就这个心情,你在看什么,朋友们,每天早上看新闻是在看什么?就是在看谁没忍住,然后呢,看看他的下场,看到他下场不好,你才能忍住。

(笑。)

然后到了公司,你心态已经变化了,你早上醒来的时候,心态是你欠世界的,打完卡的一瞬间,就是世界欠你的了。

(微笑。)

妈的老子已经打卡了还要我怎么样?

(稍微大一点的笑。)

打卡代表什么,打卡代表我今天又忍住了啊,以后我建议门口打卡的音效,不要再“嘀”啊,“欢迎”啊,什么的,就找我给你录个音,你一打卡,就听到,“哇哦,恭喜你又忍住了!”

(鼓掌。)

其实你每天早上到了公司,今天第二重要的工作就完成了。而且已经非常累了,接下来就是用一天的时间,恢复精神,恢复精力,才好打起精神离开公司,也就是最重要的工作。

(笑。)

你每天回家路上,可能思考就多一点了,虽然这一天你啥都没干,但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你看到谁不如你但是比你强,注意,这句话没有矛盾,你觉得他就是不如你但就是比你强。

(轻笑。)

比如你看到哪个男的挺帅哪个女的不错,比如回忆老板跟你说的哪句话是什么意思,甚至刚好想出一句绝妙的回应,是吧,总是很及时。

(笑。)

然后你就到家了,因为据说这时时间是自己的了,你开始想办法尽量让它有意义,比如出来看脱口秀,唉。(表演摇头)

(笑。)

然后你上床,打开手机,你想再干点儿什么,让时间好像是自己的,最后你越来越感觉都不是你的,什么都不是你的,你得到的这些也都是你欠的,你欠世界的,你怀着这种感觉睡去,在第二天一早,这种感觉达到顶峰。每天就是这样的。

就是这种感觉,没完没了的这种感觉,但是说不出来,我也一样,不过我最近尝试都说出来,我又写了一本书。(说着掏出我正在写的这本书)

(观众笑。)

(李诞把话筒插在麦架上固定,翻开书,正好翻到了这一页。)

别害怕,我不会从头儿朗读一遍的,再没人看我也没到这个地步。

(笑。)

(李诞开始看着这一页书念起来,一字不差,括号里的不念。)

我现在是正好翻到这一页(192页),今天,此时此刻,我出现在你们面前之前发生的一切事都已经写在前面了。此时此刻,我就从这里开始朗诵,朗诵之后会发生的那些事,我也早已写在这里了。

因为这是一早就写好的所以我不能保证好笑,你们知道,脱口秀是看现场氛围的,我念这个的时候,并不知道之前效果好不好,现场还剩多少观众,会不会有人在我讲枪击案时已经跟我吵过一架,会不会我念这个时,现场已经非常尴尬,请相信,你们再尴尬,也不会比我念自己写的小说更尴尬。(表演擦汗)

(笑。)

我现在只能一字一句念出我过去正在写的,如今正在出口的,将来才会被你们听到的这些话。

怎么样,品一下,(表演得瑟)作家对不对,写出来的还是得思考一下才能懂,再给你们念一遍啊,我现在只能一字一句念出我过去正在写的,如今正在出口的,将来才会被你们听到的这些话,为了使将来的你们听得明白,我将会念两遍。

(观众可能笑,可能不笑,可能认真在听,可能已经离去,可能刚刚死去的人已经复活,我只能继续念,因为这已经写下来了。)

如果你们中有人读了这本书,就知道我真的是在一字一句地念,没有开玩笑的成分,我这下面的内容不追求好笑,但也许你们还是会笑,因为我是在写心事,一个人在人群前诉说心事一定是好笑的。

观众朋友们!我总称呼你们是朋友,可事实上,永远是你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们,这样称得上是朋友吗?这不是一个互动不要搭话。这是一个痛苦的问题。我只能说,我不拒绝跟你们成为朋友,甚至还有一点点渴望,可是,在我每次试图靠近你们的时候,你们的反应,都是跟我合影。朋友们,你们总合影的对象,往往是景点和食物。

(此处应该会笑了,我猜将来那时观众已经从最初我翻开书时的不适应缓过来,敢于笑了。)

所以,我是景点呢,还是食物呢,可能两者都是,在你们看到我这张胖脸的时候,你们拿我当景点,在你们听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成了你们的一种食物,一种能陪伴你们的食物,我敢保证,在座各位至少有一半都躺在床上裸体的时候看过我,我敢打赌,你们全部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拉屎的时候看过我,我们就是这么亲密。

(有笑声。)

你们之中有语法好的,可能已经发现我在玩弄时态,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完整来说,应该叫做将来过去正在进行完成时,不对,因为这本书是合法出版物,它在线性的时间线上将存在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永远存在,那么这本书里发出的声音,符合的时态就该是一般现在时。

所以我现在正在做的这件事情,用完整的时态来说,应该是一般现在将来过去正在进行完成时。而且由于我拿的这是本小说,这里写的东西不一定会发生,也就是我现在坐在这里跟你们说话可能并不是真的,所以这还是虚拟语气。

我正在用虚拟语气,用一般现在将来过去正在进行完成时说话。我想想自己写一回小说,能把这个时态写出来,算是有了一点创造。不知道外国作家有没有人创造过,不管,我就是首创。

我此时此刻彼时彼刻已经打破了现实和小说的界限,此时此刻,你们觉得自己是身在小说中还是现实中呢?从这里离开后就能回到现实中去吗?从前你真是从现实中来还是从我的小说中来呢?

听懂了吗,这里我就不再重复了,因为我相信你们也没人想听懂,你们只是在等李诞什么时候发完神经。你们对我已经有点儿溺爱了。

(笑。我确定。)

语法好的朋友会明白,我刚刚说的就是英语里的所有时态,我在做的这件事情,是在所有时间上,用所有状态在做。据教我英文的人说,只有上帝可以这样,嘻嘻,没想到吧,一个普普通通的脱口秀演员,不入流作家,一个人类,通过一本书,一个麦克风,再次做到了只有上帝才能做的事,正如很多前辈人类一样。

朋友们,你们喜欢我吗?这不是一个互动不要搭话。

(笑。我确定。)

我知道你们还是挺喜欢我的,可这种喜欢有时跟对景点的喜欢一样,有时跟对食物的喜欢一样,很少的时候才像对人的喜欢。什么是对人的喜欢,就是李诞这个人,拿着一本自己写的,在所有时间所有时态上成立的书,想把自己全部交代的时候,想极端真诚时,你们愿意听,你们愿意听我说完,并且不感觉到尴尬,你们尴尬吗?肯定尴尬。

(我希望这里可以翻个页,不知道印刷出来时能不能正好是翻页。翻页的话会有笑声。)



因为我们很少真诚地倾诉自己,我们甚至几乎不真诚地面对自己,你宁可面对手机,面对别的没忍住的人,面对我,一个陌生人,你都不愿意面对自己。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更是不可以的。

人们为什么害怕让人知道自己的心里话呢?显而易见的答案是,这很危险,我今天让你们知道了李诞是一个没有生趣,没有信心的人,也许明天你们就可以利用这个攻击我。给人看秘密,等于狗给人看肚皮,是不要命了。但我实在觉得,这肚皮,主要是给自己看的,想瞒住不给别人看,自己也就看不见。

我想我们都该掌握一种随处躺下大声倾诉心事的能力,我觉得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是多余的,你们不觉得吗?还贼贵。你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呗,为啥还要花钱雇人听,听完给你一堆你肯定做不到的建议。

我就这样大声说出来,冲着话筒,冲着人群说出来:我昨天晚上跟死亡聊了天,他不讨厌我,可是也不肯主动带我走。我总是要死要活,可他走时,我一动没动,根本不敢跟上去。在小说里我都不敢跟上去。

我在见你们之前,还发生了很多事,我跟很多人聊天,几乎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我不是骗你们去买书啊——因为我全说了也感觉自己什么都没说,我抱怨了公司,讽刺了娱乐圈,跟以前的情人和解,差点被有钱人包养——思想上的,我还接近佛祖,窥探上帝,我就差直接喊出来了,我想有人能救救我,今天,我又来给你们说脱口秀,你们能救救我吗?这不是一个互动不要搭话。

救救我。

(没人笑。李诞翻书,空气宁静,死亡在角落无声嘎嘎。)



此刻聚在后面听得完全不知所措的脱口秀演员们,他们现在肯定特别想交头接耳,但又不知道说啥,他们心里都在想,昨天喝的什么酒劲这么大我也想来一杯。一会儿他下来了,我们该说啥?是该夸他呢,还是躲开他的眼神呢,还是跟他喝一杯,还是像他主张的一样,把心事说给他听。

他们都在想,一点儿笑声都没有,他怎么还能一直念下去。为什么,因为这些情况,因为此时此刻彼时彼刻,你们的心理活动,都在我的书中写下了,写下了,就定了,定了的事情,我们就接受,就念出来,情绪是多余的。

我不知道此刻坐在下面,花了三十块钱买了酒水的你们,是几时认识我的,对我有什么样的期待,让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大家好,我是李诞,这是我给自己起的假名字,我来自内蒙古,那是真地方,我本来是个喝酒的,本来我应该已经肝硬化了,本来我今天肯定在哪个草垛边儿上晒了一天太阳,此刻我肯定是窝在一个炉子边喝酒,看书,看不了两页,我就会发酒疯,自己写起来,写的东西是什么呢?在那草原深处我的酒窖里,我也只能写自我介绍,我在醉中本来将会那样写道:我不能再这么喝了,我要改名叫李诞,我要去上海,我要不得肝硬化,不要众叛亲离窝在炉子边苦熬,我要坐在一个自己开的酒吧里,让人来听我说话,让人群助我远离孤独,我居然还要收钱,在那个我喝醉后幻想出的世界里,人们居然还都很喜欢我,居然会安静地听我说话,居然,在那醉梦中,我还有朋友,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他们也聚在酒吧里,手足无措地听我说话,他们有人爱我,有人怕我,有人第一次发现,原来根本不了解我,他们在那酒乡中注视着我坐到舞台中央,坐到所有灯光目光最亮处,拿起一本书,让所有人看我的肚皮,真真认识我,他们将看到我捧着书,这样念到:让我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大家好,我是李诞。

谢谢大家。

(合上书,下台,离开。必然有掌声,我相信所有人出于善意与困惑,一定会鼓掌给我。)



我将走下舞台,穿过人群,走向我的朋友们,我可能会隐约听到打拳击的老板说,“没想到你还真念了,可以可以。”

另有朋友过来给了我拥抱,是谁要看当时的情况。

我心情很激动,很开心,我也给了很多人拥抱。我把书丢在吧台上,开了酒。放起了音乐,散场的观众出来看到我不再合影,有的也过来给了我拥抱。我很开心,那种天下大同的感觉又来了。我们喝酒,开玩笑,有人说,蛋总这书是不是太薄了。有人接茬,他这个写法,写厚了,不是他吐血就是看的人吐血。有人没喝几口,果然向我吐露心事,我一件都不记得了,但那情绪我记得,那一摊。我给不了什么建议,但我们交换了情绪。讲得出口的道路没人会走,我们只是彼此消化。我今天在台上做的事也没人会记得我说了什么,但会记住这气味,这一摊。

我喝了几杯,怕醉倒在路边就赶紧回家。走路回家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我迈开腿走,脚踏实地,我看路灯,看其他喝醉的人,一路上没掏出过手机。我感到跟天地融为一体,我就这么走着,出汗,笑,我感觉自己是无敌的,什么都不能伤害我,我走,我很快就要到家了,门口的保安冲我笑,楼下野猫也认出我来想看看有没有给它带吃的,今天没有明天再说,我上了电梯,光很冷,我照照镜子看到自己,笑得有些累了,电梯门开,我来到了家门口,我站在了家门口,走廊灯没开,我就按开那走廊灯,光还是很冷,我听到自己在叹气——全回来了,我重又感到空虚。

我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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